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错是不该去看寡妇于娅娟,至少不应该单独而且还拎着水果去她家。自从和同居两年多的女友分手后,我变成了正宗的单身男人,单身男人拎着大堆的东西往寡妇家里进,怎么回事地球人都明白,不需要任何想像力。况且,中学时代我追过于娅娟。
愚人节下午我在外校听完公开课才四点钟,不知怎么了,神使鬼差地就去了于娅娟娘家。于娅娟看上去比她丈夫出殡那天还惨,脸像一张颜色不正的牛皮纸,嘴唇干裂,牙齿间的界线模糊,一张嘴似乎能看见臭气在里边翻滚。见我来了,她饱含热泪地俯视了一下自己的肚皮,瘪了。
请允许我用几句话概括一下于娅娟的情况。三月八日,众所周知这天是妇女节,晚上,于娅娟的丈夫在剁排骨的时候,顺便剁了自己手腕子一刀,然后从厨房的阳台跳了下去,他家是六楼,着地后,人整个脑袋都塞到脖腔子里去了,当时怀孕七个月的于娅娟正在嗑瓜子看电视,直到有人上楼来叫门。于娅娟的丈夫患有忧郁症,曾经寻死觅活过,他出殡那天,我帮抬了棺材,挺沉,那家伙一米八二的大个儿。
听说于娅娟在丈夫死后一周就去做了引产手术,现在证实这并非传闻。唉,快七个月的胎儿……人们议论此事的时候,总是把后一半话咽回去,老师是知识分子,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谴责一个苦命人会显得不够人道,也没有教养。
前些日子我让狗给咬了,打狂犬疫苗对胎儿最不好。于娅娟显然在向我解释。
咬了?谁家的狗?应该让狗主包赔医药费!我只是随口问问,借此显示一下自己的法律常识。但于娅娟却有点不高兴了,好像我对她不信任,她眼睛盯着床头柜说,哪儿有时间找狗主去啊,不能要钱不命啊!为了证明确有此事,她还报了狂犬疫苗的价钱,并说要连续打三次。
其实,我并不关心她堕胎的理由,我一不是精子提供者,二不是神父,三不是人权组织的,最重要的,我对她已再无半点别的意思。所以谈话刚刚到此,我就后悔来她家了,悔得恨不得打自己两大嘴巴。
听说你接我那个班了?
二年七班原班主任是于娅娟,三月八号以后是我。
陈校长非得让我接嘛!
我跟你说,你赶快找陈校长把这差事辞了,听我的。
你以为我愿意干?没办法!
真的,你千万别干。或者让陈校长给换个教室。那个教室风水不好,犯邪!于娅娟后一句话说得特别有力,牛皮纸色的脸竟激出几许红润,仿佛手握如山铁证。
你想想——她向我凑近了一点,开始掰手指头。自从上学期搬进这个教室发生多少事?我们班李蕊把脚扭了。赵维震的自行车丢了。宋霖从双杠上掉下来门牙卡掉半拉。对了,有一次上上课,门玻璃突然掉下来了。刘丽菲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家里的事也不少,春节前,我妈被人骗去三百块钱。然后就是……九月份到三月份,半年的时间,死人、破财全摊上了。
她真说得我毛骨悚然。
要不,我为啥不要这个孩子?于娅娟猛然刹住话题,可能意识到再往下说就会和狂犬疫苗相冲突了。她的手是青白色的,很病态。
于娅娟的话是经不起推敲的,这个教室存在十七年了,以前的班不也都顺顺利利的毕业了嘛!教课的老师不也都聚妻嫁人生子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嘛,当然于娅娟例外。但不可否认,我确实被她的风水说弄有些焦躁,这东西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背地里,大家都认为于娅娟的命太硬了,我也曾有同感,可发生这么多怪事,绝非一个小女子力所能及。
我是仓皇逃出于娅娟家的,她母亲非要留我吃饭,未果,便抹起了眼泪。看来她对我们的关系发生了错觉。
风水把我也搞成了傻X!看着刚才买水果的小摊档,我想。
我犯的第二个大错就是不该把张永光放进来,这个大错里又包含数个小错。
本来,在我听到敲门声后应该蹑手蹑脚,偷偷通过猫眼确认是谁之后再开门,如对方不十分受欢迎,那我可以屏住呼吸装做室内无人。
张永光是二年七班学生,上文提到,三月八号以后我才做他们班主任的,也就是说我们认识还不到一个月。二年七是普通班,即使在这个成绩比较差的班里,张永光的学习成绩也属中下游,思想倒满激进的,有点钻牛角尖。这种类型的学生通常不受老师的喜欢,的确。但为长远考虑,我从没把对他的不喜欢挂在脸上,而且第一次家访——也是目前唯一一次,就是上他家。
张永光那篇日记写的是真事。
因为每周的三篇日记老师要过目,所以学生们往往胡编乱造或鸡毛蒜皮流水账,决不会透露什么密秘。
日记的大意是张永光在路上遇到了父亲,父亲停下“港田”喊他上车,他没上,然后父亲对他说,那钱我缓两天就送去,然后就开着港田走了,张永光望着父亲的背影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难过,父亲每天送他上托所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结尾是两句诗:在没有父爱的天空下/我支离破碎的成长。当我在办公室大声朗读这两句诗时,所有的语文教师异口同声地喊道:抄的!虽然没人立刻拿出证据来。我猜也如此,绝不可能是他自力更生写的,也许是句歌词。张永光一口咬定是自己想出来,他的表情非常真诚非常无辜又非常坚定,我无论如何要相信他一次才对。我说那你能不能再添几句然后投到报刊上发表。张永光眼睛一亮,能发表吗?他对自己的造化表示怀疑。试试吧!我当然不能说我的同学在晚报的副刊当责编,但心里已想好要替他走走后门了。从前我有过作家梦,教学后便常鼓励学生往刊物投稿,但目前尚未有一个学生实现这一愿望,我仍乐此不疲,他们还年轻,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敢于尝试。有时我为能尽点麦田守望者的职责而感到沾沾自喜。
尽管我对张永光的母亲只是报喜不报忧,可看得出他对我的家访并不欢迎,可能为家里的简陋感到有些羞耻。他的父母在他八岁的时候就离婚了,他父亲说缓两天送来的钱是赡养费,每月一百。他母亲很胖,文了两道又平又粗的青眉,眼线也文了,乍看上去好像脸上只长了这两样东西,显得面相有点凶。她评价儿子的语言过于苛薄,充满了没得到应有回报的失望。母子睡一个屋,因为只有一间房。上下铺。
出来的时候正是月黑风高,他非送我到楼头,我对他说了一些老生常谈的话,别让母亲失望,努力学习,将来考大学。
他把棉夹克的领子立了起来,半个脑袋缩了进去,这让我想起了于娅娟的丈夫。到了楼头时还继续走。其实,我早就想退学了,他突然说。
你刚初二啊,九年义务制还未完成呢!再说初中毕业生到社会怎么生存?
考上大学又怎么样?我妈也供不起。
可以向政府申请助学贷款,你自己也可以打份工呀!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劝他。
助学贷款能给我吗?我家没有当官的,又没钱送礼,再说我又不是女的。
这跟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
女的好办事啊!现在当官的差不多都是男的,女的冲上去就能把他们搞定!
你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怪思想?社会并不像你想像的那么黑暗。我对他的强词夺理感到很厌烦,天气干冷,我顾不上体面一把一把地往地上甩鼻涕。
不是我想像的,是事实!你看咱们学校,有钱有势就能上托普班,老百姓的孩子就只进普通班。
“托普”即TOP,顾名思义,托普班的学生都是成绩拔尖,入校时经过严格考试录取的,不过每人每学年也要交两千块钱。后来根据需要,托普班扩招了六十名自费生,每人每学年六千。
他油盐不进,一付看透世事的样子,骨子里其实很自卑。我费尽唇舌却无法校正他的偏执幼稚。寒风直往口里灌,身上没一块暖的地方,我招了辆“港田”,连价都没还便上车了。
“港田”是种后面带拖斗的载客摩托,价格比出租车便宜多了,张永光他爸开的就是这个。
透过小玻璃窗可以看到司机的背影,他穿着件满大街都在甩卖的灰色棉大衣,后背上绣着一只非常面熟的公牛头,与乔丹有关,是美国NBA芝加哥公牛队的标志。风撑起了他的大衣,那条公牛变得怒气冲冲,似要挣脱枷锁向我逼近。
我把张永光让进来,门口留下几个大泥印子。如果此时我装着马上要出去,比如告诉他我妈那儿有点事叫我马上回去什么的(才晚上九点,这个理由说得过去),然后行色匆匆地站在客厅门口和他说几句就好了。可我第一句话竟是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他脸露得意之色没回答。我递给他一双拖鞋,还将自己正吃着的一袋鸡爪与他分享,我们兴致勃勃地一起看电视剧,当片尾歌曲响起的时候,他说,老师,今晚我在你这儿住了。
我多么应该以他可怜母亲的名义义正严辞地说:你妈妈一定快急得发疯了,她骂你教育你是为了你将来能成材,怎么能因为一点小事就离家出走?你妈妈会多伤心!我跟你一起回去,马上!
给你妈打个电话吧!我想他母亲会以一个成年人的教养把他领回家去。
从电话另一个终端涌来的简直是惊心动魄的洪水,时光在他母亲的怒骂、哭诉当中哗哗地流走了,我仿佛看见人民币的碎片在洪水中浮沉。她的肺活量巨大或者像鱼似的备有一个腮,可以不换气地说上几十分钟,以至于我连句简单的“对不起,改日再详谈”都无法插进去。终于,等到了她的一次哽咽,我说,好吧,我现在马上送他回家。不不不!她急切地阻止,老师,今晚就让他在你那儿住吧,你跟他好好谈谈心,把我这些年的苦跟他摆摆,这个妈当的不容易!他就听你的,你在他心目中是第一位的,他天天夸你!
这是搬进新居以来,第一次让一个同性留宿。房子是我自己买的,父母也掏了点钱,一室一厅,装修得还算有品味。
老师,这房子是你自己的?你挺有钱啊!
噢,贷款。我当然不能告诉他,没有托普班,没有他们没完没了的补课,我哪里买得起房子。你去洗个澡吧!他的脚臭几乎要把我熏垮了,顺便又想到了于娅娟的口臭。
他本来已答应睡在沙发上了,等他洗完澡后,我又转了主意,好人做到底吧,既然他母亲已把我抬到了圣人的地位上。
他不肯脱了毛裤睡觉,大概是衬裤实在太破旧了。我给他找了条新裤衩,果然,在厅里换完后,他穿着裤衩上床了。
虽然,我不像外国人对生理上的事那么讲究,可跟一个同性睡在一个床上——尽管是个双人床,感觉的确不太好,我睡不着,但还装出渴睡的样子,因为我不想跟他说话,他使我厌烦,非常!这是八小时以外,我没有教育他的义务。
还是毛主席那时候好,你说是不是?黑暗中,这个在毛主席去世十多年后才出生的人突然说。
我对毛主席都没印象了你又能知道多少?我讥讽道,想让他赶紧闭嘴。
毛主席那时候就是好,没有贪官污吏,老百姓穷,当官的也穷,国家主席都穿打补丁的衣服!我要是有权,把财产在一百万元以上的人全扔监狱去,谁凭工资能挣那么钱?……
我一声不吭,任由他逞能,一个一穷二白的人渴望等贵贱均贫富也算正常。
老师,他轻唤了一声。我杀了人!
我听得清清楚楚,虽然习惯了他的胡言乱语,但我还是表现出了一点惊讶,头脑也发生了片刻的短路,我要是装着睡着了或似梦非梦地“唔”一声该多好,当时我却愚蠢地笑了,还问了句,杀了几个?
本以为张永光会继续胡言乱语,可他却出乎意料地沉默了,再也没说什么?我的思维就是在此刻发生逆转,也许在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下面真的埋着一具尸体。黑暗中谁也没看到谁的表情,一切都静止了,他的鼻息在我的后脖胫处形成小小的刺激。
我、杀、了、人。主谓宾齐全的陈述句,张永光说的时候语气沉闷,好像在说“我吃了饭”一样平常,我不必多想什么,应该习惯于他的语不惊人死不休。
我一夜未睡。两个同性睡在一起让人不舒服,再说抽屉里面有两千多块钱,花了一些,还剩多少弄不清了,正是因为弄不清我才担心,因为抽屉没锁,谁拿走个三五百我也不会意识到,当然我不认为张永光会偷钱,即使偷了我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哪个老师也不会因为几百块钱把学生的前途毁了,我具备这项师德,可至少丢了钱要心里要有个数。
他起夜的时候我也明显翻了个身,用余光盯着那条正在移动的白色裤衩。
不知为什么校长连续三天听我的课,办公室人都幸灾乐祸,说一把手百忙当中听你的课肯定是要提拔你啦,准备请客吧。现在还有哪个肥缺?我问。内部提拔,语文组第三副组长!他们回答。大家这么说也并不是没理由的,现在学校副主任以上级的干部没有一个是教语文的出身,建校至今只有一位副校长曾教过语文,却没干到一年就调到市组织部去了。
校长没有提拔我的意思,我也同样没有这种不自量力的奢望,料不到的是他批评了我,说我教学组织不好,随意性太强,探讨式教学不等于盲目放羊。虽然现在强调素质教育,可绝不能以牺牲课堂纪律为代价。说我没有充分运用现代信息技术整合手段,而这恰恰是大趋势。
所谓的现代信息整合技术实际上就是多媒体。
陈校长是物理老师出身,讲物理课运用些多媒体当然比不用要好得多,可以深入浅出。而语文要的是感染力和韵味,过多画面的出现会破坏文字的张力,同时也把学生的想像力束缚住了。一百个人的心目中有一百个哈姆雷特,我不想因一个哈姆雷特而毁掉了九十九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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