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走边想-儿子的画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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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同画有缘分。他最早的画作,都涂在做作业的草稿纸上。他看过一些孙悟空大闹天宫之类的动画片,便极力想把那些鏖战场面记录下来。画出的形象,人头是一个小圆圈,身子和四肢都只是一根弯曲的线条,如同蝌蚪,但动感很强。上下翻飞,纵横捭阖,满纸烽烟。看上去很像远古人的摩崖石刻。

    我把这理解为一个独生子在孤独中释放自己想象的愿望。便给他买了许多小人书,来满足这想象。

    后来就在他的书包里、书桌上到处发现了他画的古代武士、变形金刚。最初明显是临摹的,后来就有了许多变化,直至完全出于想象。他上初中的时候,我有一次偶尔在他的书桌上发现了一张他画的裸女,我心里“咯噔”一响。当天晚上我们作了一次深谈。我一开始就说,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谈话,两个朋友之间的谈话,只不过,我是一个年长的有经验的男人和朋友。谈话进行得很顺利,也很成功。他后来给我看了许多收藏着的他的作品,许多姿态和面容美丽的裸体女人。我说我很喜欢,说他大可以公开地画,不必躲躲藏藏。画了完全可以张贴到墙上。

    我说的是真话。我决不相信一个纯洁的少年会有亵渎性灵的感觉。亵渎的、原罪的感觉是成年人带给他们的。

    我仍然没有从艺术的角度来注意儿子的画。我注意的是心理发育的问题。初中的一个暑假,妻子主张儿子去一个大学开办的美术培训班,我很同意。这同意里并没有指望培养儿子的绘画技能的意思,而是希望借此分散儿子在发育期内对自身的过分注意,以使他保持青春期的健康。

    那培训班似乎没有办几天便草草散了。儿子的成绩如何,我没有过问。只是听妻子说,教师在看了儿子的作业(石膏静物素描)后很惊讶,问过他在这之前是否接受过专业训练。他的透视感和对光影的把握都是很准确的。

    我听了,一笑了之。从儿子生下来的那一天起,我就下定决心,决不人为地给儿子增加任何额外的负担。儿子上学之后,对付功课的那份紧张,就够让我心疼的了。我对许多父母逼迫儿女背古诗、啃外语,弹钢琴、打电脑……颇不以为然,觉得那是可笑又残酷的行为。我最喜欢的外国作家秘鲁的巴尔加斯略萨在他的长篇小说《胡莉娅姨妈和作家》里描绘过这样的父母:“他们面对着摇篮,已在为儿子设想这样的前途:工业大王、农业大王、外交大臣或是政界的头面人物”。很辛辣,很痛快,引起我极大的共鸣。

    我觉得我作为父亲的唯一的责任,是保护儿子充分自由、充分自然地发展他的个性。

    上高二的时候,儿子的学校要分科了。头天晚上儿子问我,是去理科还是去文科。我说,你先睡觉,早上醒来第一个念头是什么,便选什么。第二天早上他告诉我,他选了理科。

    上了理科的儿子被功课压迫得难以喘气,画画是谈不上了。有一段时间,他和我都忘了画画这件事。

    大约是去年,北京的一位朋友挂了长途电话来,说他同一位美术界的朋友有一个创意,就是出一套丛书,这丛书里绘画和文字各占一半,但绘画必须是作家的,而文字则必须是画家的。他大约知道我有一点美术的爱好,却不知道我其实并没有美术的本事。我却又不想使朋友失望,便忽然想起了儿子的画。

    这是我第一次从美术的角度来观察儿子的画。我选了几个场景让他写生:院子里杂乱的自行车;雨天晾着湿衣服的书房;我的简陋的客厅……又挑了几张我外访时的照片——贝尔格莱德的国民议会大厦、东京的迪斯尼乐园、埃及的卡纳克神庙……让他临摹。

    儿子画得很快,用铅笔勾勒一下大致轮廓,便直接用钢笔画出墨稿。一个多小时便可完成一幅。他又拿出了一幅他自己在北京天坛公园写生的祈年殿。

    把画交给我的时候,儿子顺便同我谈起了哥特式和洛可可式,谈起了凡·高和毕加索……我这才知道,在我完全不知晓的情况下,他刚刚仔细通读了三大本一直闲置我的书架上的朋友送我的《剑桥艺术史》。

    我呆住了。我意识到在对儿子的塑造上,我也许犯了一个大的错误,便是忽视了他的绘画才能。我在无意识中抑制了一种本来也许可以得到极好发挥的才能。

    鲁迅在1919年感叹过:“觉醒的父母……很不易做”(《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我现在是有深刻的理解了。做父亲,是很难的;做一个好父亲,更难。

    那套丛书最终因故没有出成。我便在家里的客厅开了一个儿子的画廊,每隔一个周期便展出他的几幅画。一是为孤芳自赏,二是为表示我的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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