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他时常会猜测,她的那位师傅为什么会用“偷”的方式带走她,又带了她去做什么,可是他没有办法阻止,只是被动地承受了这一切。想到这里,他总觉得室内明亮的灯火在照到那女孩子身上的时候似乎拐了个弯,总有些阴影慢慢地爬了过来。他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怒气,不由攥紧了双手。
这怒意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师傅。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方伯廉耳中听到夫人的呼唤:“老爷,阿嘤这次回来得真好,还有两个月她正好年满十五,这及笄礼可要好好的办一办!我要让那些人都知道,我们阿嘤回来了!”
方伯廉回过神来,笑了笑,道:“这件事当然都有你操劳。”
方伯廉又看向方清欢,沉吟了一下才道:“阿嘤,虽然当初你师傅漏夜入府,带着你不告而去,不过后来也有留书明言,待你学艺有成就会让你回来。这些年你们师徒鸿飞缈缈,再不现身于尘世,为父……也一直没有去寻到你,希望……你不会怪我和你母亲。”
应该跪在父亲面前说自己不怨不恨,或者抱着母亲大哭,说让家中父母担忧是女儿不孝吧……方清欢在心里犹豫地问了问自己。可是她实在没办法做到。
于是方清欢只能笑了笑,说:“师傅教导尽心尽力,女儿很珍惜这样的学艺机会,不敢抱怨。”
她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是那么清亮,让方伯廉心中忽然有一丝后悔,后悔那些偶尔在心中一闪而过的厌弃的念头。
方伯廉迟疑了一下,问道:“这些年,你师傅都教你些什么?”
“琴棋书画都有涉猎,还教了一些强身健体的粗浅功夫。”方清欢想了想,没有隐瞒自己会功夫的事实。
听到女儿还学了功夫,方夫人立刻蹙起眉头,拉起方清欢的手,连说女儿受苦了。
方伯廉还想再问,听到门口一阵热闹,有小丫鬟禀道:“老爷夫人,少爷过来请安了。”
门口一阵脚步声,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眉目清秀的少年快步走了进来,口中称道:“父亲!母亲!”看到方清欢也在,立刻反应过来,道了一声:“姐姐!”便恭谨地见礼,方清欢含笑应了。
方清欢知道这个少年,他是方老爷的妾侍所生的儿子,名叫方济沅。他的母亲生他时难产而死,一直都是方夫人带在身边抚养。
方清欢离家之时方济沅已经七岁,颇能记得一些事情了。问题是如今的方清欢对这些事一概不知,所能凭借的也唯有师傅给她的片言只字,其中关于方济沅的描述不过是:今年方十二,人前不显,偶有露面则沉默寡言。对于从前这对姐弟如何相处的当然是没有半点儿描述。
方清欢只能微笑以对。
方夫人看着这姐弟二人,想到女儿被迫离开那么多年,和家人都生疏了,不由得心里又是一酸。方伯廉看到妻子的神情心下了然,也唯有叹息,便更温和地询问起方清欢的归程经历和起居用度。
聊了一会儿方夫人忙吩咐摆饭,方清欢犹豫了一下也上前帮忙布箸。一旁方伯廉问了些方济沅上学、练功的情况,一家四口便坐在一起用晚膳。看起来方家颇为恪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方清欢本就是个安于沉默,完全不在乎冷场的人,所以这一餐饭吃得极为平静,也让方清欢渐渐放松了些。
饭后一家人移到花厅品茶,方夫人则笑道:“阿嘤,我把水仙给了你,如今倒是要再和你借了她,这丫头祖上出自茶乡益州,跟着祖父学了一手好茶艺,又爱钻研,现在几天不喝她煎的茶啊我就会惦记着!”方清欢闻言忙称罪过,又笑道:“就知道母亲待我最好,以后我就能借口带着水仙来服侍母亲,天天腻在您身边蹭您的好茶!”语气中的娇憨孺慕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倒是方伯廉目光微深地看了她一眼。
但方清欢已经饶有兴致地去看水仙净手、备器、炙茶、挑盐……一整套繁琐的程序下来,方清欢神情沮丧,叹了口气,摆手道:“水仙,看来我是学不会了,以后只能靠你了!”
方清欢倒不是客气,她是真的不耐烦学各种繁杂华丽的技艺,也正是缘于这一点,师傅才会让沈眉学了绣工,而让她学了琴艺。毕竟方清欢前世在电台里做了那么多年的音乐节目主持人,对于音乐的鉴赏力和敏感度远超常人。甚至可以说功夫是不得不练的,书是不得不读,唯有对音乐……两世为人的方清欢都是发自内心的热爱着,尽管如今她所能学习的音乐形态与前生已经相去甚远。
方济沅陪着吃了些茶点便提早告退。方夫人又和方伯廉商量了一会儿方清欢的及笄礼,方清欢只是笑着说全凭父母安排。看看时候不早,方夫人便嘱了方清欢早些歇息,把方清欢一路送出门,直到看着主仆二人的身影绕过回廊才回了屋。
有生之年,能和失散多年的女儿终得团圆,还有什么可疑虑的呢?方伯廉看着妻子眉梢眼角的喜悦和柔情,长舒了一口气,决定还是把那些莫名其妙的念头都抛开了吧。
大齐王朝景云四年暮春,方府失散多年的嫡长女归来,就像一滴水融入了穿城而过的瑶河,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因为右卫大将军离世之后方府沉寂已久,也因为京城之中这几日接连出了两件大事。
其一是,四月初一,比部郎中杨元恺夤夜被刺身亡。天子脚下,从五品的京官在自己家里被刺客神不知鬼不觉的割了咽喉!于是龙颜震怒,责令刑部从速破案。
其二是,卫国公世子霍玉砸了玉栏院。
如果说第一件事还只是引得官宦阶层惊惧、让刑部头痛,而离庶民生活依然遥远的话,那第二件事无论对于平民百姓还是达官显贵的家宅之中就都是最喜闻乐见的谈资了。
玉栏院是京城首屈一指的秦楼楚馆,名副其实的销金窟。人人都说玉栏院的头牌薛好儿有着倾国倾城之貌,琴棋书画无不精通,京城的官宦子弟、王公贵族都以能获得美人一顾为荣;文人墨客又以能和薛好儿诗词唱和为乐,也使得薛好儿的才名与艳名同样远播。
而卫国公世子霍玉怒砸玉栏院,据说正是为了薛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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