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文学典藏散文卷-时间的刻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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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雪雪

    时间的刻度

    这是一个让人驻足盘点欢喜庆贺的时段。岁月又增添了新的痕迹,而我已没有多少心绪来想一想“新年”这个多少有些意味的词。岁末的一夜,办公楼里的人早已走空了,我在做自己还没有做完的事,要把急着参加图书订货会的书稿处理完赶着付印。加班并不表示我有多么勤恳,很大程度上工作是出于谋生的需要。干完活,我把办公楼的灯一一熄灭,然后在电梯的红色指示灯中进入一种堕落的时空旋转中。办公楼的上部是住家,新年的前夜,人人都已归家围坐在橙色灯光下。我在空荡荡黑暗的楼梯口,在无意识的仰望中突然感到一阵虚空和冰冷。

    时间是晚上九点钟,这在平常是并不太晚的时间。天在阴沉了一个下午后,此时下起了漫天大雪,这是岁末的第一场雪。我要到的地方是这个城市另一端的蜗居,最后一班公交车已经走了很久,不多的几部匆匆而过的出租车里都装着人。我站在路边的落雪中,等了很久都打不到一辆出租车。南方稀薄的雪在我的额头和脸颊上化成水珠,我以合并同类的心境接纳了一朵雪花的暗自啜泣,目睹一朵雪花的光芒瞬间熄灭、消亡的过程。多少年我已经没有见过厚厚的积雪对南方事物严密的包裹。一个异乡人回家的路程忽然变得如此艰难和酸涩,我的肚子还空着,我不知道用什么来填塞这个夜晚。在时间一年又一年的逝去和流转中,原以为自己脆弱的心已变得麻木、冷硬和多皱,但我还是无可避免地触到了岁月的荆棘。

    我觉得衡量一个人是否还年轻的标志之一是他是否还期待过年。我已经不再年轻,我害怕过年,年是一个虚无的门槛,让人必须以区别于平常的姿态跨过它。我是一个平常的人,我忘记了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时间的一道道门槛保有十分的警觉和表面上的漠视。我隐蔽起时间留在心上的一道道刻痕,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竭力迈着平常的步子,无知无觉地行走在命运这条路上。

    这样一个夜晚的感时伤怀,不过是重病肌体的一次小小的擦伤。在不远的几年前,整个人类经历了一场世纪之交的狂欢。在这场席卷全球的世纪跨越中,每个人都学会清点和回首往昔,对一切逝去的美好作深深的缅怀。

    一本书上有这样一则寓言,一只蜈蚣因为被一只好奇的蚂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而陷入困境,蚂蚱见蜈蚣长着数不清的腿就煞有介事地问:“当你左边第一条腿移动时,右边第一条腿在干什么?左边第二条腿在干什么?左边第三条腿……”蜈蚣被这个庞大复杂的问题难住了,它停下脚步仔细想了想,突然就僵在原地走不动了。人类世界的“腿”不仅远远多过蜈蚣,而且步伐更加纷乱,难理头绪,但只有人类不怕庞大复杂的问题。我们碰巧活在了世纪之交这个坎节上,在人们争论不休地讨论21世纪是从2000年算起还是从2001年算起时,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朝前飞奔。我们面对时间双重的挤压和释放,这道神性而隐秘的关口,有着一切阻挡和切断的力量。

    时序给了我一生中最重要最坚韧的一根绳索,我把从此的过去扎紧后,安放在心灵的储藏室里,并且把门封死。那些缠绵悱恻、血脉贲张和涕泪滂沱的往昔留在被掩埋的尘埃里,下个世纪永远不会再有。我的朋友说,她的最美的少女的花冠已被抛在上个世纪的田野上。如此庞大的时间单位和情感因素被过度挥霍,哪怕只是隔着一分一秒,记忆从此远隔世纪之遥。我将在时光的波涛汹涌中靠一根回忆的稻草获救。

    时光流逝是一个类似展开的镜头的移动,渐行渐远,淡至模糊、喑哑、晦瞑。我在时间的重创和侵蚀中坠入坍塌的黑洞。我找寻自己的一本旧笔记,2000年12月31日那天写着:“时间是一条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直线,只不过被人们人为地标出了刻度。刻度越深记忆越痛。下一个世纪,再没有如此深刻的提醒能告诉我记住什么。未来,我宁愿永远忘却地走在时间里。但是,此刻,我还是记住了一篇文章里的话语:‘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那个‘它’是回首时眼里的岁月。”

    记下这段文字,我以为我失忆在时间的苍茫中。从此,还有什么能唤起自己对时间叹喟的刻骨之疼?法国启蒙时期的思想家伏尔泰在他的哲理小说《查第格》中有一则谜语:世界上什么东西是最长的又是最短的,最快的又是最慢的,最能分割的又是最广大的,最不受重视的又是最令人惋惜的。它使一切渺小的东西归于消灭,使一切伟大的东西生命不绝。那是——时间。

    时间可以把什么都改变,时间本身却永远是一副没有表情的模样,似乎只有这样才足够盛载悲喜。时间在亘古不变地前行,只有时间才具有总结一切、梳理一切、收割一切的力量。

    新年开始,依然是很平常的一天,北方还在飘着飞雪,南国开始阳光普照,来来往往的人各自奔向不同的方向和目标。历史并不常常在某个特定的时刻让一切发生改变,只是在每个人心里,人们习惯寻找一个开始。

    破译九月

    九月的太阳光芒四射,在拥挤的街道上行走,我把手掌伸在眼前挡住钢针一般有穿透力的阳光。我不愿眯起双眼,不想在四溢的光芒中晕眩。这是我给自己搭起的云朵。云朵的阴影落在心里,有吸附力地往前飘移,我的掌心像花朵,闪亮而灼热地盛开在头顶。

    阳光能否渗入掌心里的血脉,改写那些我从生下来就无法读懂、永远紊乱无序的手纹?我必须选择这个季节回家,我热爱在与生俱有的街道上穿行——无所事事和拥有奢侈的时间。我适合漫无边际、胡思乱想。

    九月是正在充盈着的发生改变的魅力所在。湖边的树叶依然浓密却已开始不易察觉地迟暮,水果香甜而腐败的气味在小街上弥漫。路旁从江北过来的菜农兜售着早晨刚从地里采摘的湿漉漉的蔬菜,各式早点摊上热腾腾挤满了人。我穿行在这个庸常的街道却并不想遇见某个非常的熟人,以免打断自己的冥想,但我看见每一张陌生的脸都是我长江边上的乡亲。一切都像从前,一切都在改变。

    窄窄的街道拐弯处,天主教堂的围墙正在被砸碎,围墙内教堂底层的侧面在改装成一间间店铺,门的卷帘刷成了湖蓝色。湖蓝是一种危险的颜色,稍不留神就会变得艳俗。湖蓝天生是这个城市江湖环绕的色彩,有了底气作支撑,因而色彩的铺张也就无所畏惧。教堂是城市仅存的几幢旧建筑,在一大群喧哗的人流和房屋中突兀而精致。我沉迷于仰视中,用目光把教堂截为两半。它的下半截湮没于城市的倦怠中,它的上半部五彩花瓣的玻璃窗是孤独绮丽无法洞穿的眼眸,锋利的尖顶划出天空的伤口。在这个仰望的瞬间,我的脑子里重叠闪出与之有关的往昔:从前租界路上比这大无数倍的恢宏华美的教堂拆掉了,再也没有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圣诞夜,在人群的簇拥中,我被朋友牵着挤进了热闹的教堂大厅,好奇地踮起脚张望了一会儿里面正在进行的表演和仪式。我过去在报纸上为这个教堂的照片配发了一段文字:“教堂在浓郁的树荫里寂寞地抬头。”

    我如此倾情于教堂,并非出于某种信仰。我的悲伤在于自己从不知道谁才是心中的教主。教堂是这个城市久远的记忆符号。我的审美来自于一切事物的外表,我喜欢美丽外表下蕴藏的与众不同的心。城市的改变每天都在进行,第一天路过教堂时,改装的店面还是水泥浆,第二天路过时墙壁刷白了,第三天店铺装上了射灯和通透的玻璃橱窗,第四天橱窗里挂上了时装。我如果不常常回到这个城市,会像面对一个突然长大不能相识的孩子,在惊愕中感慨时光的缺场。

    教堂旁边不远的地方是医院,这是有一百年历史的医院,它创办时曾有过一个好听的名字——“生命活水医院”。我在九月的闲暇时感到胸口以前的某个隐痛,它潜伏着像随时扩散的乌云。我走进医院,找到从前的女医生,对疼痛的去向作了一次查询。只有回到这个城市我才有时间和心境来治疗自己。而九月的某一天我不能不回归医院,回到病重的母亲身边。几十年前九月的母亲吃了很多西瓜,有足够的果汁蕴养一个水质的孩子;九月的医院明亮而亢奋,九月我被抱出产房,挥舞印着命运纹路的小手掌。季节开始走向最深邃的部分,九月出生的一个孩子,能感到天在一天天冷下去。

    西瓜喂养过的孩子,对西瓜剖开时艳丽夺目的色彩倾心。她小时候把西瓜籽吃进肚子里,大人说西瓜籽会在肚子里发芽长出小树,树上会结出大大的西瓜。树枝穿过喉咙,人会不会死呢?我一面恐惧一面又有些盼望小树真的能穿过喉管。我神往从身体的树上摘下瓜果。九月我又一次清醒医院的生死出入每个人都要经历。

    九月的人处在矛盾的两极,对往事倾情,与现实保持距离。九月的颜色无穷变幻、旖旎魅惑,它使词汇贫血,使人在一瞬间眼里噙满莫名难辨的泪水。时光年复一年这样消逝这样呈现。

    从去年的九月开始——我重复一个相同的过程,从一个城市抵达另一个城市。灵魂在九月走出我的身体已经很远,她举起手停留在两个城市的门扉上,她等待着两扇门的洞开。九月是开始是结束,是一切的转变。我的亲人在我到另一个城市工作后,并不会养花的他们,专心把窗台上的花儿养得蓬勃芳香。这是我喜爱和感恩的花。我在读美国作家罗赛的《花朵的秘密生命》,读一本知识和感官动人相融的书。读一朵花儿甚至比人更机敏,更有远见也更懂得生存的智慧。书上说,对一朵花的真相所知越多,花就越显灵动。也许透过这样的倾听,可以让植物对我们重新开口。

    我再往前走时,已经拐进了一个小书店。书店与我的关系忽然变得很密切。在过往岁月的每一个日夜,昂贵的欲望诱使我成为一个书本制造者。很多东西都在短命的年代,我相信书籍的生命一定最长久。书和书店还是从前,而我却颠倒了阅读的程序。以前只看书的目录和正文,现在最留意装帧和版权页。这是从内容到形式的背叛。我甚至无法成为一个完整的阅读者。我习惯凭直觉去翻书,把书哗哗翻动时目光突然驻留在某个句式和段落。我希望不停地被一本书里句子和段落的精彩打断,我不断热衷于对一本书的肢解和破碎。

    在这个九月,我看到自己的书《夏都绘影》摆在书店的书架上,我原先想象的快乐已经在太长的出版周折中慢慢稀释。我的写作越来越像涂鸦,找出一张完整的白纸,胡乱地写了几句,丢在一旁然后又开始写另一张,桌上扔了好几张草稿依然写不出完整像样的文章。模糊的词句渐渐弥漫。我后来打开电脑,把一些杂乱的字句栽种到屏幕上,九月有很好的太阳,我心底依然想着这些文字还能发芽抽穗长成葱郁的植物。电脑前的人形容枯槁面色灰暗,周身的血液不够滋养肢体,还梦想有多余的心血来养活文字。但我一直这样匪夷所思地梦想着。写作是生存的一种方式,是活着的一个必要证据,是存在的基本理由。我还能做的是把文字像散开的珠玑一样照亮过往岁月暗淡的行程。一支笔的水管是内心郁积的一个人的出口,在任何的走失之后,我还期待这个静谧出口的最后温情。

    我那些不计其数的乡亲,他们一辈辈的生命像尘埃一般默默无闻充斥和填埋在街道上。他们微弱和快乐的存在是我回到九月的一个理由。

    月亮是九月的果实在隆重地盈满,每个人的内心都在这个季节找回故地。

    我的身体如此紧密地贴近我的城市和街道,与空气磨擦着溅出了火花。

    与黑夜的关系

    在城市的午后和暮色来临之前,街道开始冷寂下去,被太阳笼罩了一天的树和楼,渐渐拉长了影子,像城市空荡荡的裤腿。满目的金色中,尘土毛茸茸的颗粒在不停地飞舞中也已经倦伏了。这是一天中整座城市血流趋缓,黏稠得让人几乎丧失知觉的时辰。

    最早打破时间与空间懈怠状态的应该是一辆自行车的铃声、公交车门开启时像轮胎泄气一样的声音,接着还有小汽车的几声喇叭,然后街道流动的东西越来越多,直至汇成川流不息的车流人流。

    在公共汽车站牌边有一棵树,因为一次移植它从潮湿的水边来到了热闹的大街。因为来自移植,它成为一个沉默的外乡人,尽管从外观看它同周围的树并没有更多的区别,但流动在这棵树里的汁液一定同本地的树种完全不同。它曾经远离嘈杂和废气,它的根须以前汲取的是澄清的湖水,因此它的树汁像水一般纯净得有些偏蓝色。这种体质的树,可能对移植后的土壤和空气并不容易吸纳,它有些忧郁,它天生充满对外界的戒备之心,它不热衷实践一些普遍的生存经验。它依然是一棵树,它站得很久了,以至于它不知道站立是存活的方式还是一种应该恪守的无意义的工作职责。

    一个时辰的突然来临,树从漠然中醒过来,它感觉自己手和脚的枝桠开始有些暗流潜涌,但它依然迟钝,像一个使劲想摆脱什么而什么也不会有所改变的人一样。

    黑暗就是这样突然降临的,城市被电流激活一般次第亮起霓虹灯盏。一棵树疲惫地站立也终于能够松弛下来,一棵树出乎意料地喜欢一种柔和的只有轮廓和侧影的迷离暗夜,在黑夜的掩盖下,一些欠缺和顾忌都将藏匿。从黑夜进入一座灯火璀璨的城市时总比在白昼离开时感觉更美妙,一些在黑夜中不清晰的物像在阳光下露出赤裸的粗陋面目,使人怀疑昨夜与今晨的目光从没有在同一个场景中交汇出入。

    树现在可以漫不经心地观望一下交错嘈杂的街道人流,等待街道慢慢变得安静,它可以任意地摇曳自己的枝叶,用树枝在空中胡乱地涂画一阵,以此抵抗从白天带来的繁杂情绪。在白天它必须为谋生保全自己的一席之地,比如在别人眼里站成认真的足够美丽的姿态,要去遮荫挡雨,吐纳氧气,还要去争取太阳,以使自己长得更高些。因为是一棵被别人移植的树,所以它必须被别人所安排所审视,遵守规则化组织化的秩序,白天许多眼睛的亮光甚至更险恶更具有入侵性。而到了夜晚,树无需为别人遮荫,无需进行光合作用,无需接受太阳的亮度对人纤毫毕现的刺穿。即使树在白天被撞出了伤口,也只有到夜里才能细细摩挲,才能把疼的泪水无所顾忌地横流。而它的外观无论叶子是绿的黄的,舒展的和皱巴巴的,树都无所畏惧,有谁能看见呢。夜色是最好的修饰品,宽容而纵深。

    因为在公共汽车站牌边站得太久了,黑夜中,树终于幻化成一个人挤上公共汽车,开始这个城市的旅行。在拥挤的车上,人与人之间推来挤去,在貌似亲密的肢体接触中加剧彼此的隔膜和压迫。即使和很多人肩靠肩背靠背它依然感到很孤单,因为自己原本就是一树棵呵!因为身处异乡,在别人眼里它愿意永远是一棵不露声色的树。而在夜晚它再也不愿想“一棵树为谁而生?”“一棵树为什么长在这里?”之类的疑问。

    它在车的流动中了望这个城市的灯火,观望是一棵树的个人姿态,在任何一个模糊的夜晚都能找到似曾相识的记忆,夜色容易填平一些沟壑和差异。黑暗泅染了许多事物的边缘,使一些原本并不相干的事物有了关联和共性。树在回忆一个刻骨铭心的生命经验,回忆是一个多么疏离而感伤的词,在夜晚变得清晰、浓郁,经久不息。在黑暗的灯光灼人的街道一次次游走,只是街更宽了道更长了,没有递进和转折,它再也不知道路的尽头。它甚至觉得这是一次专注的不由自主的跌落,不知道滑到什么时候,直到等待一只强有力的手扭转它的痛与快的滑行。树就这样忘情地回忆着,然后把一些东西一点点咽下去。

    跟随公交车停停歇歇地游走,树不知道它应该在哪一站牌下车,但这无关紧要,它的目标只是行走的过程。从生理学上说,瞳孔在高光下收缩在黑暗中放大,黑暗使一棵树从瞳孔抵达内心的甬道生发了内在的光明。从车上下来时,树已经变成了一个穿着黑色风衣、鲜红长裤的女子。这是适合夜晚的装扮,风衣是夜色对人的无边包裹,鲜红是被溶解和吞噬前的尖锐反调,是血液的涌动和回忆的惊醒。在夜与昼的边缘,红和黑是必须过渡和断裂的两种颜色,是矛盾中的对立与和谐。而回到白天,树的颜色还能有所变异吗?

    树的头顶,星星和月亮在靠近,在夜空的旷达中传递着电波般的暗语。黑夜使世界拥有了庄严的深度,一棵树甚至可以奋不顾身地扑向另一棵树,一棵一直等候它的温暖的大树,它甚至相信自己的根须就扎根在另一棵树的树心里。它们像久违的亲人一样把枝叶紧紧地交缠在一起,在短暂的相聚中,一棵树获取了一座城市的温度。

    一棵树感觉自己无以言说地喜欢黑夜,对一棵植物来说,迷恋黑暗是有悖常理的,甚至有损树的生命成长。但是,一棵树与黑夜之间找到了得以信赖的稳固关系。

    一棵树必将死去,它愿意无所惊扰地消融在无尽的黑夜里。

    (原载200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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