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第一次遇见方清欢的情景。
那时候弹劾卫国公在北疆拥兵自重的折子刚被陈间压了下来，他却在玉栏院将当朝宰相林之甫的儿子林子俞打了一顿，陈间只是罚了他禁足。
他却溜到伏牛山上散心。
他至今还记得在山林之间游荡时，赫然听到那疏朗开阔、有浩然之气的《笑傲江湖曲》时是怎样的一种豁然开朗的心境！
后来他问过方清欢那首曲子的来历，但她只是笑笑没有细说。当然他也没有说……当他站在古树之后，第一眼看到那个端坐山石之上，素手抚琴的少女时，就知道自己的心了……不问前尘，不问将来，他只要她！
那样不经意的时候，都能凭一曲夺人心魄，何况现在？
在音律一道上，霍玉对方清欢的信心简直是坚不可摧。
想到这里，霍玉的脸上忽然浮现一丝淡淡的笑意，不自觉竟然美得动人心魄。正在暗自打量他的林子俞都恍惚了一刹那，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神，有些恼火地转过了视线，却看见薛好儿怔怔的神情。
案前的方清欢已经纤手轻按琴弦，心神仿佛与月华一起，在粼粼波光中起伏摇荡，再注意不到其余的任何人了。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望相似。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去年春半，栖云山的崖畔也有这样好的月亮。
远远的，可以看见翼水河在月色里闪着银光。微风徐来，竹屋旁的花树落了一地残红。
方清欢记得她一时冲动，情不自禁地为董若先生吟罢这首自己唯一记得完整的长诗，董若先生许久没有说话。
“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在这个时空里似乎完全没有出现的迹象，董若先生听到之后的震撼可想而知。他静静地看了方清欢很久，没有问她是从哪里听来了这样一首诗。只是捻着胡须，沉吟了半晌，才说道：“阿嘤，你的命，将来会好起来的。”
方清欢还记得听到董若先生这句话的时候，一直以来藏在心底的恐惧和不甘几乎要喷薄而出，冲得她脑中一片混乱，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记得，花树之后传来师傅一声冷哼，不过之后就再也没了声息。
董若先生看了看那片在月光中摇曳的树丛，没有说话。
那一夜，方清欢与董若先生彻夜未眠，直到月落西山，天色将明。
一夜之间，董若先生和方清欢一起重制了这首《春江花月夜》的琴曲。
第二天，董若先生便离去了。师傅在那之后也出了一趟远门，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给方清欢安排刺杀任务。方清欢在山上安安静静地练习了无数遍这首曲子。
从春到秋。
栖云山的月色也许不及京城的热闹、璀璨，却更加孤高清绝。同样的月华如练，南北东西陪着方清欢，如同她手畔这张董若先生亲手斫成的琴……“月杀”。
月色，乐声，所到之处，无可阻挡！
此刻的画舫之上，已经再也没有了酒筵间的喧嚣嘈杂，连杯盘碰磕的细微声响都没有，所有的侍从婢女都肃立一旁，悄无声息。
乐声如月色般流淌，岸上围观的人们也不再嬉闹，只听着这时而浅入坠玉，时而如风吹入松，时而清冷缠绵，时而澎湃浩荡的琴声，垂目凝神，物我两忘。
随着余音袅袅，散入夜风之中，方清欢束手起身，静静地端立案旁。
不知过了多久。
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声说道：“想到这辈子也许只能听到一次这样的琴声，我……我好想哭！”，“是啊，以后再也听不到了，想想就觉得生无可恋！”
一语惊醒众人。
如潮水一般的掌声响起，经久不衰。
京城中知道这一场赌局的人还是有一些的，加上天钩赌坊的人从旁解说，于是人群中响起阵阵呐喊声：“方小姐！神乎其技！”……“方小姐，谪仙降世啊！”……“奶奶的，听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画舫上的人们也如梦初醒。
南平郡王妃站起身来，走到了方清欢的身旁，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轻轻抱了抱方清欢，贴在她的耳畔道：“阿嘤！此生能得闻这一曲，足矣！”
宁王一怔，随即笑道：“王妃娘娘做的这件事其实也是我心中想的，可惜也只能想一想而已。”
陈间却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想也不要想。”
宁王不以为意，笑嘻嘻地拍了拍霍玉的肩膀。
霍玉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方清欢，黄棠却用力鼓掌，大声叫好！
薛好儿面色平静，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却已经攥得发白。同样是此道高手，自然更能感受到其中的妙处和难处，薛好儿自问做不到这样……不光是技巧，更大的差距在于境界和格局的不同。这一曲她竟然听得出操琴之人心中的死生契阔，万物有情。
这一曲，竟然真的是方清欢这个不过十几岁的小女孩能够领悟的吗？
林子俞和许援望着岸边激动的人们，听到那依旧此起彼伏的掌声喝彩声，脸色开始变得苍白，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清仁法师和陈间。
清仁法师目光清亮柔和地看着方清欢，语气也一如朗月清风：“方小姐，这一曲可有名字？”
“此曲名为春江花月夜。”方清欢道。
“方小姐此曲既听得出意趣，也听得出悲悯，贫僧甚至已经仿若与古来多少圣贤置身于同一片月色之中，不知今夕是何夕了！贫僧以为，这一曲哪怕顽石听了亦会点头！唐公子，你意下如何？”后一句却问起了陈间。
陈间的声音依然是如常的清冷：“清仁法师所言极是！”
金光闪闪的黄棠哈哈一笑道：“既然二位都这么说，那么我岂不是大赚一笔？虽然我此生以听遍天下名曲为夙愿，但从前都是花钱听曲儿，如今却能赚钱，真是意想不到的好事！”，说着他又正色道：“方小姐，多谢你！改日我一定奉上厚礼专程到府上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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