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遥望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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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年之后,鹦鹉村是啥样子呢?

    人哪,活着容易,生活难啊,不管啥年月,谁离得开土地呢?虎子喝了酒,开始了它的诉说。这个无风的夜晚,我对虎子说:“虎子,咱先不管气候变暖还是变冷了,我让你透视一下,未来三十年,鹦鹉村的土地是啥样的?土地私有化了吗?曹双羊会不会是大地主了呢?”说话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幻化着起起伏伏的黑土地。我一下子恢复了激情。我的身体很透明,我歪着脑袋对着太阳照着。

    虎子够灵性的,它的翅膀一抖我就啥都明白了。土地上的事情花样繁多。自古就遵循着“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规律。未来土地是合的趋势,那么咋个合法儿呢?虎子暗示给我的是高度现代化的农业规模,没有明确那是不是私有化。这个问题虎子不便明说,我分析可能是流转之后的大农场吧?反正我看见了曹双羊的庄园了。面积似乎超过了张兰池的土地规模。我惊愕地想着,不管公有还是私有,这片肥沃的土地,已经城镇化了,农业十分发达了,一切走进了工业化的流程。虎子还给我遥视了很多画面,但我却记不得了。虎子具备这种功能,没有迷惑人,没有撒谎,没有虚构海市蜃楼。谁不信,就找虎子看吧!这个时刻,我一下子猛醒了,啊,人呢?我急切地问虎子,我呢?我白立国在哪儿呢?桃儿在哪儿呢?那些乡亲们在哪儿啊?虎子领会了我的意图,发给我一个信号,它告诉了我,多少农民都离开麦河了。这可怕的信号像闪电似的闪了一下,我脑袋成了空白。

    这些年来,我已经习惯了聚散离合,习惯了漂泊流浪,习惯了生生死死。一切都淡然了。有谁能说清三十年间,多少人死去多少人呱呱坠地?又有谁能说清我们的麦河究竟发生了多少故事?说不清,谁能说清呢?谁也说不清。花儿凋谢了来年再盛开。人死了还会再投胎吧?人生草木大轮回。麦河还是那个麦河。土地还是那片土地。午后的阳光迷离又妩媚,金丝万条,把麦河涂抹得格外灿烂。河两岸依依的垂柳,高高的白杨,缤纷的花朵倒映进水里,这条河就更加灿烂了。

    村里的人太少了,鹦鹉村的多一半人迷散到城市里去了。

    麦河岸上耸立着一排整齐的楼房。这个无边无际的平原,有一个人沿着河岸踯躅而行。身后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拐进了河里,河面就阴了一大截。那个人拄着拐杖,瘦长的身子就朝左一歪一歪的,步子快快歪,步子慢慢歪,有节奏的。别看那步子蹒跚,但一步是一步,没半点含糊。每迈出一步,都掷地有声,带着股子风。离那人近的花草树木,随着那人走步带出来的风而轻轻颤动着。这人是谁呀,这么步伐强健?还能有谁啊?在鹦鹉村,在槐树镇,在麦田县,谁创造了“麦河集团”神话?谁敢在国外开了分公司?

    我们的曹双羊老了,七十多岁的老人了,曾经那么年轻光滑的脸庞如今已是沟壑纵横,鼻子像一道山梁,上面的老年斑碎碎点点,失去了往日的光鲜。他的头发不黑了可没有一根白,全是褐黄的,麦子快熟了的颜色。七十多岁的人了,把他老伴儿张晋芳熬死了,把鹦鹉村不少老少爷们儿陪死了,他反倒越来越精神了,咋就真跟仙儿似的了?许是我白立国的道行分给了他?我发现曹双羊登台在进行演讲,是捐款还是投资?我几乎无法判断,他一登台,就博得一片掌声。他鞠了一躬,一激动,拐杖突然掉在地上了。他弯腰拾起拐杖,抬起头一看,台下不是人,是翻滚的麦浪。我知道,双羊就喜欢看风中的麦浪。他常常凝视着麦浪想,风从哪里来的呢?从深山里来?从遥远的海里来?

    那是一个早晨,双羊跑到我家,一进门就照我肩膀捶了一拳。他没张嘴,我就知道他想说啥了。果然,他拉着我的手说:“走,跟我去麦河。”我用力还了他一拳头,嘿嘿笑了。还别说,自打跟桃儿进城以后啊,还真的很少回麦河。不是不想麦河,实在是没闲空,闺女小美的演艺公司需要我这个唱大鼓的老爹助威哪。我和桃儿竟然有了女儿?桃儿呢?她咋没影儿?是不是没活到那阵子?小美这丫头长得跟桃儿一模一样,也是那么俊俏,也是那么媚,我可喜欢了,真是含在嘴里头怕化了,搁在脑瓜顶上怕歪了。可是,我还是想麦河了,过会儿得跟闺女小美请个假。

    鹦鹉村我是不想进了。本来,我就一直住在村西的房子里。桃儿娘活着的时候,搬到了我的对门屋,因为她老人家不乐意在城里住,我就一直陪着她没进城。后来,老人家去世了,我就跟桃儿进城住了,一晃快三十年了。曾经三两月回一次鹦鹉村,那时候曹大叔也没了,那是奔曹大娘去的。不久,曹大娘也没了。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上午,大强的儿子石头儿在麦河西岸搞建筑,挖坑的时候,挖掘出了两样东西:一块青色的骨头,是鹰的化石;一块石板,有麦穗儿的图案,专家说是小麦化石。我找到原因了,为啥虎子活着的时候,总是叼着一根麦穗儿。

    北山坡挖出了鹰化石,平原上挖掘出小麦化石,这在四邻八庄很快成了爆炸性新闻,前来看新鲜的人络绎不绝,到处烟尘弥漫,人声鼎沸。幸亏我懂得文物保护常识,叫大强组织了一帮工人把化石围了起来日夜看护,才保存完好地等到了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和市里的文物专家。专家们把化石小心翼翼地装上车拉走了,说是很有研究价值。

    秋风起了,青纱帐哗啦啦响着。绿油油的庄稼比着赛地疯长,宽宽的叶子随风起着摩擦,不时发出沙沙沙的声响。有清香味直钻鼻孔,爽得人忍不住想打喷嚏。三三两两的蚂蚱起飞在草丛,又飞落进草丛,快活得不留一点儿痕迹。忽然头顶上响起嗡嗡声,很近,又很远。抬起脑袋寻,很快寻见一架民用飞机,飞得不高,比大杨树高不了多少,尾巴那正下着雨,不是雨,是喷洒农药哩。

    “打药用上飞机了,如今的农民啊。”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是美的。双羊扬起拐杖敲打我一下,冷冷地说道:“你咋来了呢?想清静会儿都不行。”人变老了,心就跟着会变冷。我说:“咋着,你想麦河,就不准我想啊?还这么霸道,老东西!”双羊又扬起拐杖戳着天空,叫骂:“曹双双你个王八羔子,整个破飞机臭显摆啥!哼,老子急了弄个战斗机来你服不服?”笑着叫骂,很自豪的样子。

    这个时候,从庄稼地里钻出一个小伙子,高高瘦瘦的,见着我俩,龇着两颗大龅牙笑。双羊问他:“看见曹双双了吗?”小伙子打量着双羊,反问:“你是谁呀?”我吃惊了,问小伙子:“你连他都不认识?知道麦河集团吧?”小伙子笑道:“当然知道啊!”我笑了:“他就是麦河集团创始人曹双羊啊!”小伙子钻回了青纱帐里。我刚要安慰双羊几句,双羊眼睛里泪花闪闪,知道就是说上一个字也是多余的了,就拍拍他的肩膀,转身默默地看流淌不息的河水。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双羊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自语,又像是对我说道:“娘的,忘了就忘了吧,好在土地还记得我,土地肯定没忘了我呀!”说完,走进庄稼地里,蹲下身,轻轻抚摩起土地来,嘴里头还喃喃地说些啥,听不清楚,看他的表情挺伤感的。我就没凑过去打扰他,坐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庄稼想过去的事。想着想着,他就让我唱一段乐亭大鼓。我不给他唱,他就自己吼上了:“摸一摸我的天,亲一亲我的地,娘织了毛布衣,姐编了苇炕席,麦子黄了梢儿,大爷挂了犁儿——”

    不知过了多久,双羊站起身,身子一阵摇晃,我连忙跑过去搀扶,却被他推一边去了,险些摔倒。忽然,我发现他的眼睛亮了几下,盯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了。顺着他的目光我看了过去,地头一棵大柳树下头站着一个人,挺挺拔拔的,也像一棵大树,仔细看,不由得脱口而出:“那不是双双吗?他咋跑这来了?”双双终于看见了我们,招招手迎了过来。这小子走得随随便便的,两个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永远不会服谁。他的个子没双羊高,却给人一种高大的幻觉。

    走着走着,双羊忽然对我说:“是时候了,三哥,我该把麦河集团交给这小子啦!”他扔了拐杖,大步朝儿子走,身前身后起了一阵旋风,很快又被洒药飞机发出的巨大响声给冲散了。

    虎子的预见到此中断了,不知再以后我们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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