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仝婆子落户黄花屯的时候，燕子还未嫁到赵家。燕子过门三个月，园子里的黄瓜豆角茄子辣椒齐刷刷都长成了，老仝婆子打开赵家的园子门，像进自己园子一样，撩起大布衫子，一把把地摘。赵少卿远远地看见了，就当没看见。燕子刚喂了鸡，拎着空笸箩进园子也要摘豆角，撞见老仝婆子，她很生气：
“你瞧你，挖着软乎土了是吧？怎么黑上我们家了，差不多少的你换一家摘行不？”
老仝婆子眼皮没抬，手也并不停下，嘴却撇起唱歌一样的长腔调：“哎，你们赵家，房子是房子，地是地，花子要不穷，耗子盗不穷，我不摘你们的，摘谁的呢？”
就这样，燕子眼睁睁看着老仝婆子摘完各色蔬菜，起身，迈开后放脚，铁塔一样的身子骨随着硕大的屁股扭动起来。燕子气没消，心说：老鸨子一张大酱块子脸够十个人看半个月的了，这么粗壮的身子骨，还有男人喜欢？真是怪事。
燕子说的男人，包括她的丈夫赵少卿。
燕子粉着脸嘟着嘴回到当院，左一眼右一眼地“剜”少卿，少卿忍不住笑了，他知道燕子生他的气。屯子里的人都知道老仝婆子在牡丹江开了多少年的窑子，老不中用了才投奔少卿哥俩的。年少的时候，少卿哥俩受到年轻的仝姑娘很多温柔的关照，他们有二十年的交情。四十多岁的老仝婆子“解甲归田”，虽是自己置办的房子地，但孤身一人总得有个依傍。
少卿三十六岁才定下心来娶了燕子，十八岁的娇嫩姑娘他喜欢是真喜欢，但还是拢不住他的身子。燕子虽然岁数小，却不傻，有时使气，少卿就好言哄她：“不是心疼你吗？你还没长成呢，受不了我这大老爷们揉搓。”燕子就是有气也没办法，少卿的确疼她，从来没跟她发过脾气。她就把气使在老仝婆子的身上。新媳妇燕子不会耍泼，也不会骂人，她使蔫招。老仝婆子不出门便罢，一出院门，赵家牛犊子般的狗儿黑子，就疯了一样扑上来，追得老仝婆子满街跑，再不敢出门，成了全屯子的笑柄。两个女人也从此如同水火。
少卿在外面豪横得很，好孬人轻易不敢惹他，但是他对燕子有无限的宠爱和耐心。老仝婆子扭着屁股来请燕子去她家吃饭，燕子即刻明白少卿在中间弄了鬼。黑子不在家，少卿领进城办事去了，老仝婆子便从容地使出老鸨子的本事来，巧舌如簧，话说得极其恰当熨帖，失去主心骨的燕子便梦游般跟着老仝婆子走了。
燕子坐在老仝婆子的八仙桌旁才清醒过来，先生自己的气，之后就冷冷地不说话，也不动筷子。老仝婆子自斟自饮，慢慢地说到正事儿上来：“燕子，男人和女人也不只有那点事儿。重色不是友，是友就不起色，这样的话不知道你可听到过？你一点也不用多心，我和少卿爷们似的。”燕子根本不相信窑姐儿的话，她专心地听只是想找些破绽。
“砰砰砰”屯子里突然响起一阵枪声，有人喊：“小日本子来了！”老仝婆子扔了酒盅，抓起燕子的袖子跳出后窗。园子里的草比蔬菜高壮，两人就势猫进去，可是随后有三个日本兵扑了上来。燕子吓傻了，老仝婆子站起来铁塔一样挡在燕子前面，把三条长枪紧紧抓在手里，大叫：“燕子，快跑！”燕子这才来了股猛劲，麻利地翻过障子，转眼消失在一望无际的青纱帐里。
傍晚，燕子回屯，老仝婆子早被人平放在炕上，她直挺挺的，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燕子一脸泪水，抓住老仝婆子的手，第一次叫她“仝姐姐”，燕子说：
“仝姐姐，仝姐姐，你救了我的命！”
老仝婆子睁开眼睛，声音断断续续：“傻丫头……你懂什么……我这是救了少卿的命。”
燕子赶紧说：“你等着，少卿马上就回来，他回来救你。”
老仝婆子笑了，清清楚楚地说了最后一句话：“我哪有你这个傻丫头命好，少卿救不了我。从年轻那会儿到现在，我等了他一辈子。他到底救不了我。”
老仝婆子咽气时，眼角挂着一滴圆溜溜的泪珠，并不滑落。燕子知道那么挂着会很刺痒，就掏出自己的绢帕子给她擦去了。
燕子没嫌她脏。
燕子什么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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