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青山真的需要一点火。他匍匐在灌木丛中,眼巴巴地盯着河中火炕一样又大又平的石头,上面一堆灰烬还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那青烟下面兴许就有一块红红的木炭,正好点一袋烟,歇一歇,打个盹儿,张青山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张青山屏住呼吸、侧起耳朵又听了一阵子,这才站起来紧了紧腰间的带子,一步跨上大石头,石头上几行字就像一排排眼睛,一下不眨地和张青山对上了。
家住莱阳本姓孙
翻山跨海来挖参
二宝如今迷了路
米粒未进整七天
有命遇上好心人
顺着河水往下寻
张青山捡起一块烧黑了的桦树皮在石头上划了划,几道粗粝的黑线乱乱地交织在一起。他知道有一个叫孙二宝的山东人遇上麻烦了,和自己一样,只是命不同,麻烦也不一样罢了。张青山抬头仔细地看了看天,正午的阳光透过参天大树还是罩了下来,不温不热,但是朗朗地罩下来,把自己整个人罩在老天爷洞悉一切的目光中。张青山脖子上长长的刀疤颤了一下,叹道:“命!”又紧了紧腰间的带子,跳到河里,趟着齐膝的河水顺流而下。
约摸一个时辰,张青山耳朵和鼻子同时捕捉到一种怪异,他把自己藏在河边一丛矮树后面,眼睛穿过凌乱的枝叶——十几米处一块大石上卷曲着一个人,而他的头上方站着两只健硕的狼!
张青山无声地从腰间拔出匣子枪,锁定那只更壮的公狼,“砰”的一声炸断河水的轰鸣,几只鸟“扑啦啦”飞起又“倏”地藏匿,公狼扑地,母狼瞬间明白了一切似的,落荒而逃。
那个叫孙二宝的人已经死了,张青山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一处废弃的地窖子。他把孙二宝放了进去,用匕首松些山土封堵。张青山坐下来,终于点上一袋烟,说:
“兄弟,委屈委屈吧,我们这些人……命!”森林里静得如同一块铁疙瘩,没有回应,张青山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你别怪我穿了你的衣服,拿了你的烟袋、荷包。老天爷有眼,油布褡裢我可没动,也没看。”
月出正东的时候,张青山走上一条羊肠小路。在一片死寂里,他走出一阵风,两边的枝条被撞的舞动起来,像一只只张牙舞爪的手,一路纠缠。突然“啪”的一声,两只重重的手同时落在张青山的肩上,他的心“咚”地一沉,他不回头,知道只要回头,自己的喉咙就会被死死咬住,他继续向前走。奇迹般地,前面出现一小片开阔的湿地,张青山当然不能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他迅速出手,用力抓住肩上毛茸茸的东西,身体下蹲,两只手臂向前抡起,一个黑影划过张青山的头顶摔在地上,张青山并没有松手,他腾身跨上,只见匕首闪起凛凛的寒光,母狼发出一声哀鸣,浸在自己的血泊中。
转山爷
一场大雪下得沟满壕平,人掉到雪瓮子里自己爬不出来。森调队一行六人排成一行,孙二宝肩抗着枪走在头里,后面的人把腿和脚拔起再一同插进孙二宝留下的雪窝子里才能向前行。这个动作必须准确无误,稍有偏离,就跟头连连,队伍行动艰难而缓慢。
偶尔有觅食的野鸡饿晕了头从半空中一头扎进雪堆,密林深处传来老虎“呜呜”的鸣叫,树上大片大片的雪被震动,簌簌下落,真真假假的又一场雪!
断后的黑瞎剩儿想去捡野鸡,斜刺里刚迈出一步,孙二宝头也没回厉声呵斥:“你他妈给我赶紧归队!找死别拐带我们!”
黑瞎剩儿乖乖地收回那只自己开路的脚,一阵大烟炮从头上十几米高的树梢上呼啸而去,身边一棵大树被冻脆的树干噼噼啵啵倒了下去,落地时发出沉闷的轰鸣。那几个森调队员看着断裂处米色的木茬儿,都惊在那里,黑瞎剩儿身上出了一层细汗,水桶粗的一棵树!黑瞎剩儿心里骂了一句:“妈的孙二宝,就算欠你一条命。”
这支小小的队伍没有迷路,他们身上的森林调查任务让他们必须前行。孙二宝和黑瞎剩儿是向导,用队伍里工程师的话说,孙二宝比罗盘好使。
西边的林子上空晕染了一抹淡淡的红,树林里暗了许多,孙二宝把队伍带到了一处木刻楞旁边。他们进了屋,发现里面有足够的烧火柴,但没有吃的东西。孙二宝反身出来,细细观察那波浪一般起起伏伏的雪痕,有零星高挑的蒿革没有被完全覆盖,露出细弱的革尖儿。孙二宝走了过去,朝着一束拇指粗半尺长的蒿草伸出手,他拔了出来,没有任何牵绊——它是有人插在雪里的。孙二宝向下扒,很快地他拎起一只剥光了皮又清理干净内脏的獐子,接着孙二宝重新把雪盖好。
晚上,六个人吃了一只獐子,连汤也没剩,全泡了随身带的馒头。
第二天早晨,森调队员还在熟睡,黑瞎剩儿听见外屋有说话的声音:“好家伙,昨晚我一看有火亮儿,愣是没敢进屋,在雪窝子里捱了一宿。天亮了,我才看见那把蔷子不见了,知道是自己人,才敢进来。你是哪个绺子……”孙二宝打断了他:“兄弟,闲话莫说。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外面静了下来。
森调队员起来之后,孙二宝把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介绍给大家:“王老海,猎户。”那人一身笨重的羊皮袄裤,露出又白又齐的牙齿,“呵呵”地应着。
下山之后,黑瞎剩儿有一次一下子喝了一斤老白干,彻底高了,他说:“他妈孙二宝真成宝了,森调队就差搭块板把他贡起来了。他妈我就不服!老爷岭沟沟坎坎我都走遍了,我咋就不知道有个孙二宝?你问问他孙二宝是谁?他叫孙二宝吗?你再问问他脖子上的刀疤是咋回事?”黑瞎剩儿打开食指和拇指,在自己的脖子上比量。有人说:“你脸上不也都是疤痕吗?”黑瞎剩儿仰起脸说:“我这可是黑瞎子舔的,看看,你们看看,和他那个一回事吗?”
第二天孙二宝走了。森调队发给他的那支枪擦得锃亮,规规矩矩地挂在墙上。
孙二宝不知去向。
煤黑子
孙二宝刚从井下上来,去杂货铺买烟,碰上了热闹。杂货铺老板翟春福的老婆和一个陌生女人打成一团,老翟躲在旮旯里不出来。一个双眼瞎的老头扎撒着双手,跟随打骂声,一边摸索着,一边哆哆嗦嗦地咕哝:“别打了,怏住手。淑芝咱走,马上走。”
“不要脸的臭婊子!卖够了,还腆脸从牡丹江追到鸡西来啦!”
“你才不要脸呢,我早就是老翟的人,是你抢了老娘的地方!”
孙二宝此时已经吸完一支烟,战斗还在继续。他狠狠地掷下烟头,走上前,拉住那女人,说:“老翟已经成家了,要是你不嫌弃我是个煤黑子,跟我走吧。”
那女人瞪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盯着孙二宝好一会儿,又看了看旁边抓着她衣襟儿的老头,老头一双烂桃似的眼睛流着泪水一样的东西。女人说:“爷敞亮,爷要是不嫌弃我,我就跟你走。可有一样,我得带着他。”女人抓住老头的一只手,攥得紧紧的。
从此,孙二宝吃上了热汤热饭。他还在房后接了个小偏厦,盘上炕,把老头安顿在那儿。
翟春福的老婆总是放出难听的话来:“臭婊子前半宿陪煤黑子,后半宿陪老王八。”淑芝就把老翟老婆直接堵在大门口,当众说:“你再敢胡说八道,我就把老翟收服了。我可知道老翟喜好啥!”
那天晚上,淑芝特意做了一海碗红烧肉,拌一盆大拉皮,拿出事先烫好的小烧,两人面对面坐在炕桌两边,淑芝开口道:“老孙啊,今儿个咱俩像爷们那样喝一次。”说完一仰头干了一盅。
沉默了一会儿,淑芝说:“这些个日子了,你啥也不问,你就没啥问的吗?”
“没有。”孙二宝也干了一盅。
淑芝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看住孙二宝:“是,我是窑姐儿。可是,我跟了你老孙,从此死心塌地绝无二心。”她指了指偏厦,“他救过我的命,我跟过他。可是他现在不中用了,我得养活他,我不能把他扔了。嫁了你,我跟他永无瓜葛,老翟也是一样。你要信呢,咱俩就好好过,你要不信呢,我明儿个收拾铺盖走人。你看咋样?”
孙二宝放下筷子,郑重其事地说:“以后你记住,没用的话别说,没用的麻烦别惹。你跟着我,荣华富贵的日子指定没有,我保准你饿不着,冻不着。”孙二宝也指了指小偏厦:“他也一样。”
淑芝眼睛立马泛起一层泪花,说:“成,听你的。”
五年之后他们的孩子出世了,是个女孩,叫孙冬梅。过了两年,儿子出生了,起名张承祖。有人问孩子为啥姓张,孙二宝说:“淑芝姓张。”
淑芝还问过孙二宝一个问题:“你脖子上的刀疤是咋整的?”孙二宝说:“小时候弄的,早都忘了咋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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