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文学典藏散文卷-长河飞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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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旭澜

    姜坟雁阵

    近几个月,报刊上经常有关于秦俑坑的文字。在一片沸沸扬扬的赞叹声中,我却不时想到孟姜女。

    小时候就常听野老村妇讲孟姜女的故事,大同小异,屡听不厌。到了“批儒评法”那阵子,这古老故事竟成了什么“新动向”,令人哭笑不得。十余年来,见到有些文章谈到,大抵是说两句“忠贞爱情”之类,或考证并无此人云云,颇多感慨。

    《史记》中没有孟姜女的名字,却记载了产生孟姜女的由来。

    建阿房宫,造嬴政墓,修连长城,焚书坑儒,极大地损耗了社会生产力,对思想文化作了史无前例的大爆破,也给全国百姓造成不亚于战乱的大灾难。租赋税收“二十倍于古”的横征暴敛,力役屯戍“三十倍于古”的涂炭生灵,加上“偶语弃市”、“罚及三族”、“比邻连坐”的严酷镇压,将全国造成一个空前大监狱和劳改营。

    嬴政一登基就驱押七十余万“刑徒”为自己造墓,最后没有一个活着出来。建阿房宫也动用了七十余万人。连接长城所用人数至少也几十万。前二者都为他自己,自不用说。后者的用意,显然是要维护他的极权统治。一些嗜于为他评功摆好的先生们,却一味大谈进步作用。试问:生产力的大破坏,难道能防御外族的侵犯?真正能抵御外患的,到底是人民还是城墙?

    有一个秦始皇就有无数孟姜女。她是一个惨遭迫害而以死抗争的集体共名。所以,她的故事得以长期流传而至妇孺皆知。山海关郊外凤凰山的孟姜女庙,屹立于波涛之中的孟姜女坟,都是百姓意愿的物质化。

    拜堂之际丈夫被抓走,千辛万苦送寒衣到山海关,知道丈夫已劳累而死,尸骨就填进城墙里,构成非常动人而又有普遍意义的悲剧。随后,异峰突起:哭倒长城八百里。哭倒长城,人们明知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说者津津乐道,听者觉得解渴。艺术想象、大胆夸张之中,蕴含着极其深刻的真实,寓寄着千古不易的真理。这才是孟姜女故事的灵魂。

    孟姜女坟是她的故事凝结而成的。大雁似乎富于人性,被这故事所感召,每年初冬,翔集坟上,在寒风中,列阵飞鸣,其声说不清是凄厉、悲愤或激昂。人们称之为“姜坟雁阵”。这礁石,这雁阵,千年万代,在控诉,在赞美,在呼吁,在祷告,向着人类的良知。未来的世纪,它将成为一部古老的诗剧,在人性自由飞翔的梦里演唱。

    武则天片议

    电视台放《武则天》,我断断续续看了一些。由此引起一些与电视剧无关的零星想法,随便写几条于下。

    历代否定或抨击武则天的史家文人,一个很重要的论点,叫做“牝鸡司晨”。母鸡管报晓,越位了。借以说明,女人不可以做皇帝,做了就名不正言不顺,有悖纲常。

    在传统观念占统治地位的漫长岁月里,这种说法得到绝大多数人的认同,只有极少数人偶尔向它挑战,不足以动摇它。

    随着西方思潮的传入和中国帝制的结束,要重新评价武则天,最便于反掉的论点就是“牝鸡司晨”说。随着妇女解放、男女平等的思想逐渐普及,这个长期压住武氏的说法,反过来帮了她的忙。有些人,只因她是女性,第一个女皇帝,便一味加以肯定、颂扬;一些无可讳避的问题,也曲意加以回护。好像不这样,便不足以表示思想观念的革命和先进。

    新文化运动迄今,尤其是1949年以来,矫枉过正的思想方法,屡屡被倡扬。要反对男尊女卑的陈腐观念,就来个女尊男卑。男人做不得的,做了要受史家、学者们尖锐批评的事,女人做了,甚至走得更远,就可以享有豁免权,甚至受到赞扬。革命的史家学者,将过犹不及置之脑后,甚至以二重乃至多重标准,来看待历史人物;将善恶、是非、功过的价值判断,在性别的归属下,颠倒过来。这种很革命的史观,其实同男尊女卑一样背离真理,一样荒谬。对于女人,对于“第一”,同样要作具体分析。听其言,观其行,察其心,衡其果。对男尊女卑的社会里的女人,评价应该考虑到男女条件不同。但是,如果置人性、善恶、是非这些人类的基本价值判断于不顾,实际上是将女人不当人看待,清醒的女权主义者都会很反感的。

    武则天从入宫之日,就以全副身心追求欲望的实现。人人都有不同的欲望,也作了不同程度的追求。有的实现,有的部分实现,有的基本落空,有的完全破灭。武氏欲望的核心是最高权力。掌握最高权力,生杀予夺,随心所欲,天下臣服,人皆膜拜,本身就是极大的精神享受。有了最高权力,物质欲望、生理欲望,都能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由才人而尼姑而昭仪而皇后,而参与朝政而临朝称制而圣神皇帝,十多年难以想象的奋斗,赢得四十余年的执政。除了最后被迫恢复唐朝,她的欲望全都实现了。

    封建社会的纲常伦理,本来就不允许女人做皇帝。于是,她当然要违反和破除一切道德规范。但远不止此。她的天平主要砝码是个人,个人的欲望。扼杀亲生女儿以嫁祸于人,是夺取皇后宝座的史无前例的创举。其实用别的办法,也是可以当皇后的,只不过没有此举之便捷。可见,良知与人性在她看来,不过是别人可供利用的弱点。有这么一个不同凡响的序曲,后来杀人无数也就毫不足怪。亲自杀或指使、纵容鹰犬去杀,残酷非常,不过是必然的延续。凡可能成为她称帝障碍的,无论你是什么人,一概杀掉,包括两个亲生儿子和姐姐一家三代。做了皇帝,凡是被说成图谋造反或心怀不满,或不肯归附者,无论官吏百姓,不用查证,通通杀掉。杀得天下鸦雀无声,气都不敢出。而她的鹰犬,则在死人尸骨堆上,飞黄腾达。此外,凡与她有旧怨的,为她所嫉妒的,看不顺眼的,随时被整死或杀掉。

    这是一个由于极度个人欲望、极度自私而造成人性异化的典型。

    当人性异化而又拥有最高权力、较强才能时,其危害便超过任何天灾。

    当人性异化被“第一个女皇帝”的龙袍所包装,不时有人加以辩白或美化,那便证明温床的存在。

    最高权力的获得,就要享受所能想象的一切。权势欲的最大限度的发挥,物欲、性欲的尽情满足之外,名欲也是不可或缺的方面。

    在与李治并称“二圣”之时,她就已完全掌握了政权。但皇后古来已多,女皇帝则亘古未有。她于是登基,随后又改唐为武周,以示自己是开国之君;自加尊号“金轮神圣皇帝”,既是太阳,又神又圣。还用自造的“曌军”字为名,表示如日月当空。

    她假借神佛,利用一切物质手段,以求名垂万世。但是,却立了个无字碑。既要立碑,为何无字?此中包含着诉不尽的心事。这并不是她首创。她学汉武帝,表示自己的功德,非文字所能表达。然而,并不是简单的仿效。此外至少还有几个原因。一、她的生平,实在有不少连她自己都觉得难以言说之处。二、对于武周皇朝,能否在她身后还存在,她确实没有信心,而且在相当大程度上,相信会恢复唐朝。三、虽然希望生前死后,被最大限度地歌颂,但她知道自己所作所为,身后便难以舆论一律,定下个调子,易陷于被动;不着一字,脚踩两条船,反倒主动。这其实也是一种挖空心思的权术。

    在她病中,张柬之、崔玄晔率羽林军入宫杀死张昌宗、张易之,迫她传位给李显(中宗),恢复了唐朝。这一年,她弥留之际,遗诏去掉帝号,改称则天大圣皇太后,实际上是不得已而求其次,以免死后遭到更大否定,并且累及武氏家族。这是聪明的,也是她一生玩弄权术的一个句号。

    郭沫若在1962年,下大力气写了四幕话剧《武则天》,还为此写了长文加以说明。

    剧本以武则天六十岁前后的六年,来概括她一生。文章与剧本互相配合,互相补充,让人看了觉得她是近乎完美的圣主明君、前无古人的伟大政治家。凡武氏举措,无一不好。比如,设立铜匦大开告密之门,弄得全国人人自危,噤若寒蝉,被称为“特出政治措施”。凡不苟同武氏者,不仅政治上反动,而且人品也很坏。甚至武氏在世时的坚定拥戴者也不敢说的话,如“武后具有颇不自私的精神”,也都在文章里写了。在人们思想冬眠的年月,还是有不少人看了表示“不敢苟同”、“不敢恭维”。

    郭剧只写武氏一生中的六年,可以避免许多棘手的问题。但他在文章中,则就一些尽人皆知的事,为武氏辩护。比如史书明明白白写着,她有男宠薛怀义、沈南谬、张昌宗、张易之。郭则辩护说,武氏年事已高,所以淫乱之说不可信。比明代为武氏辩护的人,说“贵为天子,未足深怪”,是干脆彻底得多了。

    《新唐书·则天皇后列传》云:“太后春秋虽高,而善自涂泽,虽左右不觉其衰。”武则天年纪虽然大了,而善于自我涂抹润泽(打扮保养),即使她身边的人也不觉其衰老。这原是合情合理的纪实,也说不上什么贬义。可是,不知是嫌“善自涂泽”不符合艰苦朴素精神呢,还是嫌不够大众化革命化,或者别的什么,郭文却特地解释说是“注意卫生”。固然别出心裁、古为今用,却不能说是实事求是、尊重历史。连这么点小事,尚且如此曲意维护,别的问题也就无须认真看待了。

    骆宾王的《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从唐朝流传至今。我只见过郭文说它“责骂多无根据”,是骆宾王文人无行的一个物证。这个评语,真是有趣得很。

    武则天是个复杂的历史现象。这里没有全面评述她的功过是非的意思,只是谈了几点零碎感想,凑凑热闹。

    刘柳双星

    刘柳,一对好友,两颗文星。

    很久以前,我读了刘禹锡、柳宗元,觉得他们相同相似之处很多,不同不似之处也非常明显。

    刘禹锡生于大历七年,公元772年。柳宗元生于大历八年,公元773年。贞元九年(793年)同科进士,并同为士林所推崇。李诵(唐顺宗,年号永贞)当皇帝的几个月里,刘柳都参加了以王叔文为首的革新政治活动。随着中风的李诵被迫退位,短暂的“永贞革新”失败,刘柳同时被贬为远州司马。刘在朗州,柳在永州,达十年之久。元和十年(815年)一同被召至京,还是不用,只是循例升点官,再遣为远州刺史。刘在连州(今广东连县),柳在柳州(今广西柳州市)。不用说仍然是一种流放。元和十四年(819年)柳卒于柳州任所,刘一再为文祭之,又多次作诗悼念。但刘尽管又辗转于夔州、和州,最后还是被召回任太子宾客,活到会昌二年(842年)。

    刘柳不但二十多年经历极为相同相似,政治、哲学同声相应,在文学上也互相辉映。政治上都是王叔文主要帮手。他们一同策划了贬斥贪官、废止宫市、停止盐铁使月进钱和地方官进奉,试图剥夺宦官兵权。在哲学思想上,柳的《非国语》、《天说》提出:天是由混沌的元气所构成,并没有神的主宰。刘的《天论》三篇,丰富和发展了柳的观点,认为古人说天无形,实际上是“无常形”,受到柳的赞许。刘有“诗豪”之称,作品广泛流播。柳的诗文,“名盖一时”。

    为什么有这么多相同相似,柳只活到四十七岁,刘却能寿逾古稀,终年七十一?

    看来,与他们性格不同,有很大的关系。

    刘禹锡性格较开朗外向,所以遇到挫折时,比较达观,能随遇而安。被贬朗州、连州,仍旧饮酒访妓,游览唱和,求得自娱。更重要的是,敢于用作品直接宣泄心中的不满与郁结。他的《聚蚊谣》、《昏镜词》、《养鸷词》、《百舌吟》、《飞鸢操》、《有獭吟》、《摩镜篇》、《学阮公体》等等,都是政治讽刺诗。抨击政敌,讥讽时政,发泄不满,表示与对手势不两立。在贬谪十年之后,被召回京,作了着名《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这首诗,直白地讽刺了依附宦官的新贵,引起“执政不悦”,于是和他的朋友再度被贬。又过十余年,再召回京,任主客郎中,又写了《再游玄都观绝句》:

    百亩中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表达了虽一再遭受打击,仍坚持自己信念,绝不妥协的心情,以及对政敌的蔑视。因为这首诗,他又被改任太子宾客这一闲官。然而,正是敢于发泄,敢于出气,心中少些郁结,日子不那么难过,健康就不太受损害。

    刘禹锡只是对政敌不妥协,在官场上却交游甚广。以其父刘绪的关系,更因为他做过多年幕僚,认识的大小官员相当多。只要不是政敌,都能同他们交往应酬,表现出他为人圆通的一面,因而也能得到他们的关照。比如公元815年将被派遣去播州(今贵州遵义),势必与老母永诀,就是宰相裴度为他说情,才改派连州的。他的交游,淡化了孤寂与忧愤。

    柳宗元的曾祖父(一说曾伯祖)柳灭,高宗时任宰相,因得罪武后而被杀。其父柳镇任侍御史,以刚直闻名。柳宗元早熟,精敏绝伦,乐为他人,热心政治,急于建功立业。受贬谪后,对政治仍很执着。深感失落与抑郁,而又不像刘禹锡那样敢说敢骂。他写诗文,都很当一回事,不草率为之。宣泄忧愤的成分较少,心灵熬炼则很多,而且写作本身也是高强度劳动。当柳州刺史时,力求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革除弊政,解放奴婢,兴办文教,蠲免民间各种债务,破除一些迷信陋习,为柳州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公务辛劳之余,生活清苦寂寥,又老是挂念着一些同时被贬的友人。从《登柳州城楼寄汀漳连封四州》,可以想象到他的处境和心情: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贴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联系到以前的《行路难》、《咏三良》、《商山临路有孤松》、《读书》、《江雪》、《笼鹰词》、《哭连州凌员外司马》等作品,他多么悲愤愁思,多么孤苦压抑,就可想见大概。用世与放逐的矛盾,处处触景生情。有许多话要说,却又无处可说。勇于为别人尽心尽力,却无“有气力得位者推挽”于困厄。痛苦太多太深,而又未能排遣。在精神上、感情上,他都活得太累、太沉重,而物质条件又不好,自己也不注意养护。夫人早死,更是雪上加霜。于是,仅仅四十七岁,就走完了人生道路,虽然太快,却易理解。

    韩愈的《柳子厚墓志铭》说:“虽然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指文学词章),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这话的意思很明确,就是柳宗元的文学成就,不是“为将相于一时”所可比拟。当然,这是文学家、知识分子的价值取向。从历史上来看,是有道理的,但在现实生活中,多数人还是愿意选取“为将相于一时”的。

    刘柳寿命长短,主要是性格决定的。

    刘禹锡活得比较潇洒自在,终于得以被召回“再游玄都观”,颐养天年;柳宗元在困厄中沉重煎熬,让生命迅速燃烧,“卒死于穷裔”,才会有罗池庙——柳侯祠,才会有那么多杜鹃啼血之作。

    刘禹锡的作品,以意境动人,以清新吸引人,艺术上达到当时的最高层次;柳宗元的作品,以人格力量感人,以思想闪光照人,除了他自己谁也写不出。

    孰得孰失?

    他们生前,未必会想它。只是按照各自的性格,走完人生的路。让得失交给时间评说。

    朱元璋难懂

    在《海瑞罢官》被祭刀之前,我就知道吴晗的名字,主要是由于读了他四十年代出版的《朱元璋传》。

    只记得,那个本子以生动、有激情、深入浅出的文字,为朱元璋画了一幅令人难忘的御像。到了山雨欲来的时候,看到了他重写的书,那《自序》一上来,就郑重其事地检讨了几个“严重错误”,我傻了眼。粗粗翻翻,觉得就像明朝那个聪明的画工为朱元璋画的,使他龙心大悦的标准像,兴味索然。加之,那时我日子已十分艰难,放屁都有人记账,没有那个闲心思细读了。

    近日偶得新印的旧本子,竟不由自主地重读了一遍。全书包括:小流氓——红军大帅——从吴国公到吴王——大皇帝的统治术——恐怖政治——家庭生活,共六章加一个年表。将投奔郭子兴之前的朱元璋,用小流氓来概括,不免有些偏激,但确实写出了这个一心想出人头地、泼辣阴狠的人,怎样抓住了时代提供的机遇。第二三章写传主怎样处心积虑抓军权,一步步往上窜,坐第三把交椅而实际上是主帅,将小明王韩林儿害死以取而代之,勾画出了一个野心家发迹的历程。最精彩的是第四五章。权力欲极强的朱元璋依靠武力,用特务网、文字狱,实行大屠杀。到他晚年,“桀骜不驯的元勋宿将杀光了,主意多端的文臣杀绝了,不归顺的地方巨室杀得差不多了。连光会掉书袋搬弄文字的文人也大杀特杀,杀得无人敢说话,无人敢出一口大气”。通过奴化教育所造就的新士大夫,成了朱元璋的奴才、恶狗。他除了法典之外,在大诰里还有许多死罪和酷刑,反正他就在法律之上、法律之外,爱怎么干就怎么干。于是,皇权就达到了顶点,与嬴政前后相映,成为专制统治的两个极端。虽然,“无几时不变之法,无一日无过之人”,“天下臣民,莫之适从”,可是,他却一贯“圣神钦明”。

    对于传主的心理、性格,书中也有很多出色的描述。朱元璋小时穷苦失学,当过和尚,早年又被元朝称为红贼。当了皇帝,禁忌特多,这也不许说,那也不许写,动不动说人家影射攻击。他那没有根基、没有受过正规教育的自卑心理,经常表现为极度的自尊,谁不小心误入禁区,便是刀下冤鬼。“圣德作则”,则念成贼;“取法象魏”,取法读作去发;“天下有道”,成了有盗;“遥瞻帝扉”,成了帝非。诸如此类,杀了不知多少。一个很突出的例子是,杭州教授徐一夔贺表中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朱元璋读了,竟大怒说:“‘生’者僧也,骂我当过和尚。‘光’是剃发,说我是秃子。‘则’音近贼,骂我做过贼!”立即逮来杀掉。这种心理,真是阿Q望尘莫及。而拥有无限权力,便可用捕风捉影的罪名随意杀人。不涉及这些禁忌的,如有人诗中云:“城南有嫠妇,夜夜哭征夫”,他认为影响军心,捉来丢进水里淹死。有老婆子与人谈话,称他为“老头子”,正好被他微服察访听见了,将那一带民家都抄没了。他大权独揽,高高在上,而生性多疑,处处觉得有人会谋害他,要暗算他,或者可能危及皇权。于是,老是处于高度紧张和恐惧之中,什么是非、恩德、仁义、情谊都全然不顾的。真像他遗嘱所说的,在位期间,“忧危积心”。于是长年累月都在琢磨统治术,达到很高的水准。每一次大屠杀,都要讲一通杀得好的道理。他又时常手令面谕,要官吏为农民着想。一方面为自己制造爱民圣主形象,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老是民不聊生会危及朱家王朝。晚年还颁布《皇明祖训》,想以此让朱允炆顺利继承皇位,大明王朝永远巩固,永远照他设计的轨道运行。只是朱允炆登基不久,就被其叔燕王朱棣取而代之。

    我不曾研究明史。但觉得这书是很生动的文学传记,从注脚看得出言必有据,而笔墨洗练,可读性很强。更主要的是,将传主由游民到皇帝,极度地发展了专制统治,写得跃然纸上,呼之欲出。有一些看来稍觉偏激的描述,吴晗后来说是影射蒋介石。从传记文学的要求来说,影射自然不可取。

    然而,被影射的蒋介石,不知何故,并没有因此制造文字狱。是他的“检校”和“锦衣卫”失职没有觉察呢,还是蒋介石没有顾得上或不想查办呢,就不知道了。更难以理解的是后来,在文学、历史、哲学等领域,什么都必须为政治服务的环境里,政治家带头大骂、百般批判蒋介石,为什么一本以前在国统区出的传记有所影射,竟成了严重错误呢?为什么一方面重用了反蒋有功的吴晗,给予文化人罕有的殊遇,另一方面却指出这本书的严重错误,示意重写呢?

    在重写《朱元璋传》之前,吴晗响应最高指示写了《海瑞罢官》和其他关于海瑞的文章,为什么在几年后又被最高指示说“要害是罢官”,与庐山会议的彭德怀事件挂起钩来?这事同四十年代的《朱元璋传》有没有关系?为什么对一本文学传记那么印象深刻?吴晗又为什么要因《海瑞罢官》受批判而自杀呢?

    也许,吴晗懂历史而不懂政治。也许,吴晗懂明史而不懂全部中国历史。也许,吴晗只是书面上读懂明史,实际上也没有全懂。

    不是也许,我没有读懂《朱元璋传》。书本好懂,生活难懂。真的。

    莫忘此人

    近年,一些历史上大人物、帝王将相,红火非常。文章,传记,故居,坟墓,纪念馆,历史小说,电影,电视,令人目不暇接。

    我忽然想起一个似乎被遗忘了的人:魏忠贤。

    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人物。晚明最大的宦官,权倾朝野的九千岁,宦官政治最后的高峰。

    他与皇帝朱由校(明熹宗)的乳母客氏勾结,手下有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光是从这些文武亲信死党的称谓,就可知他的厉害和威风。而且,内阁六部和四方督抚,都安插了他的亲信,或者亲信的亲信。许多官吏争相阿附,民间无耻之徒望风膜拜。没有这些人,没有庞大的特务机构,没有社会基础,他能在短短六七年里,屡兴大狱,清洗异己,弄得朝廷都空了,让他的党羽越级提升去填补吗?能将闲谈中触犯他的百姓捉去剥皮、割舌,杀得人们在路上相见,只能以目示意,不敢交谈吗?能在全国到处建立生祠,肉麻地为九千岁歌功颂德,甚至有人提出祭祀孔子时也要搭上这个活着的并列皇帝吗?

    当魏忠贤自缢后,人们纷纷将刚建造和未建成的生祠平毁了。不少当然是痛恨这个“大阉”包括受他迫害者的家属,但我想也一定有许多“阉党”和建祠积极分子。前者为了义愤,后者为了掩盖。魏忠贤死后,相继掌权的温体仁、薛国观等人,都是与之有牵连,准备为之翻案的角色。

    那么多生祠,想必没有一个完整地保存下来。如果确乎没有,就很可惜。现在很多地方重修古迹,或新建古代大人物的纪念馆。我想,很可以在合适的地方,按照当时生祠的形式,为魏忠贤建一个或几个。纪念馆含褒扬之意不合适,就叫展览馆。除生祠一应摆设外,还照他的生平,搞些图画、雕塑,朱由校、客氏、重要“阉党”,反“阉党”、受迫害的主要官员百姓,当然都要出现。将来有新的专着、电影、电视,不断加以充实。这将会是别具一格、富有吸引力的文化场所和旅游景点。

    说到专着、电影、电视,魏忠贤自缢前一年,在苏州的斗争就十分激烈,很有戏剧性的。只要有中等水平,就比现在大半历史题材的作品好看得多。搞出精品,更是会传之久远。张溥的《五人墓碑记》和李玉的《清忠谱》很可以拓展、丰富、改编。至于魏忠贤一生,几十集的电视剧也可能搞得满满荡荡。

    这是一个中国特有而又非常耐人寻味的“国粹”。如果有展览馆和各种作品,不但可以让人们增加点历史知识,可以观赏娱乐,要是能表现出产生魏忠贤的土壤,以及相关人物的灵魂,还可以让今天的观众得到难得的教益。

    所以,我说,别遗忘魏忠贤。

    (原载199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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