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务-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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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间那条小路是隐蔽的陷阱,掉进去后才能知道。现在他们就掉了进去,想原路回返已不可能。首先,这是单行道,进口处高悬着监视探头,那只傻愣愣地大睁着的独眼固执而迂腐,一旦成了它眼中钉,倒不是没法更改它忠诚的记录,但麻烦的程度会让人宁可挨罚;其次,好几辆跟在他们后边的车也进了圈套,已封死了陷阱入口,还封得乱七八糟毫无规矩,即使他们敢挑战监视探头,也没法擂响挑战的鼙鼓。

    也有声音响成一片。几乎所有掉进陷阱的汽车都在鸣笛,长腔短调像哭天抢地,但明显的,这不是挑战的鼙鼓声而是告饶的哀求声:放我们过去吧。蔡猛没鸣笛,既没挑战也没哀求。他摘下安全带,点支烟,下车去看前边的情形。其实不下车,只把脑袋探出车窗,前边的情形也能了然。王法就是这么干的,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他只把脑袋伸出车窗往前张望,没开门下车。他不是嫌摘安全带麻烦。他没系安全带。

    要不你下车往单位走吧,反正不远了。看这阵势,一时半会不能放行。王法没回头,像对窗外说话,顶多算是自言自语。整条小路不算很长,他们的黑奥迪又处于壅塞车流的中间位置,陷阱出口处那几个截道的警察,和帮警察截道的一条横向拉开的黄色禁行标志带,一直在王法眼前飞蝇般跳动。

    对不起,小凤在后边说,我不是为了让蔡哥送我,我是想和你多待一会。

    我没怨你。又不是你非要上来,是他非送你。他又不走两边的大道非走这小道,他是自找。

    王法你这么快就有变化了?

    变化?我变什么化?

    昨天之前,也就是你的公示期截止之前,你说话并不阴阳怪气。可从今早开始,你就官升脾气长了……

    瞎说!王法这回回头看小凤了,但眼神闪烁。你拿我开心……小凤没接纳他闪烁的眼神,和和解的意向,已把视线转向车外。王法尴尬,把眼神和声音一并收回,迟疑一下,坐正了身子,再迟疑一下,打开车门片腿下车。他的一只脚刚刚落地,就多少有点困惑地看到,在杂沓车流的缝隙之中,有两个警察正凶巴巴地看他,并以他为目标迂回前行,深一脚浅一脚好像趟河,左一腿右一腿如同练功的人跳跃在梅花桩上。王法不是因警察而困惑,是困惑警察与蔡猛的关系。他能明显看出,那两个警察是蔡猛的尾巴。

    警察也有尊严,同样明显的,是他们不希望有人看出他们是蔡猛的尾巴。他们刻意与蔡猛拉开些距离,时走时停,骂骂咧咧,不断夸张地拔出警棍,冲身旁颜色不同造型各异的障碍物们比比划划。就好像,他们的任务不只是在陷阱出口处布哨设卡,也包括潜入这混乱的车流中整肃秩序。这不可能。如果他们也想到过这条小马路的堵塞问题,数分钟前,也就是布设哨卡之初,就应该把禁行区域的进口边界前移几十米,让此时抛锚在这里的倒霉车辆,能在掉进这个本来可以不成为陷阱的陷阱里之前,提早驶上小马路两侧的宽阔大道。可这时陷阱已经竣工,再行拆除太困难了。如此,那两个怒气冲冲的警察也就成了两个平庸的乐队指挥,对乐队演奏中的荒腔走板无计可施,只能疯狂地挥舞着指挥棒发泄不满;又成了两个驾驭能力低下的牧人,被受惊马群的狼奔豕突搞得手足无措,只能徒劳地甩动着套马杆虚应故事。这时蔡猛来到了车边,示意王法上车。王法想问句什么没敢开口。蔡猛像那两个警察一样怒气冲冲,还把手里的方向盘当成警棍,当成对付乐队的指挥棒和对付马群的套马杆。蔡猛竟如警察般怒气冲冲,这让王法更困惑了。王法顺从地关好车门,像为讨好蔡猛,还模仿着他,把自己也捆进安全带里。副驾驶一侧的安全带肯定没人用过,王法拽它,使了挺大的劲。黑色奥迪缓缓启动,在两个警察的引导下,前蹭后拱左辗右磨。最初,它前后左右的其他车辆都吃醋、眼气、不合作,通过车鸣笛和人叫喊发表意见,意思是:既然大家一块落难,就该同生共死,凭什么让你先得解放,还搬来警察狐假虎威。平均主义思想让他们狭隘,陷阱制造者警察的保驾护航让他们嫉妒。但他们终究顺从惯了,尤其在警察面前。警察是参与制造顺从的主要力量。很快,他们就成为划一的乐队和驯良的马了,还以自己的顺从,反证了充当蔡猛尾巴的两个警察不是平庸的指挥和低能的牧人。非常神奇,转瞬的工夫,两个警察就在没有空间的空间里拓出了空间,引着黑奥迪蹒跚过关,一点点挪上人行道,再一点点挪下人行道,最终抵达了陷阱出口。在陷阱出口,所有截道警察和帮警察截道的黄色禁行标志带以及硬塑隔离墩都没找麻烦。蔡猛没停车表示谢意,只短促地按两下喇叭,就驶上了宽阔但没有行人和车辆的中央大街。王法愣一下,认为蔡猛失礼,觉得就这么走了有点对不住那两个解放了他们的辛苦警察。他忙按下车窗回头摆手。两个警察站得不远,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望着这边,似乎正回味他们解放黑奥迪的千辛万苦。王法大声说谢谢再见。两个警察能看见王法手势,也能听到他说什么,但他们像没看见没听到那样毫无反应。他们僵硬,与他们脚下设置障碍的硬塑隔离墩仿若同类。

    甭搭理这些蠢货,是蔡猛对王法的礼貌做出了反应,领导飞机顶多刚落地,路过这里总得十一点吧,可他们现在就封道,还他妈把人封死胡同里。

    对不起蔡大哥,小凤说,不送我就好了,你们直接出城就不能被堵。

    别这么说小凤,跟你无关,是没有他们这么干的。蔡猛骂一句,又笑了,把四个车窗都打开一半。也挺好,检阅一样,那么多人傻呵呵地夹道看你,爽呀!哈,挥手致意,假装他们在欢迎咱。

    警察怎么就放咱走了呢?蔡大哥认识他们头头?

    不认识,连蒙带唬呗。我拿工作证给他们看,说我有重要任务,就跟今天接的领导有关——这是机密,他们除了头,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封道。

    是来领导了不是开两会呀?静场好一会后,一直检阅车窗外被截行人的王法突然扭头,接着蔡猛小凤的前一节对话插了一句,那种滞后的惊讶特别突兀,像领带扎在毛线衣上。要开两会,就得一个礼拜天天封道……王法的话,被从后边悄悄捅他的小凤打断了。他看小凤,见小凤皱眉。唔?他满脸疑惑地问,把小凤秘密的不满公开化了。

    从前边那个红绿灯往左拐,停哪都行。小凤不理王法对蔡猛说话。

    我知道,岐山路吗。蔡猛把车开下清静的中央大街,拐到挤满人车的岐山路上,挣扎着靠边停了下来。他看道边的一个大院和大院里的大楼。王法也慢半拍地扭头去看。

    小凤下车,招手,说谢谢再见麻烦你了。是冲蔡猛招和说的。对王法她只看一眼,还似看非看,然后转身融入被堵在中央大街之外的人群之中。所有被堵的人都无所事事,包括堵人的警察,因无所事事,他们就特别整齐和认真地,看仿佛从天而降到他们中间的他们,看黑奥迪的前后车牌,看脸色羞红步态妖娆的小凤,看茶色车窗里模模糊糊的王法和蔡猛。车又往前走了一段,走到怒江街没往北拐,没往出城的方向拐,而是拐向了与出城方向相反的南侧。王法看蔡猛,蔡猛解释,先去汇宝花园,接个记者朋友,顿一下,又补充道。他/她昨晚忽然找我,要搭咱车去尚德采访。王法“晤”一声,虽然没什么过硬的理由,但觉得,那搭车的记者一定是女人,是“她”。他进而想,如果蔡猛以英语解释,“she”和“he”就不会混淆“她”与“他”了。那么,他继续想,一种语言分男女时,是含糊“她”“他”好一点呢,还是明确“she”“he”更妥当些?

    蔡猛介绍罗盈盈时,王法已坐到方向盘前,正别扭地翘起一半屁股,绑牢凉爽的麻布座垫。此前,他刚把朝南的车头调过来面北。罗盈盈是个爽朗的姑娘,动作利落,王法想起身下车,她没让,不光使劲按住车门,还通过开着的车窗按王法肩膀。按王法肩膀的是她左手,无名指上戴枚戒指,戒指中间,亮晶晶地镶了个东西,那东西牵引着一束阳光。阳光、戒指、罗盈盈,都精致小巧。

    你别动别动,我们也算老朋友呢,他常提你。罗盈盈说“他”时没看蔡猛。他对你评价可高了,说你是他历届研究生师兄弟里最有才的。

    哪里哪里。不是不是。王法急扯白脸地加以否认,像在辩诬。

    他说你是八零后里,为数极少的有社会责任感的理想主义者。

    蔡哥,王法回头看蔡猛,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这年头,说谁有社会责任感是笑话谁,再加上理想主义,就骂人啦!蔡猛已把罗盈盈的拉杆包放后备厢里,笑吟吟地坐到后排座上,好像罗盈盈夸王法和王法不好意思都与他无关。蔡哥才真有才,他们那代人,至少能读到研究生的,差不多个个才华横溢。去年我们导师六十六大寿,我们师兄弟去了近三十人,导师说,你们呀,即使考上博士的,与蔡猛他们比也就算本科毕业。对不蔡哥?

    哈,老爷子那是激将你们年轻人呢。蔡猛叫罗盈盈上车。其实哪代人都有才的也有笨蛋,还与学历基本无关——像盈盈,念中学时就发表过小说,崇拜张爱玲,要没学法律学了中文,一直写……

    王法说那可哎呀真是,同时把车开下便道,汇入怒江街的车流之中。他听到身后蔡猛嘻嘻地笑,小声说服了,好像还躲闪。可能罗盈盈为阻止他提小说和张爱玲掐了他胳膊,或者腰,或者大腿,或者身体的其他部位。前边十字路口黄灯跳动,王法踩油门赶在信号变红前闯了过去。这是他这次出任驾驶员以来,抢的第一个信号。他有些紧张,需要精力集中,就没多想身后的罗盈盈可能掐了蔡猛的什么部位。

    越往北开路面越清静,车也越规矩,待绕个转盘往西去时,基本就没车乱变道了。这中间,小凤来过一个短信,王法利用等红灯时溜了一眼。小凤说,老公上路了吧?请再次为因送我而挨堵一事向蔡哥致歉,下边是个括号,说如你开车就不用回,注意安全。王法还是回了,回个“好开车呢”。这一早上,他与小凤两度小小地摩擦,他觉得应该往回找找。他还想,一会有空,要再写个短信,告诉小凤不必歉疚,因为蔡猛要去汇宝花园接个记者,不能不走中央大街,而送她只是顺道的事。王法没想好的是,是否该暗示甚至明示小凤,蔡猛有个当记者的情人叫罗盈盈,与他俩同龄。他初步决定不提这茬。他把车速控制在五六十迈,超过别的车也被别的车超过。蔡猛问他没问题吧,要水不,他答不渴没有问题。蔡猛就自己悠闲抽烟。他身旁的罗盈盈,继王法之后,也接个短信再回短信,然后又接一个又回一个又接一个。是她看信回信期间,蔡猛与王法说话并点烟的。而继蔡猛说话以后,罗盈盈也开了次口,说晏阳初。声音不大,但也足以让王法听到。王法就又打算回句什么,因为他认为,像蔡猛一样,罗盈盈的话也是对他说的,可能,为避免因她存在他有所不适,她想引他说点什么。王法心里热了一下。倒不是一个可爱的姑娘与他说话他就拿捏不住,而是罗盈盈选的话题让他感动:它证明罗盈盈不仅懂尊重人,也会尊重人;还能证明罗盈盈说蔡猛“常提”他不光是客套,也是实情。一般人不该知道晏阳初,没理由知道,但罗盈盈却知道,只能是听蔡猛说的。而蔡猛对晏阳初没特殊兴趣,所以,他给罗盈盈讲晏阳初,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为王法的社会责任感与理想主义找论据时,说了王法是晏阳初信徒。显然,是罗盈盈记住了闲聊天时蔡猛嘲笑或赞美王法的片言只语,才信手拈来了这个交流的由头。感动之余,王法认为,如果真以晏阳初作交流由头,他也应该掩饰感动,先以自嘲的口吻说,他早看明白了,不光他,包括晏阳初,对启蒙的理解都太幼稚。之后,视罗盈盈尤其是蔡猛的反馈态度,再决定是否陈述他的教育理念……这样略微地设计一下,王法才又慢半拍地,对罗盈盈做出呼应。他淡淡一笑,随便地说,啊,你是说那个平民教育家——但王法的话没变成声音。他张嘴之前的最后一瞬,猛然意识到,罗盈盈其实是自言自语。可晏阳初,这名字适合当口诀吗?他忙瞟后视镜。瞟完心里咚咚直跳,直视前方专心开车。他庆幸他没贸然接话,更庆幸的是,后边的两人都没看他,也没看横在他脑袋右上方的扁长后视镜。他险些被人视为无聊。后边的两人倒没亲热,可没亲热,通过镜子看人也不好呀,也像偷窥呀。蔡猛正盯着窗外认真抽烟,没拿烟的左手支着前座,搭出一条悬空的横梁;罗盈盈的头,正有些歪斜地枕着那横梁,随着汽车的问或颠簸微微摇晃。可是,那头上眼睛里的视线并不摇晃,而是固定地压向前座椅背偏下的地方——她视线尽头,肯定有她的双手和手机,它们及她的大部分身体,没能收入后视镜里。王法为自己自作多情的感动感到羞愧,他已意识到,刚才罗盈盈那句潦草的、含糊的、不标准也不端庄的“晏阳初”,与晏阳初的读音一点不像,而像——像严养书?他猜对了。很快他将明确地知道,罗盈盈叨咕的正是严养书,还不是叨咕给他而是给蔡猛的。因为,罗盈盈叨咕过晏阳初/严养书后,蔡猛曾潦草地、含糊地、不标准也不端庄地,通过鼻孔“唔”了一声。

    从八岁到十八岁,她印象中,爸妈只热衷于两件事情:日复一日地吵架,夜复一夜地性交。肯定不光这两件事,也干别的,但她印象中,除了下地干活,除了去村里开会,除了家里来邻居做客或他们出去串门,除了爸爸打麻将或妈妈回娘家,他们的确只做这两件事。他们吵架和性交时,基本不当她面——家里有两间破败的土房和一间灶屋——多么迫不及待地需要吵和交时,也能想到回自己房间,以避开她,及后来出生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如果这算美德值得赞扬,那这美德属于妈妈;爸爸值得赞扬的地方是,除了吵架和性交这两件事,都服从妈妈。妈妈比爸爸文明,认为吵架和性交都不是好事,而不好的事,不应该让孩子看到。或许与此有关,她记忆方式的建立也很特别:最深入地刻进她脑海的,不来自眼见,而出于耳听,视觉记忆反倒成了听觉记忆的辅助与补充。白天爸妈吵架总在家里,在外面时,即使有了吵的欲望,也忍着,一直忍到回家再吵。一般的程序是这样的:妈妈永远在发泄不满,不论干什么都嘀嘀咕咕,爸爸则聋子一样,默默地抽烟或者干活;然后,不知爸爸的哪根神经被刺痛了,突然之间,会毫无征兆地瞪大眼睛,死盯住妈妈,能看得妈妈像缩小了一圈。缩小了的妈妈便像受了委屈,不再吭声光抹眼泪,喃喃地说,我惹不起你躲得起你,放下手中的活,怯生生地溜回他俩的房间。这是吵架的序幕,有时序幕也是终场。爸爸并不回回都追随妈妈。但多数时候,爸爸会瞪着眼睛追随妈妈,在他俩的屋里,对默默垂泪的妈妈破口大骂,像解释什么或审查什么,还像抱怨什么或指责什么。如果妈妈保持沉默,许久之后,爸爸会主动降低音量,闷头喘气,放过妈妈再去对付烟卷或活计;可平均每周至少一次,妈妈的沉默功亏一篑,总在爸爸的音量往下降时,忍不住还嘴。这样一来,只消片刻,几声或十几声清脆或沉闷的巴掌声就会响起,妈妈的哭嚎叫骂声则如同伴奏。再往后,巴掌声与哭嚎叫骂声渐次式微,一片静谧悄然升起。这种时刻,户外的草木摇曳或虫雀啁啾,春雨淅沥或秋阳婆娑,都能为那种田园牧歌般的祥和安适添几许温馨。所以,如果爸妈一定要吵架,她更喜欢野蛮的速战速决,而不喜欢文明的拖泥带水。爸妈的文明,在性交上表现得更为突出:他们把这项斗殴般的喧嚣活动,总安排在夜深人静的半夜以后。半夜以前他们睡觉,两人的呼噜声此起彼伏,但睡到下半夜的某个时刻,好像那时刻还挺固定,两个人中,便有一个会上厕所,或俩人都去。从厕所回来他们说话,隐隐约约含含糊糊,有时像争执,有时像嬉闹,有时像一方给另一方传达什么。但不论说什么话,渐渐地,他们都会把说话声转化成别的声音,噼里啪啦撞击的声音,唉哟啊呀喊叫的声音。撞击出自两人的合作,喊叫则主要由妈妈负责。妈妈的声频有渐强的过程。她先忍着,压抑地哼哼,把体内的唉哟啊呀留在腹腔胸腔和嗓子眼里,只允许房间里传播体外的噼里啪啦。但她总会忍不住的,忍不住就破罐子破摔,就全无禁忌地嗷嗷长啸,能把再大的噼里啪啦声也压下去。爸爸的喊叫声没妈妈复杂,没妈妈持久,没妈妈的锐利嘹亮,似乎,他更长于自我控制,只有到了噼里啪啦的尾声阶段,两人重新打呼噜前,他才会让嗓子放纵一下。最初她小,不知道爸妈晚上为何喧嚣,还以为他们在延续白天。但很快,她就猜到他们干什么了,还情非所愿地,任自己的生物钟与他们的生物钟节拍吻合。爸妈睡觉早,她写作业则常常晚睡,可不论她睡得多晚,不论下半夜爸妈上厕所和说话时声息多轻,她都能恪守约定般准时醒来,然后,就被动无奈地当他们听众,让厌恶、愤怒、好奇、激动、恐惧、欣快、轻蔑、羡慕、紧张、松弛,以及其他种种情绪,滋养自己二十分钟,或短几分钟长几分钟。爸妈这种昼课夜功,形式单一内容雷同,经常让她审美疲劳,烦躁起来,她恨不得干脆杀死他们,尤其弟妹们稍大以后。可是,如果有个较长时段,他们中辍了他们的功课,改变了他们的规律习惯,比如,她下面较小的弟弟和妹妹出生的时候,她又会怀念那些昼课夜功,主要是夜功,那种怀念方式,有点像怀念她学生时代曾短暂拥有过的干部权力——在八年的读书生涯里,十岁那年,她当过一学期班级的劳动委员。她对爸妈的昼课夜功,一直聆听到差五个月零九天十九岁时,那一天她绝尘而去,坐的是陆震寰开来的绿吉普车。那是一个飘雪的日子,陆震寰带她去了白坡。白坡县是个遥远的地方,距她家所在的新盘县二百公里。在那之前,她去过的最繁华的地方是新盘县城,但她曾经听人说过,白坡县城比新盘县城大一倍多,繁华十倍多。出门远行,她没表现出对家乡的留恋,也没表现出对异乡的惧怕,在服从陆震寰的设计安排时,与其说她是恭顺的奴隶,不如说她是手术台前镇定到冷漠的外科医生。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真惦记他们呀一极其偶尔地,与陆震寰聊天时,她会提到爸妈,会动下感情,会这么淡淡地缀上一句。是离开家乡多年以后,她才有过第一次省亲。

    你真怪,还惦记他们,你不恨不得他们死吗?陆震寰觉得他永远参不透她。她也承认,他是她的再生父母、情侣爱伴、良师益友、解放者救命人,她也对他无话不说,没有秘密,可是,他就是永远参不透她。

    是恨不得他们都死干净,可也惦记他们。也许他们死了就不惦记了,可既然他们没死,我就没法不惦记。

    就是这背景,除了遇到了陆震寰这个贵人,她跟别的苦孩子没什么两样。罗盈盈说累了,仰脖子喝水咕咕嘟嘟。可能全中国的记者里,她只给我讲过这些,我俩互有好感。接受别人采访,她最诚实时也以谎言为主。

    精彩!蔡猛说。我信,然后补充,我信她基本没对你撒谎。

    盈盈你讲的,是陆洋吧?王法也像罗盈盈那样仰脖子喝水,但没咕咕嘟嘟。

    蔡猛和罗盈盈都笑,是种满意的笑,好像为有人能猜出他们故事的主人公感到满意。罗盈盈说,就是陆洋。蔡猛说,你也知道她呀。没有询问的意思,是肯定的另一种形式。

    当然知道,生活中还有这等神人,我都崇拜死了——如果她没指使她弟弟杀人的话。这时他们行驶在高速路上,画着弧度的路面泛着青光,有几个身穿黄马夹的养路工人表情呆滞地用目光迎送他们。不瞒你说蔡哥,每回小凤拿公务员烦我,我就把自己幻想成陆洋。唉,可惜我是男的。可我又想,就陆洋那形象,也有资本美人计吗?肯定是花钱。不过,后来她倒能搂着钱了,早期只能拿陆震寰的钱去铺路吧?我就又不明白了,她多大魅力呀,能让陆震寰十几年如一日不惜血本地迷她恋她帮助她。不懂不懂,反正我觉得,一个人,能除了性别,全靠造假混迹社会,还混得那么体面风光,我崇拜她就绝不算盲目。

    小凤是王法女朋友,对王法可好了,就是把考公务员看得太重,要挟王法,什么时候考上才能结婚。蔡猛对罗盈盈说。

    拿美人计说话耸动视听呗。跟官睡觉的女人多了,就像跟导演上床的女演员少吗,可成腕的有几个?陆洋有资格让你崇拜,除了过分贪财。罗盈盈说。

    贪财那是穷怕了。女人是要有姿色,但真正的姿色绝对是内在的东西,所谓好女人是尤物,大概指的不仅是外表。哦,还有命数。蔡猛说。

    罗盈盈说。我们女人再强,也需要个依靠,严养书要是没考上公务员,我没准跟他也分手了。

    好了王法,别再说小凤是异化标本了,都这样。

    我也理解,小凤也是她爸妈逼的。他们生意做得挺好,可就是没背景,被欺负怕了,希望下一辈能进入体制,保护他们积攒的财富。王法没说小凤的过分之处在于,坚决不跟他正式性交,更不同居。如果别人知道小凤还是处女,会把他俩笑话死的。这回我考上了,可能也就快结婚了。

    我倒建议你晚点结婚,除非你着急生个孩子。结婚夹板就套上了,没意思,一般结婚都女的急。

    不是全部!我不知道你家小凤咋想的,我觉得女的也不该急。

    小凤倒也没急。

    不急你结。

    那你说严养书他爸妈背着我们就把新房装修好了,不结不太扫他们兴吗?人得讲理。但孩子我坚决不给他们生,严养书听我的。

    严养书爸妈都做学问的,生孩子这事不会太固执。小凤呢,爸妈肯定愿意让你们生吧?有钱人希望钱传下去,学问没法传。

    生孩子的事吧,她爸妈也还行……王法小声咕哝一句,自己也不知道要表达什么。他不能说也许要等到他领来工作证了,小凤才可能向爸妈汇报,她与一个叫王法的男朋友好一年了,只因为王法不是公务员,不符合他们给她设定的择偶标准中最刚性的一条,她才一直隐瞒着恋情,也因此,他们给她介绍男朋友时,她也违心地去见面敷衍,去握手、聊天、吃饭、笑、甚至散步,并且总假装深思熟虑两三天后才说不行。

    从陈店收费站下高速后,路况把车速降了下来,他们的话题,也又慢悠悠地绕回到陆洋身上。没人喊饿,也没人尿急,但毕竟一点了,肠胃的生理习性需要满足,过久蜷缩的腰腿也该活动活动。就在陈店镇中心把车停了。在去厕所、喝饮料、吃烧麦喝羊汤、(蔡猛)抽烟、(罗盈盈)逛超市买小食品之前,罗盈盈让王法打开后备厢,从拉杆包里,掏出份钉在一起的四五张打印纸递给王法。喏,她笑嘻嘻地说,你的崇拜对象,送你了,好好学学。王法低头,连说谢谢,他看出这是罗盈盈为写报道准备的材料:《陆洋年表》。如果没打算给小凤写信,他会立刻读《陆洋年表》,是兴趣使然也是礼貌的需要。但此时,给小凤写信重要于他对陆洋的兴趣和对罗盈盈的礼貌。

    车进尚德县境,搂抱在一起打瞌睡的蔡猛和罗盈盈同时醒了。新城区呀,蔡猛说。知道,王法答,刚才看到路标了。但王法这样回答时,底气不足,对自己似乎并无把握。往前看去视野开阔,可开阔的视野里,没有一点新城区气象,既没有簇新的建筑,也没有喧闹的工地,连宽阔和空旷都不存在,狭窄破烂的道路两旁,尽是庄稼、农舍、在马路上闲庭信步的鸡鸣猪狗。没人。

    看到路标了?蔡猛彻底清醒起来,这怎么像穷乡僻壤?

    尚德就是穷乡僻壤呀。罗盈盈说,她也彻底醒了。好像前年吧,新批的国家级贫困县嘛。

    是呀,贫困,可国家命完名,款一拨,就该不贫困啦,就成富二代啦。听说他们头头全换了好车,正盖小白宫呢,可怎么还是这个德行?

    笨,小白宫和好车都在县城里,农村当然照样贫困。我听说他们庆祝申贫成功那几天,还有农民去游行呢,也想要钱,被抓了好几十,还打死几个。

    谣言,没往死打,只抓几个。

    哦,我从网上看的。想来采访的,可上边不让报,就没来。

    要不我问问吧?王法征求意见。

    问问问问。

    问问吧问问吧。

    对面过来辆农用三轮,王法下车招手拦住,然后回车上骂骂咧咧。操!路牌重埋了。蔡猛先愣,然后大笑,这帮老百姓呀——笑得烟都呛了嗓子,直咳嗽。罗盈盈问,什么叫路牌重埋了?王法边在狭窄的路上掉头边说,就是,假设那牌子最初冲东,还焊死了,有人吃饱了撑的想祸害人,又拧不动牌子,就把挂牌子的水泥杆挖出来,转转圈,重埋一回,让上边的牌子指向南边,或西边北边。罗盈盈推蔡猛,你还笑,中国老百姓就是素质低下,损人不利己。王法嘟囔,干部素质低下更祸害人,渎职是更大的损人不利己。那老乡说,水泥杆都重埋小半年了,天天有车走冤枉路,可就是没人给正过来。

    车跑了起来,三人都警觉地观察周围。其实不用提前警觉,至少由折返地回到立有路标指示牌的三岔路口这一段不用。这段没岔道。在三岔路口他们又停下来,没贸然按刚才农用三轮司机指引的方向走。从路牌指示的方向看,他们刚才走的没错。他们又分别问了四个路人,都当地人。四人给出三个答案。

    我觉得他们成心,王法气得直跺脚,尚德人怎么这么坏呀。

    这他妈只是个三岔路口,蔡猛也下车探头探脑,帮王法寻找行人,要是十字路口,他们肯定有四种说法。

    这时远处开来辆警用面包,王法蔡猛一块招手。警车停下后,上边的人以职业眼光审视他们,并不说话,然后,以一个含混的手势答复了他们。意思倒也清楚:随他们走。警车带他们走的,是农用三轮司机指引的路。

    这法院的车,肯定正忙陆洋明天开庭的事呢。罗盈盈说。他们都看到了警车上蓝色的“法院”俩字。

    未必,蔡猛说,要不尚德的公检法也都先搬新区来办公了。

    拐过一片村舍就看出来了,这条路是正道。虽然道路仍然狭窄破烂,但道路两边已气象不同,狼藉与生机勾肩搭臂,一切都显现出这里正处于由摧毁走向建设的过渡阶段。当然还算农村,但远近的田地尽皆荒芜,庄稼、菜地、果园、鱼塘,属于农村的标志性符号一概没有。只是道路两边人多了起来,可一望而知,闲散的他们已不再是农民,而是些慵懒的、懈怠的、因迷茫而无所适从、因浑噩而心平气和、专职等待身份转化的候补城里人。

    进新城区了。警用面包车停在一家规模不大的饭店门前:活鱼馆。王法把车跟了过去。他倒没想混法官饭,只想把路问详细些。法官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其中之一充满厌恶地驱赶他们,撵苍蝇一样,好像黑奥迪相貌贪婪,把分食他们鲜美活鱼的意图暴露了出来。法官两度与他们交道,都不说话只用手比划——可能法官交警出身。

    前边是个十字路口,王法左顾右盼,犹豫着直行还是左转右拐。蔡猛让王法过十字路口,把车停到医院门前,说得病的人也许心眼好点,没闲心对问路人打歪主意。十字路口过去一点,有家医院,门口的人比别处也多,既有卖东西的,也有出来进去的。罗盈盈说,大点声问,让边上人都听到你要去哪,有人想指岔道会不好意思。蔡猛领命点头称是。车过十字路口后,在医院门前一停下来,蔡猛脑袋就探出了后车窗,冲一个卖雪糕的,一个卖报纸的,两个卖盒饭的,两个卖小食品的,三四个买东西的,四五个坐街边抽烟的,五六个匆匆忙忙或慢慢悠悠走路的,高门大嗓地问了一句:

    请问,去尚德新城区的尚德大厦怎么走呀?

    王权?王权——

    没等齐齐往车这边看的二十个左右被询问人做出答复,也降下副驾驶这边车窗的王法,突然抻脖子叫喊起来,音量比蔡猛大好几倍,都有点失真。蔡猛和罗盈盈吓了一跳,忙看王法。车窗外边,也有几个人像蔡猛和罗盈盈一样,受了惊吓般往车里看。周边大部分被询问人,都扭脸看车,但目光里的主要成份,是冷淡麻木和与己无关;那几个受了惊吓般的人则完全不同,他们目光里,是错愕疑惑以及恐惧。错愕疑惑还恐惧的,是坐街边抽烟的四五个男人,他们衣裤肮脏,灰头土脸,直眉愣眼张口结舌,而其中之一,较年轻的一个,在直眉愣眼张口结舌后,又以比王法的音量再大些的声音惊喜地叫喊:

    哥?哥——

    外乡人王权作为尚德未来五大班子办公场所小白宫的建设者,来尚德新城区快一年了,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他坐上副驾驶位置为王法导航,像钻进悬在空中的塔吊驾驶室里,指挥钢筋水泥预制板。他说小白宫早已开始了内部装修,现在,他和他的塔吊所搭建的,是小白宫北边两公里外,五大班子的家属公寓。他说他来得晚,没参与尚德大厦和公检法大厦的建设,但他知道,那两座楼偷工减料特别过分,尤其尚德大厦,完全就是豆腐渣工程。他建议哥哥和蔡哥罗姐别住那里。也许现在不会出事儿,他内行地断定,但顶多三年,就没法住了,住也得面对一系列问题。王权的“一系列问题”把蔡猛罗盈盈都逗笑了。罗盈盈说这小伙机灵,念书就好了。王权自豪地说,初中毕业那年我考上中专了,没钱,就没念。蔡猛说以后争取当包工头吧,王权害羞地说,那是我理想,然后又补充说,我要当一个至少不会挨手下弟兄揍的包工头。这样,继王法之后,蔡猛和罗盈盈就也知道了,王权和几个工友大白天坐在医院门口,不是没活干来看热闹的,是在充当移动的血库。他们工头被人打了,打人者是他们工友。那工友家人生病急需用钱,可工头拿不出拖欠的薪水。那工友也知道,工头真没钱,但还是把他暴打一顿。现在打人者被抓了起来,王权和几个AB型血的工友留在医院,准备给接受抢救的工头输血。说输够了,不用我们了,王权有些遗憾地说,那几个输了的,回去能连吃两顿红烧肉,再歇两天。

    一直闷头开车不说话的王法忽然停车,回过头去。蔡哥你看这样行不,前边就尚德大厦了。他用脑袋指点前边。前边有座大楼孤零零站着,像卫士守护着距它不远的小白宫,楼顶“尚德大厦”四个字反射着斜阳,不仔细看看不清楚。你把车开过去,先开好房等我一会,我看咱俩去老城还来得及,我想领王权去这商店买身衣服。他用目光指点路旁。然后盈盈你等王权一会,王法的目光又移向罗盈盈,等他洗个澡,换上衣服,再出来你俩一块吃饭。

    蔡猛和罗盈盈都说好好,夸王法这当哥哥的想得周到,蔡猛说开完房我短信告诉你房间号码,同时把王法身份证接了过去。王权忸怩,两颊泛红,比刚才没忍住暴露了要当包工头的远大理想还害羞得厉害。哥,不用买,我有,这身只是工作服,我工棚里……哥我还是回工地吧,晚饭不用麻烦罗姐,你们有工作忙你们的,我明早再过来送送你们……

    王法犹豫,用眼角余光溜蔡猛脸。蔡猛的脸又沉了下来,在烟雾之中显得灰暗。王法说,别磨叽了,是对王权说的,听蔡哥的,蔡哥说了让你留下。

    几分钟前,蔡猛脸色已阴沉过一回。王法王权兄弟邂逅,惊喜过后,是简单的寒暄和细致地问路,又互留了手机号码。是王法记王权手机号码。王权有一套节省话费的笨拙办法,代价是经常换手机卡。王法的手机没换过号,王权有。王法重新回到车上,刚要放手刹,蔡猛从后边按住了他。蔡猛让他带上王权。这晚上了,也不干活了,让你弟弟跟工友打个招呼,今晚跟咱们住,明天早饭后回去上班。不用蔡哥那哪行……听我的,你们那么久没见面了,好好聊聊。这么着,一会咱俩走后,盈盈带他找个正经地方吃点正经饭,然后盈盈回屋写稿,他回房间看电视等你,也是歇歇,晚上咱俩早点回来,那边的饭局没有意思。别争了,也为房间物尽其用吗,要不你也自己,我睡盈盈那屋。蔡猛为王权列计划表时,罗盈盈连连点头,真心实意地支持蔡猛,包括蔡猛说睡她屋,她也认同得大大方方。王法仍然犹豫,说蔡哥你瞧他破破烂烂盲流似的……是这时候,蔡猛的脸沉了下来。王法,蔡猛说,他是你兄弟。蔡猛说话时音量不高,但咬字很重。是你烦他,还是担心我和盈盈烦?咱们仨,他搂一下罗盈盈,现在看,都牛逼哄哄像个人了,可从根上说,和你弟弟有区别吗?要不是运气好点,不都还在农村当孙子呢吗——操,现在也孙子。王法,救不了他是咱本事小,可瞧不起他……王法嗫嚅着几乎哭了:蔡哥,我不是蔡哥,我没有,我只是觉得……罗盈盈拉蔡猛胳膊,笑嘻嘻地使劲摇晃,以她的娇嗔缓和气氛。你看你又上纲上线,这就把王法当下属训啦?人家还没正式上班……

    哥,蔡老板——往商店进时,一直对王法察言观色的王权张了下嘴。

    蔡哥不是做生意的。王法寻找男装柜台。哦,怎么了?

    是不是他官挺大呀?他要认识县里领导,能帮咱求求情吗,多少给咱工头拨来点工钱?

    吃饭地点神神秘秘,在尚德老城区的边缘地带,傍一片庄稼地。没有路标,没有招牌,从外边看,就是一处宽阔的农家院落,要不是对方始终电话引路,王法肯定找不到那里。在与对方通话的间隙,蔡猛一直骂街,是下属背后抱怨上司的那种骂法,还东一嘴西一嘴,需要王法在心里归拢,才能把意思串连起来。王法基本不插话,只呵呵嘿嘿。一帮傻逼,一帮蠢货,一帮自以为是的、自鸣得意的、自不量力的、自作聪明的、狭隘的农民!这是蔡猛的核心意思。他骂请他吃饭的人。蔡猛解释,他不是骂农民,不是骂他爸爸妈妈和哥姐弟妹那样的人,不是骂那个因无知而傻蠢以及狭隘的群体,他问王法,能否理解他的意思。能,王法说,你这里的农民是形容词,指的是,我们这种,所谓有知者的……对对,蔡猛说,农民无知固然也有个人原因,但主要原因在社会,在于大的制度背景;可咱们这类人无知,那种农民化、农民性、农民意识和农民境界……蔡猛的话不时被电话打断,说电话时他也“农民”。我没办法,他委屈地说,已经做了半辈子朋友,掰不开了,放弃他们,会比跟他们打交道更让我痛苦。蔡猛提醒王法,不要让朋友这个好听的字眼蒙住眼睛,反倒应该警惕朋友——警惕友谊。蔡猛说,面对朋友,你多半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关心你的、帮助你的、体贴你的友善的他者,然后,你更多要做的,就是以他喜欢的而未必是你喜欢的方式去回报他。累死人呀!酒肉朋友、狐朋狗友、朋比为奸、朋党……妈的,朋友的本质就这些东西?古人说得对呀,真正的朋友,应该君子之交,是知己。知己是啥?那是无需解释的明白、没有理由的信任、心有灵犀的会意、与生俱来的默契,即使为非作歹作奸犯科,也知道出处在哪所谋为何。像今天,盈盈临时跟我来了,我更想和她多待一会。要是知己,我只说对不起咱改变计划光聊会儿天吧,他理由都不问就能答应,可我这老大哥……此前通话时,蔡猛以会议日程有变,明天上午他要第一个讲话为由,说不能住了,七点就得离开尚德,赶赴张集。可老大哥以愤怒和蛮横表达盛情,再三退让后,才答应八点半钟放他们走。

    人呀,就不能太实惠,蔡猛说,我就应该从根上骗他,说我没空停尚德了,甚至说临时有事,不去张集参加会了。

    五点十分,在作为最终目标的农家院门口,黑奥迪停了,一个清瘦的小伙子接管了车。农家院比想象的宽阔,里边居然有三层小楼,还两幢。整座院落寂静如古刹,只有迎接他们的老大哥等人,只有几个幽灵般一闪而逝的服务员,只有两个阴鸷的保安和一条大狗,可感觉中,又似乎充满了喧嚣和骚动。王法打个寒战。蔡猛咬牙切齿地嘀咕一句:到底选了个这种鸡巴地方。老大哥爽朗的笑声和说话声,是进包房后又响亮的,在院子里,他像电影中秘密接头的地下党员,或像那条大狗看管的犯人。那狗喜欢警觉地盯着老大哥看,如同敬业的狱警心无旁骛。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这鸡巴地方又属于我了!老大哥爽朗时,像指点江山挥斥方遒。蔡猛苦笑,接受他的指点挥斥。老大哥继续爽朗:想不到呀,这网络还真他妈是好东西,人民也他妈还有点力量……这时,围着圆桌,主客都松散地坐了下去,蔡猛被按在主宾位置。老大哥说,有届人代会,我的提案是关闭网吧,禁止老百姓上互联网,妈的,幸好一拿出来就被否了。要没有互联网的舆论,没有人民,哪有咱尚德的河清海晏呀!

    酒局随即开始。规模不大,也文明,没人吵架似的打酒官司。陪老大哥招待蔡猛王法的只三个人,都是老大哥的铁杆兄弟。老大哥看上去六十多了,可只大蔡猛四岁,刚届五十。老大哥和蔡猛大学同学,是蔡猛的入党介绍人。老大哥的三个铁杆兄弟里,两个年龄与蔡猛相近,另一个比老大哥大了一岁,但也把老大哥叫作大哥——是叫“老大”。蔡猛与老大哥的三个兄弟也熟,分别与他们称兄道弟。回敬他们酒时,说这两年,你们对老大哥不离不弃,够意思呀——那三个表决心一样说蔡主任这算不了什么应该的路遥知马力……有一个干脆说,没有老大就没我们今天,我们死也是老大的人。老大哥哈哈笑着使劲喝酒,像刚冒话的婴儿,只重复他刚刚掌握的句子:我胡汉三又回来了!王法不喝酒,但为了对蔡主任的朋友表示敬意,也倒一圈,给老大哥倒酒时,说胡大哥你慢点喝吧,急酒伤身,惹来大伙一片笑声。幸好出现了这串笑声,让酒桌上的话题丰富起来,否则,专一地纠结在一个点上,很没意思。

    蔡猛说王法年轻呀,没受过奶油小生潘冬子的革命传统教育,不知道胡汉三的典故。

    王法愣呵呵地陪大伙笑。

    我这老大哥呀,不姓胡,姓孔,两千年前祖籍曲阜。

    王法道歉,不好意思孔大哥,我真不知道,潘冬子、胡汉三……

    嗨嗨,正常正常,你们年轻人知道的我们还不懂呢。老大哥继续爽朗和更加爽朗。文革那会,中国人惨哪,连小说电影都不许看,没文化生活——我是说正常的文化生活,光允许看几个破样板戏,就像不让性交光许手淫,手淫也算性生活,可正常吗?’后来,勉强拍了几个电影,其中有个《闪闪的红星:卜潘冬子他妈还挺女人哈——胡汉三是里边的还乡团,“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是里边的经典台词,等再后来,批判邓小平右倾翻案时,就说他是还乡团了……

    老大哥你越说他越糊涂你信不?蔡猛替王法解围,他们这代人,课本上的“文革”就两三句话,还说得吞吞吐吐。

    边上一个老大哥的兄弟说,咱们的教育呀,不敢面对历史……

    另一个老大哥的兄弟也说,咱们的社会呀,一味回避阴暗……

    再一个老大哥的兄弟与老大哥挤眉弄眼嘀嘀咕咕。

    这时候,综合酒桌上大伙的议论,再参考车上蔡猛的骂街,王法已经大概明白,老大哥自诩胡汉三“又回来了”是怎么回事。以前,老大哥职务比较显赫,手握实权,可后来得罪了县委书记,被后者查了。倒没查出什么问题,可还是被发配到个不实权的部门晾了起来。但最近他运气陡转,又回到了重要岗位,而促使他转运的关键人物,竟是县委书记的宝贝女儿。书记的女儿在张集工作,是微博发烧友,几个月前在微博上,除了自己的裸体照片,基本什么都展览了:开什么车住什么房,拎什么皮包养什么狗,丈夫多有才华多么爱她,单位福利多好多么轻闲……大部分人都活得郁闷,甚至苦闷,没那么全面的幸福指数。有钱的未必有才,有才的未必有爱,有爱的未必有好工作,有好工作的未必自由自在。可一个二十四岁的新婚女孩能如此超越现实境况地一步抵达大部分人需要奋斗终生还未必实现的人生目标,就没法不让人好奇羡慕和嫉妒了。有好事者想多了解她,在网上进行人肉搜索。她走后门上大学弄虚作假当公务员和曾与前任男友怀孕堕胎的事,就一件件被挖了出来,也挖出了她爸是谁。一场辣味夹着醋意的讨伐官二代的群众运动蓬勃展开,还由民间的网络,迅速走向了官方的媒体。教子无方导致了官二代她爸阴沟翻船,为平息民众的辣味醋意,上边大领导把官二代她爸调离尚德,发配到张集一个部门当三把手。没降职,平调,但人人知道,三把手的大腿也没一把手的胳膊粗。两年前,官二代她爸就是这么打发老大哥的。尚德这边,新任县委书记对老大哥重新重用,老大哥坚持认为,这是蔡猛力荐的结果:蔡猛和新书记是铁哥们,他与新书记只点头之交。老大哥除了感激前任书记的女儿、感激网民以及舆论、感激能调走前任书记和调来新书记的大领导、感激新书记,更对蔡猛充满感激。蔡猛不想贪功,但情势所迫,又没法不把这个推卸不掉的感激扛到肩上,否则,解释来解释去,注定会引出更多的啰嗦。他只能私下对王法解释,他与尚德的新书记的确早就认识,可不是朋友,更没在他面前举荐过老大哥,也没举荐过任何人。

    这时,王法看到,蔡猛与老大哥正脖子粗脸红地争执什么,还伸胳膊扬手地争抢什么。是抢手机。老大哥的三个兄弟都挺尴尬,想要帮腔又不太敢,更不敢帮手,尤其那个刚刚与老大哥挤眉弄眼嘀嘀咕咕的,尴尬之外还进退两难。蔡猛说不是不是与雪娟无关,可老大哥还是按通了电话,说雪娟我是老大哥呀——雪娟是蔡猛妻子,王法见过,知道她与蔡猛同学,自然与老大哥也同学了。蔡猛陪我多喝点行不?老大哥问。行呀行呀,陪老大哥嘛。老大哥的手机按了免提。那陪我喝花酒行不行呢?老大哥又问,然后补充,肯定不嫖,咱有党性。你看老大哥,考验我呢,雪娟说,陪老大哥,干什么都行。老大哥赞美着雪娟掐了电话,冲那个刚才与他挤眉弄眼嘀嘀咕咕的呶了下嘴。蔡猛说老大哥你强人所难呀。一个似乎与蔡猛更熟识的老大哥的兄弟悄声低语:蔡主任,你来老大太高兴了,他恨不得把月亮摘下来送你,可你们是哥们,他跟你走礼就埋汰人了;原本吧,他想给你弄个处女,可你再三说不住尚德连酒都不想喝,我们就知道你咋想的了,就劝他千万尊重蔡主任意见,这他才同意光找几个姑娘陪陪酒的,你就那啥,嘿嘿,理解他那颗感恩的心吧……另一个老大哥的兄弟,勤快地起身当服务员,在每两人的靠背椅间加把塑料圆凳。圆桌不小,五人环坐过于宽松,可坐十个人,肯定会紧巴得像搭人墙。

    包房门开了,随在刚刚出去的、曾与老大哥挤眉弄眼嘀嘀咕咕的那个兄弟后面,有七个姑娘鱼贯而入。她们个个袒胸露腿,艳抹浓妆,一进屋,迅速列队一字排开,像训练有素的军人接受首长考核,等待被挑拣出来委以重任。但鞠躬问候时,她们全没了军人的端庄,只像送军人上战场或迎军人回故乡时,乌合的百姓跟着起哄。她们传递性感的身段参参差差,挑逗性欲的声音短短长长:

    老…老…板…板…好…好……

    老大哥满意地哈哈大笑,唔,不错,模样水灵素质也好,等额就行,差额下去哪两个都舍不得呀。他是对那个与七个姑娘站在一起的兄弟说的。这两位是省里老板,他用手比划一下蔡猛王法,一定得陪好。这回他是命令七个姑娘。兄弟呀,你俩客人你俩先挑。最后他对蔡猛王法说话时,有点像个应考的学生,自信掩饰不住心里的虚弱,既怕考官眼光太高,仍不满意他已提前为其模样素质定了性的七个姑娘,更怕他们取消考试。

    谁?谁抽烟呢?

    哥,哥,是我王权。你咋了睡迷瞪啦?不没喝吗。

    哎呀妈呀王权,吓死我了,我忘了你在这了。

    你摸啥,点灯不?

    水,水呢?我渴,干死了。

    哦你杯子……我看……

    点灯吧点灯找——我都精神了。

    操,这扯不放电视上了。给。你是不做噩梦了?直扑腾。

    是,好像是,记不住了。来再给我倒上。你看这屋让你抽的,全是烟。你一直没睡?都快三点了?

    我,我睡不着,我觉得我太幸福了,我,哥我谢谢你……

    嗨,这就幸福啦?搞幸福指数统计的人真该找你。

    哥,这宾馆是他们尚德最高级的,我知道。操,怪不得它豆腐渣你们也要住这,真舒服!天堂似的。

    你没盖过高级酒店?

    那倒盖过,可清水房呀,装修完的从没见过,更没想过能住一宿。哥,你什么时候能像蔡老板那样,也当上……

    跟你说了,蔡哥和我一样,不是生意人是公务员,只是他是领导我是兵。

    我知道是领导,领导比老板牛。可我看他们都管领导叫老板呀,那回有个大领导来视察小白宫,好几个陪那大领导的领导,一口一个老板地叫……

    庸俗!还有叫老大的呢——上下级间弄得跟黑社会似的,我和蔡哥都反感。

    那——上下级问,称兄道弟不庸俗吗?

    嘿王权,这个——你还说得挺有道理,以前我真就没想过。但我潜意识里肯定排斥这个,我是没外人时叫蔡哥,正式场合都叫蔡主任。

    嘿嘿——哥我想再抽一根……

    唉唉抽吧,肺都完了。你说,我要当领导了,你对我有什么要求?

    我没,我没要求。是咱爸还有王秀都说,你要当领导了,就也能开公车回家风光,能把李大白话家二小子比下去。

    李大白话家二小子?谁呀?和他比什么?

    李刚。咱村不就你俩上大学了吗,他在县里当个小屁官,总开县里小牌号车回家。可咱爸说,你比李刚强一百倍,你是因为念研究生才晚当官的,但只要当上,你就能开省城的小牌号车给他长脸。再说了,李刚上学花家里多少钱呀,你都是自己攒的学费,不用爸操心。咱爸最烦李大白话吹牛逼了,他说我和王秀没啥指望,但你肯定能给老王家光宗耀祖。

    就他?还懂光宗耀祖?

    真这么说的。他说你总不回家是捂新蛋呢,是等当大领导了一块……

    捂新蛋?是——卧薪尝胆吧?

    哦,就是攒后劲的意思。咱爸嘴上不说,心里可想你了,说有你他骄傲。

    屁!他自私得好像没咱们仨,就嘴好。骄傲?给他当儿子我可耻辱死了。

    哥你别这么说——他也挺难……

    一个家庭穷不怕,作为孩子,最怕的是摊上不负责任的家长。家里揭不开锅了他也要大吃大喝,可你订一回媳妇他才出两千,叫个爹吗?哼,当他儿子,我倒宁可这世上没我。

    也是哈,有时我也想,生在个穷人家,活着是挺没意思的。你说咱爸那么自私,没闲心管咱,还非一个个地生咱干啥?等我跟我媳妇结婚了就不生孩子,有的城里人——哎哥,你还别说,没准明年他会又生一个。

    啥?又生个孩子?

    我上回回去帮王秀给她妈办周年,听四叔说,咱爸已经让媒人给他说好一个河南媳妇了,跟我一般大。我估计这阵子他能借够钱了。

    河南?他不专买四川的吗,说四川的能干活。你妈王秀她妈都四川的。

    他算卦了,说四川的跟他不配,到他手就短命。最配他的是河南女人。

    老东西,他劲头可真足,离不开女人。

    他要在城里也不算老吧?城里虚岁五十的男人跟小伙似的,都玩女人。

    那倒是,可总得量体裁衣呀,不能一辈子总为买媳妇欠一屁股债呀。

    哥,我能理解咱爸。

    唔?

    女人吧,也是真好玩……

    哈,王权这是有感而发了。也是,你可比上回订婚精神多了,都胖了。没结婚呢她家也答应她和你一块住?

    她爸妈不管,我每月给她家贴补两百块钱就行。她吧,爱……我,我要没空回去,她一个月来看我一回。

    我替你高兴!对,别光想着玩,有爱很重要,俩人彼此关心爱护,才能对未来的家庭和孩子负责。

    哥呀,那你现在,有女人吗?

    我——哦没有,我先立业。我这不等于才工作吗,以前只算打零工。

    那你,玩过女人没?

    哈,和我交流经验?兄弟呀,不瞒你说,哥白活了,不知女人啥滋味呢。

    你咋还——是不没钱?要不你先找小姐吧,我有钱我给你。

    别瞎说!

    真的哥,又不总找,你至少得尝尝女人啥滋味呀。找便宜的,咱工地这要价一百,讲讲价,有时五十七十都能拿下。岁数大点咱又不娶她……

    好了不说这个。我需要的女人,得和我有爱情,得爱我……

    那——哥我再说一句你别生气?

    什么?

    你要想和王秀玩玩,她肯定愿意,她就爱你……

    你疯了王权说什么呢!

    你听我说哥。从小到大,我和王秀都佩服你,崇拜你,对你有爱情——我是男的不说,不叫爱情,可王秀,一说到你眼睛就放光,不是爱情是什么?哥,你俩又不是一个妈生的,没事儿。我敢说,要有机会,王秀都能主动让你玩。她不主动,不光是不好意思,更是怕你瞧不起她,觉得她这两年当小姐是坏女人了。可哥,王秀不坏,哪都好,人品模样都没挑的,当小姐不没办法吗,不管咱爸也得养她妈吧?现在好了她妈死了,她没负担了,遇个合适人家嫁过去就得了,咱爸已经给她托媒人了。哥,你要喜欢王秀……

    吃完早饭,几分钟工夫,黑奥迪就把王权和罗盈盈分别送到了工地和公检法大厦。地盘不大,哪距哪都一箭之地,王权罗盈盈都说不用车送,可蔡猛不干。与罗盈盈分手时,蔡猛缠绵,不断说盈盈你法院那边完了哪也别去,就待房里,晚饭买点东西回房间吃,没采访完也明天再说,明天完不了咱后天回去,省得新城区这边人烟稀少不那么安全。别害怕呀,我十一点怎么也赶回来了,最迟十二点……总嘻嘻哈哈的罗盈盈,被蔡猛叮嘱得羞答答的,说王法你看这人多婆婆妈妈,昨晚就开始磨叽这几句话。

    尚德张集间没高速路,车开得慢,很快蔡猛就睡着了。睡了将近一个小时,一个张集电话吵醒了他,他又精神了。他让王法来后排座也睡一会,他开车。王法说不困没停车,还提醒蔡猛,下午的会上他得讲话,现在应该琢磨琢磨。蔡猛说就是说官话,没啥可琢磨的,又说有稿,小岳写的。小岳是前几年来机关的。最近被调到了蔡猛手下,女的,大高个,排球主攻手,王法与她见过一面。蔡猛还是把小岳准备的稿子拿了出来,边看边苦笑,喊“操”,说直接给我份报纸得了,说幸好你提醒我看这一眼。然后闭眼陷入长考。长考与睡觉都闭眼睛,但本质上是不一样的。结束长考,蔡猛叹着气点了支烟,说王法呀,以后这些动笔的活,你就多受累了,小岳天生是运动员,当公务员,尤其是需要用脑子用笔的公务员,估计她自己也痛苦死了。她倒没糊弄,就这个水平,蔡猛抖着手里的稿子说,可是,她这水平我能理解,我要也这水平,有人理解吗?还不把我的小官撸喽……王法替蔡猛着急,说那怎么办?

    怎么办,脱稿讲呗,蔡猛说,这个话题我不陌生,倒能讲,可就是,这么重要个会,我又不是大头目,脱稿说话有点像装逼。

    那——王法说,你把小岳的稿子也捧手里,假装一半念稿一半发挥,既有对会议和大预导的尊重,也有水平的展示。

    唔,这主意好!王法呀,只要你运气没问题,以你的能力还有精明,我花二十年爬过去均坡,你十年八年准跨过去。哦,前边二环口了,加油站?对过去,停加油站那。蔡猛的赞美与指示重叠在一起,让王法来不及谦虚客气。他减速变道,靠向路边,拐上人行道。

    人行道的树荫下边,已停辆车,也黑的,本田。黑奥迪一凑过去,黑本田前车门就打开了,司机朝他们迎来几步。

    大平,蔡猛从车窗口探出脑袋。

    蔡猛?我以为不是你呢,没开你车?大平站到了刚刚停稳的黑奥迪旁。

    刚换的。

    哈,提车挪到提职前啦,还真少见。看来这回你板上钉钉了。

    唉,没见调令就不算数哇。你呢,有准儿了?

    是是,是不算数。我也没准儿。

    来介绍一下。这时王法继蔡猛之后也下车了。王法——我的小兄弟,正好刚考进我们机关。这田大平是……

    你好王法——这名字好,霸气。田大平用力与王法握手,笑容谦和,姿态儒雅,与蔡猛不是一个风格。

    你好田大哥。

    我没空多陪你们,先坐我车上说几句吧?田大平以征求蔡猛意见的口吻做他的决定。他转身,回黑本田里拿两罐饮料递给王法,又打开一个递给蔡猛,再给自己打开一个。他做这一切都很随意,但又果断得不容拒绝。蔡猛特别顺从,说你回车上眯一会吧,挺乏的。他是对王法说的,随后钻进黑本田里。王法边喝饮料边回车上,对发现了蔡猛性格中的另一面感到新鲜。原来蔡猛不光有刚硬,也会顺从,哦,还会温柔。王法想到了罗盈盈,又经罗盈盈想到了陆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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