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农作物需要大量竹晒垫,暑天有来去无常的暴雨,晒垫还可以用来盖谷。每家每户用到的箢箕、筲箕、竹篮、竹盘,大都是他织的。他一把篾刀没有停过。做手艺歇口气,喝一碗芝麻豆子茶,闲谈时他爱讲广州。讲广州的菠萝酸,大家跟着他不晓得酸过多少回了,谁也不晓得菠萝是个么里家伙。讲香蕉落口稀溶还好,没有让人口里像讲菠萝那么难受,要吞口水。讲牵着手过马路,就让人笑,实在不能理解这么个大人还要牵手过马路。
谈完广州他总忘不了说上一句:“嬲你娘咯,那个地方,大城市呀,就是与我们连尔居不一样嘞。”说完这句话,他的芝麻豆子茶也呷完了,也到了做手艺的时间了。
建元与我同班,一放学我们从来就是书包往家里一丢,人影子也找不到了。后来,只要炳篁在家他就不敢出来了。炳篁要他在家学习。他对建元讲:“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要不当农夫子,就要读书。到了外面,没有文化不行。”
我到他家里来玩,他也一样劝我:“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啦。”
建元的弟弟建国、建良他也一样叮嘱要好好读书。两个大女儿几乎不读书的,学校放学农假,一放就是几个月,回学校时连书包都找不到了。他劝她们读书就只是说说而已,晓得认不得真了。
炳篁一出外做手艺建元就重归我们的队伍了,不到他姆妈满世界喊人呷饭就不晓得归屋了。
建元小时候绿鼻涕都往两袖抹,现在他爱干净了,脏衣服穿回去第二天不会再穿了。他家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桌椅板凳擦得油光水亮,地上发现一点东西他姆妈就要扫进簸箕。茶柜、书桌、餐柜里外什物都摆得井井有条。别人进了他们家,对炳篁说:“你家里天天相亲呀,搞得几干净,坐都不敢坐了。”炳篁就咧着大嘴巴笑。他喜欢人家夸他干净。“人活世上不能像猪一样。”他说。
连尔居人洗脸一家人共用一条毛巾,建元家现在每人一条。别人笑他一家人分得那么清楚,炳篁说:“人家广州那才叫卫生呢。”
炳篁从广州回来几个月后,订货单来了,要分场生产一批花篮、小藤椅,参考式样也拿来了。是那个跟他们到农场的女人拿来的。炳篁去看了,别人的手工精细得像绣花一样,他“啧啧啧”称赞后,说:“这几费工夫!都是些花里胡哨作不得用的东西,只摆得看。城里人就是喜欢中看不中用的东西。”这样的东西他不肯做,说是骗人的鬼把戏,做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的话那女人听不懂,看表情也猜不中他的态度。问分场场长,场长不好意思把原话说给她听,只是说他在夸花篮好看。女人就露出了笑容。
分场场长转过头来对炳篁说:“人家喜欢的就是这个东西,花篮里装花几重?要你那么结实做么里?”
“那凳子呢?总不至于不坐人吧?那么轻巧经几搞?讲起来是某某人做的,以后我还何事做人?”他的脸色不对了,女人不再笑了,疑惑地看着他们两个。
场长眼睛瞪着他,过了好一阵才说:“人家城里人用东西你怕像你乡里人那么狼犺?乌龙巴里横竖乱搞。人家求个时兴。”他压低了声音,希望炳篁说话也小声一点,在人家女同志面前不要搞得像在吵架一样。
炳篁摇头。心想,都是屁股坐,城里人就能坐出一朵花来?
“再说啦,这花篮、藤椅是你篁篾匠做不错,到了外面就冇谁晓得是你篁篾匠做的,只晓得是农场生产的。关你么里名声?”
炳篁瞪大了眼睛,说话一点也没有顾忌了:“谁讲不是我篁篾匠做的?走到土地爹爹那里走到黑爹爹那里也是我篁篾匠做的。难道是你场长做的?莫哄人了。”他的声音太大,打雷一样,那个女人吓了一跳,不晓得发生了么里事情。
场长一口气提上来又慢慢放了下去,装作很耐心的样子,说:“不是哄人。人家只认农场。谁做的他们不在乎。”
炳篁生气了:“谁做的他们不在乎,那叫别人去做,我炳篁不做。”
场长一脸无辜,他晓得现在不能跟炳篁顶牛了,口气先软了下来,说:“我们接到外贸生产任务,袁同志亲自跑来了,要求我们按时完成,要是完不成任务,怎么向人家交代?农场领导那边也交不了差啊!”
女人问场长:“他不肯做吗?”场长说:“他嫌这个东西花哨,不耐用。”女人舒了一口气,看着炳篁说:“你觉得它不好吗?”她朝炳篁头一偏,送了一个微笑。一个女人直接朝一个男人笑,眼睛也直通通地盯着人,炳篁还很少遇到。
炳篁看着她清秀的脸,细皮嫩肉的,不好意思也咧嘴笑一笑,说:“这东西好看是好看,就怕不中用,做出来要遭人骂呢。”他接过样品,在手里掂了掂,说话的声音小多了:“我回去做一个试试。”
拿着样品回到家,他也不出去串门了,认认真真琢磨起来,三天后他重新做了一个花篮和一张藤椅。样子好看,手工又精细,特别是耐用,但与原来的样品有些不一样。交到场长手里,场长也觉得好,但毕竟跟别人的样品不同,得让对方定。
姓袁的女同志在农场转了三天,参观了多家农产品加工厂,去凤凰山河泊潭、汨罗江入湖口的磊石山、古湖、荞麦湖和沉沙港观赏了湖区风光。寥廓江天,磊石山的孤峰耸立,烟云飞渡,让她惊叹不已。她天天都是满面笑容。看到炳篁做的东西,她笑得“咯咯”有声。花篮和藤椅的样子让她心动,她直夸炳篁手艺好,脑子好使。
炳篁利用竹子的特性,受力部分同时是弯曲、造型的关键部分,他用一根整竹解决,简直是巧夺天工。由于加进了火烤的工艺,用工成本加大了。她决定带回去,给定货的外商看看。
外商看过后喜欢得不得了,说是很可爱,有中国民间风味,他们愿意多加一点钱。袁同志亲自打来电话,电话从场部转到分场,又从分场转到一队,潘支书的崽红星接了电话,听到一个女人叫祝炳篁,他没反应过来,半天才与篾匠对上号,一路小跑着去喊他。
炳篁听到电话里一个女人的声音,就喊:“袁妹子呀。”袁妹子就咯咯笑,用好多他没听过的好话表扬他。炳篁爱听她说好话的语气,女人味十足,像猫尾巴一样搔得人舒服死了。他眼前浮现了袁妹子朝他笑的一幕。他嘴巴笑得牙齿全都露出来了。红星在一旁全都看在眼里。
接下来批量生产,炳篁一个人做不过来,分场把所有的篾匠集中起来,只来了四个。炳篁把两个徒弟带过来,又新收了三个徒弟,十个人就在分场的仓库里忙碌起来了。
炳篁主要负责技术指导,关键的部分由他来做。以前他从来是一样东西一个人从头做到尾,做完一件再去忙下一个,现在这么多东西同时做,破篾的专门破篾,织篾的专门织篾,烤竹的专门烤竹,一个或者几个人做同一道工序,几个工序下来才做完一件东西,谁也不能看着一样东西在自己手里渐渐成形,那种做手艺的快感无形中消失了。做得好不好最后看做得跟样品像不像。炳篁心里想:“这花篮、藤椅出去了,真的不能说是我炳篁做的。”
十个人就是一个小工厂。他们与订货的东家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只认干活,没有东家来给他们洒芝麻豆子茶,也没有东家专门做饭给他们呷,他们吃分场的食堂。更没有人来关注他们做出来的东西,那些充满期待的眼睛从他们身边消失了。分场领导半个月来验一下货。
他们是完全彻底的劳工了。累了的时候,炳篁会想,要是有台机器就好了。因为赶工,他们连嬲卵谈的时间也没有了。他有时想起袁妹子的声音,那次电话后,他就再没有听到过了。就是这个电话,尚健师、炳滔爸硬说这个袁妹子是他广州的相好。红星早把他笑得牙根都露出来的一幕广播到了全村。他的堂客王映莲晓得是开玩笑,却也会无端端生出醋意,讥讽他几句,气得他瞪眼睛。被人家说得多了,他会想起她的声音:“好娇艳、好糯软呵!”
炳篁忙得再没时间讲菠萝、香蕉了,有时间讲也没有听众了。
第一批货干了四个月完成了。休息了半个月,第二批货又来了。这一次炳篁没那么认真了,对方要么里样子的就做么里样子的。他想的是怎么才能简单一些,尽量提高工效。
一年做下来,似乎没止境了,第二年元宵都没有过完就要开工了,炳篁真正想躲,他不愿意去了。这些活一分解,新手也能很快上岗,手工作坊已经发展到二十个人了。
任务越来越多,他觉得是个无底洞,把自己这辈子搭进去也不一定做得完。人不能像个机器一样活呀。
一天下昼,场长来检查,召集大家开会,先表扬了大家吃苦耐劳的精神,每次都能按时按质完成任务。然后说:“我宣布一个重要的决定,我们分场正式成立黄金竹器加工厂。”说完,他带头鼓掌。跟他一起来的两个人也跟着鼓掌。坐在他对面的篾匠没有鼓过掌,不习惯拿起两个手掌来拍,他们只是笑。
场长说:“你们也鼓掌啊,代表你们欢迎分场的决定呀!”他又鼓,像教小学生一样,几个年轻的跟着他拍起了巴掌,拍得手掌都发麻。炳篁他们还是笑着,不好意思跟样。炳篁说:“我们欢迎就是了。”
场长笑了笑也没有强求大家。他看了炳篁一眼,说:“我再宣布一个重要的决定,经分场革委会研究,现任命祝炳篁同志为黄金竹器加工厂厂长。”他又带头鼓掌,这次跟着鼓掌的人多了。年轻人用劲过猛,手掌都拍痛了。有人看看手掌都红了,不拍了。
炳篁这才晓得,他们叫作仓库的地方人家称作竹器加工厂。他想起了连尔居又有两个后生崽进了农场糖厂当工人,原来这就叫做工厂,大家在一栋房子里干活就叫做工人,没有日晒雨淋,但也一样辛苦呀。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是辛苦,但是自由。他不晓得厂长是么里官,反正就是这个仓库里的头头,名字再好听,也是一个工头,做苦力的。
场长还在讲,准备进一些设备,减轻一下大家的工作量,提高工效。他其实还是嫌大家工效太低。“唉,做死做活还不满意,要做这么多东西做么里?”
场长讲完话,跟着他来的两个人鼓掌,篾匠们不好意思不鼓了,他们鼓起掌来实实在在,一下就是一下,那不叫鼓掌而是拍掌。
炳篁这时站了起来,说:“场长,做完这次的事我不做了,厂长还是别人来当吧。”
场长的脸红了,他说:“有什么问题我们私下商量。”
炳篁说:“冇么里问题,就是不想做了。”
大家眼睛都盯着他们两个,看过来看过去,场长很不自在,炳篁像个没事人一样,就像喝芝麻豆子茶嬲卵谈扯了一句闲话。
场长宣布散会。然后说:“炳篁,你留一下。”
等大家走后,场长问他是什么问题。炳篁总不能说自己是想偷懒不想做了,只好推说家里有事走不开。场长做工作,说这里的工作离不开你,家里有什么事情需要分场领导出面解决尽管说,不要辜负了领导的期望。又表扬他是位好同志,干工作兢兢业业,分场领导是满意的。
炳篁一口咬住就是铁了心要回去。场长真的有些生气了。炳篁看得明白。
回到家,他把分场发给他的钱分一部分出来,他早就想修一个厕所了。连尔居人上的都是茅坑,最早是搭一个茅草棚,放一口大瓦缸,瓦缸上面搁一块木板,大便时人就蹲到木板上去。后来改用挖坑,坑上再放木板。粪坑一半在茅屋里面,一半露天,方便掏粪。炳篁要建一个连尔居没有见过的厕所。这样地说回家有事也好向分场领导交代,他没有骗他们。
他打算自己慢慢来建。
他去了一趟汨罗,用箩筐挑回来一个蹲式瓷便器。墙虽然是泥砖砌,他用石灰粉得雪白。厕所地面他参照分场的公共厕所,用水泥来粉刷,然后安上瓷便器。粪坑他挖在外面,挖得很深,上面用木板盖上。又在墙上开了两个花窗。风一吹,厕所里面闻不到粪臭了。
他一直忙了两个月才建好。建好了有些舍不得用。连尔居人都来参观,口里啧啧称奇,说:“高级!高级!”也有人说他脑壳有问题,把钱花在茅坑上,几蠢!有钱冇得地方用。
惜天二爹看了一个劲夸炳篁:“见过世面的人就是不一样。讲卫生,讲文明。高级!”
炳篁听了咧开大嘴巴笑,笑得几多开心。在分场仓库,天天闷头做事,像个罪犯一样,被人检查来检查去,说这里要注意,那里要改进,他好久没听到有人这么夸奖他了。
炳篁厂长不当跑回了连尔居,村里也有很多议论。尚健师讲起来很激动,似乎比他自己的事情还要着急,他硬着脖子说:“世上哪有这么蠢的人,厂长不当回来当农民。哼,冇看到过!冇看到过!”很长一段时间他逢人便这么讲。
炳篁总是笑一笑,别人这样讲他,他倒是愿意听的,被人骂也很舒服。他有时也辩白一下:“厂长就是图个名声,像条紧箍咒给你戴上,唐僧想要你何事就得何事,哪有在屋里自在!”
他把自己的手表取下来给了建元:“一个大活人我还受它控制,娘卖×咯。冇得表几多自在。”在分场做工时,上昼8点上班,12点下班,下昼1点30分上班,5点下班,时间规定得死死的,天天看着表上的时针来干活。
单车他也很少骑了,建元经常骑来上学。炳篁说:“你越是快就越是辛苦。它是个催命鬼。”他出去做事,晚到了一步,人家便说你不是有单车吗?路上要走这么久呀?没单车谁敢催得这么急!
建元从此神气起来了,他再没有迟到过。为了坐他的单车,我们想尽办法讨好他。一放学,青华、云祺和我拿他的单车来学,一个人骑上去,两个人抓住后面的座位,车还是歪歪扭扭稳不住,车一歪连人带车倒在地上,有时龙头都扭歪了。单车摔来摔去,建元也不心痛。
我们每天在学校操场练到快吃晚饭的时辰,建元骑上车,上面坐一个人,还有两个人就跟在后面跑。跑了一个月,我们都学会骑车了。后来我参加学校组织的长跑还得了个第二名。
有了单车,建元的成绩不但没好,反倒比原来退步了。他的心思都到了手表和单车上。他上课老是看表,下课就冲去骑单车,一路摇着铃,大声吆喝着:“让开!让开!”
厕所连尔居人参观了三天,总得用了,第一个上厕所的自然是炳篁的堂客王映莲,接着是两个女儿。炳篁要建元负责厕所里的水,每天要挑两担,倒进大木桶里。他教家里人上厕所用葫芦瓢舀水来冲。建元、建国、建良三兄弟偷懒,上了厕所不冲水,他指着他们的鼻子臭骂:“不讲文明!你是头猪呀!卫生都不要了。”
邻居也来上,有的不冲水,炳篁冤枉家里人好多次。发现问题后,炳篁想着何事解决才好。又不好意思叫别人不上。他要建元写张字条贴在门上:“前来上厕所的同志要记得冲水”。果然不冲厕所的现象少了。
连尔居要做的篾匠活也不少,炳篁不急不慢全由他自己来安排。他每天喝几次芝麻豆子茶,说说广州,又说说分场仓库,再说城里人的蠢,都要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又不是摆看,又不当衣服来穿。
给别人家做藤篮、筲箕他都按自己原来的做法,但手艺精细了许多,东家看到了都欢喜得直夸他。他的笑脸越来越多,人又快活起来了,一个人的时候还哼上几句花鼓戏思夫调。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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