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文集3-艺术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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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先描述我们整个不得不随遇而安的现行社会状况,便无从谈论艺术和人生,而对现行社会状况的指斥、抨击,无论怎样猛烈也不过分。我们今天习惯于把实利主义的西方看成没有心脏的文明,那另一方面,我们自己的文明则是没有灵魂的,或根本没有意识到其灵魂的存在。倘若说西方人被自身的高效机械和闹哄哄的景象拖向无人可知的去处,那我们所知的这个野蛮残忍的社会,则是一潭肮脏腐臭的死水,四周爬满了蝇营狗苟的虫蛆,散发着腐烂和僵死的气味。事实上,无需极端愤世嫉俗的人断言,中国是一个体质赢弱,理智残废道德怯懦,精神贫瘠的堂皇国家。

    在我们这样的社会,人们绝难体验到音乐的激情、理智的亢奋、崇高的爱的悲欢,甚或宗教、美学上的极乐瞬间,即使确曾有过。任何形式的理想主义不仅不被接受,反而注定必受到误解和讥诮。人们所有的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或如雪莱所说,是精神死亡。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我们的艺术——音乐、绘画、诗歌、雕刻、戏剧、建筑和舞蹈。在十四五世纪前的北魏时期,我们经历了伟大的雕刻时代,但有几个人看到并真正欣赏过那些雕刻艺术,哪怕断简残篇,更不用说世界雕刻最卓越成就之一的山西云岗石窟?音乐很久很久以前就成了春天的伊甸,也许再也不能复活。

    而今,音乐的圣责更是可悲地退化到粗俗的京胡和琵琶手手里,这只能为那些所谓的戏院和落子结造点气氛。绘画是另一番惨景。我们领略过吴道子开阔朗畅的画风,欣赏过王维博大而精细的画卷,近些时候,也看到过金冬心平静沉实的构图,这些模糊的记忆便是以教我们难以忍受目前十足的匠气,假冒的模仿和直接的欺骗,而没有半点独到之处和创造力。那些九流欧洲创作法的追随者们,技巧幼稚,想像贫乏,还不如那些刻守传统形式的画家,后者好在还能带给份幽默,使你微笑,而前者则常常使你败兴,刺激虐待狂变态心理。戏剧作为一种艺术实在是不足挂齿。

    虽然一些老式戏剧作为一种通俗的大众娱乐形式值得称道,并很好证明了狄更生先生所讲的中国人的幽默感。著名戏剧评论家格伦威尔·巴克说:“一个民族的伟大,一个种族灵魂的精深,是以其悲剧性诗歌和戏剧的成就来衡量的。”

    悲剧的本质是精神危机的一种艺术再现,我们中国人还没有这门艺术,也没有任何可以取而代之的东西,因而无法测定我们的悲剧才能。我们甚至从未意识到既美好又可怕的灵魂的现实,并为显然精明地回避、忽视这种现实而自得。

    现代建筑也毫无艺术价值,以北京为例,“公理战胜”碑达到了建筑学丑恶的顶点,当你走进中央公园,这座纪念碑必定使你败兴。至于舞蹈,无需多说,我们非常满足于梅兰芳、琴雪芳在《天女散花》和《嫦娥奔月》中的优美姿态。

    谈到诗歌,我们想不出更悲惨的境遇了。稍一提及樊樊山和易实甫,就令人作呕。庚子式的爱国诗人悲叹恸哭,浪费了那么多眼泪,却没让人记住他们的诗。

    今天的打油诗人仍然众多,可过去了几个世纪,真正的诗人尚未出现。但有人会提出异议,我们不是有所谓的新诗吗。是的,所以我们还不至于绝望。但远大的前途并未导致我们的批评才能沉睡,误以为我们确实有了真正的诗歌。

    相反,迄今为止的尝试实在不尽人意,而在杂志、报纸、学校年刊和情书中,人们注定要遇到我所说的荒谬运用一些未经消化的理论。新诗表面上是现实主义,但骨子里却是完全的非现实性;甚之,还有毫不自然的自然主义,没有象征意义的象征主义。换言之,只要达到某种主义,便没有人肯冒昧称其为诗。我不用举例来证明我的评估,那些跟上这一运动的人会明白,我所作出的令人不快的评估一点也不偏激过份。

    好了,这一概述足以说明我们无艺术可言。问题是为什么会有这种可悲的事态,它是怎样产生的。对我来说,理由很简单;我们没有艺术恰恰因为我们没有生活。

    中国人是一个品德兼备、聪明智慧的种族,但我们从没有完全认识和表达自己,而希腊人和罗马人通过生活觉性的艺术中介这样做了。著名批评家沃尔特·裴特尔说:“东方思想中到处是对人生的模糊认识,对人生本身并没有真正理解,不了解人性的本能。人类对自身的意识,仍是同动植物世界奇异、变幻的生活混淆起来。”佩特精辟指出,创立了“灵魂的统治”的希腊雕刻,向人的眼、手和脚施发权力和神威。

    “思想上对人生本身没有真正理解,就无从认识崇高的人性特征。”这是我所知的对我们文化最令人信服的批判。我们的圣人,像今天的布尔什维克领袖一样,在致力一项绝非容易的艰苦工作,只是方式不同。他们平衡、协调人与人之间所共有的叫显的欲望,诸如食物、性等。可是天哪,他们竟忘了人不仅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需要精神上的关心和食粮。因此,孔教虽令人叹服,但经后人歪曲更易之后付诸实践,就产生了一种依赖于安闲的感伤基础之上的文化。这种文化也许有其可爱之处,但它除了故作多情以外,别无其他,而且把人的精神视为不值一理的东西。

    他们忘却精神,压制理性。孔子卓越地给人的感觉外延和享乐划定了界限,教我们依赖于他从未界说过的准则,即礼。

    老子和庄子更用迷人的语言,使我们迷惑的头脑认识到,生活完满是一个理想的怪物,就像莎士比亚笔下七十岁的老娃娃,没有牙齿,没有眼睛,没有口味,没有一切。要是这位绅士一旦生出感觉器官,就无法保持其生命的完整,就会立刻分散、摧毁人与生俱来的能力。愚钝的墨子也是如此,要是人类满足于食草住穴,抛弃自然感官可能发现的一切形式,他才欣喜若狂呢。

    中国人不承认灵魂,否认知觉,在原生力下活动着的独特意志,部分通过抑制,部分通过升华,被引入到“安全”、实效的途径。中国人成为这样一种生物,没有宗教,没有爱,甚至没有任何的精神冒险。真诚的朋友如洛斯·狄更生、伯特兰·罗素、艾琳·鲍尔小姐对我们冷静的生活态度、中庸之爱、通情达理和谦恭礼让等等大加赞赏。但对我来说,接受这种恭维的同时,却不禁感到一种辛辣的反讽。因为冷静的生活态度,除了明显否定生活,窒息感情的圣火外,还能有什么呢?中庸之爱除了作为思想、行为怯懦,生活浅薄单调的漂亮借口外,还能是什么吗?所谓受人奉承的理性、主义和谦让精神,产生的只是一种普遍的惰习和那个被我们称作中华民国政府的荒唐怪物!啊,我们的朋友们能知道,我们以多大的代价才维持了一种表面和平其实不然的生活方式吗?

    而这一生活方式近来却受到极端主义和骚乱的西方的嫉羡。H·G·威尔斯先生曾对我说,我们今天想得到的是和平,和平,和平,但绝不是那种羞怯、单调、令人窒息、悠闲懒散的和平,我所说的是积极主动、生气横溢、富有创造力的和平,如古雅典曾经实现的那种和平。

    所以说,对热烈的爱,热烈的宗教思想,我们确实太合乎理性了。柏拉图所说“神圣疯狂”的爱是不合理性的,熟知天主教教义的人应该听说过。

    天主教教义里把爱视为“伟大的圣餐”,与使化体相类似,它之所以不合理性仅仅因为它超乎理性之上。考文垂·帕特莫尔写道:“这种为蠢人们提供了谩骂口实的极端非理性情感,是爱最可靠的保证之一,是爱永不枯竭趣味和力量的主要泉源。除了科学家,还有谁对那些不及我们而能被我们领悟的东西如此看重并被深深打动的呢?因此,爱同宗教一样,因为宗教即是神圣的宇宙的爱,是超然和圣化的。由于它是被人类的眼睛能看见的一股神秘力量所圣化,因而能看见属于精神领域的图景,但这些图景通常不被认为是现实的准则。人的耳朵将被壮严崇高的音乐征服,这音乐就像来自天际的浩瀚波浪。这种精神超越,能使以前无活力的潜在创造力开始解放自己,并通过可以选择的任何途径,努力认识自身的体积和形状。爱比其他任何情感更深地植根于土地,因此它的头像圣树一样直耸天国。赋与它们物质和可信性,高度要求并证明深度。”把爱说成最富生气最有潜力的创造源泉绝非一句套话。如果抽去性激情及所有与之有关的因素,你会惊愕地发现欧洲的文化和艺术无可挽回地破产。任何不否定或歪曲人生和真理的男女,无须弗洛伊德派,都会承认,至少也能感觉到,爱虽然最不严肃,却是万物中最有意义的。然而这一简单的真理在漫长病态的中国历史中,从未被认识过。

    甚至今天,我的个人经历仍仅让我在这方面发现了两类人:藐视爱的愤世嫉俗者和害怕爱的胆小懦夫。要是知识之树长在中华帝国的中央,而非伊甸园里,那亚当和夏娃仍然是纯美的创造物,他们心眼迷钝,对内在的生命召唤麻木不仁。上帝也不至于对蛇的英雄主义和夏娃的好奇心造的麻烦而盛怒不休。

    这位圣人为我们划定的人生范围几乎是一系列枯燥乏味的伦理陈词滥调,这一命定结果所产生的影响剥夺和抑制了我们的想像力。你只要翻翻我们的小说和诗歌就会相信,其中想像的作用是多么狭窄。我们的诗人,可能除了李白以外,再没一位被认为是世界性的。这不值得深思吗?在我们的文学花名册里,找不到一位堪与歌德、雪莱、华滋华斯相比的,更不用说但丁和莎士比亚了,这不令人震惊吗?说到其他艺术,又有谁堪与米开朗基罗、列奥那多·达·芬奇、特纳、柯勒乔、威尔埃斯奎斯、瓦格纳、贝多芬等等众多天才相比呢?以此类推,是不是我们种族的本性决定了我们总是不同于世界其他地方?由于不相同是程度上的,而非类别上的,那么我们的想像力是不是生来就营养不良,发育不全?我们所拥有的艺术遗产不能整个包含生活,那是不是表明我们在本质上逊于西方呢?

    因为一切伟大的艺术作品都要求包含生活。我们从很小就受到视觉和意志的训练,以适应实用的细节,合于毫无生气的生活礼仪,而不是揭示伟大生活的奥秘,唤起伟大生活的希望。这是中国教育的大失败,它导致真正人格的死亡,没有穷尽地造就着杰出的庸才。

    人生的根本,欢乐的源泉,以及想像的能力,这些自然泉流遭到了无情的阻挠,我们的生命存在确实太可怜了。人生的贫乏必然导致艺术的贫乏。充实美好的人生会自发地绽出实在的美,并终将影响我们对永恒的理解。一棵充满生命力的树必定枝繁叶茂,结出的果儿色彩绮丽。同样,洋溢着自我意识的人生,自然结出思想的结晶——艺术,或行为——值得怀恋的行为。因此,丰富、扩大、繁殖、加剧,最重要的是使你的生活精神化,这样艺术就会诞生了。

    对于中国艺术与人生的停滞、肤浅,我已经说其实是谴责得够多了。现在,让我们暂时把目光转到西方历史上表现的艺术与人生的一致性上。说到这,最好还是像在其他方面一样。求助于古希腊和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以得到启迪和智慧。

    我认为,希腊文化最伟大的成就不在政治,更不在科学和玄学,而在于发现了人体的尊严和美。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德国艺术家温克尔曼说:“没有哪个民族像希腊人那样尊崇美。主管埃切年轻朱庇特神、伊斯米尼阿波罗神的牧师,还有走在塔纳格拉墨丘利神礼拜队伍前列、肩抬羔羊的牧师,都是赢得了美誉的青年……希腊人是那么渴望美,珍视美,每个漂亮的人都愿向众人显示美。特别是想让艺术家证明这种美,因为他们授予这一荣誉。正因为此,艺术家总有存面前欣赏至上美的机会。美甚至能带来声望:我们在希腊历史中看到了最美丽卓越的民族……希腊人尊崇美是这样普遍,斯巴达妇女都在卧室里挂上美神纳里厄斯、纳克素斯或海厄西斯的像,希望生下漂亮的孩子。”像在其他方面一样,自然在这里也有其重要的作用。希腊人非常愿意把对自身的看法和同平凡世界的关系转化成可感的客体,绝不是偶然的:他们赋予了美的身体和理智理解力。轻捷甜美地呼唤感觉的优雅空气,美丽的自然风光,美妙的人体结构,清秀的面部轮廓,这些都是希腊人走入人生时带来的幸运。美像天才或高贵的地位一样,成了一种荣誉。翻开人类文化学课本中比较生理学部分,你就会看到各种族裸露的人体。

    我不知记得对不对,也许是法国人库里埃的书中,对日本的裸体舞蹈者作了毫不掩饰的描写。然后再转向美丽绝伦的维纳斯或阿波罗,你就会产生一种既惬意又不安的感觉:在塑造不同民族的不同体型和比例时,更不用说黑美人的肤色和气昧,造物主是多么的顽皮,不公正。

    然而,希腊人对美的神往并不说明他们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唯美主义的民族。

    相反,希腊人关注美,仅是把美奉献给实现美好的生活,把不同的灵魂完美地融和在一起。正是由于希腊人完美健全的智力,最终的善才成为可能,并以美的形式最终表现出来。人类最伟大文献之一柏拉图的《共和国》是彻底的美的哲学,它讲的是建立善与美的联系,这种联系可以导致理想的个人品德表现与美好生活的统一。希腊人的独特,在于他们以同样的态度对待人生和艺术。对他们,仅仅是对他们,艺术与人生才是统一体。希腊人以同样的标准审视艺术与人生,他们把艺术看成真正的人生自觉。意味深长的是,他们的绅士一词“LalesLagathes”

    意为美丽的善。

    如果说希腊人留给我们的珍贵遗产是人体的发现,那十五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带给我们的礼物就是人的精神的发现和体现。像现时的中国一样,文艺复兴是一个伟大的叛逆时代,是一个多方面而统一的运动,这一运动使长期受压迫、遭抑制的人们,恢复了独立与尊严,恢复了对理智和想像的事物的爱,恢复了更自由美好地构想生活的渴望,使人们感觉自身,使那些有这种愿望的人探求一个又一个理智享受或想像享受的意义,引导他们不仅去发现这种享受的和已被遗忘的源泉,而且去预言新的源泉——新的经历,新的诗歌主题,新的艺术形式。

    这是一个个性丰富、博大、集中、完整的时代——洛伦传的时代好比培里克里斯的时代。“在这里,艺术家、哲学家和那些在世间活动中变得振作敏锐的人,没有孤独地生活,他们呼吸同样的空气,互相在彼此的思想中寻找着光和热。这里有普遍高尚的精神和人人平等交往的启蒙精神。精神的统一赋予文艺复兴时期所有不同的产物同一性。正是这种精神的亲密联盟,分享那个时代产生的最先进的思想,使十五世纪意大利的艺术具有了庄重的尊严和深远的影响。”

    精神的统一非常重要,它渗透到艺术与人生。造就无数杰出人物的同一力量,使他们的艺术达到了全盛时期。他们那令人惊异的美的艺术充满了人生的热情和人类灵魂所能表现的最深切最崇高的感情。精神的统一使他们逐渐认识到完全自我表现的个人权力,并最终获得这种权力,同时也使他们认识到宇宙的客观现实开创了科学方法,导致了随之而来的众多发现。

    我没去谈别的什么运动,而是选择了希腊和文艺复兴时期,是为了表明,这两个时期比其他任何时期更能清楚地显示,人的精神在一个文化统一体中,在生活潜能最大限度的一致表现中,享有实现自我的幸福机会,这种生活是丰富、热情、生动和自觉的。“文艺复兴”对现代中国并非完全不适用,如果她要从西方历史中学点什么,那应该是希腊文化和文艺复兴精神。至于太过自信的理性主义和源于十八世纪盛行于十九世纪的唯物主义,都有趣地转了向,最后存自相矛盾的灾难中收场,只留下几个伪科学家狂怒地死抱着实验工具不放,还有就是那些充满乐观的布尔什维主义者崇拜他们一切正确的上帝卡尔·马克思,反对把人性奉为信条,把艺术奉为宗教的新理想主义的普遍觉醒。如果中国尚未完全耗尽生命力,扼杀掉天才,那我们相信,她将带了一颗欢喜的心和觉醒的灵魂,投身这一运动,并终将证明无愧于自己的古老遗产。如果这样,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摆脱作为中国文化特质的僵死陋习和传统桎梏。经过长期的间隔之后,就像“黑暗年代”过后产生了文艺复兴,我们将再一次看到理想的人性光辉,虽然我们得承认目前尚难找到这一迹象,但我们终将看到具体表现全人类特别是我们种族根本的艺术作品。我总幻想要是我们有一位伟大的音乐家或作曲家,不仅能使过去丢失的东西复活,还能奏出我们伟大民族长期压抑的声音。他也许能预言我们原始的精神走向成熟。音乐和其他艺术不同,它是真正的艺术形式,是衡量完美艺术的标准。音乐能更深地打动人心,能更诚服、不可抗拒、强有力和理想地向有鉴赏力的人传递思想和感情。

    让我总结一下在这篇演讲中想讲的内容:我简要说明了为什么中国艺术在完全通过想像能力理解、说明人生总的方面失败了,而欧洲艺术多少获得了成功。

    我探讨了我们人生与艺术的相对地位,后者是前者的反映,前者对后者负责。

    我还列举了古希腊和文艺复兴的成就,来显示以完美的艺术形式出现的精神统一,这种艺术丰要是人道主义的。我们的艺术也要这样。

    我还冒然断言,关心人生才能关心艺术。所谓关心人生,我指的是有意识地揭示人性中固有的自然资源,利用一切机会将它们转化成有用的东西。换言之,我们必须有意识地培养自觉,有了这种自觉,存在于灵魂中的创造精神才能发挥效用。事实上,我们中很少有人敢说,“我已经完全认识了自己。”请记住,追求表现总会导致自我暴露和理解,而这常会令你吃惊。内在事物的揭示有赖于从外界事物吸收的思想中获得灵感和效力。在这一点上审美鉴赏十分重要,细腻的感情对于美的事物远比强烈的理智和品性重要、有效。只要努力追求艺术的激情,就会认识美和人生的价值。倘若《哈姆莱特》或《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没能打动你,这不能怪莎士比亚和雪莱。当一个指挥得法的贝多芬交响乐演奏高潮时,你仍不能心醉神迷,我看你最好去请耳科专家查查听觉器官是否出了毛病。客气地讲,如果《特里斯坦和依索尔德》不能扣动你的心弦,除非你不喜欢瓦格纳的风格,那你至少应该像逃避数学或体育一样感到丢尽了脸。如果你站在罗马或科隆大教堂的摩西像前不为所动,如果你从特纳、惠斯勒和马蒂斯的油画中只看到一大块漂亮的颜色,那你可以安然地说服自己,你所受的教育远不如你想的那么好。当你走过顺治门的内院,看到肃穆的古墙边精致陈列着一排绝妙的陶瓷艺术品,心下没有半点喜悦时,你最好放弃欣赏后期印象派大师如塞尚的打算,还是躺到安乐椅上去咒诅周围世界的丑陋吧。我当然不是说,我们每个人无须训练和了解,就能像个专业批评家似的即刻爱上欧洲艺术。相反,西方艺术及技巧所体现的根本心想,对普通东方人来说比较陌生,所以总令人迷惑不解。我想中国留学生中具有超于浅薄的肉体快乐之上的起码艺术感觉的人,甚至不足百分之一。

    但不要忘记,值得获取的东西往往难于得到。总之,是愚蠢的教育和呆板的习性使我们不能感受、欣赏到事物的原貌。扫清这些因素,你就能恢复审美直觉,也许这种直觉会因饥饿而变得热烈贪婪、敏锐透彻。然后,应把生活本身作为一件艺术品,或一个艺术问题来看。我们被赋予这尘俗的身体、大脑和心脏正如一个艺术家被赋予了绘画、雕刻的主题和场景。当我们将画笔或刻刀运用到已如愿掌握的物质材料上时,不该感到有种责任感吗?一块有限脆弱的材料,可能被一下毁掉,也可能变成一件美的杰作。正如意大利热情的诗人丹农里奥所说,只要我们付出努力,即使在这个世界,还是能把我们的生活变成美丽的寓言。达到善的最好途径是美;既然我们如此乐于追随希腊人的智慧,我们的审美直觉比起含糊不清的道德善感来,是一个更为安全、可信的最终标准。生活是件艺术品!所以,为最后的回顾作好准备。等你七十岁时,青春的红润变成难看的皱纹,甜美的声音变成老年沙哑的干咳,胥你是否对用自己的双手塑造了丰富多彩的生涯感到欣慰。读读歌德之类伟大或次要点人物的传记,并以此为标准评估自己的一生,看看对照的结果。歌德伟大的一生不能不被认为是一件艺术品,一部杰作。至少不亚于罗马圣·彼得的杰作,他们的一生都充满了美的神秘和神秘的美。说到高尚、理智的人生的训诫和原则,我想最好还是再次引用沃尔特·裴特尔研究文艺复兴的著名论著《结论》中的话:

    “哲学和思辨义化对人精神的贡献,是使它在敏锐、热情的观察中惊醒。每一时刻某种形式在手上或脸上变得完美;来自山峰海洋的某些声音比其他声音更迷人;某种热情、顿悟或理智兴奋对我们,对那一时刻,更真实,更迷人,更具魅力。感受本身而非感受的果实才是目的。在我们丰富多彩、富于戏剧性的人生中,脉搏跳动的次数是有限的。我们怎样才能在有限的脉搏跳动中,通过最敏感的知觉观察到所要看的一切呢?怎样才能最迅速地从一点到另一点,并总在生命力与其最纯能量凝结的焦点上出现呢?永远与这种热情的宝石般的火焰一起燃烧,保持这种令人迷狂的忘我境界,才是人生的成功。”

    他又说:

    “正如维克多·雨果所说:我们是罪人,都被判了死刑,但缓刑的期限不明确。我们都有一个期限,过了这个期限,世界不再记得我们了。有些人在倦怠,有些人在热情中度过这一期限,而最聪明的人,至少是在‘这世界的孩子’中最聪明,则是在艺术和歌声中度过一生。我们惟一的机会在于尽可能多地增加脉搏的跳动,以延长这一有限的时间。伟大的激情能带给我们复苏的生活感,爱的悲欢和热烈活动的各种形式,无论我们是否感兴趣,这些形式都会自然地来到我们许多人中间。但记住只能是激情,才真正使你收获复苏的意识的果实。诗的激情、美的渴望、为艺术而爱艺术,这里都蕴蓄着最高的智慧。艺术唤醒你时坦率直言,它只把最高的品质赋予稍纵即逝的人生瞬间,而且它仅为那些瞬间而来。”

    (原英文标题为“Artand Life”,载《创造季刊》

    1922年1卷2期。傅光明译。)第1章我的祖母之死

    一

    一个单纯的孩子,过他快活的时光,兴冲冲的,活泼泼的,何尝识别生存与死亡?

    这四行诗是英国诗人华茨华斯(william wordsworth)一首有名的小诗叫做“我们是七人”(we are seven)的开端,也就是他的全诗的主意。这位爱自然,爱儿童的诗人,有一次碰着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发鬈蓬松的可爱,他问她兄弟姊妹共有几人,她说我们是七个,两个在城里,两个在外国,还有一个姊妹一个哥哥,在她家里附近教堂的墓园里埋着。

    但她小孩的心里,却不分清生与死的界限,她每晚携着她的干点心与小盘皿,到那墓园的草地里,独自的吃,独自的唱,唱给她的在土堆里眠着的兄姊听,虽则他们静悄悄的莫有回响,她烂漫的童心却不曾感到生死间有不可思议的阻隔;所以任凭华翁多方的譬解,她只是睁着一双灵动的小眼,回答说:

    “可是,先生,我们还是七人。”

    二

    其实华翁自己的童真。也不让那小女孩的完全:他曾经说“在孩童时期,我不能相信我自己有一天也会得悄悄的躺在坟里,我的骸骨会得变成尘土。”

    又一次他对人说“我做孩子时最想不通的,是死的这回事将来也会得轮到我自己身上。”

    孩子们天生是好奇的,他们要知道猫儿为什么要吃耗子,小弟弟从哪里变出来的,或是究竟先有鸡还是先有鸡蛋;但人生最重大的变端——死的现象与实在,他们也只能含糊的看过,我们不能期望一个个小孩子们都是搔头穷思的丹麦王子。他们临到丧故,往往跟着大人啼哭;但他只要眼泪一干,就会到院子里踢毽子,赶蝴蝶,就使在屋子里长眠不醒了的是他们的亲爹或亲娘,大哥或小妹,我们也不能盼望悼死的悲哀可以完全翳蚀了他们稚羊小狗似的欢欣。

    你如其对孩子说,你妈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他十次里有九次只是对着你发呆;但他等到要妈叫妈,妈偏不应的时候,他的嫩颊上就会有热泪流下。但小孩天然的一种表情,往往可以给人们最深的感动。我生平最忘不了的一次电影,就是描写一个小孩爱恋已死母亲的种种天真的情景。

    她在园里看种花,园丁告诉她这花在泥里,浇下水去,就会长大起来。那天晚上天下大雨,她睡在床上,被雨声惊醒了,忽然想起园丁的话,她的小脑筋里就发生了绝妙的主意。

    她偷偷的爬出了床,走下楼梯,到书房里去拿下桌上供着的她死母的照片,一把揣在怀里,也不顾倾倒着的大雨,一直走到园里,在地上用园丁的小锄掘松了泥土,把她怀里的亲妈,谨慎的取了出来,栽在泥里,把松泥掩护着;她做完了工就蹲在那里守候——一个三四岁的女孩,穿着白色的睡衣,在深夜的暴雨里,蹲在露天的地上,专心笃意的盼望已经死去的亲娘,像花草一般,从泥土里发长出来!

    三

    我初次遭逢亲属的大故,是二十年前我祖父的死,那时我还不满六岁。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可怕的经验,但我追想当时的心理,我对于死的见解也不见得比华翁的那位小姑娘高明。我记得那天夜里,家里人吩咐祖父病重,他们今夜不睡了,但叫我和我的姊妹先上楼睡去,回头要我们时他们会来叫的。

    我们就上楼去睡了,底下就是祖父的卧房,我那时也不十分明白,只知道今夜一定有很怕的事,有火烧、强盗抢、做怕梦,一样的可怕。我也不十分睡着,只听得楼下的急步声,碗碟声,唤婢仆声,隐隐的哭泣声,不息的响音。

    过了半夜,他们上来把我从睡梦里抱了下去,我醒过来只听得一片的哭声,他们已经把长条香点起来,一屋子的烟,一屋子的人,围拢在床前,哭的哭,喊的喊,我也捱了过去,在人丛里偷看大床里的好祖父。忽然听说醒了醒了,哭喊声也歇了,我看见父亲爬在床里,把病父抱持在怀里,祖父倚在他的身上,双眼紧闭着,口里衔着一块黑色的药物他说话了,很轻的声音,虽则我不曾听明他说的什么话,后来知道他经过了一阵昏晕,他又醒了过来对家人说:“你们吃吓了,这算是小死。”他接着又说了好几句话,随讲音随低,呼气随微,去了,再不醒了,但我却不曾亲见最后的弥留,也许是我记不起,总之我那时早已跪在地板上,手里擎着香,跟着大众高声的哭喊了。

    四

    此后我在亲戚家收殓虽则看得不少,但死的实在的状况却不曾见过。我们念书人的幻想力是比较的丰富,但往往因为有了幻想力,就不管生命现象的实在,结果是书呆子,陆放翁说的“百无一用是书生”。人生的范围是无穷的:我们少年时精力充足什么都不怕尝试,只愁没有出奇的事情做,往往抱怨这宇宙太窄,青天太低,大鹏似的翅膀飞不痛快,但是……但是平心的说,且不论奇的、怪的、特别的、离奇的,我们姑且试问人生里最基本的事实,最单纯的、最普遍的、最平庸的、最近人情的经验,我们究竟能有多少的把握,我们能有多少深彻的了解,我们是否都亲身经历过?譬如说:生产、恋爱、痛苦、悲、死、妒、恨、快乐、真疲倦、真饥饿、渴、毒焰似的渴、真的幸福、冻的刑罚、忏悔,种种的情热。

    我可以说,我们平常人生观、人类、人道、人情、真理、哲理、本能等等名词不离口吻的念书人们,什么文学家,什么哲学家——关于真正人生基本的事实的实在,知道的——恐怕是极微至鲜,即使不等于圆圈。我有一个朋友,他和他夫人的感情极厚,一次他夫人临到难产,因为在外国,所以进医院什么都得他自己照料,最后医生宣言只有用手术一法,但性命不能担保,他没有法子,只好和他半死的夫人诀别(解剖时亲属不准在旁的)。

    满心毒魔似的难受,他出了医院,走在道上,走上桥去,像得了离魂病似的,心脉舂臼似的跳着,最后他听着了教堂和缓的钟声,他就不自主的跟着钟声,进了教堂,跟着在做礼拜的跪着、祷告、忏悔、祈求、唱诗、流泪(他并不是信教的人),他这样的捱过时刻,后来回转医院时,一步步都是惨酷的磨难,比上行刑场的犯人,加倍的难受,他怕见医生与看护妇,仿佛他的命运是在他们的手掌里握着。事后他对人说“我这才知道了人生一点子的意味!”

    五

    所以不曾经历过精神或心灵的大变的人们,只是在生命的户外徘徊,也许偶尔猜想到几分墙内的动静,但总是浮的浅的,不切实的,甚至完全是隔膜的。人生也许是个空虚的幻梦,但在这幻象中,生与死,恋爱与痛苦,毕竟是陡起的奇峰,应得激动我们徬徨者的注意,在此中也许有可以感悟到一些幻里的真,虚中的实,这浮动的水泡不曾破裂以前,也应得饱吸自由的日光,反射几丝颜色!

    我是一只不羁的野驹,我往往纵容想象的猖狂,诡辩人生的现实:比如凭借凹折的玻璃,觉察当前景色。

    但时而复再,我也能从烦嚣的杂响中听出清新的乐调,在眩耀的杂彩里,看出有条理的意匠。这次祖母的大故,老家庭的生活,给我不少静定的时刻,不少深刻的反省。我不敢说我因此感悟了部分的真理,或是取得了苦干的智慧;我只能说我因此与实际生活更深了一层的接触,益发激动我对于人生种种好奇的探讨,益发使我惊讶这迷谜的玄妙,不但死是神奇的现象,不但生命与呼吸是神奇的现象,就连日常的生活与习惯与迷信,也好像放射着异样的光闪,不容我们擅用一两个形容词来概状,更不容我们昌言什么主义来抹煞——一个革新者的热心,碰着了实在的寒冰!

    六

    我在我的日记里翻出一封不曾写完不曾付寄的信,是我祖母死后第二天的早上写的。

    我时在极强烈的极鲜明的时刻内,很想把那几日经过感想与疑问,痛快的写给一个同情的好友,使他在数千里外也能分尝我强烈的鲜明的感情。那位同情的好友我选中了通伯,但那封信却只起了一个呆重的头,一为丧中忙,二为我那时眼热不耐用心,始终不曾写就,一直挨到现在再想补写,恐怕强烈已经变弱,鲜明已经透暗,逃亡的囚逋,不易追获的了。

    我现在把那封残信录在这里,再来追摹当时的情景。

    通伯:

    我的祖母死了!从昨夜十时半起,直到现在,满屋子只是号啕呼抢的悲音,与和尚、道士、女僧的礼忏鼓磬声。二十年前祖父丧时的情景,如今又在眼前了。

    忘不了的情景!你愿否听我讲些?

    我一路回家,怕的是也许已经见不到老人,但老人却在生死的交关仿佛存心的弥留着,等待她最钟爱的孙儿——即不能与他开言诀别,也使他尚能把握她依然温暖的手掌,抚摩她依然跳动着的胸怀,凝视她依然能自开自阖虽则不再能表情的目睛。她的病是脑充血的一种,中医称为“卒中”(最难救的中风)。她十日前在暗房里踬仆倒地,从此不再开口出言,登仙似的结束了她八十四岁的长寿,六十年良妻与贤母的辛勤,她现在已经永远的脱辞了烦恼的人间,还归她清净自在的来处。

    我们承受她一生的厚爱与荫泽的儿孙,此时亲见,将来追念,她最后的神化,不能自禁中怀的摧痛,热泪暴雨似的盆涌,然痛心中却亦隐有无穷的赞美,热泪中依稀想见她功成德备的微笑,无形中似有不朽的灵光,永远的临照她绵衍的后裔……七

    旧历的乞巧那一天,我们一大群快活的游踪,驴子灰的黄的白的,轿子四个脚夫抬的,正在山海关外,纡回的、曲折的绕登角山的栖贤寺,面对着残圯的长城,巨虫似的爬山越岭,隐入烟霭的迷茫。那晚回北戴河海滨住处,已经半夜,我们还打算天亮四点钟上莲峰山去看日出,我已经快上床,忽然想起了,出去问有信没有,听差递给我一封电报,家里来的四等电报。

    我就知道不妙,果然是“祖母病危速回”!我当晚就收拾行装,赶早上六时车到天津,晚上才上津浦快车。正嫌路远车慢,半路又为水发冲坏了轨道过不去,一停就停了十二点钟有余,在车里多过了一夜,直到第三天的中午方才过江上沪宁车。

    这趟车如其准点到上海,刚好可以接上沪杭的夜车,谁知道又误了点,误了不多不少的一分钟,一面我们的车进站,他们的车头呜的一声叫,别断别断的去了!我若然悬空身子,还可以冒险跳车,偏偏我的一双手又被行李雇定了,所以只得定着眼睛送它走。

    所以直到八月二十二日的中午我方才到家。我给通伯的信说“怕是已经见不着老人”,在路上那几天真是难受,缩不短的距离没有法子,但是那急人的水发,急人的火车,几面凑拢来,叫我整整的迟一昼夜到家!试想病危了的八十四岁的老人,这二十四点钟不是容易过的,说不定她刚巧在这个期间内有什么动静,那才叫人抱憾哩!但是结果还算没有多大的差池——她老人家还在生死的交关等着!

    八

    奶奶——奶奶——奶奶!奶——奶!你的孙儿回来了,奶奶!没有回音。老太太阖着眼,仰面躺在床里,右手拿着一把半旧的雕翎扇很自在的扇动着。

    老太太原来就怕热,每年暑天总是扇子不离手的,那几天又是特别的热。这还不是好好的老太太,呼吸顶匀净的,定是睡着了,谁说危险!奶奶,奶奶!她把扇子放下了,伸手去摸着头顶上挂着的冰袋,一把抓得紧紧的,呼了一口长气,像是暑天赶道儿的喝了一碗凉汤似的,这不是她明明的有感觉不是?我把她的手拿在我的手里,她似乎感觉我手心的热,可是她也让我握着,她开眼了!右眼张得比左眼开些,瞳子却是发呆,我拿手指在她的眼前一挑,她也没有瞬,那准是她瞧不见了——奶奶!奶奶,——她也真没有听见,难道她真是病了,真是危险,这样爱我疼我宠我的好祖母,难道真会得……我心里一阵的难受,鼻子里一阵的酸,滚热的眼泪就迸了出来。

    这时候床前已经挤满了人,我的这位,我是那位,我一眼看过去,只见一片惨白忧愁的面色,一双双装满了泪珠的眼眶。我的妈更看的憔悴。她们已经伺候了六天六夜,妈对我讲祖母这回不幸的情形,怎样的她夜饭前还在大厅上吩咐事情,怎样的饭后进房去自己擦脸,不知怎样的闪了下去,外面人听着响声才进去,已经是不能开口了,怎样的请医生,一直到现在还没有转机……一个人到了天伦骨肉的中间,整套的思想情绪,就变换了式样与颜色。你的不自然的口音与语法没有用了;你的耀眼的袍服可以不必穿了;你的洁白的天使的翅膀,预备飞翔出人间到天堂的,不便在你的慈母跟前自由的开豁;你的理想的楼台亭阁,也不轻易的放进这二百年的老屋;你的佩剑、要寨、以及种种的防御,在争竞的外界即使是必要的,到此只是可笑的累赘。在这里,不比在其余的地方,他们所要求于你的,只是随熟的声音与笑貌,只是好的,纯粹的本性,只是一个没有斑点子的赤裸裸的好心。在这些纯爱的骨肉的经纬中间,不由得你不从你的天性里抽出最柔糯亦最有力的几缕丝线来加密或是缝补这幅天伦的结构。

    所以我那时坐在祖母的床边,念着两朵热泪,听母亲叙述她的病况,我脑中发生了异常的感想,我像是至少逃回了二十年的光阴,正如我膝前子侄辈一般的高矮,回复了一片纯朴的童真,早上走来祖母的床前,揭开帐子叫一声软和的奶奶,她也回叫了我一声,伸手到里床去摸给我一个蜜枣或是三片状元糕,我又叫了一声奶奶,出去玩了,那是如何可爱的辰光,如何可爱的天真,但如今没有了,再也不回来了。

    现在床里躺着的,还不是我的亲爱的祖母,十个月前我伴着到普陀登山拜佛清健的祖母,但现在何以不再答应我的呼唤,何以不再能表情,不再能说话,她的灵性哪里去了,她的灵性哪里去了?

    九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在垂危的病塌前过的时刻,不比平常飞驶无碍的光阴,时钟上同样的一声的嗒,直接的打在你的焦急的心里,给你一种模糊的隐痛——祖母还是照样的眠着,右手的脉自从起病以来已是极微仅有的,但不能动弹的却反是有脉的左侧,右手还是不时在挥扇,但她的呼吸还是一例的平匀,面容虽不免瘦削,光泽依然不减,并没有显著的衰象,所以我们在旁边看她的,差不多每分钟都盼望她从这长期的睡眠中醒来,打一个呵欠,就开眼见人,开口说话——果然她醒了过来,我们也不会觉得离奇,像是原来应当似的。但这究竟是我们亲人绝望中的盼望,实际上所有的医生,中医、西医、针医,都已一致的回绝,说这是“不治之症”。中医说这脉象是凭证,西医说脑壳里血管破裂,虽则植物性机能——呼吸、消化——不曾停止,但言语中枢已经断绝——此外更专门更玄学更科学的理论我也记不得了。

    所以暂时不变的原因,就在老太太本来的体元太好了,拳术家说的“一时不能散工”,并不是病有转机的兆头。

    我们自己人也何尝不明白这是个绝症;但我们却总不忍自认是绝望:这“不忍”便是人情。我有时在病榻前,在凄悒的静默中,发生了重大的疑问。科学家说人的意识与灵感,只是神经系最高的作用,这复杂,微妙的机械,只要部分有了损伤或是停顿,全体的动作便发生相当的影响;如其最重要的部分受了扰乱,他不是变成反常的疯癫,便是完全的失去意识。照这一说,体即是用,离了体即没有用;灵魂是宗教家的大谎,人的身体一死什么都完了。这是最干脆不过的说法,我们活着时有这样有那样已经健够麻烦,尽够受,谁还有兴致,谁还愿意到坟墓的那一边再去发生关系,地狱也许是黑暗的,天堂是光明的,但光明与黑暗的区别无非是人类专擅的假定,我们只要摆脱这皮囊,还归我清静,我就不愿意头戴一个黄色的空圈子,合着手掌跪在云端里受罪!

    再回到事实上来,我的祖母——一位神智最清明的老太太——究竟在哪里?

    我既然不能断定因为神经部分的震裂她的灵感性便永远的消灭,但同时她又分明的失却了表情的能力,我只能设想她人格的自觉性,也许比平时消淡了不少,却依旧是在着,像在梦魇里将醒未醒时似的,明知她的儿女孙曾不住的叫唤她醒来,明知她即使要永别也总还有多少的嘱咐,但是可怜她的睛球再不能反映外界的印象,她的声带与口舌再不能表达她内心的情意,隔着这脆弱的肉体的关系,她的性灵再不能与他最亲的骨肉自由的交通——也许她也在整天整夜的伴着我们焦急,伴着我们伤心,伴着我们出泪,这才是可怜,这才真叫人悲感哩!

    十@到了八月二十七那天,离她起病的第十一天,医生吩咐脉象大大的变了,叫我们当心,这十一天内每天她很困难的只咽入几滴稀薄的米汤,现在她的面上的光泽也不如早几天了,她的目眶更陷落了,她的口部的筋肉也更宽弛了,她右手的动作也减少了,即使拿起了扇子也不再能很自然的扇动了——她的大限的确已经到了。但是到晚饭后,反是没有什么显象。同时一家人着了忙,准备寿衣的、准备冥银的、准备香灯等等的。我从里走出外,又从外走进里,只见匆忙的脚步与严肃的面容。这时病人的大动脉已经微细的不可辨,虽则呼吸还不至怎样的急促。这时一门的骨肉已经齐集在病房里,等候那不可避免的时刻。到了十时光景,我和我的父亲正坐在房的那一头一张床上,忽然听得一个哭叫的声音说——“大家快来看呀,老太太的眼睛张大了!”这尖锐的喊声,仿佛是一大桶的冰水浇在我的身上,我所有的毛管一齐竖了起来,我们踉跄的奔到了床前,挤进了人丛。

    果然,老太太的眼睛张大了,张得很大了!这是我一生从不曾见过,也是我一辈子忘不了的眼见的神奇(恕罪我的描写!)不但是两眼,面容也是绝对的神变了(transfigured)她原来皱缩的面上,发出一种鲜润的彩泽,仿佛半淤的血脉,又一度充满了生命的精液,她的口,她的两颊,也都回复了异样的丰润;同时她的呼吸渐渐的上升,急进的短促,现在已经几乎脱离了气管,只在鼻孔里脆响的呼出了。但是最神奇不过的是一双眼睛!她的瞳孔早已失去了收敛性,呆顿的放大了。但是最后那几秒钟!不但眼眶是充分的张开了,不但黑白分明,瞳孔锐利的紧敛了,并且放射着一种不可形容,不可信的辉光,我只能称他为“生命最集中的灵光”!这时候床前只是一片的哭声,子媳唤着娘,孙子唤着祖母,婢仆争喊着老太太,几个稚龄的曾孙,也跟着狂叫太太……但老太太最后的开眼,仿佛是与她亲爱的骨肉,作无言的诀别,我们都在号泣的送终,她也安慰了,她放心的去了。在几秒时内,死的黑影已经移上了老人的面部,遏灭了生命的异彩,她最后的呼气,正似水泡破裂,电光杳灭,菩提的一响,生命呼出了窍,什么都止息了。

    十一

    我满心充塞了死象的神奇,同时又须顾管我有病的母亲,她那时出性的号啕,在地板上滚着,我自己反而哭不出来;我自己也觉得奇怪,眼看着一家长幼的涕泪滂沱,耳听着狂沸似的呼抢号叫,我不但不发生同情的反应,却反而达到了一个超感情的,静定的,幽妙的意境,我想象的看见祖母脱离了躯壳与人间,穿着雪白的长袍,冉冉的上升天去,我只想默默的跪在尘埃,赞美她一生的功德,赞美她一生的圆寂。这是我的设想!我们内地人却没有这样纯粹的宗教思想;他们的假定是不论死的是高年厚德的老人或是无知无愆的幼孩,或是罪大恶极的凶人,临到弥留的时刻总是一例的有无常鬼、摸壁鬼、牛头马面、赤发獠牙的阴差等等到门,拿着镣链枷锁,来捉拿阴魂到案。所以烧纸帛是平他们的暴戾,最后的呼抢是没奈何的诀别。这也许是大部分临死时实在的情景,但我们却不能概定所有的灵魂都不免遭受这样的凌辱。譬如我们的祖老太太的死,我只能想象她是登天,只能想象她慈祥的神化——像那样鼎沸的号啕,固然是至性不能自禁,但我总以为不如匐伏隐泣或默祷,较为近情,较为合理。

    理智发达了,感情便失了自然的浓挚;厌世主义的看来,眼泪与笑声一样是空虚的,无意义的。但厌世主义姑且不论,我却不相信理智的发达,会得妨碍天然的情感;如其教育真有效力,我以为效力就在剥削了不合理性的“感情作用”,但决不会有损真纯的感情;他眼泪也许比一般人流得少些,但他等到流泪的时候,他的泪才是应流的泪。我也是智识愈开流泪愈少的一个人,但这一次却也真的哭了好几次。一次是伴我的姑母哭的,她为产后不曾复元,所以祖母的病一直瞒着她,一直到了祖母故后的早上方才通知她。她扶病来了,她还不曾下轿,我已经听出她在啜泣,我一时感觉一阵的悲伤,等到她出轿放声时,我也在房中歔欷不住。又一次是伴祖母当年的赠嫁婢哭的。她比祖母小十一岁,今年七十三岁,亦已是个白发的婆子,她也来哭他的“小姐”,她是见着我祖母的花烛的唯一个人,她的一哭我也哭了。

    再有是伴我的父亲哭的。我总是觉得一个身体伟大的人,他动情感的时候,动人的力量也比平常人伟大些。我见了我父亲哭泣,我就忍不住要伴着淌泪。但是感动我最强烈的几次,是他一人倒在床里,反复的啜泣着,叫着妈,像一个小孩似的,我就感到最热烈的伤感,在他伟大的心胸里浪涛似的起伏,我就感到母子的感情的确是一切感情的起原与总结,等到一失慈爱的荫蔽,仿佛一生的事业顿时莫有了根柢,所有的快乐都不能填平这唯一的缺陷;所以他这一哭,我也真哭了。

    但是我的祖母果真是死了吗?她的躯体是的。但她是不死的。诗人勃兰恩德(bryant)说:

    so live,that when thy summons comes to join thein numerable carav an which moves to that mysteriousrealm where each one takes his chamber in the silenthalls of death,then go not,like the quarry slave at nightscourged to his dungeon.but sustained and soothed.by an unfaltering truth,approach thy grave likeone that wraps the drapery or his couch,abouthim,and lies,down to pleasant dreams.如果我们的生前是尽责任的,是无愧的,我们就会安坦的走近我们的坟墓,我们的灵魂里不会有惭愧或侮恨的啮痕。人生自生至死,如勃兰恩德的比喻,真是大队的旅客在不尽的沙漠中进行,只要良心有个安顿,到夜里你卧倒在帐幕里也就不怕噩梦来缠绕。

    “一个永恒不变的真理,走近坟墓就像一个人掩上他床边的帷幕,然后躺下进入愉快的梦乡。”

    我的祖母,在那旧式的环境里,到我们家来五十九年,真像是做了长期的苦工,她何尝有一日的安闲,不必说子女的嫁娶,就是一家的柴米油盐,扫地抹桌,哪一件事不在八十岁老人早晚的心上!我的伯父快近六十岁了,但他的起居饮食,还差不多完全是祖母经管的,初出世的曾孙如其有些身热咳嗽,老太太晚上就睡不安稳;她爱我宠我的深情,更不是文字所能描写;她那深厚的慈荫,真是无所不包,无所不蔽。但她的身心即使劳碌了一生,她的报酬却在灵魂无上的平安;她的安慰就在她的儿女孙曾,只要我们能够步她的前例,各尽天定的责任,她在冥冥中也就永远的微笑了。

    十一月二十四日

    诗人徐志摩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这种“天生是感情性”(《落叶》)的胆汁质气质使他成为“爱”的歌手,朋友之爱、情人之爱、父子之爱都在他笔下被层层铺张,反复渲染。与其著名的爱情诗之缠绵徘恻情调不同的,则是《自剖》集中的一组总名为“风雨故人”的散文。这些散文表达的是对去世的亲人和挚友的无尽哀思和怀念之情。其中,《我的祖母之死》无疑是动人至深的篇章。

    可以想象,重“情”的徐志摩与祖母之间有着比常人更为浓烈、深挚的感情。然而,他却只能默默而无能为力地眼看着奶奶生命力的渐渐萎缩,这无疑是徐志摩情感历程中一次极其惨痛的经历。

    文章中,徐志摩详细地陈述“我”接到祖母病危的加急电报后,回家途中时间的演进和地点的转换,表达出作者那种归心似箭的心情,从而使人自然地意识到祖母在作者心目中的地位与份量。当风尘仆仆回到阔别多年的大宅院时,声声撕人心肺的“奶奶—奶奶”声中包含着思念、哀痛、无奈等诸多复杂情感,似乎要把奶奶从阴曹地府的勾魂鬼手中喊回来、拉回来,夺回来,要让奶奶与她钟爱的孙子再细细地见上一面,让她再好好地活一回。在这种场合,爱的力量仿佛使徐志摩的大脑中枢神经发出了错误的信号,理智的堤坝也在情感的洪潮面前全线崩溃了,以至于“我”不愿承认既定的事实,一厢情愿地从种种迹象中寻找奶奶“定是睡着了”的证据。面对着“阖着眼,仰面躺在床上”失去了生气的奶奶,“我”“至少逃回了二十年的光阴”,那时有纯朴的“我”、慈爱的奶奶,还有奶奶的状元糕、蜜枣,“那时是如何可爱的辰光,如何可爱的天真,但如今没有了”。岁月的流逝只能使这些成为回忆的内容,在“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的那种爱和被爱的甜蜜中,不觉地掺进了一丝伤感和苦涩,不禁使人黯然神伤。

    古老的大宅院的石瓦缝里,漏进了一丝丝残晖,孤伶伶地照在被磨得光滑的老式而又厚重的红木椅上,显得斑剥陆离;晚风吹起着窗帷,轻轻摇曳;笨重的壁钟发出的无精打采的“嗒嗒”声“给你一种模糊的隐痛”;香炉里游出的一股股檀香与暮气掺合在一起,弥漫看一种神秘的氛围……徘徊在生与死之间的奶奶“呼吸还是一例的平匀,面容虽不免瘦削,光泽依然不减,并没有显著的衰象”,这些多少有些带主观色彩的一厢情愿的表面迹象,在医生的无情诊断面前失去了意义。守候在床边的“我”及亲人们只能寄希望于奇迹的发生,这当然是渺茫之极的希望。

    产生这种心情的原因,徐志摩在文中说得很清楚,那便是“人情”,这种“人情”甚至使被西方的“民主”和“科学”的思想洗礼过的徐志摩对“体即是用,离了体即没有用”的科学说法表示怀疑。与此同时,他又似乎悲哀于人的情意的传达受制于肉体的羁绊:“隔着这肉体的关系,她的性灵不再能与她最亲的骨肉自由的交通……这才是可怜,这才真叫人悲哀哩!”

    “离她(奶奶)起病的第十一天”是这种马拉松式的精神折磨的终点。一声尖锐的喊声使人从种种期望的云端一下子坠落到了绝望的地狱,“仿佛是一大桶的冰水浇在我的身上,我所有的毛管一齐竖了起来。”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止,作者的脑海里呈现一片茫然的空白,是不相信?是解脱?是悲哀?是绝望?恐怕兼而有之。茫然之余,“我”踉跄奔到床前,看到了祖母“生命最集中的灵光”,这最后的一幕深深地烙在徐志摩的脑海中,以致于事后,他将款款思念之情融人笔端,或工笔细描、或重彩渲染、或大笔写意,画出了祖母一生中最美的色彩。这种精致、生动而形象的描写只有那种心怀刻骨铭心之爱者才能为之,这其中恐怕绝非仅仅凭笔力就可以,更重要的,还是感情。

    人们常说,徐志摩是新诗人中最善于创造罗曼蒂克的情爱氛围的情歌手,同样,他也是最善于创造凄凉、哀婉意境的悲吟诗人。

    当然,《我的祖母之死》并非纯粹意义上的悼念文字。散文这种体裁的自由、宽泛,不受内容、格律限制的特性给徐志摩这匹神思飞扬的“野马”以纵横驰骋的天地。他似乎从不约束和羁绊自己情感的任意呓发,他完全以感情的眼光体验世界,又借助外界的事物来表达自我的心绪和情感。所以从这个角度说,我们不能受徐志摩散文文本表层意义的盅惑,而更应深潜入其情感指向的内核。事实上,亲眼目睹了祖母从生到死这一幻灭过程的徐志摩不自觉地陷入了生与死的冥想。

    文章一开头就借用英国湖畔派诗人华兹华斯的诗来切入生与死这一主题的讨论。徐志摩认为,孩童的一言一行都显得内外明彻、纯任本然,光明洞澈、澄莹中立,“没有烦恼,没有忧虑,一天只知道玩,肢体是灵活的,精神是活泼的”

    (《罗素与幼稚教育》)这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体验到生的烦恼与死的恐惧。

    有关孩童的讨论与文章的中心有何联系呢?我们知道,1923年的徐志摩正处于他情感的“蜕变期”(1923—1924)。他在“冲动期”(1921—1922)所营构的绝对乐观、积极入世“宁馨儿”般的乌托邦理想很快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遭受幻灭的必然命运。以故,疲惫的徐志摩在文中流露出对这种单纯的儿童生活的向往,自然是不足为奇的。然而,迷恋于纯朴的童心世界毕竟只能是一时的情感的避风港,毕竟“过去的已经过去”(《罗素与幼稚教育》),如果不积极地体验生命,而沉溺于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那“只是泄漏你对人生欠缺认识……是一种知识上的浅陋。”(同上)这对于以“生命的信徒”(《迎上前去》)自居的徐志摩是不屑为之的。

    因此,沿着这条线索,我们就比较容易掌握徐志摩在文中的情感脉胳:他不愿让自己苦心经营的生命支点轻易地毁灭,他似乎竭力将自己从悲观绝望的深渊中拯救出来,所以他在痛苦地等待、茫然地期盼、歇斯底里地挣扎:“这浮动的水泡不曾破裂以前,也得饱吸自由的日光,反射几丝颜色”,“我只能说我因此与实际生活更深了一层——不但死是神奇的现象,不但生命与呼吸是神奇的现象……”他似乎要开掘和深化人类生命特有而神奇的心理世界。

    需要指出的是,徐志摩在此所作的种种努力,只不过是“在绝望的边缘搜求着希望的根芽”(《迎上前去》)事实上,从康桥温馨典雅的文化环境中孕育出来的徐志摩是难以接受满目疮痍、卑污苟且的旧中国现实的,阴云已在徐志摩心头蔓延、内心已对生命充满怀疑、昂扬乐观已化为激愤、信心已在动摇。他只得用叔本华的生命哲学为武器,竭力阻挡“暮气”的来临。

    因此,在蜕变期,徐志摩的情感是相当复杂的。在他身上,昂扬与颓丧、奋进与退缩、希望与绝望、充实与虚无都交杂在一起,且在情感的天平上左右摇摆。

    而这种思想矛盾表现在《我的祖母之死》中则必然体现为出世与入世的犹豫,生与死的徘徊。一方面,徐志摩竭力赞美祖母的死:“我想象的看见祖母脱离了躯壳与人间,穿着雪白的长袍,冉冉的升天去。”在这里,死亡被诗意化了,在神秘与宁静中揭示着诗人对死亡的感悟:那并非是枯寂空虚的沙漠,也并非是阴森可怖的地狱,生与死只不过是历劫轮回中的一个浮枢,“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四十)而“复归于无物”,奶奶只不过是“还归她清静自在的来处。”在富有宗教意味的顿悟中,混沌了生命与死亡的界线,混沌了生命本身与自然的界线,并力图超越时间与死亡。

    然而这种对死亡的坦然并非是无条件的,“如果我们生前是尽责任的,是无愧的,我们就会安坦的走近我们的坟墓,我们的灵魂不会有惭愧或悔恨的齿痕。”

    言下之意,如果生前不是尽责任的和无愧的,那么夜里“噩梦”将来“缠绕”,死变成了生命的消蜕。我们也许可以这样认为:在徐志摩看来,如果挚着地追求生命真实的本义,生命终极就不是消极、退缩和虚无,而是一道绚丽多彩的光芒,是一种美丽的归宿。

    由此看来,希望与绝望的搏杀、生与死的徘徊形成了诗人蜕变期的特殊心态,而这种矛盾调和的结果,用他自己在文中引用勃兰恩德的比喻来说,即为:“人生自生至死,真是大队的旅客在不尽的沙漠中进行,只要良心有个安顿,到夜里就不会有噩梦来缠绕”——这无疑是至诚、至理之言。

    第1章自剖@我是个好动的人;每回我身体行动的时候,我的思想也仿佛就跟着跳荡。我做的诗,不论它们是怎样的“无聊”,有不少是在行旅期中想起的。我爱动,爱看动的事物,爱活泼的人,爱水,爱空中的飞鸟,爱车窗外掣过的田野山水。星光的闪动,草叶上露珠的颤动,花须在微风中的摇动,雷雨时云空的变动,大海中波涛的汹涌,都是在在触动我感兴的情景。是动,不论是什么性质,就是我的兴趣,我的灵感。是动就会催快我的呼吸,加添我的生命。

    近来却大大的变样了。第一我自身的肢体,已不如原先灵活;我的心也同样的感受了不知是年岁还是什么的拘絷。动的现象再不能给我欢喜,给我启示。先前我看着在阳光中闪烁的金波,就仿佛看见了神仙宫阙——什么荒诞美丽的幻觉,不在我的脑中一闪闪的掠过;现在不同了,阳光只是阳光,流波只是流波,任凭景色怎样的灿烂,再也照不化我的呆木的心灵。我的思想,如其偶尔有,也只似岩石上的藤萝,贴着枯干的粗糙的石面,极困难的蜒着;颜色是苍黑的,姿态是崛强的。

    我自己也不懂得何以这变迁来得这样的兀突,这样的深彻。

    原先我在人前自觉竟是一注的流泉,在在有飞沫,在在有闪光;现在这泉眼,如其还在,仿佛是叫一块石板不留余隙的给镇住了。我再没有先前那样蓬勃的情趣,每回我想说话的时候,就觉着那石块的重压,怎么也掀不动,怎么也推不开,结果只能自安沉默!“你再不用想什么了,你再没有什么可想的了”;“你再不用开口了,你再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了”,我常觉得我沉闷的心府里有这样半嘲讽半吊唁的谆嘱。

    说来我思想上或经验上也并不曾经受什么过分剧烈的戟刺。我处境是向来顺的,现在如其有不同,只是更顺了的。那么为什么这变迁?远的不说,就比如我年前到欧洲去时的心境:啊!我那时还不是一只初长毛角的野鹿?什么颜色不激动我的视觉,什么香味不奋兴我的嗅觉?我记得我在意大利写游记的时候,情绪是何等的活泼,兴趣何等的醇厚,一路来眼见耳听心感的种种,哪一样不活栩栩的丛集在我的笔端,争求充分的表现!如今呢?我这次到南方去,来回也有一个多月的光景,这期内眼见耳听心感的事物也该有不少。我未动身前,又何尝不自喜此去又可以有机会饱餐西湖的风色,邓尉的梅香——单提一两件最合我脾胃的事。有好多朋友也会期望我在这闲暇的假期中采集一点江南风趣,归来时,至少也该带回一两篇爽口的诗文,给在北京泥土的空气中活命的朋友们一些清醒的消遣。但在事实上不但在南中时我白瞪着大眼,看天亮换天昏,又闭上了眼,拼天昏换天亮,一枝秃笔跟着我涉海去,又跟着我涉海回来,正如岩洞里的一根石笋,压根儿就没一点摇动的消息;就在我回京后这十来天,任凭朋友们怎样的催促,自己良心怎样的责备,我的笔尖上还是滴不出一点墨沈来。我也曾勉强想想,勉强想写,但到底还是白费!可怕是这心灵骤然的呆顿。完全死了不成?我自己在疑惑。

    说来是时局也许有关系。我到京几天就逢着空前的血案。五卅事件发生时我正在意大利山中,采茉莉花编花篮儿玩,翡冷翠山中只见明星与流萤的交唤,花香与山色的温存,俗氛是吹不到的。直到七月间到了伦敦,我才理会国内风光的惨淡,等得我赶回来时,设想中的激昂,又早变成了明日黄花,看得见的痕迹只有满城黄墙上墨彩斑斓的“泣告”。

    这回却不同。屠杀的事实不仅是在我住的城子里发见,我有时竟觉得是我自己的灵府里的一个惨象。杀死的不仅是青年们的生命,我自己的思想也仿佛遭着了致命的打击,比是国务院前的断脰残肢,再也不能回复生动与连贯。但这深刻的难受在我是无名的,是不能完全解释的。这回事变的奇惨性引起愤慨与悲切是一件事,但同时我们也知道在这根本起变态作用的社会里,什么怪诞的情形都是可能的。屠杀无辜,还不是年来最平常的现象。自从内战纠结以来,在受战祸的区域内,哪一处村落不曾分到过遭奸污的女性,屠残的骨肉,供牺牲的生命财产?

    这无非是给冤氛团结的地面上多添一团更集中更鲜艳的怨毒。再说哪一个民族的解放史能不浓浓的染着martyrs的腔血?俄国革命的开幕就是二十年前冬宫的血景。只要我们有识力认定,有胆量实行,我们理想中的革命,这回羔羊的血就不会是白涂的。所以我个人的沉闷决不完全是这回惨案引起的感情作用。

    爱和平是我的生性。在怨毒、猜忌、残杀的空气中,我的神经每每感受一种不可名状的压迫。记得前年奉直战争时我过的那日子简直是一团黑漆,每晚更深时,独自抱着脑壳伏在书桌上受罪,仿佛整个时代的沉闷盖在我的头顶——直到写下了“毒药”那几首不成形的咒诅诗以后,我心头的紧张才渐渐的缓和下去。

    这回又有同样的情形;只觉着烦,只觉着闷,感想来时只是破碎,笔头只是笨滞。

    结果身体也不舒畅,像是蜡油涂抹住了全身毛窍似的难过,一天过去了又是一天,我这里又在重演更深独坐箍紧脑壳的姿势,窗外皎洁的月光,分明是在嘲讽我内心的枯窘!

    不,我还得往更深处挖。我不能叫这时局来替我思想骤然的呆顿负责,我得往我自己生活的底里找去。

    平常有几种原因可以影响我们的心灵活动。实际生活的牵掣可以劫去我们心灵所需要的闲暇,积成一种压迫。在某种热烈的想望不曾得满足时,我们感觉精神上的烦闷与焦躁,失望更是颠覆内心平衡的一个大原因;较剧烈的种类可以麻痹我们的灵智,淹没我们的理性。但这些都合不上我的病源;因为我在实际生活里已经得到十分的幸运,我的潜在意识里,我敢说不该有什么压着的欲望在作怪。

    但是在实际上反过来看,另有一种情形可以阻塞或是减少你心灵的活动。我们知道舒服、健康、幸福,是人生的目标,我们因此推想我们痛苦的起点是在望见那些目标而得不到的时候。我们常听人说“假如我像某人那样生活无忧我一定可以好好的做事,不比现在整天的精神全花在琐碎的烦恼上。”我们又听说“我不能做事就为身体太坏,若是精神来得,那就……”我们又常常设想幸福的境界,我们想“只要有一个意中人在跟前那我一定奋发,什么事做不到?”但是不,在事实上,舒服、健康、幸福,不但不一定是帮助或奖励心灵生活的条件,它们有时正得相反的效果。我们看不起有钱人,在社会上得意人,肌肉过分发展的运动家,也正在此;至于年少人幻想中的美满幸福,我敢说等得当真有了红袖添香,你的书也就读不出所以然来,且不说什么在学问上或艺术上更认真的工作。

    那末生活的满足是我的病源吗?

    “在先前的日子”,一个真知我的朋友,就说:“正为是你生活不得平衡,正为你有欲望不得满足,你的压在内里的licbido就形成一种升华的现象,结果你就借文学来发泄你生理上的郁结;(你不常说你从事文学是一件不预期的事吗?)这情形又容易在你的意识里形成一种虚幻的希望,因为你的写作得到一部分赞许,你就自以为确有相当创作的天赋以及独立思想的能力。但你只是自冤自,实在你并没有什么超人一等的天赋,你的设想多半是虚荣,你的以前的成绩只是升华的结果。所以现在等得你生活换了样,感情上有了安顿,你就发见你向来写作的来源顿呈萎缩甚至枯竭的现象;而你又不愿意承认这情形的实在,妄想到你身子以外去找你思想枯窘的原因,所以你就不由的感到深刻的烦闷。你只是对你自己生气,不甘心承认你自己的本相。不,你原来并没有三头六臂的!

    “你对文艺并没有真兴趣,对学问并没有真热心。你本来没有什么更高的志愿,除了相当合理的生活,你只配安分做一个平常人,享你命里铸定的‘幸福’;在事业界,在文艺创作界,在学问界内,全没有你的位置。你真的没有那能耐。

    不信你只要自问在你心里的心里有没有那无形的‘推力’,整天整夜的恼着你,逼着你,督着你,放开实际生活的全部,单望着不可捉模的创作境界里去冒险?

    是的,顶明显的关键就是那无形的推力或是冲动(the impulse),没有它人类就没有科学,没有文学,没有艺术,没有一切超越功利实用性质的创作。你知道在国外(国内当然也有,许没那样多)有多少人被这无形的推力驱使着,在实际生活上变成一种离魂病性质的变态动物,不但人间所有的虚荣永远沾不上他们的思想,就连维持生命的睡眠饮食,在他们都失了重要,他们全部的心力只是在他们那无形的推力所指示的特殊方向上集中应用。怪不得有人说天才是疯癫;我们在巴黎、伦敦不就到处碰得着这类怪人?如其他是一个美术家,恼着他的就只怎样可以完全表现他那理想中的形体;一个线条的准确,某种色彩的调谐,在他会得比他生身父母的生死与国家的存亡更重要,更迫切,更要求注意。我们知道专门学者有终身掘坟墓的,研究蚊虫生理的,观察亿万万里外一个星的动定的。并且他们决不问社会对于他们的劳力有否任何的认识,那就是虚荣的进路;他们是被一点无形的推力的魔鬼盅定了的。

    “这是关于文艺创作的话。你自问有没有这种情形。你也许经验过什么‘灵感’,那也许有,但你却不要把刹那误认作永久的,虚幻认作真实。至于说思想与真实学问的话,那也得背后有一种推力,方向许不同,性质还是不变。做学问你得有原动的好奇心,得有天然热情的态度去做求知识的工夫。真思想家的准备,除了特强的理智,还得有一种原动的信仰;信仰或寻求信仰,是一切思想的出发点:极端的怀疑派思想也只是期望重新位置信仰的一种努力。从古来没有一个思想家不是宗教性的。在他们,各按各的倾向,一切人生的和理智的问题是实在有的;神的有无,善与恶,本体问题,认识问题,意志自由问题,在他们看来都是含逼迫性的现象,要求合理的解答——比山岭的崇高,水的流动,爱的甜蜜更真,更实在,更耸动。他们的一点心灵,就永远在他们设想的一种或多种问题的周围飞舞、旋绕,正如灯蛾之于火焰:牺牲自身来贯彻火焰中心的秘密,是他们共有的决心。

    “这种惨烈的情形,你怕也没有吧?我不说你的心幕上就没有思想的影子;但它们怕只是虚影,像水面上的云影,云过影子就跟着消散,不是石上的霤痕越日久越深刻。

    “这样说下来,你倒可以安心了!因为个人最大的悲剧是设想一个虚无的境界来谎骗你自己;骗不到底的时候你就得忍受‘幻灭’的莫大的苦痛。与其那样,还不如及早认清自己的深浅,不要把不必要的负担,放上支撑不住的肩背,压坏你自己,还难免旁人的笑话!朋友,不要迷了,定下心来享你现成的福分吧;思想不是你的分,文艺创作不是你的分,独立的事业更不是你的分!天生抗了重担来的那也没法想!(哪一个天才不是活受罪!)你是原来轻松的,这是多可羡慕,多可贺喜的一个发见!算了吧,朋友!”

    三月二十五至四月一日

    散文的魅力之一,在于它的真实,真实的思想、真实的情感、真实的体验。

    百味人生,经散文家的妙笔,都能使人如嚼槟榔,孜孜品尝。可以说,没有哪种文体再象散文的写作,敞开心扉,更是对着自己慢慢道来,读者在何处已无足轻重了;加上大多是情感、冲动使之,理念的动力多少变得有些苍白。正是这样,散文方原滋原味,令人着魔不已。

    人类从荒昧中走出,自有文明以后,就开始掩饰自己的身躯和心灵,进步的同时,掘出了人类相互隔膜的鸿沟,从此,渴望理解和理解他人成为人类生生不息的欲念和理想。在这个意义上,遥望悠悠文学长河,罗素的《忏悔录》是震憾灵魂的,它以坦露灵魂的勇气和真诚,在文学史上放射着异彩,可见自剖者永恒的意义。

    沐浴着散文美学真实的光芒,带着对人类潜在渴求沟通的欲望的诱惑,徐志摩的《自剖》成为一篇隽永的散文佳作。

    人生有许多境遇,纵然有马跑平川的快意,更有肠路孤灯的愁结,作者把我们的心悬搁在他思想的转折路口——痛苦、困惑,然后层层道来,象是与读者促膝倾心。此时此刻,让人难以保持常日的矜持,只有侧耳静心听他诉说。

    徐志摩是爱自由的,又是极富灵感和才气的诗人,游学美欧后,他以二十几岁的韶华,在中国文坛驰骋笔墨,古老的国度,因而有缕带有异域气息的和风,其作者自然被引向瞩目的地位。说他此时春风得意是不过分的。人生的意义,在于价值的实现,徐志摩当已醉饮这杯甘露!

    然而,此时喷涌的泉眼为顽石所覆,扬帆的远轮蓦然帆坠雾罩,这对山涧仙子,远航的舵手来说,无疑是不幸和痛苦的。徐志摩正处在这难以排解的当儿。

    徐志摩绝非苦吟诗人,而是洋溢着才子之气,喜欢新异的思想,感触鲜活的事物,社会和大自然的异彩纷纭,都能激起他美好的畅想——当前,他却不再如此了,他面对的是思维的枯萎,灵感停滞的难捱困境。这对一个诗人来说,是多么难言的苦衷!

    ——徐志摩把它捧了出来,好大的勇气!而且,还引着我们一路追根而来……先从处境上分析,比起先前,“现在如其有不同,只是更顺了的”。不得其解。

    与时局的关系呢,在他看来,其“个人沉闷决不完全是这回惨案引起的感情作用。”

    再往生活深处找去。与其说生活的牵掣可以使心灵产生压抑,作者更认为是生活的顺意反倒弱化人的思维和意志,阻塞或是减少心灵的活动。

    到此,作者袒露心迹,剖析自身的、外界的病因,似乎已正本清源。然而,作为吃过正宗洋面包的徐志摩,非要把这把解剖刀伸进潜意识中,并把笔墨集中到最后一个“病源”的分析上来。在域外数年的游学生涯,培养了他一定的西式思维方式。在这里,似乎对科学的心理分析颇为着重,并把弗罗伊德的力比多(libido)压抑说也拉了出来,注意所谓的生命意志的冲动(the lmpulse)。最后,在“个人最大的悲剧是设想一个虚无的境界来谎骗自己”的安慰中,缓缓停下追问的执著。

    作为诗人的徐志摩,散文也作得瑰丽多彩,传神入微。心灵的律动,是难以捕捉的,又是难以传达的。直抒不易表其深奥,形象化又不便于了解其真髓,徐志摩则巧妙地利用对比,使各种难言的体悟和思绪,涓涓流来。“语言是痛苦的”,然而,高明的作者一定程度上医治了语言的创伤。

    作者是从痛苦和困惑中,开始挖掘心灵的谜底。他这样写道:“先前我看着在阳光中闪烁的金波,就仿佛看见了神仙宫阙——什么荒诞美丽的幻觉,不在我的脑中一闪闪的掠过;现在不同了,阳光只是阳光,流波只是流波,任凭景色怎样的灿烂,再也照不化我的呆木的心灵。”心灵前后巨大的反差,同时,也是本文创作的原动因,读者可在两种历时的心灵空间的对比中,想象着主人公灵魂的焦虑,并对他产生深刻的同情和理解。至于他写作的呆滞,从他初走欧洲的心境与此次南方之行的鲜明对比中,是可了然于目的,为此,我们甚至要为作者感到悲哀了。

    谈到时局的变化,作者拿五卅事件与眼前的“屠杀的事实”(三·一八惨案)作比,前者发生时,作者正浪漫流连于意大利山中,“俗氛是吹不到的”,而后者对他则是有影响的,正如作者所言,面对眼前的事实,“有时竟觉得是我自己的灵府里的一个惨象。”就连人们对幸福境地的种种理想和幸福到来的真实情况,作者也要拿来比较,让读者信服他的剖析——“舒服、健康、幸福,不但不一定是帮助或奖励心灵生活的条件,它们有时正得相反的效果。”

    可以说,对比被徐志摩用得遍地开花,可谓文中一大景观。

    此外,还需一提的是徐志摩对本文最后一部分的特殊处理。他突然转换了时空,改变了陈述的角度,入微的分析来自“先前的日子”“一个真知我的朋友”

    那里,而把自己悄然隐去。其实,这不难理解。此时,徐志摩正面临一次精神危机,他是带着对英国的开明民主的信仰和“康桥”式的浪漫回到祖国的,然而,在国内他的“康桥理想”和现实生活发生深刻的悖离,因此,他绝望地感觉到原先自觉是一注清泉似的心灵,“骤然的呆顿了,似乎是完全的死。”对于浪漫不羁的徐志摩,早年的留学生活,似乎成为他心灵的家园,灵魂的避难所,只有回到过去的时空,在那种情境中,他才有灵性,才能得到真正的自我意识。“一个真知我的朋友”就这样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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