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民新是河北省霸县农村人,30多岁了,大个儿,进劳改队已经十几年,却一直是个二级工。叫他“气迷心”,只是和他的姓名音近,其实他一点儿也不气迷心,为人憨厚,从来不跟人吵架,办事儿也有主意得很。
说他办事儿有主意,也是他自己以为有主意,其实并不一定行得通。别人进公安局,都是抓进来的,只有他是自己“申请教养”的。
他原来在北京大学印刷厂当临时工,不是什么技术人员,而是干跟车送货跑外这一类力气活儿的杂工。
他父母双亡,又没娶妻,家里只有空房一座,自己觉得在印刷厂干得不错,领导对他也挺信任的,就惦记着把户口迁到北京来,长期做北京人。1958年,他也没跟厂里商量,趁一次回家的机会,把三间房屋和所有的东西全都卖了,到乡里把户口关系迁了出来,回北京就去报户口。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他却振振有词,说是他在北京有工作,何况公民有迁徙自由。接连几次吵闹,把派出所的民警搞烦了。既然“气迷心”一定要报北京户口,派出所的民警干脆就寻他开心了。于是就告诉他说:你要想报上北京户口,除非申请劳动教养。“气迷心”问什么叫“劳动教养”,那民警说:劳动教养是一种“安置就业”的方法,劳教期间,不但管吃管住,还有工资。劳教结束,就安置就业,而且是永久的北京户口。“气迷心”信以为真,果然自己写了一张“劳动教养申请书”,终于以“无理取闹”的教养理由被收容教养了。
进了劳教收容所,方才知道劳动教养是怎么一回事儿,特别是分配到延庆钢铁厂干活儿以后,劳动强度挺大的,却没有一分钱工资,可是懊悔已经晚了。后来几经辗转,解除教养以后,被分配来团河农场当一名就业工人,任务是种葡萄。活茬儿自己并不熟,工资也不高。好在有一项并不假,自从进了劳教所,户口果然是北京的了。只是几年过去,如今年已30开外,家没有了,老婆也耽误了,落得孑然一身,总不是个事儿。思来想去,第一件事情,就是先要讨个老婆。可像他这样一个月只挣36.5元、连住房都没有的人,北京姑娘,谁肯嫁他呢?
他是霸县人,最后还是想到了自己的老家。他存了两天工休,加上正名份的两天休息日,一共有四天假期。于是穿上他最漂亮的衣服,骑上他新买的自行车,“衣锦还乡”了。
村里人大都知道他卖了房屋进城当了“北京人”的故事。这次回去,车新衣鲜,亮出来的工作证居然是“北京市地方国营团河农场二级园林工”,很能唬人一气。他进村的当天,就放出了“要带一个老婆回去”的空气,于是羡慕“进城当北京人”的姑娘,有主动自我推荐的,有托人来说媒的。短短的两天时间,居然有好几个姑娘可供他选择。他斟酌再三,考虑到自己的底牌早晚要揭穿,为了便于日后好收场,凡是村干部的女儿、党员的女儿、贫下中农的女儿,一概不考虑,而一心只在地富反坏的女儿中选择,最后选中了一个身体健康、相貌中上、小学毕业、年方19的富农女儿。他给姑娘买了一身衣裳,给老丈人留下一百块钱,买了几斤酒、几斤肉、几斤糖,请干部和亲戚吃了一顿,第四天一早,就用自行车把新娘子驮回来了。
当时农场对于就业人员娶媳妇儿的事情所采取的对策,是表面上支持,实际上不支持。因为“娶不上老婆”,正是就业人员不安心就业的主要原因之一。如果就业人员自己搞好了对象场方不支持,就业人员就要起哄,就要闹事。但是所谓支持,只能是“道义”上的,也就是负责开一张结婚介绍信,按规定给三天婚假,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住房是绝对没有的。哪怕是临时住几天的“新房”也没有。事实上农场也确实没有多余的房屋。一个中队少则一百多人,多则二百余人,一个作业班十几二十来个人,住的不过是十几平方米一间的房子,搭的是对面炕,炕与炕之间仅容一人通过,每人的铺位不过60-80厘米。在这样的居住条件下,要腾出一间房间来给结婚的员工做新房,也确实困难。因此谁要结婚,只能像我和张永贤那样到附近村民那里花五六块钱租房居住。可是“气迷心”办事有自己的主意,能不花钱的地方绝不花钱,何况他一个月只挣36.5元,五六块钱可也不算是小数目。他知道白建新娶媳妇儿用的就是半间工具房做新房,所以他也照方抓药,就跟工具员商量要借那半间工具房入洞房。
工具员是个好老头儿,再说,既然已经借给过白建新,总不能厚此薄彼。于是,新房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气迷心”的全部财产,就是一套被褥、一个包袱和一辆自行车。工具房里铺板是现成的,摞起几个葡萄箱来,就是一张小桌子,再买张高丽纸(北方人糊窗户的纸)把窗户糊上,宣传员用大红纸写一副对子贴在房门两边,新房就算布置好了。
只是新娘子不怎么高兴。她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堂堂“地方国营团河农场”的二级园林工,居然也像大春似的“半间草屋做新房”。可是已经跟着人家来了,也到大兴县登完记领来了结婚证书,不高兴只能装在肚子里。凡是有人来到这半间新房道喜的,她一律大大方方地笑着给人家点烟递糖,一副很“外场”也很懂事的样子。
当天新郎新娘相安无事,第二天两口子进城去逛了公园照了相,也都笑嘻嘻地回来。笑话出在第四天。三天婚假期满,“气迷心”该上班了。那天他干了一会儿活儿,就溜到一个与他关系不错的朋友那里,悄悄儿地请教:一连三夜,新娘子上床睡觉都没脱衣服,该怎么办呢?
一句话说得那朋友哈哈大笑起来:“你以为你们是老夫老妻、熟门熟路哇?怎么说人家也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能够一个人跟着你到农场来结婚,就算胆子够大的了。你还想一到晚上人家主动脱光了衣裳扑进你开里来?她不脱衣服,你不会温存点儿,帮她把衣服脱了?那么大的个子,白活这三十几年了。”
一席话,把他说开了窍。第二天那朋友悄悄儿问他下文如何,他笑嘻嘻地说了句:“照你说的话办,一切顺利。”
那人把这笑话传了开来,逗得人见了他就忍不住要笑。不过也有人说:这个“气迷心”,倒是个正人君子,相信他在此之前,绝没有跟哪个女人乱来过。但是笑话还不至于此。又过了几天,人们见他晚上政治学习时间老打瞌睡,又拿他打哈哈。他却一本正经地说:“看样子我得赶紧把她送回家去。要不然我非垮在她手里不可。这个悚女人,天天晚上不过12点不让我睡觉,早上不到5点,又把我捅醒了。敢情她可以睡到10点多钟才起来,我可是天天要盯着下地干活儿的呀!都说老婆是个盐坛子,不是个蜜罐子,这话还真不错呢!”
一席话,又把大伙儿逗得笑作一堆儿。不久以后,他果真又用自行车把老婆驮回霸县乡下去了。从此他也加入了每月回家4天的“短期探亲者”行列,没见他把媳妇儿再驮回来过。
因为他娶的媳妇儿是河北省人,不属于北京市范畴,根据政策,凡是家在北京、上海、天津三大城市之外的,特别是家在农村的就业人员,一律遣送回籍。于是“气迷心”费尽心机用几年劳教的代价换取到手的“北京户口”,又因为娶了个河北省农村姑娘而失去。转了一个大圈子,依旧回到了自己的老家,只是这一回虽然多了一个老婆,却连家也没有了。
我与“气迷心”同一个班,见到他老婆的机会也比较多。有一次他老婆悄悄儿地问我:“大齐一个月究竟挣多少钱?怎么他这样穷呢?我看他除了一辆自行车、一床被褥、一个包袱,就什么也没有了。穷得连面镜子、连把梳子都没有。国营农场工人,跟我们农村人也差不多嘛。”
我不知道他在村子里是怎么吹的,不敢跟新娘子说实话,只说:“单身汉嘛,谁攒得下钱?古话说:‘男无妻,财无主’,娶了媳妇儿成了家,往后就能够置下产业攒下钱了。”
“气迷心”回家以后,既没有住房,又没有收入,这个老婆保得住保不住,还真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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