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你不答应我们王永乐呢!永乐啊你被比下去喽!”
“瞎说!”
杨桃捧着栗子,纸袋子还热乎乎的,小雅在一旁羡慕地说:“看上去很浪子,对你倒不错啊。连伞都不要,就怕犯忌讳呢。”
“啥忌讳?”
“伞谐音是散啊,有情人之间是不能送这个的,我在一本小说里看到过。”小雅吃着栗子,“可是,他找于佳佳做什么?于佳佳就是赵蜀黍的女朋友吧?他们……”
杨桃脸色一变:“陈汪汪,不准问!你犯了我的忌讳。”
小雅很委屈,跟着她进了教室,剩下女生仍在感叹,丁岩若年轻几岁,往校园里一搁,准没校草们什么事了。那几棵校草的色相还不如他呢,整天就抖得跟个什么似的,眼高于顶,呸,稀罕!
见杨桃不高兴,小雅蹭过去摇她的手:“好啦好啦,别板着脸,我不问就是了。”杨桃从没和她闹过意见,这还是第一次,小雅挺担心她。
杨桃缓过神来:“对不起小雅,我不是针对你的,我是想着他要去找于佳佳,心里很烦。他和她的事总在提醒我,不可跟他来往,可……”
小雅听懂了:“我知道,你喜欢他,但你认为不应该喜欢。”
杨桃没跟小雅说过于佳佳和丁岩有了孩子的事,这事困扰着她,她谁也不想说,可她快绷不住了。当同龄人都还在玩暗恋单恋,以歌抒怀时,她要被迫卷入成年人的世界吗?那里有背信弃义、有苟且、有逢场作戏,有……性。
她想起那天在KTV里,丁岩说人生最痛苦的事情是已失去,可她坚持说是得不到,于是他反问她:“那先天失明和后天失明,谁更痛苦?”
她说:“先天。”从未感知这世间的姹紫嫣红,痛苦不够具体化,就不那么痛苦了吧。
他说:“后天。”她反驳,“至少有回忆!”
他就笑了:“回忆会激化痛苦,在提醒着永不可再得的事实。你以为它真能起到缓和作用吗?”
如今,他要去见一个人。见一个得到过他,又已失去他的人,她必是痛苦的,她从不曾得到过他的心,就已失去。她的痛苦是双倍的,丁岩会用什么方式来善后?
杨桃很忐忑,到这会儿她才能承认小雅说的是对的,她喜欢他了,但她不敢去喜欢他。她自幼天不怕地不怕,但他……
陈汪汪,你说过,我是粗人,不懂何谓近情清怯,现在我懂了,却是在这样棘手的局面之中。
雪下了几个小时,不见停。
丁岩是在养生馆和于佳佳碰面的,这些天来,他刻意回避着在她的兼职时间出现,她望眼欲穿也不见他,今天一看到他就慌了,接连弹错了好几个音符。除了最初那次,他对她没什么好脸色,这次却一反常态,和颜悦色道:“镇定点,弹完了我们好好说说话。”
呵,他不通音律,却也望见了她的慌张。她气恼不已,竟真逃不过他的掌心吗?从一开始,她就落了下风,耗尽力气也扳不回来。
丁岩在办公室里点了一支烟,老实说,于佳佳让他感到沾上了烫手山芋,很难办。这几年,他也半真半假地和女人们小打小闹过,人人都知道他是空心人,不会有更多的要求,可于佳佳不同。
她不怕死。
他挺讨厌自己这一点的,他的原则之一就是绝不招惹别人的女朋友,但她是个意外事件。他没想招惹她,但她偏是自我感觉太良好的人,好到随便谁跟她说了一句话,她都以为自己被惦记上了,优越感过于强烈。所以当他直截了当地拒绝她时,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你没喜欢过我?不可能!”
诚然,她是长得不错,自幼学古筝的,气质也不俗,又有才艺,追她的人大把大把。可偏不可能是他丁岩,他喜欢的,历来是野性而原始的那一类,比如童谣,比如杨桃,她们转着乌溜溜的黑眼珠,笑容很明媚,神态很鲜活。
夜里十点,于佳佳敲响了丁岩的门。依然穿红衣,她眉目浓丽,适合艳色,压得住。丁岩抽光了大半包烟,加上来不及清理的,烟灰缸里的烟头比他的牙齿还多。桌上有一杯泡得酽酽的苦丁茶,这个人,是存心不想睡觉了吗?于佳佳气不过,想夺他的烟,他抬起眼,制止了她:“我不是很习惯别人自来熟。”
于佳佳脸上挂不住了,哼道:“如果你把一个怀了你的孩子的女人称为跟你不熟,我也无话可说。”
没料到丁岩竟笑了:“坐。”
于佳佳不知其用意,坐了下来。她吃不准丁岩找她来的原因,这些天以来,她和他彼此僵持,就看谁更沉得住气,咦,是他先认输了吗?她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翘着腿,先发制人:“你若是打算给我一笔钱打发我,那就不要提了。这个孩子我是要定了,再说了……”她挑衅地看着他,“一个学得起钢琴的人,家境总不太坏,不缺钱花。”
丁岩仍笑嘻嘻看着她,不说话。于佳佳被他看得发毛,虚张声势地一拍桌子:“你有话只管说,别耽误我的时间!”
丁岩掐灭了手中的烟,转着椅子直面于佳佳,慢悠悠地说:“女孩子家家的,别拿子虚乌有的孩子说事行吗?”
于佳佳气得站起来:“你不想认他没关系,我压根就没指望过,但你说‘子虚乌有’这就太含血喷人了!”
“成语用得不赖。”丁岩好风度,又指着沙发,“别动了胎气,我们好商量。”
他的语气太揶揄,于佳佳坐不住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有话直说!我没空和你闲扯。”
“好。”丁岩咧嘴一笑,“那我就说给你听,欢迎探讨——”
“你要说就快说。”
丁岩的声音不急不徐:“几十天前,你在网上花了六千块买了一个人的时间,此人名叫不平客……”话说到此处,于佳佳脸色一变,丁岩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他应你之请,扮演了一个还算成功的商人,像我这种唯利是图的人嘛,一听说有生意可做,自然就兴颠颠地跑去了,至于后果嘛,可想而知。”
于佳佳怒了:“你调查我!”
“你暗算我,我为什么就不能调查你?”丁岩淡淡地笑,“如你所愿,我被重剂量的安眠药给放倒了,没死算是造化。”
“不是,我有朋友在医院工作,他知道多大的剂量可以致人昏睡又没有生命危险。”于佳佳极力辩驳。
丁岩摆摆手:“细节我们就不深究了,直奔主题吧。那天晚上,我和三个兄弟都倒了,你出现了,拦了一辆出租车带我去了宾馆。司机本来不想拉醉鬼,怕弄脏了他的车,你塞了一百块给他,他就没在说什么。到了宾馆后,你叫了两个保安把我抬进房间。”
于佳佳咬紧牙关,兀自冷笑不止:“你的调查倒挺周全,可那又怎样?这不能否认我们当夜……的事实。”
“哦,是吗?”丁岩打开抽屉,掏出一张光碟推到桌面上,“可这里记录的不是这样呢。”
“什么?”于佳佳柳眉倒竖。
丁岩云淡风清道:“没什么,就是让宾馆的监控室调出了当晚的出入记录,由此我看到了被安眠药放倒后不省人事的我自己,那模样很挫啊,我都不忍心看了。”
他说得很事不关己,于佳佳大惊失色,强自镇定:“到了房间没多久,你就稍微清醒了一点,你说要喝水,我去给你倒,然后不晓得怎么的,就,就抱……”
丁岩清了清嗓子,摊牌了:“于佳佳小姐,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实在不是女孩子的好作为。我走访过给你配置安眠药的医生,依葫芦画瓢地又给自己试了一次,得出的结论是,我睡得死沉死沉,半点力气都没有。我得说,我清醒的时候不会碰你,我睡死过去了,碰得着你吗?你所说的半醉半醒的状态不存在,那意味着半推半就,但我从不对任何女人这样。”
于佳佳被这一席话给击倒了,强撑着狡辩:“这不过是你的推理,不是实情!真相是,我录下了我们的视频,你要看吗?”
“艳照门是吗?好啊,你拿来,我很有兴趣。”丁岩笑得很欠扁,“说不定一举进军娱乐圈,成为冠希兄第二?”
于佳佳拿不出视频,急得口不择言:“我可以去医院诊断,我,我和你的确发生了关系,我未来的孩子是你的骨肉!”
“没问题,我愿意陪你走一趟,也去医院开个证明,证明你涉嫌串通医生开安眠药置我于死地。”丁岩玩世不恭地说,“你的朋友没告诉你吗,安眠药用白酒送服,极易丧命。我还能活着坐在这儿好端端地和你说话,老天可不怎么长眼。”
于佳佳被吓住了。
丁岩的语气稍稍缓和:“是花姑娘就别当伪孕妇,挤公交车都没人给你让座儿。我宁可花钱和时间把自己洗清白,你又何必往泥坑里跳呢?”
于佳佳咬着牙,一字一顿:“你就那么想摆脱我?”
“我才21岁,不想当父亲,尤其不想当个冤大头。”丁岩笑了笑,“我是生意人,最不爱做蚀本的买卖,但我认为,这一路调查下来,花的那万儿八千的,可比你花得值当。”
于佳佳大怒:“那个不平客!我恨不能……”
丁岩笑叹:“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这年头,只要钱够多,就能使磨推鬼。”
于佳佳偷鸡不着蚀把米,被揭穿得好狼狈,气得浑身发抖:“丁岩,你这个流氓!”
“嗨,当个流氓大亨是我毕生所愿。”丁岩扬长而去,“耍流氓,你是不如我的。”
他走了,留下于佳佳待在冷清的办公室里发呆,半晌后,她失声痛哭,砸光了房间里一切能砸的不能砸的东西。
那晚,养生馆里所有的服务员都看到了她们的古筝师哭红了眼睛,披头散发歇斯底里的样子。而平素她笑语可人,弹起琴时行云流水,往来客人常会看她两眼。
连恐带吓,外加一点点诈,丁岩成功地洗刷了准父亲的嫌疑,但他仍觉得很沉重。这一次是镇住了于佳佳,但依她的性格,指不定又会卷土重来,像一枚潜伏在他和杨桃之间的定时炸弹,这样的次数一多,莫说杨桃尚未接受他呢,就算接受了,也梗着慌吧。
雪已停歇,积雪很厚。他在街上走了好久,思绪仍很芜杂,停步一望,竟到了电玩城门口。这样冷的天气,电玩城开了空调吗?场子太大,她会冷。他便去旁边的小店打包了热腾腾的奶茶和点心,拎到柜台前。
今天电玩城的人不多,杨桃正埋头写着作业,她的搭档见到他倒又惊又喜,推了推她:“他来了!”
她茫然地抬头,一声“赵蜀黍”还没喊出口,就跨下脸了:“欢迎光临。”
嗬嗬,这小家伙公事公办呢,他也公事公办,把食物往她面前一送:“小姐你好,我没钱买币了,这些可以抵押吗?”
杨桃瞅着他:“这位先生,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幽默?你为什么不去网上发贴呢,申请加入冷笑话小组。”
她话真多,看情形不是真的在生气。他了解她,她真生气了铁定一言不发,怎么哄都不说话,哪会唧唧呱呱说上一通?她呀,在闹着玩呢,丁岩心头掠过一丝温柔,慢慢地说道:“手冷,吃点热的会好些。”又冲杨桃的搭档道,“给你也捎了一份,拆开吧。”
搭档是馋嘴的丫头,立马打开塑料袋,拿出一杯奶茶推给杨桃,自己也捧一杯,跟丁岩说:“你别跟她生气,她今天被学校抓典型了。”
“嗯?”
杨桃马上就被气着了:“你要死啊,我的事你跟他说什么说!”话虽如此,还是没好气地说道,“小事,就是前段时间顶撞了校长,他大人不计小人过,说是要帮助我这种家境清贫的落后生,找我们班主任写了洋洋洒洒的好几千字的材料,还逼着我签字。可他们写的那个‘各科成绩都不及格,常有无故缺考缺勤记录’的人是谁?那不是我!我每次都考全年级前十的!晚自习是不上,可那是被教导主任特批的呀!说是允许在家复习功课嘛。”
“你其实是在做兼职。”搭档说,“你的班主任都知道,但假装不知道,就冲这个,你也该领她的情,别让她在校长处难做。”
搭档二十出头了,入社会挺早的,比杨桃世故,丁岩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在理,可杨桃仍很气愤:“他是想利用我评先进呢,可我为什么要抹黑自己,成全他的私利?”
丁岩问:“什么先进?是学校的,还是他个人的?”
“学校的,他想评上十佳。”杨桃说,“他完全能靠校风啊、师资力量啊和升学率来证明,搞这种歪门邪道!跟我一个小虾米过不去!我就不相信了,把我打倒,他就能上位。”
丁岩蹙眉,手指敲着台面问:“这件事儿归教育厅管?”
“可能是吧,我同学是教育局副局长的公子,提过几句。”杨桃很奇怪,“你问这个干嘛?”
丁岩笑着说:“哦,教育厅我认识不少人,都是我们店的常客。”
杨桃愣住:“我妈说开门迎接天下客,可来的都是穷人,你们店倒往来无白丁啊!”
“穷人就都是白丁?不也有你这样的全年级前十的嘛。”丁岩轻松地说,“哪天我去问问,你们学校被评上的希望有多大,若不大的话,加上你这个小筹码也没戏,咱就让校长别折腾了。”
“就是可能性大,他才抓瞎,什么力量都想用上。”杨桃眼珠一转,“能走后门吗?跟你的客人们好好说说?”
丁岩挤挤眼:“同样是不法手段,你就抓我当炮灰去了,自己却悠哉游哉,何其忍心啊!”
杨桃一怔:“你也是母校的学生,动动嘴皮就能做贡献,比我牺牲要小。我这可是名节问题。”
“你们吃着东西,我去玩一会儿,打烊后一起走走,共商母校振兴大计?”
杨桃扔给他三个游戏币:“就这点啊,技术高的话能打通关的!”
丁岩开开心心地拿着游戏币走开了,今晚真像样,不是吗?刚走几步就听到女孩子的悄悄话:“你跟赵蜀黍在一起总是不高兴,跟他在一起眼睛都在笑,还是从了他吧!”
“瞎说!”
丁岩听得心里很美,这种感觉就像七年前,他在黑暗中握住了童谣的手。那一握,就握了一年,至今指间仍有暖意,像永不会逝去。
送杨桃回家时,他就跟她讲起了和童谣的往事。他决意从今夜起,向她、向上天索要一个崭新的开始,将过往系数掩埋,诚挚地迎接新生。
那是七年前,丁岩念初二,父母调动工作,他来到这座陌生的城。是春天,校长给他分配的班级在春游,去了郊外。以他爱玩的性子,那是铁定要去凑热闹的,打听到了具体的地点,他骑上小叔的摩托车就赶去了。
到达时已是傍晚,天边的夕阳红得很抒情,远远地就望见那处大宅子了,设计师匠心独运,把它弄成欧洲古堡的格局,隔了几百米都能望见暖融融的篝火,欢笑声不绝于耳。
他把摩托车停在门外,拉动铜环,扣响了门,从此扣响了今生的缘分。开门的是个干瘦小老头,掌着一盏青绿色的风灯,这一幕太像老电影的场景了,他不由深吸一口气,随他穿过厅堂,穿过一地的瓜子皮,抵达灯火阑珊之处。
盛大的烧烤盛宴上,他和他的新同学们相识,此情此景是他从没经历过的,见几个男生围坐成一圈烤着什么东西,他大咧咧地加入他们:“是什么肉?好香!”
穿咖啡色毛衣的男生回答:“鹿肉。”随即递给他一只铁叉,“你来得正好,我们这边人手不够,烧烤师傅们去给女生帮忙去了,来,你和小伟叉住它,我要洒点儿孜然粉了。”
十四岁的丁岩觉得一切都新鲜无比,兴致盎然地烤着肉,不时往旁边瞅上几眼,打听着:“你们的是什么?青鱼?”
“不,童谣说,河鲜太常见了,我们吃河豚!”
丁岩肃然起敬:“河豚?不是有毒的吗?”
“经过特殊料理,无毒了!”同学说,“我也没吃过,好期待!”
“烧烤师傅,这边!这边!你再不过来,我们可就烤糊啦,糟蹋美味啊!”
肉香扑鼻,同学们四处流窜,你吃我盘子里的,我吃你盘子里的,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好不快活。连酒都不是丁岩偷着喝的啤酒啊二锅头什么的,全是洋酒,香槟、泡酒和白葡萄酒,毛衣男生说:“童谣说了,洋酒能解烤肉的腻。”
丁岩吃得很尽兴,不忘问一句:“童谣是谁?”
“班花。”男生大概是童谣的暗恋者,一说起她就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你是转校生,还不知道吧,这座古堡就是她家的,一说要春游啊,她就提议,不如到这里开个烧烤宴。”
“她住得这么远?”丁岩还未见着童谣,已对她心生向往,寻常有钱人也就是在市里置办了几套房子罢了,她家却平地起了一座古堡!
“住这儿怎么去上学啊,她住市内,这里听说是她爷爷辈的产业。”男生咬着鹿肉,不满意,“咳,要是烧烤师傅帮我们,一定更入味。”
渐渐的有女生注意到丁岩,主动过来打招呼:“新来的?给,扇贝。”
“谢谢。”
女生浓眉大眼,生气勃勃,就势往丁岩身旁一坐,拿着叉子叉了一块鹿肉咬着:“原来是哪个学校的?”
“散花一中。”
女生没听过,但还是点了点头:“哦。”想想又道,“我叫孟欢歌,你呢?”
“丁岩。”
“你好像不大爱说话。”女生没话找话,好不懊恼。
“有肉吃,顾不上说话。”丁岩环顾四周,橙黄色的篝火中,有人在吃喝,有人打起了扑克牌,还有人吹起了口琴,各玩各的,都很愉快。
他惟独不知此间的主人是谁,便问道:“谁是童谣?”
女生嘿了一声:“你们男生都一样,全盯着她呢!”但语气里并没有醋意,“她在厨房忙着呢,这些肉们都是她和厨子剖好腌好再端出来的,我们都让她出来吃点东西,她说不饿,等下再来玩。这人啊,笨!”
在丁岩的概念中,班花都不会讨女生喜欢,但这个女生听起来对童谣颇有好感,丁岩笑了一声:“吃人家的嘴软?”
女生被得罪了,嘟着嘴:“我们都很喜欢她,她搞不搞聚会都一样。”
刹那间,丁岩想去看看童谣,传说中和蔼可亲的班花。就冲她家有古堡可住,也深知富甲一方了,毕竟只有真正的豪富之家,才能买得起这么一大片地,建古堡,种几亩玫瑰和葡萄。出身如此优渥的人竟没架子,还事必躬亲,可真叫他刮目相看。
便找了一只干净盘子,割了几块烤得焦黄脆嫩的肉端着,一路向人打听着厨房所在,向她走去。
满庭都是高大乔木的香气,树上有一抹柔白的月色,在斑驳石壁的尽头,有人声传来:“刘伯伯,张伯伯,你先去弄点吃的吧,别饿着,这儿有我就行了。”
“那哪行,你一个小姑娘家,你……”
丁岩推门而入,巨大的血腥气里,他望见她,穿蓝色小外套,戴着胶皮手套,正在剖一只獐子。见有人来,她仰起脸,轻笑道:“你是谁?”
那张雪白的小脸如莲花开放,在一地的血红色里,他遇上了命中的劫。他不是口拙之人,但突然间他说不出话,讪讪地捧着盘子:“我,呃……”
她站起来,小小腰身,一头惊心动魄的卷发,笑声如铃:“给我们送吃的来?但这儿哪吃得下呀,气味太大,你受不了,快出去吧。”
他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坚持道:“你们都歇会儿吧,我看同学们都吃得差不多了,约莫够了,别忙活了。”
她看着他,咬了咬下唇,对两个中年男人说:“刘伯伯张伯伯,要不我们歇会儿?去院子里坐一坐吧。”
随后她脱下手套,跳过横七竖八的动物尸身,到旁边的水龙头处洗手。他把盘子放到桌上,给她递了一瓶洗洁精。她说了声谢,转过脸看他:“我是童谣,你呢?”
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在这凌乱狼藉的厨房,在这鲜血淋漓的晚上。日后他常常想,为什么呢,是那样的相遇?不然,命运会不会善待了他和她?
一开始是满地的鲜血,到最后仍是满地的鲜血,人生不使他们好过一些,而尽头仿佛有童年的歌声。
然后他们坐在户外的台阶上聊天,鹿肉冷了,他想去给她换一盘,她摇摇手:“没事,我的胃很强韧。”
他想到血腥气冲天的厨房,禁不住说:“我没见过像你这样不怕血还敢于解剖的人,一般女孩早该吐了。”
她大口嚼着肉,含混地说:“因为我比一般女孩都馋啊。”
鹿肉烤得不算好,他觉得惭愧,但她吃得津津有味,和他说着话:“等下去玩击鼓传花?我最爱这个了。”
“我不会唱歌。”丁岩期期艾艾,他可真烦这样的自己,明明伶牙俐齿的一个人,碰到她就傻眼了。她却眼睛都亮了,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掌和他一击,“你不会比我差,我是那种任何歌都会跑调的人类!”
“你的声音很好听,我不信。”赞美轻而易举地滑出嘴角,他一愣。
“真的!”她说着就唱了两句,且笑且不好意思,“我没骗你吧?所以我最爱玩击鼓传花,听大家唱。”
“万一轮到你了呢?”
她爽然大笑:“他们都是文明人,不忍心让我出糗,次次都放过我了。”
但那晚他们并没有去玩击鼓传花,聊得很投机,不觉今夕何夕。班主任来喊她时,两人才意识到星斗满天,早已过了子夜。同学们都玩得很嗨,东倒西歪地睡觉去了,她问他:“你怕黑吗?”
“不怕。”
“那好,随我来。”他是临时加入的,没有准备他的被褥和枕头,她就把他带到了顶楼的阁楼上,“这儿,住得惯吗?”
整个古堡都是硬的石头砌成,但偏偏阁楼是纯粹的钢化玻璃,顶端是透明的,可以望见星空无垠。在微光中,她说:“这间房是奶奶的主意,前几年古堡翻修时,我对爸爸说,这间归我,不用安电灯。”
房子不大,有一张小小的床,右手边是一架书。窗台是小沙发,丁岩想,这是她看书的地方吧,随意拎过一本书,蜷在沙发上看完,直到夕阳西落。
她是他没见过的品种,比那些女孩都要胆大妄为,她不怕血,不怕黑,甚至不怕跟陌生的男孩子同屋就寝。雀占鸠巢,他挺不好意思,她却落落大方:“没关系,我们聊聊天就睡了,怕什么。”
“我……”
“你……”她学他的样子说话,笑道,“我个子小,睡沙发。”
那晚其实没有睡,他们谈天说地,不觉天光大亮。丁岩是个叛逆小子,平时坐不住,对世界名著知之甚少,但很爱听她讲这讲那,《呼啸山庄》、《荆棘鸟》、《洛丽塔》她都信手拈来,全是一根筋的故事。往常他不爱听,但由她讲来,却比万事万物都要动人。
但她最爱的还是《飘》,她说那是爱到骨头里的小说,等到成年后,一定要去美国住一阵子,重温烈火纷飞的苍凉前尘。他就暗暗地想,好,以后我陪你去。可那需要一大笔钱,他很知道,所以只敢默默地想着。在这个豪门千金面前,他是自惭形秽的,尽管人人都爱她,但那也是一种仰望的姿态吧,他渴望的,是和她平起平坐。
富家女和穷小子的感情没有好下场呢,可是,她也喜欢他吗?当他对她一见钟情。
是,一见钟情,她又美又好,是他最精彩的遇见,他不能不爱。第二日她带着全班同学去葡萄园,让酿酒师给大家讲授相关知识,还捧出大木桶里的酒分给众人,骄傲万分:“去年酿的!我总算成功了一回呢。”
这些园艺师、酿酒师、厨师和烧烤师都是她家请来的,但她对谁都没有架子,亲亲热热地挽住他们的胳膊说着话,看上去像个爱娇的小女孩在和可亲可敬的伯父在一起。当同学们都一窝蜂地去喝酒时,丁岩站在一边,悄然地看着她,她真好,不是吗?
即使是七年后的同学聚会,她仍是大家的心头伤,谈起那场聚会,谁都会认为,那是激励他们的初始。见识过那样富足的生活后,同学们都告诉自己,要出人头地,争取过上相似的生活;或者淡泊明志,远离都市,去小镇过上田园的生活。没人会说她在炫富,只因班主任说:“学生都还太小,走得远了不安全,近了呢,也没什么好玩的,公园啊古迹啊,他们从小学就在春游,起不到班级凝聚力的作用。”她就说,“老师,我最近看了《飘》,很想组织一场类似十二棵橡树庄园那样的烧烤会,可以吗?”
接着她自告奋勇地和父母去谈判,要求给她配备人手,父母同意了,但要求她当总指挥,负责统筹各种物资和调度。对一个十四岁的女孩而言,这是很困难的事,但她是父母的独女,要继承家业的,早点锻炼不是坏事。所以这次春游是个双赢的局面,虽时有混乱,但她对自己大体很满意。
班级里是包了大巴来的,下午就要返回学校。可童谣一见着丁岩的摩托车就喜出望外:“太好了,我能和你一起回去吗?”
全班同学的心态都很微妙,不少女生是今天才看清丁岩的长相的,暗暗留了心,但他和童谣走得真近,唉。男生就更不用说了,童谣本是大家的掌上明珠,谁也捞不着,就都服了气,一团和气,可丁岩这个害群之马一来,就打破了局面,真可恶!丁岩可不知道童谣一句话激起千层浪,求之不得地推过摩托车:“好,我载你。”
“不,你教我。”童谣跃跃欲试,“我还没骑过摩托车呢!”
“女孩子没必要学它,不安全。”丁岩反对。
童谣举起手,欣赏了半天:“这双手对付獐子和鹿都不在话下,会怕摩托车吗?你别推辞了,好歹让我多一项心技能吧,艺多不压身,你说是吧?”
她总有歪理邪说,却那么让人不舍得拒绝。丁岩没奈何:“好吧。”
班主任叮嘱了几声,带着全班同学上了大巴,丁岩在宽阔的烧烤场上给童谣当陪练,不知疲倦。好在童谣的悟性高,不到一个小时,已可将它开上路了,头盔一戴,拍拍后座:“来,跟我走吧。”
到底不熟练,在开回市内的沿途,不知摔了多少跤。从窄小的田埂上摔下去,落到潮湿芳香的油菜花田里,笑得直不起腰,索性席地而坐,抓起了蜜蜂和蝴蝶。
丁岩自小在乡野长大,对这些轻车熟路,抓了一兜蝴蝶给她玩,她捏着蝴蝶的翅膀玩了一会儿,放掉了它们,自言自语道:“说吧,记忆。”
“什么?”
她背靠着一株油菜花虚虚地坐着,笑靥如花:“是纳博科夫的回忆录的名字,《说吧,记忆》。是我妈妈的书,小学六年级时我偷看了它,受它影响很深。”她转过头朝他深深地微笑,“纳博科夫和他的妻子薇拉也一起捕过蝴蝶,我看过那帧照片。”
她的世界里,有丁岩一无所知的地方,他感到了自身的苍白和贫乏:“说下去。”
“纳博科夫就是写《洛丽塔》的那个人,他说,母亲从小给他的教育是:‘全心全意去爱,别的就交给命运。’这个全心全意的对象不只是人,也有其他可爱的事情,比如飞翔的云雀、闪电照亮的树林和小鸟留在雪上的脚印……”
丁岩隐约懂了一点儿了,怪不得她和自己同龄,却对什么都感兴趣。就是受《说吧,记忆》的感染呢,别人升学是为了就业,就业是为了财富,可这些于她唾手可得,所以有足够的从容去发展她的个人爱好,年岁很小的时候就饱览群书,对这世间有着孜孜不倦的好奇。
七年后,当他早已失去了她,仍能兴兴头头地爱着大排档,爱着烧烤和啤酒,爱着西瓜和芒果,就在于他自那一年接受了她的世界观:全心全意去爱,别的就交给命运。
命运使他们相识相恋,已是被厚待了,不能奢求更多。她死后的很长时间,他都意志消沉,想为她写一部回忆录,只因她说过,最好看的回忆录,往往出自人生中遭遇过大离散和大失落的人。可他握住笔,一再一再地无可奈何了,他写不出来,怎样都写不出来。连诉说她这个人,都是残不成句的,久了,便不再想到宣之于口。
这种状态持续了六年,然后杨桃出现。在一个大雪天,他忽然好想和她说起童谣,说起冰封在心底六年的爱人。
更奇妙的是,杨桃居然能懂,她安静地听完他和她的初遇,抬头望了望天空,轻言道:“我能理解你的感受,刻在心底的,落在纸上终觉肤浅。”
“你真早慧。”丁岩很意外杨桃的一语中的。
杨桃解释道:“我以前是写日记的,我妈总偷看,于是我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可翻箱倒柜都没找着,她就告诉我,最深沉的都在心里,是写不出来的。”
不知不觉已到了她家门口,该说再见了,丁岩犹豫了一下:“于佳佳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了,而童谣,她作为一个象征,也该放在往事里了。杨桃,我恋旧,但更重眼前,我……”
杨桃安然地望着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这不重要。是童谣让你成为今天这个你的,她很好,不该被忘记。”
连她也对那素未谋面的女孩心生向往呢,更何况是他。她知道让他放下她很难,而她一向不强人所难。她不是于佳佳。哪怕她切切实实地喜欢他了,也能感到他的诚意,但究竟是哪里,隐隐有些不对劲?
周五的时候,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就更强烈了,然后在放学的路上,她被于佳佳截住:“你别走,我想跟你谈谈。”
杨桃自从得知了她以假怀孕来讹诈丁岩后,对她更没好感了,把她的手一挡:“我得赶去上班,没空。”
于佳佳接连碰壁,早就情绪失控,尖利着嗓音道:“你连童谣的事也不想知道吗?”
“他跟我说了。”杨桃不为所动,她没搞明白这个女人的用意,但她又不是赵晓松,赵晓松在面对她旺盛的表演欲时,从不扫兴。但她又不是明星,凭什么要和她玩对手戏?
于佳佳是不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抓过杨桃的手腕:“你不听我也要说!这对你太重要了!”
杨桃猛力甩开:“于佳佳小姐,请你自重。”
她说到“于佳佳小姐”时,语气和丁岩一模一样,令她一下子悲从中来,尖声道:“你横什么横,你不过是童谣的替代品!”
“可你不连替代品也没当上吗?”杨桃出身市井,吵架可是一把好手。
于佳佳盯着她,嘿嘿嘿地冷笑:“有一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