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房子-眼泪不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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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镰刀手臂上青筋暴起,他死死地盯着沙俄头目的面孔,仿佛想从那面孔里看出他匆匆而来的含意。

    在他的眼中,这是一个老谋深算的兵油子,他那把稀稀疏疏的山羊胡子准确无误地告诉了这一点。自然,他的坐骑也这样告诉人们,草原上有一句俗语:不要和骑走马的打交道!意思是说,这些人的青春和激情的年月已经过去,已经不骑那种能够驰骋冲杀的奔马了。他们开始工于心计,他们的这种心性恰好喜欢骑那种稳妥、舒适而速度不算太慢的走马。

    马镰刀在行进中,吩咐他的队伍进人戒备状态。

    他本想缓下步子,拉开一段距离。可自尊心不允许他这样做。自尊心之外,还有一种更重要的原因,即对面这支队伍的到来,给他,给他的队伍,给他们乏味的生活带来一种兴奋。他们平时的漫无边际的遐想现在都停止了,思想飞过界河,牢牢地注意到这些与他们相处了几年,彼此距离不超过一公里,而在感情上和心理上,又是异常遥远的人物。

    道伯雷尼亚也想拉开一段距离,也随之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可能是和马镰刀出于同一想法吧。

    不管怎么说,我们看见了,在茫茫的草原上,在炎炎的烈日下,在一条干涸了的、宽不过两丈的界河两侧,走着两队巡罗兵。这是1901年夏天的某一天。

    没有人来注视这两支奇怪的巡逻队伍。荒原上寂静如旧。假如那只鹰还在的话,它也许会飞来观瞻,但是这荒原上惟一的邻居,已经在早些时候,死于马镰刀从未落空的土枪之下了。双方的首都太遥远了,无暇顾及这些事情。此一刻,沙皇也许正在手忙脚乱地镇压着各种风潮;伟大的列宁也许正蛰居在拉兹里夫湖畔低矮的茅屋里,完善他的不朽的学说;清王朝正在一个叫承德的地方,进行宫廷政变;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孙中山,也许正面临太平洋而兴叹;而毛泽东,刚刚在他的家乡上完小学,正在转学的途中。

    道伯雷尼亚突然记起了什么,他摘下帽子,向马镰刀在空中划起了圆圈。

    划圆圈是国际上通行的表示友好的标志。遇见这种情况,不能向前挥,向前挥,意思是说,你已经越界了,请往后退。也不能向后挥,向后挥,通常被认为是种挑衅行为,有策动士兵向己方投诚之嫌。

    道伯雷尼亚看见马镰刀的脸色渐渐变得和蔼了,他的心里轻松了一些。他的模糊的眼前出现了两只大奶头,这奶头是母牛的。有一次,他们抓住了几头越境的中国母牛,出于对这个神秘国度的好奇,晚上,瞒着勤务兵,他偷偷地拿了一个缸子,来到牛棚。他找到了硕大的奶盘,却发现奶盘上没有奶头,他很吃惊。闹了好一阵,方明白原来是在抚摸一头公牛的睾丸。连他自己也哑然失笑了。他找到了奶牛,挤下了奶,他发现这种奶熬成的奶茶,和俄罗斯的奶牛并没有多少区别。

    这奶头又不是奶牛的了,而是他的相依为命的那个俄罗斯女人的。他还记起了自己某一次休假时,怎样从基辅的亚玛街一家最下等妓院里,领走了这个有着一对大奶头的女人。而这女人怎样生孩子,怎样用这对大奶头为他喂养孩子。女人临生孩子时,躺在被窝里,红着脸说:“你来喱一喱奶头吧,未来的父亲!孩子出生后,这哑过的奶头就很容易下奶了,这是乡下的妈妈教给我的!”

    道伯雷尼亚掉下了眼泪。

    马镰刀看见了这滴眼泪。他挥动的帽子在空中静止了。如果这真是眼泪,而不是汗水的话,那么,对面的这个老兵就很可怜。他的脸上总带有一种苦相。这种人的命运是不会好的。他的头发全部白了,稀稀拉拉的,瘦削的脸上挂满了疲惫。他的山羊胡子让人想起内地那些在田野上安闲地吃草的老山羊。

    他的队伍不时有人喊叫干渴,马镰刀已经十分后悔,早晨没有带酸奶子来。可是他把自己的烦躁埋在心里,用一种无可奈何的口气,嘱咐他的士兵们忍耐一下。

    借条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们看见了远处那棵胡杨的顶尖。

    那时候边界上还没有设立标志。岂止那个时分,就是现在,这里的界桩还没有栽起,人们是依靠地形地物来确定边界的。这也就是上级为什么三令五申要“维持边界现状”的原因了。

    这是一棵高大的胡杨。杨树下是一座坟墓。坟墓是用粗壮的树木,稍加斫砍,成塔形堆积而成的。也许在这地方先有坟墓,然后在这一片变得肥沃了的土壤中,风吹来一粒种子,长成这棵胡杨。也许这地方先有胡杨,而一位热爱大自然的人,将他的坟墓建在这胡杨的浓阴之下。这胡杨在界河沙俄一侧,当这条河还叫做头巾河的时候,坟墓主人的后裔,还常常从中国方向赶来,稍作祭奠。自从变为界河以后,这种举动就不可能实现了。

    以胡杨为界,那边就是另一个边防站的辖区了,马镰刀的边防站,管辖范围至树木为止。

    就在这时候,奇迹出现了,双方巡逻队同时发现,在胡杨那团椭圆形的树阴下,站着一位女人。

    那女人妖娆地微笑着,用手撩起黑得发亮的发丝。她的白色的脸蛋不知为什么没有被中亚细亚的猛烈的季风吹黑。她两只长腿后边是阿尔泰山外围的耀眼的金字塔式的沙山。她的花格子连衣裙给昏黄色的天和地增加了一缕亮色。

    两支巡逻队都欢呼了起来。

    两个队长还是不紧不慢地迈着他们的步伐,他们在这当儿显示了自己的威严。任谁心急如焚,也不敢越过他们的马头。

    但是当马镰刀终于走到树阴下,脚尖落地的一瞬间,他的所有的士兵们,一窝蜂地滚鞍下马。

    他们将耶利亚团团围定,这个扯她的头发,那个摸摸她的手,还有胆子大的,爬在地上,从裙子里往上看。更多的人是盯着她脚下的那袋酸奶子。那位汉族巴郎子,竟呜呜地哭起来,他起劲地问耶利亚怎么跑到他们前面的,他说她不是人,简直是女巫。

    耶利亚笑而不答。

    马镰刀转过身去,不愿看这些大兵们的胡闹。不过他的心里充满了喜悦,并在这一刻对耶利亚充满了脉脉温情。

    道伯雷尼亚领着他的气喘吁吁的队伍,也来到了胡杨树下。时间早已超过了中午,胡杨的树阴越过界河,越过这一八八三线,落在中国的境内。原先,他曾设想让他的干渴的队伍,在树阴下小憩一会儿,现在看来这个设想落空了。

    他眼巴巴地看着咫尺之外的地方,中国的巡逻兵们,拿着一个银质的大碗,碗里盛着快要溢出的黏糊糊的酸奶子,正一个个地传递着,慢慢地品着味道。

    想起酸奶子的又酸又甜的味道,他满口生津,不由自主地掉出一滴涎水来。

    没有人发现他的失态,士兵也像他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界河对面,而且不加掩饰。那神情,就像贪嘴的孩子在看着大人吃食一样。

    他猛然瞅见了马镰刀那饱含怜悯的目光,心头一震,赶快转过头来。他命令他的队伍稍稍休息一下,便折回头去。他们的巡逻范围也至此为止。

    没有人听他的话,大家都在长叹短吁。那位莫斯科来的士官生,甚至唱起了下流的民歌。

    他对这位士官生从来就没有产生过好感。他怀疑这个花花公子一定是在莫斯科的情场上惹下什么乱子,然后通过关系,来这里避难的。说来也真叫人搡牙,有一次,士官生带哨的时候,他去查哨,到处找也找不着,后来听见一间低矮的盛家具的小房子,有什么响动。他一敲门,首先蹦出来边防站的那只母狗,狗的尾巴底下还湿漉漉的,红艳艳的,接着看见了这位张皇失措的士官生。还有一次,他听见猪圈里的母猪乱叫,以为是狼跳进了猪圈里,赶去一看,士官生正拽着一头母猪的尾巴,他不客气地上去给了两个耳光。他把这些都包揽了,没有给别人说,要么,士官生以后就没有脸见人了,也在这儿呆不成了。

    道伯雷尼亚清了清嗓子,给他的队伍讲起勇士道伯雷尼亚的故事,也就是早晨他想起来的那个故事。

    可是没有人理他的碴儿,一些不友好的目光还瞅着他那张衰老的脸。

    到最后,连他自己也觉得寡然无味。他觉得那个故事充满对人生的幻灭感,不管是爱情,还是钱财,以及那个永恒的主题--死亡,有一股悲凉的味道,自始至终贯穿其间。

    他听见马镰刀在叫他,马镰刀慷慨地一伸手臂,请他们过来共享清凉。

    他摆了摆手。

    他摆手的结果,使队伍里扬起了一阵更大的咒骂声!

    “球!怕什么,山高皇帝远。这一阵子,沙皇尼古拉二世正搂着他的老婆睡午觉呢!”一个士兵粗野地说。

    这句话带来了一阵欢呼。道伯雷尼亚胆怯地望了一下四周,别出什么事才好!他马上就快退伍了,出了事,自己受连累是次要的,老伴的晚年,还要靠他的养老金生活呢!

    我们的风风骚骚的耶利亚,已经站在界河边,向这边打起媚眼来。而花花公子士官生,也立即给以回报。

    道伯雷尼亚看见一个和他年龄一样老的老兵,将干渴的舌头,伸到马的汗淋淋的胯下,舔着。他感到自己的无能。

    他瞅了瞅马镰刀,有了主意。

    “喂!朋友,如果我们过去了,出了事怎么办?”

    “不会出什么事的,棺材瓤子!”

    “难说,你把我们哄过去了,最后打一个报告,我的一切就全完了,这些弟兄们的前途也就全完了!”

    “那么请便吧!我这是可怜你们,不是求你们!”

    “既然你有如此侠肝义胆,你能不能劳动大驾,写个条儿。这样,事后你也就不敢给我们的上司报告了!”

    马镰刀没有想到这一着,他思虑了一下,点点头。

    他的头刚一点完,一群饥渴难耐的沙俄士兵,便跌跌磕磕地越过了界河,道伯雷尼亚跟在最后边。

    他多年来,只有目光能越过这个神秘的界线,至于本人的躯体,那是做梦也不敢想的。每当他看见一只麝鹿,或者一只野猪,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一步跨过界线时,心里便“咯噔”一声。甚至看见天上的飞禽,在高空越过这个界线时,翅膀也会颤抖一下,不过这当然是他的心理作用。今天,他越境时,除了恐惧,不知为什么,还有一种孩童般的恶作剧式的快感。

    直到接到马镰刀书写的字条时,心里才有几分踏实。

    那字条上写着:

    借条

    借给沙俄老兵道伯雷尼亚君并一行牛皮大一块地盘,

    以作小憩之用。

    中国边防伊犁总兵府辖下白房子边防站站长马镰刀

    光绪二十七年月日

    胡杨树下的狂欢

    酸奶子是一种令人咋舌的清凉饮料,它前几年曾经引起北京人的青睐,北京的风潮未落,上海便又开始风靡了。上海的《新民晚报》曾刊登专栏文章,介绍酸奶子的酿制过程,以及它在中国受人重视的历史。晚报的文章说,追溯起来,酸奶子传入中国的经历,大约有一百多年了。一百多年前,一个德国人在北京开了一家冷饮店,冷饮店以酸奶子赢得了大量顾客。我不揣冒昧,给报社去了一篇小稿。经编辑珍贵的手笔而润色,小稿以《酸奶子非自今日始,友友草焉能作扫把》为题,全文刊登。芨芨草说的是另外的事,不在本文范围。

    我曾经有幸饮用过蒙古人用马奶酿制的略带黄色的酸奶子,曾经饮用过哈萨克、维吾尔用牛奶、羊奶酿制的雪白的酸奶子。有理由相信,这种食品很早就风行于这些以奶制品和肉类为主要食品的罗曼谛克的民族中了。这种美味佳肴是上天的恩赐。也许,一位牧羊姑娘将一锅奶子煮沸,准备提取上面漂浮的酥油,并且用下面沉淀的奶渣做奶疙瘩,这时,情人在外边打起了口哨。姑娘慌不择路地冲出去了。第二天早晨,当她记起她的工作的时候,结果,奶子已经发酵,黏糊糊的乳状液体膨胀了满满一锅,并且溢上了锅台。这时节必须是在夏天。姑娘吓坏了。她用指头蘸起一点尝了尝,有点奇异的芳香,有点略带寒意的酸涩。这时父亲走过来了,姑娘急中生智,说这是她新学习的一种酿制方法。父亲相信了,相信的理由是这食品确实可口。于是,酸奶子便这样流传开来,我相信,在那交通闭塞、语言不通的遥远年代,各民族都是靠自己的智慧首先发现这种酿制办法的。所以他们都应当第一个拥有专利权。

    闲言少叙。二十个中国的边防军士兵、二十个沙俄的边防军士兵,横七竖八地躺在胡杨为他们设置的这一团绿阴下。

    马被使上了羁绊,零零散散地在附近潮湿的地方喘息。

    发了狂的士兵将他们的土枪和马刀,杂乱无章地扔成一团。这些武器在过去的岁月里,还忠诚地为他们的国家服务过,以后也将继续为国家服务,那刀刃照样被鲜血喷软,被骨头崩卷,那土枪照样向外喷射致人死命的弹丸,但是在此一刻,他们忘乎所以了。他们都受不了荒原所给予他们的这种压抑感了,他们的精神在残酷的大自然面前崩溃了。酸奶子只是诱发他们这种念头的媒介。

    饥渴的沙俄士兵表现了全部的贪婪。

    士官生首先捷足先登。他抢过了中国士兵手中的银碗,一口气喝完,又觉得不解馋,于是,将头钻进了盛酸奶子的口袋里。当他的头好不容易拔出来的时候,人们看见,他好像不光是用嘴,而且用鼻子、眼睛、耳朵同时往进喝酸奶子似的,因为嘴角里、鼻翼上、眼睫毛上、耳朵里,同时沾满了酸奶子。

    道伯雷尼亚是最后一个喝的。皮口袋已经空了,他伸出舌头,一点一点舔着皮口袋。那味道一定很好,因为他的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

    看见马镰刀无言地盯着他,道伯雷尼亚觉得有失体统,便张着缺少一颗牙的大口,笑了一下,那是感恩的笑。他喃喃地说:“真不好意思,我们甚至比你们喝得还多!”

    马镰刀始终没有喝,甚至没有到皮口袋跟前去3只要士兵们喝饱了,他心里也就比喝了还畅快。

    马镰刀也报之一笑。他正在卷莫合烟,那只绣花的烟荷包是耶利亚当年为他缝制的。他觉得眼前的道伯雷尼亚很善良,他丝毫不像一位巡逻队的队长,只要给他穿一件农家的开领衫,再提上一把砍土镘,他简直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老农了。

    马镰刀为自己先前的戒备心理而有些难为情,他想分辨出这种戒备心理是出于胆怯呢还是一种责任,结果没能分辨出来。他从来是懒于动脑的。

    道伯雷尼亚递来了自己的烟荷包。这只烟荷包是他的妻子为他做的。不过那时他们还没有结婚。一个举目无亲的大兵在亚玛街最黑暗的街道上度过一夜后,回到了边防站。不久,他接到姑娘用保价邮包寄来的烟荷包。烟荷包现在已经很是陈旧了。道伯雷尼亚双手递上,也就近看了看草原上的这位传奇人物。马镰刀不像他所看到的别的清兵一样,他没有留小辫,而是有着剃得发青的脑袋。他的外表给人的总体感觉是凶悍,但是一件一件拆开看来,却给人一种敦厚、实在,甚至是愚钝的感觉。他的嘴唇很厚,因此看起来很可爱。照实说,道伯雷尼亚在做梦的时候,有几次都梦到过马镰刀割掉了他的脑袋,脑袋像西瓜一样在地板上打转。现在,他也觉得他的想法是可笑的。甚至,当孤独的晚年临近时,他从马镰刀那宽阔的肩膀上,得到了一点慰藉。他也感到马镰刀更像一位牧人,如果给他一把大镰刀,他一天可以割十几亩草的。

    他们用当地的一种土语交谈起来。随后马镰刀叫他的勤务兵拿来棋子,他们便在这里下起棋来。棋子是羊骨做的,用羊血染成深红色,马镰刀天天将它带在身边:

    这当儿,酸奶子已经喝净,莫合烟已经抽足,太阳已经收敛了它的烈焰,风儿不知什么时候从阿尔泰山刮来,巨人般的胡杨在鼓着热烈的手掌。

    耶利亚自然时然地成了人们心中的宠儿。她的歌儿唱了一个又一个。她的舞蹈跳了一个又一个。她旋转时裙子把香风带到谁的跟前,谁就禁不住耸起了鼻子。她的旋转的足尖哪怕把沙子踢到谁的眼睛里,谁也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一次特殊的宠幸。大家齐声歌颂她,齐声向她献媚。沙俄士兵称她是他们的女皇,中国士兵则称她是他们的皇后。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愿为她去死上一百次,而耶利亚取笑他们说:“活着不是更有意思吗?”

    莫斯科来的年轻的士官生是一个不亚于耶利亚的跳舞能手。起先,他左手拿着银碗,右手拿着随手拣来的一粒石子,为耶利亚伴奏,而士兵们都不约而同地随着他的节奏一起拍着巴掌。到后来,他自己再也耐不住了,他霍地跳了起来,郑重其事地弯腰伸臂,向大家行了个莫斯科沙龙里才用的礼节,然后朗念道:

    祝圣的夜晚,

    祝颂队在演唱。

    祝颂队寻找,

    主人的庭院。

    主人的庭院,

    不大又不小,

    七十颗围桩,

    八十里方圆。

    男主人坐的地方,

    太阳在照耀,

    女主人坐的地方,

    月亮在照耀。

    小孩子坐的地方,

    群星在照耀。

    谁赏给烤饼--

    谁家马成群,

    谁赏给糖包--

    谁家牛满囷。

    这显然是一首俄罗斯的拜节歌或行乞歌,士官生借这支歌,巧妙地表达他们对女主人、对中国巡罗兵的感激之情。歌声刚罢,荒原上仿佛响起了暴风雨。男人们都往上一跳,站起来了,无数双皮靴开始轰隆隆地踩动着这一块地面,无数的手臂在挥舞,无数的歌喉里发出各种叫声。

    地上扬起了团团灰尘,这灰尘中夹杂着汗腥味、羊膻味、尿臊味、狐臭味。

    马儿也一匹接一匹地长鸣起来。

    人在这一刻变得多么美好呀!种种的利欲、邪念、地位、享受、阴谋、叛卖都被丢在脑后了,都被丢在这千里荒原以外的地方了,让那处在人欲纵横中的人们去占有那些吧,人生哪怕能有这么美好的一个时辰,也该满足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人们突然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月亮,一轮苍白的、丰满的、像美人的脸盘似的月亮,来君临他们的头顶,正像歌中唱到的那样:月亮在照耀。

    这是中亚细亚一带最美的白夜,它一直要延续到凌晨四点钟。太阳已经早早地落下了。但是,它不断将自己的白光,恋恋不舍地送给曾经照耀过的地方。大地、山脉、天空在这一瞬间镀上了一层水银。芨芨草泛着白光,白杨的叶子泛着白光,所有的各种颜色的马匹,以至人类本身,都变成白色的了。沙狐、土拨鼠、刺猬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爬出来,现在在荒原上大摇大摆地走着,甚至走到人的脚底下来。

    士兵们请一直没有吭声的马镰刀和道伯雷尼亚唱歌。

    马镰刀朗朗有声,是一首唐诗: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道伯雷尼亚撕开嗓子,唱了一首同样苍凉悲壮的古歌。这首歌本该是要用六弦琴伴奏,可惜没有六弦琴。耶利亚拿起那只银碗,卸下一副马镫。马镫击碗,铮铮作声。众士兵则用马刀的刀背敲打。

    一位哥萨克沦落在库班河对岸,

    他不是单独一人,还有好友陪伴,

    他的好友是乌黑的烈马,

    风快的战刀是他的保镖。

    他用战刀打着了火,

    他又拾了许多羽茅草,

    他把羽毛草放在火上,

    一面裹伤一面说:

    “我的伤哪,是:艮重的伤!

    伤势沉重,直接连着心脏,

    连着心哪,流着殷红的血。”

    歌萨克临死前对马说:

    乌黑的烈马,你听我说:你要挣断嫌绳,挣断缰绳,拔起拴马桩,

    你不要听喧哗呐喊,

    你不要看河水奔腾,

    你顺着小路一直向前跑,

    顺着小路跑回我们光荣的静静的顿河,

    跑回顿河,跑到我亲爱的父亲居住的地方。我的马啊,你敲敲门,

    一位老人出来迎接你,那是我亲爱的父亲,一位老太婆出来迎接你,那是我亲爱的母亲,一位年轻的寡妇走出来,那是你的女主人。她挽起你的丝缰绳,

    把你牵到马厩中,

    把你拴到木桩旁,

    拴到木桩旁,拴到银圈上,

    然后会向你仔细打听:

    马呀马,你对我说,你的主人在哪里。我的好友啊,你就对她说:

    你的主人在库班河对岸,

    在库班河对岸和别人结了婚,

    给他订婚的是枪弹!

    为他祝福的是刺刀!

    飞快的马刀是他的花冠,

    他的妻子是棺材板,

    潮湿的土地是他的母亲歌声用悲怆的男低音,绕了一个弯儿后结束,它那发自胸膛的声音摇憾了整个荒原。心肠软的战士已经掉泪了,而耶利亚,她那张孩儿脸在白夜里闪闪发光,那是泪流满面的缘故。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紧紧地靠在马镰刀的肩上的,吓了一跳。但是,马镰刀并没有斥责她,他仍然处在歌声所描绘的那个悲壮的意境中。

    月亮像个睡眼蒙昽的美人,静静地、贤淑地照耀着这块荒原。

    一张牛皮的故事

    一次巡逻就这样结束了。不久,季风就会掩没士兵们留在沙砾上的脚印,雨水会冲刷掉河里那深深的马蹄印,沙狐会把每一个滴过酸奶子的沙粒舔净,谁也不会知道中俄边界胡杨树地段,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即便是过了许多年以后,那些士兵退役了,在家乡的酒馆里吹牛的时候,泄露了这件事,那也无关紧要,时过境迁,谁也不会追究那些过去很久的、并没有造成后果的事情的。

    相信我,在这之前和之后,都发生过类似的事情的,这些事情都没有产生后果。

    但是这一次却要发生悲剧了。马镰刀的不祥的诗歌和道伯雷尼亚不祥的歌曲,已经早就开始预兆了。据一位士兵回忆说,那一天晚上的月亮很怪,它的外边有一个圆圆的风圈。据另一位士兵回忆说,那一天晚上,沙狐立起身来,两只前爪对着月亮祈祷。而一向以凶桿著称的狼狗,像被定身法定住了一样,竟无意于去追捕它。

    怎么说呢?第二天早晨,马镰刀就产生了一阵后怕。他忐忑不全地过了一些日子。在这些日子,他在巡逻和执勤中都格外谨慎。他甚至希望世界上这些天内能有别的重大事情发生,以便掩饰这件事情。他为自己的冲动而懊悔不已。

    边防站短时期内依旧相安无事,阴谋是在荒原以外的土地上进行着的。

    冬天到了。这是一个白雪茫茫的冬天。在沙俄新近出版的地图上,中国边防线大河以北、胡杨树以南555平方公里的土地划人沙俄版图。

    接着,他们正式向满清政府提出了对这块土地的领土要求。

    满清政府惊宅地接受了沙俄的外交照会和那本袖珍地图册。他们以为这是搞错了。在这期间,他们从档案馆里找到许多的资料,像他们以前或以后遇到此类问题时所能做到的那样,从这块土地的历史渊源、人口变迁、陈物古迹等等方面进行了论证,从而证明这块土地历来是中国的,沙俄犯了错误。

    沙俄的外交官并没否认这块土地是中国的,但是他们说,中国已经借给他们了。

    当会晤发展到一定火候之后,变成了会谈。会谈中,他们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保存得很好的纸条。我们知道,这是马镰刀在荒原地区、胡杨树下,用卷莫合烟的黄纸信手写下的一张便条。

    中国官员傻眼了。他说:“即便如此,那这上是说,一张牛皮大的地盘,而你们划去了……”

    沙俄官员说:“我们试验过,把一张牛皮割成细条,恰好可以圈五十平方公里!”

    “即使真是这么一回事,那条子上只是说,借给你们的!”

    是借给我们的,但是,请你注意,这条子上没有写还期。这意思就是说,这是永久借给我们的这位中国官员不能说是一位卖国主义者,他像我们大多数人一样,对土地有着深切的眷恋,在他的家乡还时常发生农民为争一条犁沟而互相仇杀的事。所以,他为五十五平方公里而心疼。但是,这是1901年的冬天,满清政府被八国联军赶出北京,避难西安,现在刚刚回来,惊魂未定,实在不愿意为那五十平方公里蛮荒之地,而惹出事端了。

    沙俄官员的态度露出杀机,他们暗示说,他们要仿效往日在阿尔穆河一带采取的、以火与剑为先导的政策,强行占领这一块地方。中国官员唯唯诺诺地退出会晤室。

    懒散的中国只有在处理这类涉外事件时,才能表现出少有的高效率。会谈刚罢,外交部门立即通过军事部门,火速前往霍城伊犁总兵府,伊犁总兵府又立即将白房子边防站站长马镰刀,传讯归案,经过马镰刀对那纸条的证实以后,懦弱的满清政府,沉默不语了。

    接着,满清政府承认了沙俄对白房子边防站所辖这块领土的主权,命令白房子边防站从五十平方公里以内迁出,重新建站。

    接着,满清政府给伊犁总兵府下达了就地处死白房子边防站站长马镰刀的命令。

    与狼共舞

    这是一个悲哀的日子。马镰刀被五花大绑,捆在马上,离开了边防站。他心爱的狼狗,几次蹿到马背上,都被那位面目凶恶的差官,用鞭子毫不怜惜地打下马来。边防站全体官兵,踩着陷人大腿的积雪,把马镰刀送了一程又一程。耶利亚用手扶着马镫,随着马缓缓而行。她被这件事情弄糊涂了,呆呆地不知说什么好。

    “今年的雪大,明年的蚊子会很多的,你们要有个思想准备。”马镰刀皱着眉头说。他对官兵们的过于感情外露,有些看不惯。他认为不管怎么样,他还会回来的,当然不会再当站长了。他将前往伊犁总兵府,解释事情的整个经过。他还没有料到事情的严重后果。

    他用仇恨的目光眺望着边境线外边的那座边防站,一群沙俄士兵正在积雪的院子里踢足球,雪原上传来阵阵愉快的尖叫声。他的眼前浮现出那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他的总是眯起的、不敢正视人的眼睛,他的让人怜悯的一大把年纪,他吮吸酸奶子时的那种贪婪的神情,他的感恩戴德的语言。

    马镰刀在这一刻,对人类--这个站起身子用两只脚走路,从而腾出两只手,干着各种各样的坏事的高级动物,深深地失望了。他感到好像有一把尖刀,向他那行侠仗义的胸膛捅来。

    他们在荒原上走了十天,才走到伊犁总兵府。这十天马镰刀有许多次可以逃跑的机会,他都没有跑,他想向上属解释一下。

    没有必要解释了,上属早就对这位当年的“草原王”心怀戒心了,正好趁这个机会除掉他。即使,话又说回来,上属想保护他,也是没用的,盖着朱红大印的命令,早就通过驿站,层层送了下来。

    马镰刀听到这个事情所产生的后果时,他吓呆了。他双膝跪倒,号啕大哭。

    “我有罪呀!我有罪呀!”这位壮汉撕着自己的胸膛,痛心疾首地呐喊。

    他主动请求以死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就在行刑的前一天晚上,大雪满天,朔风怒吼,马镰刀挣脱手铐,越狱出逃。

    伊犁总兵府向各地发了通缉令。

    马镰刀在暴风雪中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天,因为在暴风雪中,是很难分辨出白天和黑夜的。风像刀一样地划过他的脸,沉甸甸的雪团打得他直不起腰。他的大衣,不知怎么搞的,被风给剥走了,只要一剥走,就不可能再找回来了。风能一直把它吹到天上去,大衣斜斜歪歪地,像一只张着翅膀的兀鹰。风又能把它吹得在地上滚着走,像吹动一卷沙蓬。

    马镰刀强迫自己无休止地走下去。现在的走法,已经没有任何目的性了,只是为了不被冻僵。在草原上,冻死一个人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他一边走,一边用耳朵着,这时候,如果能碰上毡房,他就活命了。

    他突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叫声,开始,他以为这是风的尖叫,后来把帽子卸下来,细细地听。

    这是婴儿的叫声,其间还有母亲的温柔的抚爱声。

    他大喜过望,连想也没有想,就向那声响的地方奔去。

    他听见了有别于风雪的另外的声音。

    他看见了两扇小小的窗户,窗户透出淡淡的蓝光。

    他又向前走了两步。

    他看见那亮光动了起来,向他移了过来。

    他松弛的神经一下子绷紧到了极点。

    “狼!”他大喊一声。

    他拿出马刀,一个箭步冲过去,手起刀落,狼的半个脑袋被砍下来了。

    他蹲下来,把狼抱在怀里,暖了暖自己冻僵的身子。他突然发现,狼的腿上带着一个夹子。这就是说,附近有牧人,狼是中了牧人的夹子,不能行走,才在冰天雪地里呼喊的。

    他已经凭多年的经验,意识到暴风雪快要过去了。他准备在这里搂着狼,呆到天亮。可是,现在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明白自己依然处在危险中。单独的狼在这样的夜晚是不会出来行动的,它们会抱着自己的母狼在家里安睡。这肯定是一群跋涉中的狼群中的一员,它的叫声就是在呼唤同伴:它遇难了。它等待同伴折回头来,咬断它的被夹子夹住、而夹子又紧紧地嵌进肉里的那个腿,然后跟上队伍前进。

    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后,马镰刀用马刀割开狼半截脑袋上的皮,抓在手中,用一只脚踏住狼头,然后死劲一拽,只听“嚓嚓”两声,一个整张的狼皮就留在他手中了。前后八分钟,正是平日剥一只羊的速度。

    马镰刀把狼皮反披在身上,提着马刀,准备赶路。

    已经晚了,他看见眼前这片雪地上,布满了绿莹莹、阴森森的星星一般的眼睛。狼群迅速地移动着,将他围在中间。

    “足足有二百只狼!”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一只狼凶恶地冲了过来,嘴巴直取他的颈部。马镰刀一刀砍去,狼从他的腋下溜走了。片刻,第二只狼又冲了过来,马镰刀一刀落下,又空了。看来,狼并不急于取得胜利,它们只是想先消耗他的体力。

    由于他无暇顾及,所以包围圈越缩越小了。

    “不能这样!”马镰刀暗暗提醒自己。他瞅了个机会,躲过扑上来的狼,跨前两步,把一个正在旁边观战的狼一刀劈死。狼血溅了他一手一脸。

    别的狼也被这一刀吓坏了,一下子后缩了十几丈。

    狼群中又酝酿了一阵。接着,它们采用了一种新战术。成百条狼组成了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圆圈,围着马镰刀转起来。

    圆圈就这样越缩越小,它们欺马镰刀是孤身一人,顾了身前顾不了身后。

    马镰刀也想到自己形单影只。这时候,他想起了自己那条心爱的狼狗,有它在身边就好了。狼狗曾经有孤身一个与狼群搏斗的经历。它看见狼多,无法顾及身前身后,便躲在边防站那个三角形屏障的墙角。这样,三面都是屏障,敌人只能从一面进攻了。现在,马镰刀也多么想找一个墙角呀!可是,这是在荒原上他没有一步退路了,于是打起精神,像个疯子一样钻进狼群,挥起马刀乱砍,刀法也已经乱了。到后来,地上已经有八条狼的尸骸了。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那头指挥这场恶战的母狼。这是一头罕见的白狼,一条后腿瘸着。它已经很老很老了,狐狸越老越红,狼越老越白。此刻,这只老狼像个老谋深算的女巫一样,正满怀信心地看着这场战斗接近尾声。届时,它将得到一顿美餐。

    马镰刀一声怒吼,跃前一步,挥刀向白狼砍去,不料脚下一虚,身子软软地倒了下来,马刀也飞了出去。

    群狼一声欢呼,都把嘴巴伸了上来。

    就在这时候,雪原上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一个黑影,闪电般自远处飞奔而来,狼群被这意外的来客惊呆了,就连母狼也甚感异样。

    边防站的那条狼狗其实一直跟在它的主人后边。只是到了伊犁之后,土肥水美,那里许多母狗对这位体形健美、精力旺盛的荒原来客表示了好感,而它也就整天沉湎于寻乐之中,等到想起它的主人的时候,主人已经越狱逃跑,它循着气味,步步追赶,一直赶到现在。

    马镰刀艰难地用手指了指那条母狼,便浑然不知人事了。

    狼狗明白了他的意思,只一跃,便跃到母狼跟前。母狼丝毫准备也没有,被狼狗致命地咬住了脖子。母狼的几个保镖在狼狗身上乱撕乱咬,可是狼狗毫不松口。

    当狼狗松开口以后,我们看见,白母狼的脖子已经完全断了。

    头狼死了,狼群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它们将这一人一狗围定,不再进攻了,但是丝毫没有放他们走的意思。

    狼狗遍体鱗伤,它蹲在主人身边,不时用舌头舔一下嘴角。

    天,放晴了,这是一个异常寒冷的雪原的早晨。一位青年牧人来拣他的夹子的时候,被这场面吓坏了。他将自己放牧的牛群、马群、路蛇群全部赶过去,冲散了这支狼群,救出了马镰刀和他的狼狗。

    减员的狼群将同伴的尸首撕成碎片吃掉以后,又开始它们的迁徙了,它们在迁徙中又去产生它们尊敬的老狼。当然,这是与我们人类无关的事情。

    这位青年牧人说他听见了晚上的厮杀声,但他没有敢开门。他为此表示歉意。

    青年牧人用最丰盛的食品招待他,并且在他离走时,将自己骑的那匹打有铁掌的伊犁马送给他。

    尽管好客是草原人的美德但是,这种概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而且,他没有问马镰刀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

    而且,他没有按照通常的惯例,将他的妻子介绍给客人。

    马镰刀将受伤的狼狗留在青年牧人的家里养伤,他自己则骑上骏马,踏上了路程。突然,他想起了这位牧人是谁。他转过马头,滚鞍下马,跪倒在地。

    “卸下你的帽子吧,求您!”

    牧人卸下他的帽子。

    正是耶利亚原来的丈夫。

    “骑上我的马,赶快走吧,防止我又翻心了,来杀你。你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草原,大家都明白你越狱的目的是什么。去吧,亲爱的朋友,从这里一直向西北,越过黑山头,就是布尔津。你沿着布尔津河一直走,走到布尔津河与额尔齐斯河交汇处,再沿额尔齐斯河往下走,一连走八个白天和晚上,你就到白房子边防站了。”

    马镰刀再一次深深地跪倒,要他原谅那不愉快的往事。

    “我早就已经原谅了。我现在有妻子和孩子,我们生活得很幸福。耶利亚这样的女人不是我们这些安分守己的男人所能留住的,她是为那些草原上的英雄而生的!快起来吧,朋友。问候耶利亚好,她其实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你要好好地保护她。草原上流行一句格言,格言是这样说的:永远不要欺侮无靠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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