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文学典藏散文卷-玉屑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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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丽宏

    “玉屑”之引

    现代人,生活紧张,物欲膨胀,很多人心烦意乱,怨尤顿生,大千世界纷繁热闹,却寻不到一个清静去处。殊不知,有一个美妙所在,人人都可随意造访,如能沉浸其中,哪怕是片刻瞬间,也是莫大享受。这所在,在中国的古典诗词中。

    读诗,而且是读古诗,岂不背时?

    我们老祖宗,用他们的智慧和才华,创造了人类文学宝库中最耐人寻味的文字。两千多年来,中国历史上出现过多少了不起的诗人,方块字被他们反反复复使用,却常用常新。中国的古诗,以简练的文字,构筑成阔大幽深的意境,让人惊叹,这实在是汉字的光荣。那些流传千百年而依旧魅力不衰的优秀诗词,是文字中的钻石,是真正的文学瑰宝,识字的中国人,如果不懂得欣赏我们祖先留下的这些宝贝,难道不是天大的憾事?

    宋人魏庆之,有《诗人玉屑》传世,数百年来一直有人在读,在研究,那是一本诗话,内容和作诗有关,有诗人的故事和言论,也有关于写诗方法等种种论述。我要写的文字,其实和这本书没有太大的关系。我喜欢《诗人玉屑》这书名,尤其是“玉屑”这两字,想象一下,一把雕刀,滑过润洁的玉石,刀锋下,溅起晶莹的碎玉,如雪,如丝,一缕缕,一片片,在阳光下飞舞,飘扬,虽只是闪烁于片刻瞬间,却可以长久漾动于心头,那奇妙的清亮莹光,可以驱逐浊思,照亮幽暗的心谷。读古诗,当然可以用现代人的眼光,欣赏的触角和情感的波动,若能如刀锋琢玉,滑过古人智慧艺术的诗句,溅起片片玉屑,何其美妙。

    古老的中华大地上,诗魂不死,诗人不绝。我想,只要我们还在使用汉字,中国古诗的魅力便不会消失。

    早春消息

    暖风徐来,冰雪消融,春意在大地上悄悄蔓延。春意最早在什么地方露头?苏东坡有名句:“春江水暖鸭先知”,在河里游泳戏水的鸭子最先感知到温暖的春意。这其实是诗人的想象,苏东坡诗中没有具体描绘鸭子们如何感知春意,但就这么巧妙一点,已经可以让人联想春意如何不动声色地悄然而至。鸭子们在水中欢腾的模样,读者可以自己去想象,那一片被欢快的脚掌和翅膀搅动的春水,正带着春天的暖意,缓缓而来。苏东坡写早春景象,在他的词中也有佳句:“东风有信无人见,露微意,柳际花边”,这几句诗中,东风是早春信使,吹得柳绿花发。鸭戏春水,表现的是瞬间景象,而东风播春,却是一段较长的时空。诗人对春的观察,细致入微,从微观到宏观,从有形到无形。

    在我的记忆中,古人描绘大自然最初春意的佳句,可以举出很多。李白的《宫中行乐词》中,有两句诗写得传神:“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寒冬的冰雪在梅花的幽香中消融,柳条在和煦春风中暴出了金黄嫩绿,这也是最早的春消息。同样的意境,在李白的诗中可以找到不少,如《早春寄王汉阳》中:“闻道春还未相识,走傍寒梅访消息”,《落日忆山中》中:“东风随春归,发我枝上花。”杜甫的《腊日》中,也有两句妙诗,和李白的诗意异曲同工:“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这样的早春诗意,李清照也感受到了:“暖日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从绿和梅在暖风中的变化中感觉“春心动”,是李清照的创造。宋人张来的《春日》中有两句写得很生动:“残雪暗随冰笋滴,新春偷向柳梢归。”在冰棱滴水融化中,看到冬天已悄悄过去;从柳梢的新绿中,发现春天已偷偷归来。同样的意境,也可以在宋人张栻《立春偶成》中看到:“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春到人间草木知”和“春江水暖鸭先知”,属于相类的思路,“草木知”,也可以引动读者的丰富联想,春风中,草木复苏,大地泛出新绿。韩愈咏春,曾写到:“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也是草树知春,不过却已经春深似海了。他这首诗题为《晚春》,所以会有万紫千红的景象。

    韩愈的《春雪》,写的也是早春景色,却与众不同:“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二月初,正是春之头,在刚刚解冻的田野里看到草芽,心生惊喜。对盼春心切的人来说,这一丝春色初露,实在不过瘾。于是诗人笔锋一转,请来了白雪,这当然是春雪,是冬天的尾巴。雪花在已经萌动春芽的草木间飞舞,仿佛是在向诗人预示春花烂漫的盛景。

    多年前我曾以《早春》为题写过一组短诗,每首六行,写这些诗时,眼前漾动着大自然的春意,心里也出现古人的诗句。去年在《光明日报》发表这组诗,引起很多读者的共鸣。其中有《芦芽》,描绘的是我当年下乡“插队落户”时的感受,每年初春,看到河边芦苇发芽,总是心生喜悦和希冀:

    出土便是宣判冬天的末日,

    尽管寒风仍在江边呼啸横行。

    纤细的幼芽竟能冲破冻土,

    地下搏动着何等强韧的春心。

    不要再为自己的柔弱哀叹,

    且看这遍野迎风而长的生命。

    杜鹃啼血

    杜鹃,在汉语词汇中,是花,也是鸟。

    杜鹃是多年生灌木,品种繁多,花开缤纷七色,以红色居多。春天山野中,杜鹃是最常见的花,盛开时,满山遍野殷红如火。江西民歌中的《映山红》,陕北民歌中的《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唱的便是杜鹃花。

    杜鹃作为鸟名,含义更为丰富。杜鹃,就是布谷鸟,又名子规、杜宇、子鹃。如果生活在乡村,在春夏时分,能听到杜鹃彻夜啼鸣,如歌如吟,如泣如诉,引人遐想。我年轻时在崇明岛“插队落户”,经常听到杜鹃的鸣唱,那声音总是从远处传来,在田野中飘绕不绝。那时人们都把杜鹃看作报春鸟,“布谷声声”,是督促农民播种耕耘。但在我听来,杜鹃的啼鸣,总有凄苦悲凉之感。这或许是因为联想到那些古老的传说。

    杜鹃花,如何成了杜鹃鸟?唐代诗人成彦雄写的一首五绝作了很妙的回答:“杜鹃花与鸟,怨艳两何赊。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

    我没有仔细看过杜鹃的样子,但知道杜鹃有红色的嘴,富有想象力的古人以为这是啼血所致。杜鹃鸣唱时节,正是杜鹃花盛开之际,于是便有了“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的联想。中国古代有“望帝啼鹃”的神话。望帝是传说中周朝蜀地的君主,名杜宇,不幸国亡身死,魂化为鸟,哀啼不止,口中流血。“杜鹃啼血”,在很多古人的诗中提及,杜鹃被称为杜宇,由此而来。李商隐《锦瑟》中,“望帝春心托杜鹃”,引用的就是这个典故。因为这样的故事和传说,杜鹃出现在古诗词中,多与凄惘和悲苦相关联。如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白居易《琵琶行》:“杜鹃啼血猿哀鸣”;秦观《踏莎行》:“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辛弃疾《定风波》:“百紫千红过了春,杜鹃声苦不堪闻”;贺铸《忆秦娥》:“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王令《送春》:“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

    文天祥晚期的诗歌,多悲切之情,国破家亡,前景渺茫,他曾以杜鹃的形象寄托自己的情思:“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漂泊复何依,山河风景原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这首题为《金陵驿》的七律,生动表达了因国破家亡而生发的忧伤沉痛。

    杜鹃的啼鸣,在很多游子的耳中,彷佛在诉说“不如归去”,诗人常因杜鹃之鸣而撩动乡愁。范仲淹有诗云:“夜入翠烟啼,昼寻芳树飞,春山无限好,犹道不如归。”

    杜鹃,不仅是花和鸟,也是中国古诗中涵义幽邃的意象,值得玩味。

    弦管暗飞声

    古人在诗中描绘的音乐,我们大多都已经无法听到。然而那些吟咏音乐的诗篇,直到今天依然令我神往。

    白居易的《琵琶行》中那些美妙的诗句,已成为中国人记忆中最熟悉的诗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把琵琶的声音转化成这样的文字,是天才所为。

    唐人诗中,写弹琴的诗很多,其中不少写得非同一般。如李白的五律《听蜀僧浚弹琴》:“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其中“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两句,是典型的李白风格,既有想象力,也有气势。

    常建的《张山人弹琴》,也写得传神:“君去芳草绿,西峰弹玉琴。岂惟丘中赏,兼得清烦襟。朝从山口还,出岭闻清音。了然云霞气,照见天地心。玄鹤下澄空,翩翩舞松林。改弦扣商声,又听飞龙吟。稍觉此身妄,渐知仙事深。其将炼金鼎,永矣投吾簪。”琴声中,云霞缭绕,仙鹤翔舞,还有飞龙歌吟,这当然是诗人的想象。琴声驱散了现实世界中的喧嚣烦乱,把人引入仙境。

    写琴的诗中,流传较广的是韩愈的《听颖师弹琴》,其中“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是韩愈描绘琴声的名句,此诗我曾在《诗和琴》一文中谈过,不再重复。宋人晏几道的《菩萨蛮》写弹筝,也值得一读:“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晏几道写的是“哀筝”,通篇都是哀声,其实也是游子的乡愁。

    古人诗中的音乐,常和乡愁相连。弹琴如此,吹笛也一样。李白也描写过笛声:“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这首诗题为《春夜洛城闻笛》,诗中并没有直接写笛声,只是“暗飞声”三字,却传神地写出了笛声的哀怨婉转。夜色中隐约飘来的玉笛声,吹奏的是故乡熟悉的曲子,触动乡愁,是极自然的事情。中唐诗人张祜有绝句《听简上人吹芦管》,也是一首写音乐的佳作:“细芦僧管夜沉沉,越鸟巴猿寄恨吟。吹到耳边声尽处,一条丝断碧云心。”此诗和李白的《春夜洛城闻笛》有异曲同工之妙,一是玉笛,一是芦管,却都是回旋在夜色中的思乡哀曲,而且都隐约朦胧,一是“暗飞声”,一是“耳边声尽”,在玉笛声中生出的“故园情”,和在芦笛声中引发的“碧云心”,意思也是相近的。

    谈到古诗中的音乐,不能不提一下李贺的《李凭箜篌引》。箜篌何物?这是古代的弦乐器,现代人已不识其面。不过,读一读李贺的诗,可以想象它奏出的奇妙音乐:“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天上人间的奇景幻象,纷纷出现在诗中,凤凰叫,芙蓉泣,香兰笑,老鱼跳,瘦蛟舞,这些声音,谁也没有听见过,李贺这样写,看似荒诞,却把音乐的奇美和神秘表现得淋漓尽致。

    怎一个愁字了得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李清照是一个刚烈女子,这是因为她那首只有二十字的《夏日绝句》:“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如此浑厚而有气势有风骨的诗,出自一个纤柔女子之手,实在让人惊叹。这首诗,表面上是赞扬项羽,其实是批评当时的朝廷在外敌侵犯时偷安南逃,没有骨气。和她同时代的男诗人,有几个能写出这样血气方刚的诗篇?

    其实,李清照的诗词中,更多的是愁绪,千回百转,都是凄楚愁苦。这和她生活的时代有关,国破家亡,使她难得欢颜,即便面对大自然的美景,撩动于心的,还是一个愁字。且看那个“愁”字,如何出现在她的词中:“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醉花阴》);“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点绛唇》);“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生。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摊破浣溪沙》);“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一剪梅》);“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蝶恋花》);“黄昏院落,凄凄惶惶,酒醒时往事愁肠”(《行香子》);“梦断漏悄,愁浓酒恼”(《怨王孙》);“酒从别后疏,泪向愁中尽。遥想楚云生,人远天涯近”(《生查子》)……

    古代诗人中,作品中“愁”字用得如此频繁,很少见。她的很多作品中即便没有出现“愁”字,然而通篇都是愁绪。如《好事近》中“梦魂不堪幽怨,更一声啼鴂”,《清平乐》中“采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李清照写愁绪,不是无病呻吟,家国身世,都使她心情郁闷,把这种情绪转化为形象的文字,是真正的艺术。心怀愁绪的诗人,在夜间更感觉孤独无助,且读《如梦令》,这是一个孤苦诗人的自画像:

    谁伴明窗独坐?我共影儿两个。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无那,无那,好个凄惶的我。

    上面这阕《如梦令》,在明代前曾被认为是李清照的作品,后人在编《乐府雅词》时,署名作者为向镐。不过在我的记忆中,一直把它当做李清照的词,觉得这是一个女诗人的感受。

    李清照的词,最脍炙人口的,是那首《声声慢》,词中那种孤寂愁苦的心境和气氛,可以说是前无古人: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她作品中的那些叠字,成为宋词中独特的景观,而叠字的运用,成功地渲染出她作品中浓郁的愁绪。李清照是一个有独创性的诗人,不仅文字美妙,诗词中的意象,也常常新意叠出。她曾将自己的《醉花阴》寄给丈夫赵明诚,其中有“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写相思之苦,将人比黄花,异想天开,满纸愁绪。赵明诚也写了五十首词,把李清照那三句夹在其中,请一位名诗人品评,那诗人读后评价:“只有三句最好。”

    蛙鼓声声

    儿时背诵的古诗中,有宋人赵师秀的《约客》:“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中国人熟悉这首诗的前面两句,因为诗人用最通俗明白的语言,描绘出乡村初夏最常见的景象,人人读了都会有共鸣。江南夏夜的蛙鸣,是美妙的天籁之声,记得童年到乡下,曾经被蛙声震惊。白天玩得疲劳,晚上倒头便入睡,夜间做梦竟到了战场上,只听见枪炮噼啪,金鼓齐鸣,震天动地的声音将我惊醒。醒来,那巨大的声音仍在我耳畔回响,一阵响似一阵,如万人擂鼓,轰鸣不绝,整个世界都被这声浪填满。这是青蛙的大合唱,是生命在天地间发出的奇妙呼喊。年轻时也曾在城乡交界处住过,初夏时也夜夜听到蛙鸣,现在回想依然觉得美妙。

    古代的诗人当然不会忽略了这大地上的奇妙天籁。在我读到的古诗中,凡出现蛙鸣,大多是美妙的声音,如唐代贾弇的五绝《孟夏》:“江南孟夏天,慈竹笋如编。蜃气为楼阁,蛙声作管弦”;吴融的《蛙声》:“稚圭伦鉴未精通,只把蛙声鼓吹同。君听月明人静夜,肯饶天籁与松风”;周朴的《春中途中寄南巴崔使君》:“旅人游汲汲,春气又融融。农事蛙声里,归程草色中”;来鹄的《清明日与友人游玉粒塘庄》:“风急岭云飘迥野,雨馀田水落方塘。不堪吟罢东回首,满耳蛙声正夕阳”。还有很多写到蛙鸣的诗句,读来都让人感觉余韵不绝,如“蛙鸣夜半寻荷塘,误作星辰友人灯”;“何处最添诗兴客,黄昏烟雨乱蛙声”;“昨夜蛙声染草塘,月影又敲窗”。

    贾弇在诗中把蛙声比做“管弦”,虽然有想象力,但其实有点勉强。古人称蛙鸣为“蛙鼓”,那才是形象的比喻。宋人王胜之有佳作:“蛙鼓鸣时月满川,断萤飞处草迷烟。敲门欲向田家宿,犹有青灯人未眠。”蛙声确实如擂鼓,而且常常是万鼓齐擂,颇有声势,难以想象是由这些小小的青蛙发出的声音。

    写到蛙声的古诗,除了“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最脍炙人口的,大概是辛弃疾《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这是辛弃疾夜过江西上饶农村沿途的感受,在稼轩词中,这是写得很优美的一首。乡村的丰收景象,引发了诗人的好心情,这样愉悦的情绪,在他的作品中很难得。辛弃疾的词,更多的是苍凉,是蕴涵着凄楚的刚健,出现蛙声,未必都这样优美,他在《谒金门》中写到蛙声,就是完全不同的心情:“流水高山弦断绝,怒蛙声自咽”,以万鼓齐擂般的蛙声表现这样的激昂悲愤,也很自然。

    齐白石晚年曾以“蛙声十里出山泉”为题作画,是作家老舍为他出的题目,取自清人查慎行的诗句。这是一个难题,画笔如何描绘蛙声,而且是“蛙声十里”。白石老人不愧为大师,用很简洁巧妙的构思,完成了这个命题,他画了一条流动的山泉,水中只有几条活泼的小蝌蚪顺流而下,留给读者幽远阔大的想象空间。

    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蛙声了,此刻时值初夏,不知在江南的乡村之夜,是否还回荡着那响彻天地的蛙声。

    能饮一杯无

    二十年前韩国诗人许世旭访问中国,我陪他去杭州和绍兴。许世旭是韩国着名的汉学家,不仅精通汉语,还能用汉语写诗歌和散文。那次,是许世旭第一访问中国,一路上,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他说,无数次梦游唐诗宋词的故乡,现在身临其境,恍如梦游。那几天,他随身带着一瓶酒,走到哪里都会喝上一口。在西湖畔,他喝了一口酒,说:“我想起白居易的一首诗。”我问他哪一首,他马上就低吟出口: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是白居易的五绝《问刘十九》,也是我喜欢的唐诗。我曾经奇怪,这么简单的一首诗,没有什么情节,也没有惊人之句,为什么却让人回味不尽。诗中描绘的是喝酒的情景,也是对友情的讴歌和回忆。此诗又题为《同李十一酔忆元九》,是诗人在喝酒时回忆起一位叫刘十九的朋友。红泥小火炉上炖着热气腾腾的美酒,屋外虽然是就要下雪的寒夜,但和知心朋友在温暖的炉火前对酌,那是令人心动的景象。最后一句“能饮一杯无”,尤其让人感动,这不是强制的或者无节制的劝酒,而是带着关切的心情,轻声询问:你是不是还能再喝一杯?全诗随着这句询问戛然而止,留给读者悠长的回味和联想。

    《唐诗三百首》对这首诗有评价:“信手拈来,都成妙谛。诗家三昧,如是如是”;《唐诗评注读本》中评论:“用土语不见俗,乃是点铁成金手段”;说得有理。

    此诗中的“绿蚁”,现代人已不知何物。最初这两个字的意思,是酒上的绿色泡沫,又称“碧蚁”,后来则被作为酒的一种代称。晋代谢眺《在郡卧病呈沈尚书》中有“嘉鲂聊可荐,绿蚁方独持”之句,吴文英《催雪》中有“歌丽泛碧蚁,放绣箔半钩”之句,都是指酒。“红泥小火炉”,也是令人神往的意象,简朴中透露初亲近和暖意。许世旭回国时,我送他一把宜兴紫砂壶,他捧在手中端详了一会儿,喃喃说道:“这就是白居易诗中的‘红泥小火炉’吧。”白居易诗中的火炉,当然不会是宜兴的紫砂壶,不过许世旭的感觉没有错,紫砂壶的古朴和简洁,使他联想到白居易的诗中的情境和意象。

    去年冬天,我受邀去韩国谈中国文学,许世旭来机场接我。当天晚上,在首尔热闹的明洞步行街,他找了一家风格纯正的韩国餐馆请我吃饭。餐馆里灯火幽暗,一个小火炉上,煮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面条,两个人举杯对酌,一杯接一杯,很自然地回想起二十年前西湖畔的往事。许世旭笑着问我:“能饮一杯无?”我们相视一笑,岁月的隔阂消逝得不见踪影。杯影晃动之间,分明有一个飘然的身影陪伴左右,那是白居易。

    (原载200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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