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西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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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地在很冷僻的山坳里,下车后还得走两公里山道。下车时我毫无来由被一种孤独感攫着,那感觉来得突兀而强烈,若不是千里迢迢,我可能会回头逃走。我就坐在岔口上抽起烟来,不一会儿,一辆拖拉机轰轰烈烈地驶来,伯乐站在车斗内,我看见他就不能做孤独状了,他是我的小学老师,我招呼道:“伯乐老师。”

    当伯乐从车斗爬下来,我吃了一惊。他走路一跛一跛的,像船夫摇橹,身体也比先前短了许多,肩膀和背好像在同一个平面上了,他仰了脸朝我点头说:“呆瓜,你回来了?”

    我看着他的腿,又说:“伯乐老师……”

    伯乐也看看自己的腿,丧气地说:“别提,去厦门开牛肉铺,让车撞的,钱没赚来,白白赔一条腿。”

    “你不教书?”

    “腿都瘸了,不教书还能干吗?”

    我说这样的。伯乐从袋里搜出一根劣质纸烟,见我手里有烟,划根火柴独自点了,说:“呆瓜,你回家是为父母的事吧?”

    “是的。”

    “你知道了?”

    “不太知道,你说说吧。”

    “其实我也不懂,说错了别怪罪。”

    “随便说吧。”

    伯乐想了想,慎重地说:“我得先总结一句,要说你母亲,不用说是个好人。你父亲自然也是个好人,就是风流一些,这也不算什么,当皇帝的更风流呢。关键出在离婚上,依我看,这一层大可不必。为什么这样说?第一,快六十的人,都闻到棺材气了,离婚让人笑话;第二,让当子女的难堪;第三……”伯乐严肃地大口大口吸烟,大约在搜索词汇。

    乡里人,识几个字的,都喜欢在他认为重要的人物面前,动用公文体以显示水平。经他这么认真总结,我反倒觉得滑稽,游戏似的。我说:“我父亲新找的女人,你见过吗?”

    “当然。她也住在村里,就跟你母亲一块儿住。”

    “跟我母亲一块儿住?”

    “奇怪了吧。”伯乐看我一眼,突然幽默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奇怪,以前男人娶三房四房女人,还不是都住一个屋子里。”

    伯乐说得确实没错,那么我父亲就是继承民族的优良传统了。这些年,父亲在外面经商,大概很赚了些钱,属于先富起来的那批人,用官方的话说就是致富带头人。重新换个女人,在这些新阔起来的人里普遍得很,官方内参称为“蓄妾”“养小老婆”。这是容易理解的,富贵思淫欲嘛,连女人都不想要,还阔起来干吗?与众不同的是父亲正儿八经闹离婚,他大概刚看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这类洋话。

    村边照样还立着一排一排的棕榈。村里棕榈是很多的,它们屋前屋后随处生长,将村子覆盖,毛糙的圆杆撑着一团团大叶子,像一朵朵绿云飘浮在村子之间,这恐怕是西地最值得自豪的地方。村子变化不算大,却也触人眼目,这变化来自村子中间的两间水泥房子。村子原先一律是祖父辈以上留下的木房子,苍老而古朴,颇具文物价值。现在,山下随处可见的两间水泥房子生硬地插在中间,显得格外愚蠢而又傲慢,村子就像被强暴了似的。

    我说:“那两间新房子谁家的?”

    伯乐说:“你家的,你不知道?”

    “我家的,是吗?”

    “你家是第一个盖新房子的,我们村的好事都给你家包了。”伯乐很是羡慕地说。

    我在新屋门前站了好些时间,而懒得进去。周围的老屋都围在厚重的石墙里面,墙上爬满了爬行类植物,隐约有人声自墙缝间漏出,墙边摇摆着几只懒散的母鸡,公鸡们昂首跟在边上,不时振翅咯咯寻欢。这景象我是很熟悉的,便认真观赏它们,几乎忘了我是因为父母闹离婚回来的。

    突然,我头顶上有人说话,楼下那个人是谁啊。我抬头看见三楼阳台的栏杆上倚着一个女人,她正好奇地观赏着我。不一会儿,父亲的脑袋出现在她的身后,我想她就是父亲的小老婆了。父亲低声说,你回来了?那女人很灿烂地笑了笑,立即下楼来替我开门。

    开门出来,那女人又很灿烂地笑了笑,说:“呆瓜,我还是头一次见你呢。”

    “我也是。”接着我又不怀好意地问,“我叫你什么呢?”

    “当然是名字,我名字叫李小芳。”她倒是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好像很早我们就是一家人似的,一点也没有拆散我的父母而觉得有点对不起我,比如脸上露出那么一点尴尬。她倒是像我妹妹,很热烈地迎接我回家。

    她应该比我还小几岁,脸儿也白净,身段也挺,衣着也是城里打扮,甚至可以说时髦,不像西地一带的女人那么土里土气,在村里实在是很跳的。她使我想起以前的女老师林红,这样一想,我对她也就不那么敌视了。

    父亲迟迟不下楼来,似乎是在躲我,也许在后悔,要我务必回家一趟。在他眼里,我已经是个大知识分子,他可能有些怕我。

    我不见母亲,上楼问父亲:“我娘呢?”

    父亲表情有点僵硬,说:“她在老屋整理房间。”

    “她不住这儿?”

    “她住这儿,但是她说要搬回老屋住。”

    我说知道了,便去老屋,但又有些怕见母亲,路上就磨磨蹭蹭的。青石砌的门楼里面是天井,走过将天井砌成两半的碎石子路,踏上三级踏跺,是八开间正屋,住十几户人家,中间一个大厅,供红白喜事用,楼上中间也是一个大厅,供奉祖宗用,踏跺两旁挖两眼水塘,原意大约模仿富贵人家的莲池,实际上专门作垃圾塘用,正屋原来也模仿富贵人家雕梁画栋,窗棂、廊柱和榫头间刻着许多瑞草瑞兽和人物图案,比如梅花鹿、蝙蝠、牡丹、佛手、灵芝、八宝、桃园结义、岳母刺字、柳毅传书、刘海钓蛤蟆、鲤鱼跳龙门,许多经典故事,我最初就是在屋子里看到的。在我离开的这些年,它们似乎也纷纷离家出走了,窗棂、廊柱和榫头都已剥落得不成样子,随时可能倒塌下来。它现在就像我的母亲,快要被人抛弃了。

    幸好母亲不是我想象的那般,是个弃妇。她还是老样子,还是那么健壮,一副吃苦耐劳状。她见了我,停下手中的活儿,脸上夕阳似的,把整个老屋都照亮了。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敢问离婚的事,母亲却自己说了:“你爸要跟我离婚呢。”母亲的口气很是满不在乎,继而她又说:“我都半截入土了,离婚有什么关系。”

    这样就好,若是母亲一见我就大哭起来,我真不知如何是好。我叹了口气,说:“爸干吗要离婚?”

    “不是他要离,离不离他才无所谓,是李小芳要他离,她要明媒正娶,不要当小老婆。仔细想想也是,要是我也不愿意,就是明媒正娶我也不愿意,这样好的一个大姑娘,嫁给他,他们年龄都差三十来岁,可惜了。”

    母亲就像说着别人的故事,显出惋惜的神情。接着,她就说起村里的稀奇事儿。

    “伯乐又生了一个儿子。”

    “伯乐不是结扎了,怎么还生儿子?”

    “就是嘛。”母亲笑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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