何开来原来和卢少君、陈冬生同住一屋,是个半地下的三居室,一人一间。那屋子因为大半部分在地下,住在下面有点像老鼠之类的穴居动物。但是,像何开来这种人,能够住上这样的屋子也就不错了,而且地理位置很好,就在北大边上,又正对着圆明园,一点也不比住在校内差。何开来并非北大学生,是来北大中文系旁听的,他大概准备当一个作家,就像当年的沈从文。这类人在北大被叫作北大边缘人,北大周围住着的几乎都是这类人,数量极其可观,因为北大与别的大学稍有不同,所有的课堂都可以随便旁听,只要在北大边上租个房子,就可以过上和北大学生差不多的生活了。和他同屋的俩人,却是北大学生,卢少君是计算机专业的博士,陈冬生则还在读大三,他们在校内都有宿舍。卢少君是因为有一大堆的情人,住在校内不太方便,陈冬生住在外面的目的不明,现在他又搬走了,然后柳岸刚好可以住下。
柳岸,何开来是认识的。但是,柳岸住在他的房子里,却跟他没有关系。半年前,他要回南方小城萧市,刚好丁伟问他哪儿还有房子租,他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写论文,何开来就把房间钥匙交给了他,说,你就在我那儿写吧。但是,丁伟并没有在他的房间写论文,却把他的房间转给了柳岸。何开来在萧市接到了柳岸的电话,柳岸说,猜猜我是谁?何开来正在闹情绪,一点也不想猜,说,我不知道,我不猜。柳岸没趣地说,不猜算了,我是柳岸。哦,柳岸,你好。何开来对着电话笑了笑。这个柳岸,他还是记得的,是在任达教授的课堂上,关于鲁迅的讨论,那堂课究竟讨论了些什么,已经模糊了,好像有个女生说,鲁迅对女性也是很好的,鲁迅和女性主义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何开来觉着这个女生莫名其妙,鲁迅对女性好,就和女性主义有关系?我们在座的这些男人,没准对女性更好呢。就在这时,柳岸抢着发言了,大声说,现在的男人全都精神阳痿。这句话柳岸大概憋得有些时间了,始终没有机会说出来,现在,终于憋不住了,她就抢着发言了,但是,可能是过于激动,也可能是紧张,她的声音高得在课堂里都抖动了,不能算是发言,几乎就是尖叫了。就像是对课堂的一次空袭,她的这句话使课堂静止了好几十秒钟。这个问题,大概不便讨论,而且跟鲁迅好像也没什么关系。任教授立在课堂上,为难地看着静止了的课堂,好一会儿,才想起应当赶紧引导学生讨论别的问题。柳岸坐在最后一排,当时何开来就坐在她边上,她这么突兀地尖叫,现在的男人全都精神阳痿。何开来吃惊地转头看她,柳岸因为说了一句这么让人吃惊的话,大约自己也吃惊了,脸上有一层红晕,好像是羞了。何开来觉着这句话不应该是她说的,她的脸看上去有点儿古典,不像那种什么话都敢说的另类女生。柳岸见何开来看她,干脆也转过了头来。这样,何开来就不能白看,不能不有所表示了,何开来抿着嘴,对她笑了一笑。
柳岸大概把这一笑当作了赞赏。课间休息时,何开来站在走廊上抽烟,柳岸就过来跟他打招呼了,柳岸说,你在读博士?何开来说,不是,我是旁听的。柳岸说,哦,那你是哪儿的?浙江的。浙江的?柳岸高兴地说,我也是浙江的。那我们是同乡了。是啊,是啊。何开来说,刚才,你怎么只说一句就不说了?我?柳岸又红了脸,何开来看着她,又对她笑了一笑。
何开来的笑,其实也不算是赞赏,他只是觉着一个看上去还斯文的女孩子,突然大叫一声现在的男人全都精神阳痿,非常好笑。所以何开来在电话里听到柳岸的声音,对着电话还笑了笑。柳岸听见何开来笑,说,你笑什么啊。何开来说,没笑什么,很高兴听到你的声音。柳岸说,是吗?你知道我现在住哪儿吗?何开来说,住哪儿?柳岸说,我住在你房间里。何开来说,可惜了,你在我房间里,我却不知道在哪儿。柳岸说,不开玩笑,我说真的,是丁伟让我来住的,你没意见吧。人家都住进来了,何开来当然只好说没意见。柳岸说,你什么时候回来?何开来说,还没定,你住吧。
何开来想,这个丁伟在干什么?他和柳岸在干什么?何开来想了一下,就懒得想了,反正也就是借用一下他的房间,他们干什么跟他有什么关系。但是,何开来的房间住进了一个女人,卢少君很高兴,他特地打电话问何开来,是不是女朋友?何开来说,当然是女朋友,否则她怎么会住我的房间?卢少君说,可是,我问过柳岸,她说不是。何开来说,那就不是。卢少君说,你还回来吗?何开来说,回来的。卢少君说,你别回来了,我们跟柳岸同居,比跟你同居有意思多了。卢少君说起同居的语气,好像他跟柳岸不只是同居,而且同床了。何开来说,好的,那我就不回来了。
何开来原打算在家待两个月,结果他在家待了半年,直至三月十七日,才告诉卢少君他要回来了。卢少君说,你还回来的?何开来说,回来的,我马上就回来了。卢少君说,好,好,回来好,可是……何开来说,可是什么?卢少君说,没什么,没什么,回来再说吧。何开来想,操。何开来已经知道陈冬生搬走了,现在那屋里就卢少君和柳岸一男一女,卢少君不欢迎他回来倒也可以理解,如果是他,大概也不欢迎别的男人进来。路上,何开来闲着没事,就在想柳岸和卢少君,卢少君对柳岸肯定是很有兴趣的,他对所有的女人都很有兴趣,况且柳岸比他以前带回来的女人都要漂亮一些。柳岸对他是否有兴趣,他就不清楚了,柳岸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还一无所知,既然她愿意和卢少君同居一屋,应该也是有兴趣的,那么他自己对柳岸是否也有兴趣?何开来认真想了想,觉着这确实是个问题。如果他有兴趣,他和卢少君就成了情敌;如果他没有兴趣,当一个旁观者,看卢少君和柳岸在搞男女关系,那也是很无聊的。何开来突然明白陈冬生为什么要搬走了,一个屋子里是不能有两个男人的。何开来这样想着,觉着自己其实是多余的。但是,也不一定,也许他回来以后,柳岸就对他有兴趣了,他们三人的关系将是这样的,卢少君对柳岸有兴趣,柳岸对他有兴趣,而他,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何开来是十八日到京的,进屋以后,才知道卢少君为什么在电话里吞吞吐吐的,原来柳岸把他的房间占为己有了,房间完全变了样,不是他住的时候,只有一张九十厘米宽的铁床和一张破桌子,而是地上铺了暗红的塑料地毯,中间极其夸张地摆了一张双人席梦思大床,床顶还吊着一只彩纸做的风铃。何开来看着那张大床,疑惑地说,这是我的房间?柳岸站在门内,一只手下意识地把着门,好像是把守的意思,红了脸说,对不起,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卢少君显然也在帮她,跟着说,真的,我们都以为你不回来了。何开来见他们俩在联手对付他,气得就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站着发呆。
这房子最早是何开来租的,他是二房东,卢少君和陈冬生是从他手上转租的,照规矩,他有支配权,只要不高兴,就可以赶他们走。但是,刚回来就赶人,也不像话,而且柳岸又是个女的,男人在女人面前总是要吃亏一些。何开来看看柳岸,叹了口气,想,操,女人就是厉害,我让你白住半年,也不谢我一声,还把我房间占了。
柳岸见何开来发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发呆对她总没有好处,就说,你先洗澡吧,我替你烧好热水了。
这句话使何开来突然感到了一种温暖,他点点头说,你还是很好的,房间让给你了。
让给我了?
让给你了。
你真好。柳岸的脸就灿烂起来了。
何开来说,我的东西?
柳岸说,在小房间,你的东西一件没少。
小房间还不到六平方米,何开来进去看了一眼,又跑了出来,他的铁床和破桌子扔在里面,早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灰,实在不像是可以住人的。柳岸免得他又后悔,赶紧说,你快洗澡,我帮你收拾房间。何开来跑到柳岸房间门口,暧昧地看着那张席梦思双人大床,忽然想起她在课堂里的尖叫,现在的男人全都精神阳痿。何开来嘴角浮着一点笑,突然叫了一声:
柳岸。
柳岸吃了一惊,说,嗯。
何开来说,你一个人睡那么一张大床?
柳岸说,我喜欢大床,我不习惯睡单人床。
何开来说,我也喜欢大床,我也不习惯睡单人床。
柳岸说,是吗?
何开来说,其实也不用我让房间,我研究过了,你那张大床足够两个人睡的,我们干脆一起睡得了。
柳岸脸红了,柳岸还是相当害羞的。
卢少君听何开来这么说,也兴奋起来,从房间里跑出来,起哄说,就这样,就这样,这样很好。
柳岸说,去你的。
何开来说,你不愿意跟我睡,你们两个一起睡也行,我没意见。其实,跟谁睡还不一样?不就是睡觉?
卢少君说,这样更好,我也没意见。
柳岸看看卢少君,又看看何开来,眯了眼嘲笑说,这样好是好,可是,你们俩,行吗?
何开来没想到柳岸这么勇敢,就不敢看她了,对卢少君低声说,你行吗?
卢少君说,我试试。
何开来说,我也试试,我马上洗澡,洗完澡和柳岸小姐一起睡。
这玩笑一开,何开来的心情好多了,洗澡时,他的想象就像头顶上喷下的水,湿淋淋地将他覆盖了。他立即体验到了和一个女人同居一屋所带来的好处,那好处就是可以想入非非。而且这个女人又是柳岸,柳岸的想象空间显然相当地大。他和柳岸是因为吃惊才认识的,吃惊是一个很好的开头。何开来想,柳岸肯定是很开放的,起码在语言方面是很开放的,什么话都敢说的,和一个什么话都敢说的女人同居一屋,应该是很有意思的。
何开来洗澡这会儿,柳岸把他的小房间收拾了一遍,等他出来,小房间已焕然一新,何开来的心情就更好了些。嬉皮笑脸说,啊,柳岸真好。
卢少君说,好吧,刚刚开始呢。
何开来说,好,其实,这小房间就不用收拾了,我睡那张大床就行了。
卢少君说,那不行,那张大床是我帮她一起买的,我都没睡,你不能睡。
何开来说,那就你先睡吧。
卢少君说,你把房间让给了她,还是你先睡吧。
柳岸发觉何开来不会跟她争房间了,只不过是贫嘴而已,贫嘴的男人其实很好对付的,柳岸说,你们两个臭男人,去死吧。
柳岸装作生气的样子,躲进了房间,连门也关上了。
卢少君说,不行了吧,演砸了吧。
何开来讨了点没趣,也就进了房间。但是,他还在兴奋之中,一会儿,他又站在了柳岸的房间门口,刚好卢少君出来看见,卢少君说,你站在人家门口干吗?
何开来说,当然是想她了。
卢少君说,那就进去嘛。
何开来说,不进,还是我们聊聊吧。
卢少君对他站在柳岸门口,还是很奇怪,又说,你傻乎乎站在人家门口干吗?
何开来说,我不知道,我的房间太小了,我一走动,就到了她的门口。
卢少君说,这个理由不成立,你是对她有兴趣。
何开来说,是吗?不会吧。
卢少君说,你们原来什么关系?
何开来说,我们?我们没关系。
卢少君说,不会吧,她是因为你的关系才来这儿住的,而且那么大方,连房间也让给她。
何开来说,不是我让她来的,你想,你这个色狼住这儿,我不在的时候,会让一个女人进来住吗?
卢少君嘿嘿笑着。
何开来说,轮到我来问你了,现在,你们是什么关系?
卢少君又嘿嘿笑着。
何开来说,不说?不说就是有关系了,老实说,做爱了没有?
做爱没意思。
这话是柳岸说的,何开来又大吃了一惊。转头看见柳岸站在门口,脸上是一种嘲讽的表情。
何开来说,做爱没意思,那还有什么有意思?
柳岸说,做爱没意思,做什么都比做爱有意思,做爱非常虚无。
何开来说,你胡说,我怀疑你还是个处女,你根本没做过爱。
柳岸说,你不要这样看不起人,我有男朋友,但是,做爱真的没意思。
何开来说,那是你的男朋友没做好。
柳岸说,我男朋友很好,肯定比你们好。
何开来生气地说,你又没试过,怎么可以这样乱比。
柳岸说,生气了吧,我就知道你们男人,说你们别的不如人可以不生气,说你们那个不如人一定生气。
何开来说,你饶了我,我说不过你,你对男人太了解了。
何开来逃回自己的小房间,躺在床上,目光盯着屋顶,想,柳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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