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走边想-自律四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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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戒非分

    跟上世纪80年代初期比,文学的景象和处境都有了极大的改观。但有些同行对此似乎并无意识。常有人觉得只要自己严肃地写了书,出版社就有严肃的出版责任。出版企业化了,责任就转到政府和社会。政府拨款或企业赞助出书被视做天经地义的事情。我在文学社团工作多年,设法找钱帮助作者出书竟成了例行工作之一。常让我想起在乡下插队时的那句老话:“吃粮靠回供,用钱靠贷款。”(那“贷款”其实等于拨款,因为事实上不可能归还)

    在社会转型的今天,事情终于遇到了麻烦。

    事实上,这类信念从一开始就没有多少合理性。一种产品如果不能经过流通成为商品,就不具有使用价值,也就不具有生产价值,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精神产品或许有些特殊性,也同样绕不过投入和产出的效益法则。倘把出版看做网络,终端在读者,而不在书本身。尤其是小说,成书并不是目的,目的是有人读。没人读,出版就没有价值;出版没有价值,对出版的投入就是浪费。个人的劳动即便不记入成本,浪费社会的财富却是对纳税人的侵害。

    常接到一些基层作家来信,很高兴地告诉当地领导支持他们的情形,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拨专款给他们出长篇小说或小说集。我一面为该地的官员对文化的看重感动,一面却又想,作家辛苦写出,又动用了并不宽裕的地方财政,印出的著作只能是送人或设法摊派,还不知被送或被摊派的人会不会翻开,心里总有些苦涩。如果说,社会为支持受众面较窄的理论研究、扶植有潜质的文学青年或保留有价值的文化遗存适当投入、或业余作者出于爱好自费出书自娱是可以理解的话,那么对于以写作立身的作家来说,写了书不能卖钱反而必须花钱并以此维持甚至壮大职业门面,就有些说不过去了。打一个也许不恰当的比方,这有点像是残疾人对轮椅的依赖。据我所知,许多真正轮椅上的作家有着极好的市场效应,而一个身体健全的作家却必须依赖资助这把“轮椅”才能在文坛走动,细想起来,总是有点汗颜的吧。

    在京开会,听过一位社团分管出版业务的负责人教导,针对有些人以各种吓人的理由强迫出版社出自己的注定赔本的大作,这位负责人很激动地说:“我们党和政府并没有求你当作家,我们有什么义务必须给你出书?”除了“党和政府”是否委托了“我们”代表这一点可以存疑,他的意思是没有错的。

    市场很无情,市场也很公平。尽管走俏的不一定都是好书,但好书都一定走俏。关键是作者的实力。一个人本来就不具备某一方面的能力,或者创造力枯竭,明智的做法只能是另择为社会服务的途径,而不是增加社会的消耗。有鉴于此,我给自己立下一条原则,就是决不花钱出小说。这并非是因为我的小说好出,而是恰恰相反。日前一位朋友公干来敝省,便中到舍下小坐。他将近二十年前因为组稿与我相识,而今在京城的一家大出版社担任一个有发稿权的职务,见到我正在电脑上敲着一部就要杀青的长篇,表情竟有些尴尬。我立刻看出,他是在担心我会向他投稿,赶紧说明:因为清楚自己缺乏市场影响力,从不会为难任何出版社,当然更不会为难朋友。每次即便有出版社愿意给我出书,我也总是要反复问人家“会不会赔钱”,请他们三思而后行。要不,赔了钱,首先我本人就会十分地过意不去。

    二戒充能

    1986年我在洞庭湖北的一所大学读书,湖南的岳阳市文联请我们几个去作讲座。事先广泛张贴了海报,但开场后听众寥寥。错出在岳阳的朋友那儿——他们对我们几个的知名度估计过高。事后他们很过意不去,就安排我们登岳阳楼。接下来的错,就是我自己的了。

    岳阳楼一楼和二楼的中堂上都镶着檀木镌刻的《岳阳楼记》,字是世称“行书大妙”的清代大书法家张照写的。二楼那块是真迹,一楼那块是无名氏临摹的赝品。我一面听着介绍,一面很深沉地点头。登楼完毕回到一楼大堂,我一本正经地再次注视那块赝品,感叹说:这真迹比楼上的赝品就是强多了!说完周围一片寂静,我以为众人大有同感,不料同行的一位北京作家忍不住说:你瞎掰什么,这块是赝品,真迹是楼上那块!

    当时的感觉真正是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岳阳的朋友赶紧打圆场,说书法是个专业,而且道行很深,许多人都搞不清的。我马上就轻松多了,心里跟着就自宽自解:谁都会有知识盲点的,今天搞不清明天搞得清。

    得了这个教训,我决心认字。我下的工夫不小,常常把古人的字帖放大复印,把家里和办公室的一整面墙壁贴满,不时面壁。不过也就是为多认些字而已,对那教训始终没有更深的认识。

    不久前,一位由朋友介绍的来客造访,见面奉送其刚编辑出版的一大本画册,上面每一面是他与一位艺坛精英的合影,许多名字都是日常间如雷贯耳的。其中书画界的名人几乎个个是泰斗级,中国大小城市的各类牌匾上一不小心就能看到他们的落款。这来客的来头也就可想而知。他似乎也因此为人就极痛快。见了我办公室那一整面墙上的字,毫不犹豫就指点我说,你这行书写得可不怎么样,不妨学学草书试试。我刚要说明什么,他以为我怀疑他的权威性,立刻就打断说:我是整天在大师门里进出的,他们一人扔我一句我也早饱了。那“饱”自然是饱学之饱。

    其实我要说明的是,那面墙上的字乃是张旭、怀素、黄庭坚之后的草书圣手祝允明的手迹。内容是杜甫的《秋兴八首》,为祝允明平生得意之作,是草书艺术的经典之一,所谓“怒龙喷水,奇鬼搏人”,使后来不知多少书家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如此窃誉。但我终没有说破,以免有失厚道,因为当时有第三者在。

    这件事像一面镜子,照出我当年在岳阳楼的出丑。这一次因为处于旁观的位置,也就把那丑态看得格外真切,不由又一次全身燥热。忽然明白,我当年的问题并不在于搞不搞得清,而在于根本搞不清而冒充搞得清。形容这类冒充,我先前插队的九江乡下有一句村言,说是“手捏鸡巴充六指儿”,话是粗了些,满是那么回事。

    也许我至今没有避免、将来也不能保证不会因为充能而出丑,但我肯定会努力把不充能作为为人行事的一种必修的课程。

    三戒凑趣

    上世纪80年代,出国是一件很风光的事。尤其作家出国,更是成就和影响的一个标志。作家们凑到一块,一个少不了的话题就是出国,没出的总是忌妒出了的,或是抱怨主办者的不公。但我从不这样看。只要听说谁出国或出过国,我马上就崇拜得不得了,哪怕那作家的作品我从未拜读过。1985年,我也非常意外地得到一个公派出国的机会。我所在的省根据与当时的马其顿共和国签订的文化协定,派我去参加他们举办的“斯特鲁嘎国际诗歌节”。对我这样一个刚从乡镇调到省里来的文学青年,这无疑是莫大的荣幸。我真是兴奋得很。虽说是地方粮票,买的粮是一样的,不都是出国么!到了地方,我又知道,国家作协也派了一个代表团参加这个诗歌节,当地接待单位让我跟这代表团一块活动,使我一下子身价陡涨,从地方级升为国家级。明知是滥竽充数,还是不免窃喜。

    当时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会构成对他人的伤害。国家代表团完全把我认做了异类,头发卷曲、带着金丝眼镜、很洋气的随团翻译处处小心提防着把我拦在他们的圈子之外,不容混淆。起先我没有觉出,接待方派给我的翻译不在的时候,偶尔请他救急,他断然拒绝:“我是为中国作家代表团服务的”;开中国专题的座谈会,接待方把中国人一起安排在主席台,中国人则私下对我说:请你去听众席,你不属于我们团。弄得接待方很纳闷,以为我是个浪漫主义者;代表团买会议花絮照片,我因为想要一张回省里交差,身上没带钱,临时请他们垫付一百第纳尔,也就是一元人民币,一回房间我就还给他们,得到的回答是:中国作协的经费你不好用的;观光游览,没扎领带,被严正提醒要注意国格。看看海滨上的所有各国的与会者,个个休闲便服,有人甚至光着膀子,何以独我不扎领带就是没有国格?我终于意识到,我在他们身边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罪过。这使得一个国家级的代表团降了格,有失了几位名流大家的尊严。有天晚上因为旅馆房间不够,翻译被接待方安排到我的房间里来了。他的愤怒终于爆发,问我:“你在你们省是作协会员吗?你知道王蒙、刘心武,知道孔捷生、张抗抗吗?”他接着说了一大串当红作家的名字,他为他们服过务,而“你算怎么回事?”问得我张口结舌。我这才知道,他们不只是觉得我降了他们的格,根本就视我为“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那种。其他几位上年纪的大作家所以对我还算礼貌,并不是因为觉得我有与他们平起平坐的资格,而是因为一来出于教养,二来凡上车下车,我总是帮他们搬装满了方便面、咸腌菜之类因而极笨重的航空箱的缘故。要不是接待方的人并不怎么关心文学,更说不上关心中国文学,中国人在他们看来都是一张黄脸,搞不清哪张是有名的黄,哪张是没名的黄,我在他们眼里总算是鱼目混珠,蒙混了过去,我真不知那次出国会是一个怎样的下场。

    过了这么多年,我依然清楚地记得这些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并非因为心胸狭隘,凡事耿耿于怀,而是因为从这次出国经历中得到的教训实在太深刻:一个无名的人千万不要去凑名人的趣。比如出国,便是名人之趣,非名人趣凑,只能自讨没趣。哪怕你是被动的。

    我从此不敢再做出国凑趣的梦想。听说作家谁谁出访,依然是崇拜。但仅仅到崇拜为止。因为去的都是外国点了名的名家、也就都是我很敬重的名家—随着国门的开放,外国人也渐渐门儿清,人家不知道你,你就是想凑趣也凑不上。

    近二十年过去,出国已经跟有名无名没有太大关系。只要有钱,谁都尽可以满世界乱跑。但去哪儿,还是有一个凑趣的问题。比如美国,就是最大的热门。

    不久前,单位的头看我出国太少,并且居然没有去过美国,很是同情,就给我找了个公费旅美的机会,并且再三鼓励我奋勇前行。因为一直听说赴美签证很难,我对能否成行始终抱着怀疑。怀疑的结果终于是自觉的放弃。

    放弃是在赴京签证前夕决定的—我没看完那份《赴美签证应准备的材料》文件的第一页头就晕了:除了出国批件、派遣信、个人简历都有极严格的要求,以及让我莫名其妙的“指纹条”和“面谈条”之外,必须携带的“物品”还有:户口本、身份证、名片、工作证、结婚证、子女出生证、全家福照片、银行存款证明、房产证、车辆行驶证、有价证券、单位任职证明、工龄证明、月收入—必须是准确数字—证明,访问过其他国家的签证页复印件以及在当地代表性建筑留影的照片……

    记得很多年前,为了能够争取回城扫大街或清厕所,眼巴巴地渴望过翻箱倒柜、直追祖宗三代的政审。而现今接受这样的无微不至的审查所为何来呢?就为了有一天也能够满脸放光地对人说“我也去过美国”?或者底气十足地发表一番中美文化比较的宏论?

    想想,不凑那个趣也罢。倒还没有迂腐到非要遵循孔老二“游必有方”的教诲的程度,只是觉得犯不着。不吃不喝会死人,不出国应该不会影响我活着。古人浩叹蜀道难,那是因为他有所求。若无所求,难于上青天关他屁事!

    凑趣当然并非单在出国。成就和影响不够却要当团体上层成员,是凑趣;作品质量和读者的认可并不到位却去争奖、开研讨会,是凑趣;并非属于某个圈子却去挤进那个圈子的丛书或笔会,是凑趣……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歌里说“有些事你不必问,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我翻唱为“有些事你不必问,有些趣你永远不必凑”。凑了,搞不好会像在旅馆里走错了房间,即便尴尬可以带过,自取其辱就太没意思了。

    四戒得意

    写作多年,得到的帮助和鼓励自然是多的,不然不会勉力支撑到今天。但有一种帮助,也是紧要的,就是批评。而且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这些批评往往出现在我暗中得意的时候。就像一个正陶醉着的人突然遭到当头棒喝,一个激灵,格外警醒。印象最深的我现在都可以历历数出来:

    1980年春,《小镇上的将军》获奖后的座谈会上,冯牧同志在侃侃而谈中忽然提到我的名字,说有人告诉他,陈世旭在《小镇上的将军》之后写的作品都不行……这话后来成为了一种定论广泛而长久地流传。我明白冯牧同志此言是基于莫大的爱心和热望,我又同时明白,我面对的职业选择是怎样的严峻。

    1984年《惊涛》发表之前,我对自己的创作几乎已经绝望。省里的报纸已经有文章在说:蒋子龙为什么在《乔厂长上任记》之后又写出了《开拓者》?就因为他没有脱离生活。陈世旭为什么写了《小镇上的将军》之后不能写出“大城市的元帅”?就因为他过早进了城。我知道蒋子龙那时候早已不在工厂了,我自己将近二十年的乡村生活素材尚未开发,因而很担心“脱离生活”的说道是打算让我再次下乡接受再教育,因为文章作者是个颇有政治身份的人。《惊涛》成了我的救命稻草。《人民文学》的编者按和李清泉老师的评论都是那么的热情洋溢,接着又获了那一年的全国短篇奖。正松了口气,忽然读到《北京文学》发表的罗强烈评点那一年获奖的短篇文章,说《惊涛》的结局完全出于作者的一厢情愿,是一种“主观唯心主义”。我对哲学很无知,但我知道这是一句很厉害的否定。刚刚松弛的心又一下抽紧。

    1993年我的长篇《裸体问题》出版。出版社组织了很隆重的研讨会,又通过各种媒体大力推介。我心里知道作为一个长篇,它并不成功,所有关于它的好话都是基于对我的扶助,基于古道热肠,希望一直萎靡不振的我打起精神。我也确实多少有一点鼓舞了。忽然从广播里听到针对那些好话的很尖刻的针砭,又听说有人摩拳擦掌,要对小说标题表现出来的低级趣味进行革命大批判,这些人都是我曾经觉得极恭谦的同行。有些道理很简单,只是容易忘记:真正高举达莫克利斯剑的往往就在离你最近的那些人中间啊。

    2001年,我彻底离开了几乎使我陷入迷误的行政事务,回到安静的书桌旁。我当时很担心荒疏已久的手艺是否还能重新拾起。结果在《十月》发表的中篇《试用期》,颇有反响。我自然很高兴,觉得总算找回了一度走失的自己。但恰恰在这一点上,一位与我向无交往的作家结论完全相反:写到这么实的程度,是真正的江郎才尽了。“江郎才尽”是我自己很多年前就已认可的事实,并非由《试用期》才得到证明。但现在再一次地被确认,决不多余。毕竟年头多了,容易犯糊涂。

    2004年,先先后后写的好几个中篇都挤在这一年发出来了,一下子造成了一种心理假象,似乎是真的有点“旺盛”了。到了冬天,忽然看到《小说选刊》的“读者评点”,头一篇就是对《小说选刊》当年第二期转载的拙作《海参崴红帆》的批评。河南的一位读者在历数了该作好几处细节的不真实之后,很直率地说:“另外,无论是叙述方式、情节设置还是结构以及语言都乏善可陈……”后面的删节号显然是编辑处理的结果,为的是给我留点面子。但对我来说面子其实是无所谓的,有所谓的是有人在我升虚火的时候及时给了我一剂良药。使我牢牢记得,我写作的平庸事实上并没有什么改变,量的增加丝毫不等于质的提高。

    在文学边缘化的今天,对从业者的任何方式的关心都是那么难能可贵——包括批评。禅宗有一个当头棒喝的公案,对一个笨拙的写作者来说,当头棒喝有肯定比没有好。唯愿未来的日子,我一能完全戒除得意恶习,二能真的有所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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