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见过他哭泣表演的人没有谁会否认,他是个优秀的卖哭者。在众多的卖哭者中间,他无疑是个出类拔萃的佼佼者。他的哭声很特别,远远地听来,像一首抒情的歌谣游荡在清凉的风中;逼近了,你才能看到,他匍匐在地上,泪水纵横,哭声凄切婉转。他的哭声总是那么富有感染力,无论你在干什么,意志稍微薄弱者,一旦听到他的哭声,一准儿立即泪落簌簌。所以这个城市大大小小的葬礼上,总少不了他的身影。他总是优雅地瘫坐在人群前,声泪俱下,技艺娴熟,花样翻新。闻者无不落泪,女人偷偷地掏出手帕,暗抹香腮;男人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出丑,便纷纷躲进了卫生间洗脸净颜。所以,每次葬礼结束后,他都能得到高出原定报酬好几倍的薪金,作为他制造如此美好氛围的回报。于是,在本不会听到一声哭泣的葬礼上,已住在别一世界,无论赞美还是辱骂都不再需要的死者,得到了人们最为汹涌的眼泪和最为噪杂的哭声。他几乎成为了卖哭者的代名词,成为了人们盖棺定论的最有力的证据,即使你家财万贯,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但如果死后葬礼上没有卖哭者哭上两嗓子,身价也会跌几个跟头,在人们心中其人生仍是不完整的。因此稍微讲点体面的孝顺不孝顺的子女,有为无为的下级,总会络绎不绝地登门拜访,预定日期,否则葬礼上人们看不到卖哭者的身影,听不到他的哭声,他们丢脸就是肯定无疑的了。为此而推迟葬礼至十余日,就是家常便饭的事了。
作为卖哭者的他是如此知名,以至于那些居于高楼深处,脸庞早已缺少泪水滋润的男男女女,也慕名而邀,高价请他哭泣。他哭泣的能力仿佛来自于他的生命本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能量充沛,声若洪钟。他的哭声一起,买哭者便马上泪如雨下,仿佛卷进了悲伤往事的漩涡,身不由自地哭上一个下午。每当此时,他总会默默拉上窗帘,将午后惨淡的阳光隔在黑暗的房间之外,悄悄带上房门,任由买哭者淹没在自己的悲伤之中。痛快的哭上一个下午之后,大多数买哭者都会成为他的回头客。哭泣和泪水成为了城市里最稀缺的商品。所以,接连不断的生意使得他忙得焦头烂额,往往是在把一场葬礼上的人感染哭了之后,马上就要跳上早已在门口等候的汽车,奔赴下一场葬礼了。遗憾的是,北方的叛乱让他的事业只能局限在这个城市,除此之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从来没有固定的休息日,人们不愿死,他才偷得两日清闲。如果大家都忙着去死,那他的日子也就像陀螺一样转了起来。他没有自己的时间,他的时间就是死人的时间。
在以后流传的关于他的真真假假的轶闻中,上面所说的永远只是一个陪衬,永远是高潮之前的前奏。卖哭者人生的顶点来的是那么仓促,让他措手不及。那天晚上,他刚从一个葬礼上疲惫地回到家门口,就立即被捕了。他被蒙了眼睛,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带到一间录音室。一个头戴黑色毡帽,身着黑色披风,墨镜罩面的男人在等待他。
“你是卖哭者?”
他没有说话,只是认认真真地点了下头。
“听说你总是能把比人弄哭?”语气中不免带些嘲讽。
“那只不过是他们自己的悲伤十分充沛罢了。”
“很好很好……你哭一次收费多少?”
他说了个数目。
“价格不菲啊,不知是否物有所值?”
“这你尽管放心。”
黑色男人点点头,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
“那我是否可以问一下,我为什么不明不白地被带到这儿吗?”
“你知不知道?不该问的问题聪明人是从来不问的。你今天晚上在路上碰到个老朋友,喝了点酒,所以回家稍微晚了点。明白了吗?你的声音不是用来说话的,而是用来哭的,你准备一下吧。”
他不敢怠慢,随即做好了准备。只见黑色男人摆弄了一通角落里的设施,然后点头示意说,“可以开始了。”
哭声一开始十分微弱,舒缓,仿佛大海的轻波婆娑着细腻的沙滩,又如暖暖的春风拂过麦苗青翠的柔肢。继而哭声渐响,变成了悠长的咏叹调,声圆腔正,中无杂音,一高一低,一急一缓,都拿捏得十分精到,滑腻得一如乳白的牛奶划过碧绿的荷叶,跌落而下。高潮处声泪俱下雨横风狂,丝丝斜风如闻悲泣,点点冷雨如见泪垂。结束时风落雨倾,幽幽如月华流转,恍恍若大梦初醒,但见珠坠,不闻悲声。
他哭完后,黑色男人亦然泪流满面,爽然若失。等缓过神来,他一改刚才的冰冷傲慢,擦干眼泪就双手奉送高出好几倍的酬劳,并亲自送他上了汽车,嘱咐司机好生送回去。这次没有蒙眼,并殷勤送了瓶红酒。
不久,在大大小小的葬礼上,他终于解决了积郁心中的疑团。北方的叛乱终于被平定,说叛军碉堡久攻难下,已愈数月。忽有一日,叛军军营四周突然被高音喇叭包围了,叛军闻者无不伤悲感怀,一时泪如雨下。带着耳塞的帝军乘虚而入,兵不血刃将他们全部俘获。听众无不相信那样感人肺腑的哭声只能由卖哭者制造出来。在以讹传讹的道听途说中,他成了一个凭借哭声而无所不能的英雄。于是,虽然官方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一点。但是音像公司的经纪人纷纷登门,不久,各大音像店里就摆满了灌满了他眼泪的唱片,甫一上架便被抢购一空。听着他的唱片,每个人都像掏空了自己一般哭的虚脱。往日欢歌笑语的城市被泪水和哭声所覆灭,世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悲伤。他一下子成了全国最红的明星。所到之处,人们拜倒在他脚下,痛哭流涕。从此之后,除了参加葬礼,他还必须全国巡回开展大型的哭泣表演。他几乎成了一个永动机。
为此,他妻子一开始还不断向他抱怨,“你就不能把给死人的时间分给我这个大活人一点吗?”只有在这时,他才会勉强挤出一丝嘲笑,并不回答。到后来,她习惯了,到他全国飞来飞去时,她倒不抱怨了。她知道,她光鲜的外表,她的容貌,这幢房子,甚至厕所里那股散不去的酸臭都是他的眼泪买来的。唯一遗憾的就是,他的笑容越来越少,结婚之初,还能偶尔在阳光下面看到他嘴角的牵动,自从他从事这个行业以来,他的笑容就像沙漠中的清泉,渐渐被蒸发,最后一丝也不剩了。最让她恐惧的是,晚上睡觉时,丈夫的体温越来越低,手脚失温不说,就是脸庞和胸脯,也像春夜的清风一样冷。贴上去,仿佛碰到了一片柔软的优质木板。熟睡时,他要十来分钟才换一口气,舒缓如一声长长地叹息。她每每感到说不出的恐慌,使劲把他摇醒,直到听到他嘟囔一声“半夜三更又干嘛”翻过身去,她才又放下心来。为了怕引起他无谓的担心,她从未向任何人提起此事。日子似水流年般逝去,城市里依旧不时有人死去,他也依旧在葬礼与葬礼间奔忙。可死人慢慢让他麻木,他的心仿佛也和身体一样冰冷。那些悲伤地夜晚,他总是尽力避开所有人,独自躲进院子的拐角,躺在躺椅上,所有芜杂都从视野中消失了,头顶只剩下繁星满天。来自几百年前星光让他恍惚,仿佛时光在过去与未来之间不断地晃动,前生今世裹挟着悲伤呼啸而来,让他迷失在时间的深处。他久久地想到了那些玄远的事物,想到浩渺的宇宙与星辰。他忘记了自己的肉体,也忘记了自己的灵魂,在他脑海里游荡的好像是另一个思想。每当他又回到现实中来,看看四周的一切总是恍如隔世,爽然若失。好多次,他紧紧地抱着躺椅,一次次为自己哭得浑身发冷。
谁也没有想到,卖哭者的哭泣能力在驾轻就熟之后会再臻化境。如果他从前是靠技巧的话,那么现在却是返璞归真,炉火纯青了。如今,他的哭泣仿佛来自生命之外,来自八荒六合,来自时间和宇宙的迷蒙远处。听到他哭泣的人再也没有人流泪,只是在内心翻涌起无名的悲哀,他们体验到了平生从未体验过的甜蜜的感情,那种感情是那么遥远又那么逼近,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早已经埋在你的心底,想要寻找,却又无迹可寻,直到听见他的哭声才苏醒过来。每一次听到他的哭声,人们就像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一般。卖哭者再也不是明星了,他成为了人们的向导,精神领袖,他不再受人崇拜,却得到人们无限的尊敬。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城市的葬礼上再也见不到卖哭者的身影了。他成了后来卖哭者可望而不可及的神话后,就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人们不会想到,卖哭者早就变得像一株植物一样躺在床上无法动弹了,睡在病榻上等候别人的服侍了。他又重新陷入了混沌,世间的一切又恢复了朦胧的一片。他什么都忘记了,只还记得他是一个卖哭者。在睡与醒之间,梦与梦之间,他看见世界如一片广阔的荒原,其上人如蚁聚。不断有人死去,有人出生。死去的人他再也不看一眼,而一见婴儿呱呱坠地,他就再也忍不住悲从中来,雷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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