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疼痛时:被改造者的情事-马义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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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6年秋季,正是“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期间,我却稀里糊涂地使用“闪电战术”,在朝阳门外三间房村娶了个农村姑娘,并在黄村一街租了周广金家的一间小披屋住了下来。

    我在前面说过,自从我当上了“二劳改”,看了“舅爷”和“舅奶奶”们扛着“枷”长征的惨样儿,吓得早就下定了决心,不离开劳改农场,我是绝不结婚的。关于我为什么没离开劳改农场就结婚,为什么早不结晚不结偏偏要在“文化大革命”的最高潮娶媳妇儿,这里卖一个关子,暂且不说,打算另写一部书详细描述。在这里我要说的是:与我结婚有关的另一个“二劳改”的婚姻故事。

    团河农场二大队二中队的食堂管理员叫马义扬,三十多岁,也是个右派,原来是个体育教师,身体好,人也好。二中队还有个“老就”叫朱焕基,他们两人的姓名谐音是“马易羊,猪换鸡”,正好是天然的一副对子。——这是插曲,与本文故事无关。

    我结婚以后,到我家中走动得最勤的就是马义扬。他无求于我,只是出于朋友关系,处处关心我的生活。我仓促成家,租的黄村一街一间六平方米的农民房小披屋,除了临时买的一副铺板,连张桌子板凳都没有。为此,他经常给我送些家什来,什么水桶、扁担,以及米面、芝麻酱等等。有的是借给我的,有的是要我付钱的。他这个食堂管理员,账目绝对清楚,绝不会拿公家的东西送礼。有时候送点儿熟肉来,也不是食堂里的东西,而是到黄村小酒馆儿里买来的。

    我老婆有两个妹妹,大的一个19岁,叫小红,小的一个才16,叫老丫头。北方农村的习惯,老丫头指的是最小的女儿,也就是“老疙瘩丫头”的意思。

    老丫头长得傻大黑粗,没心没肺,基本上还是个孩子。小红行五,是我的“五妹”。她长得胖乎乎的,脸型并不美,但是心眼儿好,嗓子也不错,是公社里“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独唱演员。两个姨妹对我都特别好,比对她们自己的亲哥哥还亲热。家里生怕我这个穷女婿饿瘦了他们家闺女,隔长不短儿地总打发两个妹妹给我送粮食或者吃的来。

    妹妹们常来常往的,总有碰见我朋友的时候。马义扬是最常来的朋友,所以慢慢儿的两个妹妹跟马义扬也混熟了。马义扬老夸五妹好,说她是个“心里美”(心里美是一种绿皮

    红心的萝卜,北京人习惯于当水果吃,街上就有卖,吆喝的是“萝卜赛梨唻”)。五妹呢,也老说马义扬好,常说:“像这样的好人,怎么会是右派呢?”我就跟她说:“自古监狱里关的就是最好的和最坏的两种人。你姐夫我难道是个坏人吗?”马义扬被划为右派,根本就不是他的错。他一个体育教员,既不参加政治讨论会,也没贴过大字报,把他划为右派,纯粹是为了凑那百分之五的数儿的。

    我已经看出他们互相之间都有好感,就跟老婆商量,是不是可以加点儿火力,把他们两个也捏咕到一起。我老婆对马义扬的印象也很好,点头表示同意。于是我们两个分头做工作。我去找马义扬,他口口声声说小红不错。我老婆问小红,她也说不出马义扬有什么不好来。既然双方都满意,事情不是很好办吗?但是这种事情,别人是不能包办的,总得让他们两个人自己当面谈谈才对。

    我们特地安排了一个时间,把他们两个都请到家里来,吃过了饭,都归置完了,我们夫妻两个找了个借口,到同住一院儿的张永贤夫妇房间里聊闲天儿去了,有意把他们两个留在房间里好说说话儿。没想到的是,过了半个小时我们回到房间里来,他们两个原来是什么样儿现在还是什么样儿:一个坐在桌子旁边低头抽烟,一个坐在床沿玩弄辫稍儿,谁也没说话儿。

    事后分别问他们,却异口同声地回答: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看样子,这个环境不是谈恋爱的地方。于是我们又安排了一次让他们会面的机会。一个休息日,我和妻都回到三间房老丈人家,我通知马义扬上午9点到北海公园门口等,然后拿出照相机来,借口马义扬向我借照相机,让五妹给他送到北海公园大门口去。五妹倒是没有推诿,把照相机装进书包,骑上车就走了。从三间房到北海公园前门,少说也有40里路,骑车得一个多小时,估计他们在公园里走走聊聊照照相,中午再吃顿饭,这一天时间就打发了。没想到10点刚过,五妹一脑袋热汗地回来了。问她是否没见到马义扬,她说见到了。问她怎么这样早就回来,她说:“你不是叫我送照相机去吗?我把照相机交给他,完成了任务,不回来还赖在那儿干吗呀?”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能说什么呢?古话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他们两个“前世无缘”,任凭我们怎么捏咕,也没有用,只好就这样算了。

    以上这一段是个“引子”,说的是“无缘”的例子,下面说的是“有缘”的故事。

    我的房东大哥周广金,虽然家在农村,他自己可是特殊钢厂的工人,只有厂休的日子才回家来住一夜。平常日子,家里只有房东大嫂和她婆婆及几个孩子。房东大嫂姓王,是黄村北边不远的高米店村人。这一家人对我们都很好,我家来个客人,总要问是不是缺菜缺面,少什么就到她家拿去。马义扬是我家的常客,房东大嫂见他长得仪表堂堂,性格温和,待人诚恳,也对他很有好感。一天,她问我马义扬有媳妇儿没有,我说还打着光棍儿呢。她说:“你去告诉他,要是不嫌农村姑娘,我给他张罗一个。”

    我把这话传到了马义扬那儿,他还有点儿不相信。我说房东大嫂可是诚心诚意的,决不是开玩笑,不管好歹,你点个头,先看看姑娘人品长相再说。他表示同意。

    大嫂得到了我的回话,跟我约定:大哥星期三厂休,星期二下午回来,请马义扬星期二下午到他家吃晚饭,让我作陪。我又给马义扬传话,让他买两瓶酒带去,不要空手。

    到了星期二下午下班,马义扬找了个借口,没进食堂卖饭,而是跟我到了房东家。这时候我们看见厨房里有个二十一二岁的姑娘在帮大嫂切菜,我们心知就是这个姑娘了,一面坐下来跟大哥喝酒聊天儿,一面不时飞眼去看那姑娘,可惜看不大清楚。那姑娘也偶然地往这边看,大嫂子炒好了菜,就由她端了上来。这时候才发现她长得细皮嫩肉的,相貌很不错,衣着打扮都很朴素,特别是那大大方方的举止神弁,绝不像是农村姑娘的样子。

    深秋天气日子短,吃完了晚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当时正值“文化大革命”的高潮,公安局规定“二劳改”们不许参加运动,称为“回避政策”,而代之以“正面教育”,也就是读报、讨论、检查、批判,周一至周五晚上7至9点,是“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时间,谁也不许缺席。因此我就起身告辞,赶到中队学习去了。

    夜里9点多钟,我从中队回家,路过一座小桥,月色朦胧中,见桥边的水泥栏杆上坐着一对儿男女,两人相依相偎,十分亲热的样子。看那个头儿和轮廓,男的很像是马义扬。不过心想马义扬是个比较腼腆的人,跟那姑娘还是第一次见面,总不大可能就这样大方地在马路边儿搂成一堆儿吧?因此也就没怎么在意,匆匆地过去了。

    到家没见到那姑娘,也没见到马义扬,一问大嫂,她说:天挺黑的,我不放心,让小马送她回家去了。我问什么时候走的,她说走了有一个多小时了。我这才认定桥栏杆上坐的不会是马义扬。

    第二天上班,我见到马义扬,悄悄儿问他与那姑娘见面谈得如何,印象如何。他说谈得很好,印象也很好,一直把她送到家才回来,回中队都已经11点了。我说:“我学习完后回家,看见桥栏杆上坐着两个人,模样儿挺像你的。”他笑笑说:“那就是我们嘛。我看见你从我面前走过去,不好意思喊你。”我大笑起来:“刚见面就这样亲热,你本事不小哇?”他也笑了起来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们俩一见面,就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似的,看看时候还早,干脆就坐下来谈了。”我问:“谈妥了?”他说:“我们根本就没谈那些事儿。”我问:“那你们谈了些什么呢?”他说:“我们尽谈‘文化大革命’的事儿了。”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政治学习讨论发言哪?”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反问:“你知道那姑娘是谁吗?”我也反问:“不是大嫂子同村的街坊吗?”他神秘地笑笑:“连我都没想到,是大嫂子的亲妹妹呢!晚上你去问问大嫂子,看她回家去怎么说。”

    当天下午,大嫂回了娘家,晚上很晚才回来。我下了学习到大嫂房间去,大嫂一见我就笑了,问我:“都知道了吧?”我说:“我知道什么呀?”她问:“小马没跟你说?”我说:“他还惦着让我来问问,探探您的口气呢!”她笑了起来:“这两个鬼东西,他们俩这一好,倒拿咱们当外人了。告诉你吧,这事儿啊,他们自己都说定了。”

    我还有些不信。第一,马义扬亲口告诉我的,他们根本就没提婚事,第二,这是一辈子的大事情,不是买青菜萝卜,也不像我,因为支边去新疆临上火车现抓的媳妇儿,哪有刚见面还不知道对方底细呢,就谈婚娶二字的?不料大嫂却明告诉我说:“实话告诉你吧,这是我亲妹子。她呀,仗着自己读过几天书,心气儿高着呢!村儿里给她做媒的多了去了,有的是教员,有的是军官,可她见一个吹一个,有的连一句话都没搭上,就摇了头了。一拖两拖的,今年都22岁了,还没说定个人家。村儿里像她一般大的姑娘,早就抱上孩子啦!自从你和老张来到我们院子,我回娘家去老说你们这些右派怎么有学问,来的右派朋友也都是怎么好,他们还都不信。我就提出来要给小妹张罗一个右派,我爹妈还没说话呢,她自己倒点了头了,说是‘正要见识见识什么叫右派’。我为什么先不说是我妹妹呢,我知道我这个妹子爱挑剔,见了面她要是理也不理小马,我就说人家闺女脸皮嫩,见不得人,这样谁也不得罪。没想到她还没跟小马说上话,只是听你们和大哥瞎聊天儿,说的话特别中听,心里就有些乐意了。我让小马去送她,她没摇头,我就知道这事情有成的希望。昨天夜里他们一路聊过去,到我家已经十点多,我爹妈都睡了。今天早上起来问她怎么样,她说:‘挺好的,不再挑了。’这不是明摆着他们自己说定了吗?”

    我又一次相信是不是夫妻,是有缘份的。没缘份的两个人,怎么捏咕也捏咕不到一起;有缘份的两个,就好像各自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儿似的,一拍即合!

    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准备喝喜酒吧。

    不过,这喜酒我们还是没喝成。因为他们的婚礼办得十分简单,也可以说是办得十分“革命”。原因是“文化大革命”的浪潮越来越高,结婚喝喜酒、分喜糖都成了“四旧”。姑娘的父亲,是高米店村“贫下中农协会”的主席,不久就以“工农兵占领教育阵地”的名义进驻了村里的小学,代行的是校长的职务。在这样的政治空气下,他能够招一个右派女婿而不表示反对,就已经十二分的不容易了。

    谁也没能估计到,仅仅过了一年,团河农场改办五七干校,“二劳改”们全部转场到了天津市北面的清河农场。这一转,我和马义扬分散了,两人没在一个分场里。接着就是林彪下达的“一号战备疏散令”,清河农场的“老就”们家在农村的,大都“遣返回籍”,交贫下中农监督改造了;家在北京、上海、天津三大城市的,大都集中到山西的劳改农场和劳改厂矿去了。当时的“疏散转场”命令是突然间下达的,连干部们事先都不知道,命令一到要求立刻执行,三两天之内,清河农场的“老就”们几乎走了多一半儿,谁疏散到了哪里,除了一个分场的有可能知道,不是一个分场的,根本不可能得到消息。我与马义扬,就这样“断了线”了。

    终于到了1979年。打倒“四人帮”以后,拨乱反正,右派也得到了“改正”。我回到原单位住招待所等待分配工作,恰巧张永贤也从山西回到北京,正在办理安置手续。在这空闲时间里,我们两个一起到了团河农场。旧地重游,感慨万千:二大队那原来总产量达到过年产六百万斤的葡萄园,已经荒废成了一片草地,连农道两旁原先高大粗壮的钻天杨,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像老头儿的牙齿似的,剩不下几棵了。我们走到黄村街上,同时想起了房东,也想起了马义扬。按照我们的想法,在那样的年月,一个右派,一个贫下中农协会主席的女儿,阴差阳错地结合在一起,肯定又是一场悲剧。本来计划是要去看望房东大嫂的,但是想到了马义扬,总觉得是我把房东大嫂的妹妹给害了,实在不好意思。琢磨再三,犹豫再三,最后还是鼓起了勇气,走进了那个我们都很熟悉的小院子。

    大嫂正好在家。十几年不见,大嫂苍老多了。当年才4岁的大嫂的小女儿,如今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大姑娘,是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了,如果不说她就是当年那个拖鼻涕的小丫头,谁敢认哪!说了几句客气话,我们都不敢提起马义扬,性格爽直的大嫂倒主动问起我们来了:“你们见到马义扬了吗?”

    “没有哇。他现在在哪儿?”我们同声问。

    “就在高米店哪!他也落实政策回来了,安排在朝阳区教育局工作。刚去报到,还没正式上班。”

    听到这样的消息,我们简直都不敢相信,立刻就要去看马义扬。大嫂子也来了兴致,当时就跟我们一路走。在路上,大嫂这才告诉我们:小马到了清河农场以后,不知道怎么查出他的祖籍是山东黄县,而且家里当年是地主。尽管他是北京生的人,从来没在黄县住过一天,那里也没他的一片瓦,亲戚们也根本不认识,还是愣把他押送到那里去交给贫下中农监督改造。尽管他的老丈人就是村贫协主席,但也无法挽回公安局的决定。好在他老家的远房亲戚们都还念叨他父母亲当年宽厚待人的好处,没有难为他也没有歧视他,给他找了间空房,暂时安顿下来了。难的是:尽管马义扬身板儿壮实,劳动是一把好手,可是大队里工分儿实在太低,辛苦一年,连自己一个人的口粮都挣不到手。实在没办法了,就跑到北京来找老婆,一年中几乎有八九个月是在北京度过的,更准确地说,是靠老婆养活他的。这十几年中,他老婆给他生了两个孩子,还盖了三间瓦房。更难能可贵的是: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要离婚。

    说话间我们到了高米店,见到了马义扬两口子。艰苦的生活,把小马变成了老马,两鬓已经见了白发。他爱人更是苍老得不像样子,当年那红润白嫩的脸庞,已经布满了皱纹。两口子见到了我们,也是喜从天降,立刻买肉和面包饺子。我们一边包一边互相打听难友们的下落。十几年不见,话题越扯越多。我和张永贤商量,今天不走了,就在马义扬这里住一夜,说不完的话题,夜里接着扯。

    吃饺子的时候,马义扬见我总也不提起家里的事情,憋不住了,就问我老婆孩子近来怎么样。我笑着说:“我老婆不比你老婆:你老婆是贫下中农的女儿,吃得了苦;我老婆是上中农的女儿,吃不了苦。在团河农场,我们靠32块钱凑合着过,转场以后,我一个月只能给她15块钱,她娘儿两个怎么过?不久就提出来跟我离婚了。我们两个离婚,既不是感情破裂,也不是政治压力太大,而是出于我挣钱太少,是经济上的原因。用她的一句话来说,就叫做‘大家都逃一条命’……刚才我们在大嫂子家,还不敢提起你的名字呢,你们两个,属于两个不同的阶级,在那样强大的政治压力下而,恐怕你们早就已经离婚了……”

    我的话还没说完,马义扬的老丈人插话说:“那怎么会呢,什么阶级不阶级的,只要他们两口子自己乐意,日子也过得下去,我们王家没有无缘无故打离婚的规矩……”

    这就是贫下中农,而且还是贫协主席说的话。

    2007年,我想再见一下马义扬,写了封信到高米店村村委会转交,却犹如石沉大海,不知道是村委会没转交呢,还是他们已经搬走了。直到2010年,我和张永贤接受周广银的邀请,到黄村去旧地重游,才知道房东大嫂和马义扬都已经故去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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