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风光的生活,父亲过了三年,三年后再次离婚。这次离婚,是李小芳打电话告诉我的。李小芳说,你父亲又在赌博。我说,是的,他一直就在赌博。李小芳说,他把钱都赌光了。我说,都赌光了?李小芳在电话那头突然很愤怒,说,我要跟你父亲离婚。
我再次回到西地,我觉得很可笑,我总是在父亲离婚的时候回到西地。但这回,父亲的变化很是出乎我的意料,父亲老了,老得好像不能再老了。他看见我,也没什么表情,靠在椅子上,半闭了眼睛,嘴巴来回嚅动着,不知在嚼什么东西,那样子很专注,大概就像我小时的模样,似乎也是弱智的,除了嘴里的那点东西,他对嘴巴以外的世界已经不感兴趣了。我说,你在吃什么?父亲停止了咀嚼,伸了一下脖子,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说,黄豆。当时我也不知道黄豆对他原来那么重要,也就不问了。
李小芳什么也没变,而父亲却变得这么老了,他们两个在一起,确实不像一对夫妻,父亲倒更像是她的爷爷,起码也是父亲,李小芳跟着这样的一个丈夫过日子,我也有点同情她。
她好像很需要我的理解,几乎是用恳求的口气说:“我跟你父亲离婚,你怎么想?”
我说:“我没意见。”
李小芳又叹一口气说:“我跟你父亲结婚,是一个错误。”
“是的。”
“我除了自己的衣服,什么也不要。”
其实,父亲除了那两间不能搬动的屋子,也没什么东西了。让李小芳那么愤怒的那次赌博,发生在半年前,父亲不但输光了身上的钱,还有作为暴发户标志的“大哥大”,连城里的参茸铺也输了,只得转手他人。
母亲对李小芳的离婚,颇有微词。母亲甚至义务替父亲当说客,劝了几次,但是李小芳不听。
母亲说:“李小芳见你父亲老了,又不要他了。”
我说:“嗯。”
“你父亲老得这么快,还不是她捣的!”
“嗯。”
“你父亲命也不好,这么老了还要离婚。”
母亲的意思是,李小芳是个狐狸精,吸光了父亲身上的精血,就不要他了。李小芳叫床的声音,在村里是很有名的,母亲即便搬回了老屋住,也听得见。但是,从某天开始,李小芳不叫了,不叫了的李小芳脾气就大,村人就经常听到他们的吵闹声。
李小芳说:“别来了。”
父亲说:“嘿,嘿嘿。”
“不能来,就别来了。”
“谁说我不能来了?”
“你是不是在外面乱来,回家就不行了?”
“要是那样,我就高兴了。”
“那怎么就没用了?”
“嘿嘿,会有用的。”
“烦死了。”
“唉……”
父亲在村里几乎成了一个笑话,大家都知道他那玩意儿不行了,那玩意儿不行,自然是很好笑的。《笑林广记》里有一则大略是这样的:一老翁年过花甲,犹欲娶妾。友人劝之曰,老兄年逾耳顺,精力渐衰,何必作此有名无实之事?老翁不悦曰,我老当益壮,汝何以知我有名无实,我偏要名实兼而有之。友曰,既要纳宠,末识要何等人?翁曰,我不要娇娆幼女,只要平常少妇。一要体胖,二要拳大,三要指尖,四要有七八个月身孕。友曰,老兄所要,令人不解。翁曰,六十非人不暖,体胖好给我暖身,拳大好与我捶腿,指尖好与我搔背。要七八个月身孕者,万一我一时高兴,恐那话疲软不举,好教他底下伸出小手儿来望里拉。
父亲是衰老了,父亲的衰老当然是从床上开始的,其实,谁的衰老又不是从床上开始的?父亲远不如笑话中的老翁那般机智,对他来说,别的东西没用了也就算了,那玩意儿没用了是万万不可的。父亲开始吃鹿鞭。他做鹿茸生意,吃鹿鞭很方便,他教李小芳用老酒炖。但鹿鞭也没帮上父亲什么忙,吃了老酒炖的鹿鞭,也未见它有什么威力,倒是老酒发挥了威力,把父亲醉得晕头晕脑。
那段时间,父亲吃了很多鹿鞭,每天夜里吃一次,村子里四处弥散着鹿鞭和老酒的气味。那时,他除了吃鹿鞭,对什么都不关心,生意也亏空了。而且这鹿鞭贵得很,就算父亲有点钱,长期也是吃不起的。李小芳就不再替父亲炖鹿鞭了。
李小芳说:“别吃了,这东西没用。”
父亲说:“有用的,会有用的。”
“真别吃了,你把全世界的鹿鞭都吃下去,也没用的。”
“为什么?我就不信。”
“你老了,老了自然就没用了。”
父亲突然很恼火,大声说:“我老了?你嫌我老了?”
李小芳被吓了一跳,也大声说:“你这么大声干吗?”
父亲和李小芳吵架,就是很平常的事了。我想,我的父亲,李小芳以前确实蛮喜欢的,但是,那玩意儿不行以后,他就像变了个人,显出一副老态来,而且脾气也坏了。李小芳觉着越来越难忍了,尤其是晚上,父亲肯定一如既往,在她身体的那些敏感部位动来动去,最后又一事无成,这样的男人确实叫人生气。父亲也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但他没有办法。他心里应该是伤感的,他伤感地重新发现了墙上挂着的二胡。他是否蓦然想起了女老师林红?我没有问他。不管怎样,那次他和李小芳致命的吵架,是由二胡引发的。那天,父亲取下二胡,随手拉了起来。
哆咪,哆咪。
哆咪,哆咪。
哆咪哆哆咪哆……
这二胡久置不用,走调了,音质沙哑带着哭腔。李小芳听了,烦躁道:“别拉好不好,吵死了。”
父亲讨好道:“我拉支曲子你听,我拉得很好的。”
“我知道你拉得好,但是二胡坏了。”
“你怎么知道坏了?”
“我又不是聋子,你听它的声音就像是哭。”
“是吗?”
“就像一个老人在哭。”
父亲一听,脸就变了,他觉着李小芳是在拐弯抹角骂他,摔下二胡怒道:“你嫌我老,就直说嘛。”
“我没这个意思,你神经过敏。”
李小芳可能确实是无意的,但那天,父亲气得离家出走了。三天以后才回来,那三天他在城里某个赌场度过。俗话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父亲受了老婆的气,照理应该赢钱的。但这回俗话显然没有说对,他输惨了。命运其实也是公平的,既然你连身边这么好的女人都无法受用,还让你赢钱干吗。父亲落魄地回到西地。当李小芳得知他输得这么惨,险些晕了过去。父亲老着脸说,你要骂,就骂吧。父亲说,钱,我会赚回来的。父亲说,你放心,我保证你不缺钱花。父亲说,不就是输钱吗?生那么大气干吗,我求你了,我给你跪下。尽管父亲愿下跪求饶,但李小芳就是不理他。
我以为父亲半年前的那次赌博,直接导致了离婚,李小芳在电话里也是这么说的。应该说,这已经是个相当不错的离婚理由。但是,在我回来的第二日,李小芳又把这个理由否定了。李小芳虽然还没与父亲正式离婚,但她见我并不偏袒父亲,还支持她离婚,就把我当作了朋友,而不再是后娘。她卸下了后娘的头衔,和我相处起来就自然多了。李小芳说:
“你是不是认为,你父亲把钱输光了,我就跟他离婚?”
我说:“很多人都会这样想的。”
“其实我不是嫌贫爱富的那种人,不是的,再说你父亲也不穷。”李小芳咬了一下嘴唇,说,“实际上,我是受不了他的一个臭毛病。”
“什么臭毛病?”
“也不是臭毛病,但我真的受不了,他天天一早醒来,就靠在床上嚼生黄豆。”
“他干吗嚼生黄豆?”
李小芳暧昧地笑笑,说:“你去问你父亲吧。”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父亲不知哪里听来一则秘方,说每天清早嚼二十一颗生黄豆,嚼上九九八十一天,便可恢复性功能。城里一对老夫少妻,用此秘方后,少妻还斗不过老夫呢。父亲就在床头放了许多生黄豆,每天醒来,数二十一颗黄豆来嚼。这数字大概是十分要紧的,不能二十颗,也不能二十二颗。父亲一边嚼一边数,一颗,二颗,三颗……生黄豆硬得很,得提起精神,咬紧牙关,父亲嘴里便发出老鼠咬板壁的沙沙声。李小芳受不了的就是这种声音,另外还要加上父亲嚼生黄豆时的形象,因为牙齿的运动,父亲满脸的皱纹就像无数的蚯蚓,在脸上扭动、滚动、爬动,那样子确乎丑陋,也许还有点恶心。李小芳开头还忍着,但父亲嚼生黄豆的声音,每天都把她吵醒,李小芳说:
“别嚼了,声音难听死啦。”
父亲说:“好听,我觉着很好听。”
“要嚼,你一个人上别处嚼,别在床上嚼。”
“秘方说,一定要看着老婆嚼,才有效。”
“放屁,我真的受不了啦。”
父亲也生气了,说:“你以为生黄豆好吃?我这样,还不是为了你。”
李小芳轻蔑地说:“哼,你以为几颗生黄豆,救得了你?”
李小芳轻蔑的表情,大概很使父亲受到伤害,父亲恼怒地说:“我就不信,我不但要操你,还要操你妈。”
就在这次吵架之后,李小芳终于决定与我父亲离婚。
李小芳说:“我跟你父亲离婚了,跟你也就没关系了,但是,我不想一个人走,你能送送我吗?”
我说:“那当然。”
李小芳就很感激地看着我,看得我都不好意思起来。我想,李小芳如果不是我父亲的老婆,她可能会趴到我肩上谢我的。
我送走李小芳后,我也走了。听说,我们走的那天晚上,父亲躲在房间里,突然放声大哭。声音苍凉、恐怖,就像鬼哭,也许比鬼哭还苍凉、恐怖,他把村人全都吵醒了,把孩子吓得来不及醒来,在梦里就哭了,甚至村里养的狗,也被惊吓得跟着狂吠不已。那是我父亲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痛哭,不过,我是听说的,也许有点夸张吧。
但是,李小芳的离去,对他的打击确实很大。此后,父亲意气消沉,全没了往日的精神,连他的仪表也不关心了,经常胡子拉碴,头发凌乱,而且渐渐花白了,身上的名牌服装也不复有名牌的风采,衣领上还滴着油迹。
但他还坚持嚼生黄豆,并且成了一种习惯,只是不再靠在床上嚼,而是数二十一颗生黄豆捏在手心里,一边嚼一边在村子里逛来逛去。清晨是美好的,公鸡破晓的余音还在村子里缭绕,麻雀叽叽喳喳的,像聒噪的妇女,从这棵棕榈跳到那棵棕榈,然后黑瓦背上就渐次浮起了炊烟。不过,这些对父亲意义不大,他只记着手里的生黄豆。这时,他往往要遇上我母亲,母亲闻见他嘴里生黄豆的气味,便问,
“你吃什么?”
“黄豆。”
“黄豆不是这种气味。”
“生的。”
“干吗吃生的?”
“生的好吃。”
母亲以为是没人烧饭给他吃,他才吃生的,说:“没地方吃饭,来我家吃。”
“嗯。”
后来,母亲看他每天都这样嚼生黄豆,觉着他是有毛病,再说以前他是从来不早起的,也不这样邋遢的。母亲又有点可怜他,就在心里咒骂李小芳,弄成这样,都是那小妖精害的。
父亲再次离婚后,村人都很幸灾乐祸,说老夫少妻有悖天理,终是不长久的。幸灾乐祸之后,大家就劝我父母复婚,劝了几次,双方都同意了。这样,我家又恢复了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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