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一瞥-一只羊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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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双手,除了会写文章以外,还会干许多事情。比如说会杀羊。我杀羊的速度可以和任何一个职业的屠夫媲美。我杀羊取的是哈萨克式的杀羊方法。用两只手抓住羊的脊梁上的毛,提起来,掼倒。然后用左腿压住羊的两条后腿,右腿压住羊的两条前腿,身子半虚半实地压住羊身。腾出的两只手,左手按住羊头,右手则在羊的脖子上摸索着寻找下刀的部位。那地方找着了,于是右手握起刀来,从那地方扎进去。这一下会将羊的脖子横穿。穿进去以后,旋转两下,刀刃顺着脖子下腭的地方,连切带削地割出。刀子出来的时候,羊的半个头已经与身子分了家。但这时候羊还没有死,还在动,如果放开,它还会站起来奔跑一阵。因为神经中枢还没有被切断。而血已经像喷泉一样从切口处向外喷涌了。伴随着喷涌,切断的喉管有时会发出“咕咕”的怪叫声,有点像鸭子的叫声。血在喷涌的时候,刀口位置会生出许多的血色的气泡。这时候,你站起来,一脚在地上踩实,一脚踩住羊身,腾出的两只手,一只掰住羊的下巴,一只掰住羊角,使劲地向后一掰。只见“咔叭”一声响,羊的颈脊骨断了,而在断裂的部位,一根白白的中枢神经露出来。

    你这时候重新操起刀子,将中枢神经割断,只见羊抽搐两下,就完全地死了。

    这是杀死一只羊的过程,这个过程对我来说,通常用三分钟左右。羊只杀死,而通常的屠宰过程并没有完成,还需要扒皮,破肚,掏出五脏,如果这活做细一点,还需要剔肉,即把肉大致地剔下来,让骨肉分家,仅仅留下一副骨头架子。

    剥皮剔肉的过程是这样的。从四只羊蹄的四个方向,用刀子向中心点一路割去。那中心点的交汇位置,通常是羊的肚脐眼儿。再从头上,细致地剥起。头皮剥下来以后,顺着一刀,从脖子穿过肚皮,越过肚脐,直达羊的肛门位置,这些事情做完以后,便将刀子放下,伸出两只手,拽住脖子部分的羊肉,狠劲地往下拽。孔武有力的人,通常将羊只往架子上挂起,尔后拽住羊皮,大叫一声,皮肉便分家了。架子上挂着一只整羊雪白的胴体,手中则拽着一张毛绒绒的羊皮。力气小的人,或者细心的人,他剥的速度慢一点,通常他一手拽着羊皮,一手握成拳状,一边拽着,一边使出拳头在羊只身上乱戳,促使肉和皮的分离。

    剔羊的过程像一曲音乐。羊只挂在架子上,刀子在欢快地跳跃着,从一根肋骨跳向另一根肋骨,从一条腿跳向另一条腿。转眼之间,像耍魔术一样,架子上剩下了一副羊的骨架,而羊肉软搭搭地落下来,等待冬贮。

    这个过程用五分钟。加上前面那个三分钟,屠宰一只羊的时间需要八分钟。这八分钟是不是有点太短了,一支香烟的工夫。这话有理。平常人宰羊是需要比这八分钟多一点的时间的,比如我。上面这八分钟所说的,是草原上的宰羊冠军所用的速度,或者说是传说中的“庖丁”所用的速度。

    我见过各种各样的动物死亡时的表情。动物不会言语,或者说它们的言语人类不懂,所以它们留给世界最后的感情表达就是表情。如果是人,尤其是伟人,那么大约他们会说话,而他们的只言片字也会被好事者记录下来,备录在案。例如鲁迅先生,他的口中吐着雪茄味,叹息说忘记我!例如普希金,他咯最后一口血,叫道终结了,生命!例如大仲马,这个浪子望着户外巴黎的夜空,手里搛着两枚铜钱,叫道广巴黎真是个好地方!这钱真经花,我来巴黎时身上带五枚铜钱,花了半辈子,现在身上还剩两枚!这些人的或是真实或是杜撰的话语,成为他们告别这个世界时最后的表达。但是动物不能,或者说动物不会。

    羊只在刀子扎进脖子里的那一刻,脸上会出现一种耶稣受难时的表情。它死死地咬紧牙关。它一声不吭。它儿乎也从来不做反抗的动作。我们无法理解它为什么不叫。它是知道那命定的一刀在等待着它的,当从羊群中将它单挑出来那一刻它就知道了,但是它不叫。这事真奇怪。“叫吧,叫出来会减轻一些痛苦的!”那些蹩脚的电影里,常有这种母亲在劝慰自己受伤孩子的镜头。但是这只羊只不叫,它拼命地忍耐着,忍耐着这族类的与生俱来的永恒的无边无涯的苦难。那忍者的表情似乎在说:“我要做个好孩子!我不叫!我不让操刀者增加多余的精神负担!我不加重操刀者身上的那种罪恶感!我是羊!”

    较之羊只,别的动物的死亡不是这样。例如牛在死亡的时候,眼睛里热泪滚滚,黄豆大的泪珠会打湿这处地面。那眼睛也不像羊只一样闭着的,而是睁得滚圆,那滚圆的眼睛是饱含着对世界的疑问,对眼前这个直立动物的疑问。这疑问的目光令人想起东郭先生与浪的中国式传说。在这传说的后半段,人和狼在路途中遇到一只走向屠宰场的牛,他和它询问这只老牛:狼应当吃人吗?老牛那几千年前的目光大约就是这疑问的目光。老牛的回答是肯定的,它认为应当吃。在说这话时它饱含着对人类的蔑视和仇视。一我辛苦了一生,我的汗水可以流成一条河,我创造的财富可以富裕一个家庭。但是当我老而无用的时候,等待我的是脖子上的那一刀。我的肉将会变成美味佳肴,充填人类那贪婪的胃;我的筋将会被抽出,制成鞭子重新抽打我的同类;我的皮会被缦成鼓,会被制成各种精美的皮制品。这一切都是在法则和秩序中心安理得地完成的一牛会如是说。

    我没有宰过牛。此刻书写者看着自己的手,回忆道确实没有宰过。我仅仅只看到过宰牛。较之卑微的羊只的死,庞然大物牛的死亡是一件神圣的事情。今天也界上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发生了!什么事情呢?要杀一只牛。我见过一个女巫式的老女人杀牛的情景。萏先是祈祷,为人类贪婪的胃、为永远也填不满的人类的口腹,而乞求上天的宽恕,接着是一群人拽住牛的四条腿,向四个方向拉。牛身体失去平衡,轰然一声倒地顷刻间天地为之失色。牛宰完了,变成一堆肉,这时候仍要祈祷,祈祷的内容是为这只牛超度,让牛的灵魂离开肉体,这样牛肉才可以吃。

    比牛更庞大的动物是骆驼。我没有见过杀骆驼。据说,骆驼那时候的反应,和羊的反应一样,它四蹄跪倒,听任人的宰割,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这些庞然大物为什么没有丝毫的反抗呢?据民间的说法,它们的眼睛里有一个放大镜,从而将直立的这个主宰者看成巨人,而将自己看成侏懦。

    动物中最悲惨的死亡个例当属鳖。鳖又叫乌龟,或者王八。小时候,我从家乡的小河里摸到一只鳖。怎么杀它呢?人们告诉我,鳖是在泥水里长大的,它的肚子里装了一肚子泥水。你需要将它放进锅,添上水,用慢火烧。这样换过几锅水以后,鳖就把泥水吐净了。这办法当然十分残忍。锅里的水咕嘟咕嘟滚着,为防止鳖逃跑,锅上面盖着锅盖,锅盖上面再压一块石头。这时你能听见,鳖在锅里挣扎的声音。它用锋利的爪子挠得锅底沙沙直响,它在锅里翻腾和转悠的声音,它“咕咕”的吐纳声。二十分钟以后,锅里的声音消失了,这时候你打开锅盖,鳖仰头朝天,浮在水面上,露出白白的肚皮。它死了。

    连队驻扎在一块亘古的荒原上。苍茫的远处是欧罗巴大陆,身后则是栗色的亚细亚。点缀着这一片荒凉的土地的,除了边防站几十个面色忧郁的士兵之外,通常只有一群羊。

    雪白的羊只散落在荒原上,早出晚归。放牧着这一群羊的牧工叫赫尼亚提。许多年以前,这里初设边防站,当地牧人给这些远方来客送了几十只羊。公羊一只一只地杀完了,母羊则留了下来,用于繁殖,几十年下来,羊群便滚动成六七百只的一大群了。

    那已经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在边防站当兵。春天来了,正当我脱下毡筒,脱下毛皮鞋,就要换上胶鞋的那一刻,站长找我谈话。原来,羊产春羔的季节到了,赫尼亚提一个人忙不过来,他要站上为他派一个帮工,这样,站长找到了我。

    母羊在春天产羔。六七百只羊里大约会有六七十只产羔。羊产春羔的时间不定,或者在晚上,或者在白天。如果是在白天,游动的羊群中会有一只大肚子的母羊停下来,开始产羔,产完羔以后,健壮的羊羔,会站起来跟着队伍一起走,而孱弱的羊羔,四肢发软,走不动。有的母羊,会守在羊羔身边,而有的母羊,便撇下羊羔,自己走了。我的任务,就是跟在羊群的后边,拾羊羔。

    以上是我的一篇残稿。

    我已经记不起在这篇叫《一只羊的一生》的文章中,我想告诉人们什么故事了。是想讲那一年我“拾羊羔”的故事吗?是想说那年春季,我一共接了六十八只羊羔,而那一年冬天冬宰时,边防站依据这个数目,宰了六十八只成年羊的事情吗?我想以此来感触荒原上这一群白色动物的命定的轮回吗?我不知道。

    或者是想讲那两个越境羊只的悲惨命运吗?有一次我放羊期间,突然发现羊群多了两个长羝角、长绒毛、耳朵上挂一个铜牌的羊只。它们显然不属于边防站的羊,因为边防站的羊,没有这么高大威猛,边防站的羊的耳朵上,也不是像耳环那样挂一个铜牌,而是用烧红的铁丝,给羊只的耳朵上烙一个“5”形的记号。比如我的工作之一,就是给这新产的羊羔耳朵上烙记号3我断定这是两只越境的羊只。一番外交交涉后,这事得到了苏方的承认。交接仪式是在界河三号口进行的。两只越境者给赶过去以后,苏方军官立即指使士兵,从吉普车油箱里倒出汽油,将两只可怜的羊活生生地烧死了。那焦糊味一直弥漫在这块草原上,久久不能散去。

    两只羊只就这样完结了它们的一生。

    记得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谈到过这件事。我说,自那以后,我就不吃烤羊肉串广,因为那股焦糊味总令我想起那悲惨的一幕。这文章是前些年写的。而现在,自从我的一位白房子战友成了下岗人,在西安的街头开了一个烤肉摊以后,我又常常去吃。我一边吃着烤羊肉,一边嗅着死烟味和焦糊味,于是乎麻木的神经开始兴奋,心中充满着一种嗜血的快乐。

    除这一次羊只越界外,还有另一次。这一次是我接生的一个黑白相间毛色的羊羔越界。两次越境的结果大同小异,因此这里就不多说了。

    我努力地将过去的记忆拾起,狗尾续貂,写上后面这一段文字。写下之后我明甶,此次所涉已非前番之水,我是再也回不到当初写《一只羊的一生》那种心境中去了。只怪当初没有抓紧将它写完,那么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知趣地就此打住,免得露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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