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之前她坐到位子上的时候,下意思地扫了一眼邻桌,本意是参考一下邻桌吃什么:夫妻肺片、回锅肉、油焖菜心……目光不仅覆盖了桌子上的食物,顺便看到两颗脑袋,一颗头发稀疏油腻,一颗茂盛卷曲。两颗脑袋凑得很近,不断地窃窃私语闾或发出各种味道的低低的笑声。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制造出的声音总是充满了人间烟火的热气。
就在这热气的烘烤中她边吃面边想象它的来路,是有形象的,嘟噜噜地冒出,不费什么思量,只能来自肺管。她向邻桌瞥了一眼,其实不用看,肺片上有很多大小不一的圆洞,虽然是贫寒夫妻节俭出来的下脚料,但是拌了麻辣调料,倾上盐、味素、糖、香油,竟然成就一盘人人喜爱的下饭菜了。
化腐朽为神奇吗?她的心里陡然一惊,筷子就慢了下来。人世间这等聪明的事情多了去了,却从未有一件如此充满令人向往的烟火气息……她因为激动,气息的流量突然增大,而失去弹力的并已经碳化的肺管似乎无法承受莫名之重,压力下一朵蘑菇云升腾,尘埃缤纷中,她看到几个硕大的字缓慢地碎下来:同呼吸,共命运。这惯常见过的六个字似乎超出了它本来的长度,让她觉得怪,再看,却是多出四个字的:只有同呼吸,才能共命运。烟幕消散殆尽,她已然明白,从并列关系转变成因果关系的那组词,利刃般爽利地割断了捆绑他们八百年的绳索。
两颗脑袋在她的余光中又凑在一起,麻油和川椒主导的香辛气息热风一样交织在一起,盘旋着攀升,在粗俗的人间烟火中细致又猛烈地筛选出温馨的夫妻情趣来,旁若无人地向四处弥漫。
她的肺管全面坍塌堵塞,柿子鸡蛋面索然无味,只好停下筷子。
对面的那盘牛肉盖饭已经告罄。
“离吧。”她对着面前的空气,忿忿地挑起这个讨论了无数次的话题。
“何苦?”居然有回声。
“离吧。”她知道自己不屈不挠已经有一个世纪了。
“何苦?”复制的声音。
“不离才苦。”
“想开点,别人也都是这么过的。”她早就服了他槛外人的姿态,这生活居然和他没关系。
“离!现在就离!”她期待着一个时刻,她知道终究会来,但是不知道会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
毫无征兆地,那一刻来了。
他说:“好吧,我本来无所谓。”
他说他无所谓,而且本来!
他们从民政局出来,她站在大门口等他先选择走开的方向。他向西走去,她便迈步向东。太阳很火爆,她无遮拦地走在太阳的光芒中,想象着它的芒刺怎样剔除附着她身上十年的晦气,有种痛并快乐的极度快感。可是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喂,我告诉你,那两个人,”他调整了声音,更清晰地,“那天那两个吃饭的男女——吃夫妻肺片的男女,他们不是夫妻,是皮绊儿!”
她背着一身太阳的芒刺,哈哈大笑,笑得如此通透,十分神奇地看到了自己的肺管全部完全打开,沸腾的气息争先恐后地向外奔涌。
他显然在等她的回应,她知道这个,但并不说话,大步地向前走,心里想:你是永远都看不到自己后脑勺的,你就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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