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评说聊斋之情场-织女教书呆子“为人”——《书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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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女一男,一仙一俗,一个聪明过人,一个呆头呆脑,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成就一段充满谐趣和哲理的故事。这就是书仙颜如玉教郊玉柱“为人”,包括广义的在社会上为人,和狭义的在床上“为人”。

    江苏彭城书生郎玉柱,父亲官至知府,做官清廉,不置田地房屋,买下满屋子书。父亲死后,郎玉柱更加痴迷书,家里穷,什么值钱东西都卖了,父亲藏书一本舍不得卖。郎玉柱父亲在世时,曾写《劝学篇》,粘在郎玉柱座位旁边,郎玉柱每天大声朗读,并川白纱把《劝学篇》罩起来,怕时间长了上边的字会磨灭。

    《劝学篇》就是宋真宗的《劝学文》: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后人把宋真宗的《劝学文》精练成三句话:

    书中自有黄金屋,

    书中自有千钟粟,

    书中自有颜如玉。

    《劝学文》是读书人的座右铭,表面是劝学格言,其实是“官本位”表述。读书才能做官,做官刁能得到金钱、利禄、美女。千百年间千千万万读书人都相信读书做官这个游戏规则。遵守这个游戏规则,为了金榜题名,十年寒窗,头悬梁,锥刺骨。

    郎玉柱确信书本本身就有黄金屋、千钟粟。他白天黑夜、不分寒暑读书。二十多岁不求婚配,希望书里美人主动来身边。家里来了宾客和亲戚,他不懂得嘘寒问暖,闲话桑麻、说上三两句话,就旁若无人大声诵读。客人只好走开。

    每当学使对秀才进行考评时,郎玉柱总考头名,却就是考不上举人。

    有一天,大风刮来,郎玉柱正在读的书随风飘走,他急忙追赶,一脚踏空掉进坑里,仲手一摸,坑里有腐草,再往下挖,发现大量粮食,朽烂成粪土一般。他乐坏了,这不,卖书读出“千钟粟”啦,他越发带劲地读。

    良玉柱踏到的朽粮坑,若干年前是储粮官仓?卖粮店铺?军队粮草集散地?都有可能。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尚书府宰相府旧址。所谓“千钟粟”并不真正一秤一秤、一仓一仓储藏粮食,而是按官位兑现体禄。真正具备“千钟粟”资格的人,家里满箱满柜金银财宝,不会收藏不值钱的粮食。

    有一天,郎玉柱爬高梯找书,在乱七八糟的书里发现个一尺多长小金辈,他大为高兴,以为“书中自有黄金屋”又兑现了。拿出去炫耀,另人告诉他,那金辈是镀金的。郎玉柱有点儿失望,是不是古人的话不对?他偷偷埋怨古人骗自己。

    无巧不成书,郎玉柱父亲的同年来做观察使,此人信佛,有人劝郎玉柱把金荤送给这位父执做佛完。郎玉柱送了,观察使很高兴,送郎玉柱三百两银子、两匹马。郎玉柱更高兴,以为“书中自有黄金屋”和“书中自有车马簇”都应验了。他读书更刻苦,年近三十时,有人劝他娶妻,他说:“‘书中自有颜如玉’,我还愁没有美丽的妻子吗?”

    有天晚上,郎玉柱读《汉书》,读到第八卷,发现有个纱剪美人夹在书里,他惊奇地说:“书中颜如玉,难道应验了吗?”仔细看那美人儿,眉眼儿像活人,背后隐约有小字“织女”。

    郎玉柱大为惊奇。在这之前民间讹传“天上织女私逃”,朋友们戏弄他:天上织女私自跑到人间,就是为你啊。难道纱剪美人果然是专为我郎玉柱来民问的织女?他天天把那个小美人放到书上,反复欣赏,迷到吃饭、睡觉都耽误了。

    有一天,他正目不转睛看刀小美人儿,美人儿忽然弯腰起来,坐在书本上朝他微笑。郎玉柱惊奇极了,立即跪到书案下边,朝美人儿磕头。等他磕完头,那美人已长到一尺多高,他越发惊奇,再趴下磕头。美人儿已从书案上飘然而下,亭亭玉立,宛然一个绝代佳人。

    郎玉柱又向美人磕头,问:“请问您是什么神仙?”

    美人笑了笑,说:“我姓颜,字如玉。您原本早就知道我啦。承蒙您天天喜爱我,高看我一眼,如果我不来一次的话,恐怕千年之后,就没有人相信古人说的话了。”

    颜如玉出现,一段书呆子特有的爱情游戏开始了。

    郎玉柱和颜如玉睡到一张床上,虽然在枕席之间对美人倍加怜爱,却不懂得跟她交欢。每当他读书时,总让颜如玉坐在一边,颜如玉告诫他读书不要大声朗诵,他不听。颜如玉说:“你之所以不能飞黄腾达,就因为大声诵读的缘故。你看进上榜、举人榜上,有几个人像你这样读书?你再不听,我走了。”

    良玉柱暂时听从,过一小会儿,吟诵声再起,再找颜如玉,已不知到哪里去了。他丢魂失魄,一个劲祝祷,颜如玉一点儿踪影也没有。他忽然想到颜如玉的隐身地方,取出《汉书》仔细检查,找到第八卷将半的地方,果然找到纱剪美人。喊她,她一动不动;跪下哀求、祝祷、颜如玉才从书上走下来,说:“你如果再不听,我就永远跟你分手。”

    颜如玉让郎玉柱置办下象棋、围棋、赌具,天天跟他下棋、赌博。郎玉柱的心意却不在这些游戏上,瞅着颜如玉不在时,偷偷看书。他担心自己读书的事被颜女玉发现,就把《汉书》第八卷从原处取出来,混到其他的书里,想迷惑颜如玉。有一天,他正在人迷地高声朗读,颜如玉来了,他没发现,看到颜如玉,忙合上书本,而颜如玉已不见了。他翻天覆地搜查所有书本,终于在《汉书》中找到,再次叩拜祈祷,发誓不读书,颜如玉刁下来。

    颜如玉跟郎玉柱下棋,说:“三天下不好,我就走。”到了第三天,郎玉柱竟赢了颜如玉两个子。颜如玉又把琴交给郎玉柱,限他五天之内学会弹一支曲子。郎玉柱手弹弦,眼看谱,没工夫读书,时间长了,他弹琴的技巧也提高不少。颜如玉每天跟玉柱喝酒、下棋、赌博、弹琴,郎二柱乐此不疲,把死读书的事忘了。颜如玉怂恿他出门跟朋友交往。从此,郎玉柱风流调悦的名声传扬开来。颜如玉说:“你现在可以出去参加考试了。”

    郎玉柱有一天夜里跟颜如玉说:“凡是男人和女人住在一起,就生小孩。现在我跟你住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你不生孩子?”

    颜如玉笑了笑,说:“你天天读书,我早就说什么用处也没有,现在就是‘夫妇’这一章,你也没读懂。‘枕席’两个字,是另外有一番功夫的。”

    郎玉柱惊奇地问:“枕席上有什么功夫?”

    颜如玉只笑,不说话。稍待一会儿,颜如玉巧妙地引导他交欢,郎玉柱享受到性爱,快乐至极,说:“我没想到夫妇间的乐事,有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于是,见人就说。听他说这话的人没有不捂着嘴笑的。颜如玉知道后责备他,良玉柱说:“那些钻洞爬墙男女私会的人,刁不可告人,我们天伦之乐,有什么可避讳的?”这话是傻还是不傻?

    九个月后,颜如玉生个儿子,雇奶妈抚养。颜如玉对郎玉柱说:“我跟你两年,已生儿子,可以分手啦。时间长了,怕给你带来灾祸,后悔就晚了。”

    郎玉柱一听,哭了,跪到地上不肯起来,说:“你就不挂念这个哇哇大哭的娃儿吗?”

    颜如玉也哭得很凄惨,过了好久,说:“你一定想让我留下,你就把你书架上的书全部送人。”

    郎玉柱说:“这是你的故乡,也是我的命,何出此言?”

    颜如玉不再勉强,说:“我知道一切都命中注定。我不得不预告罢了。”

    郎玉柱亲族中有人看到颜如玉,没有不惊奇的,却又没听到郎玉柱从哪家娶妻,问他怎么回事。郎玉柱不会撒谎,只是沉默,人们越发怀疑颜如玉的来历,到处风传,直传到知县史公耳朵里。

    知县史公是少年得志的年轻进士,听说颜如玉艳名,很动心,想看看美丽的颜如玉,他下令拘捕郎玉柱和颜如玉。颜如玉听说后,藏匿得无影无踪。知县火了,把郎玉柱抓起来,革掉秀刁功名,戴上手铐脚镣,严刑拷打,务必要颜如玉亲自到县衙。郎玉柱几乎给整死,终究不说一句话。拷打丫鬓,略微能讲些颜女玉的情况。知县认为颜如玉是书妖。亲自到郎家。看到家里的书多得不得了,搜不胜搜,找不到颜如玉,就放火烧书。庭院里浓烟密布,久久不能消散,天也黑得像布满乌云。

    良玉柱被释放后,到远方求到父亲学生的信,恢复了秀才的功名。这年秋天,他中了举人。第二年中了进士,金殿对策,进人官场。

    郎玉柱对史知县的仇恨深人骨髓,他给颜如玉设个灵位,早晚祈祷:“您如果有灵,请保佑我到福建做官。”

    不久,他果然以御史身份到史县令家乡福建巡查,把史某劣迹查得清清楚楚,抄了他的家。郎玉柱有个担任司李的表亲,逼着郎玉柱接纳史某的爱妾。郎玉柱假托买丫鬓,把那爱妾先放到官署里,审判史某的案子一结束,他当天就给皇帝上表,陈述自己的过错,请求免官。带了史某的爱妾回家。

    “颜如玉”百分之百是从书里直接走下来的,是女人中精明智慧的人精,也是书的诗情画意化身。郎玉柱是书痴,在跟颜如玉接触之前,他不明白,人生在世,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这一切都不是关在书斋啃书本就可解决的,都得跟世人打交道。人和人之间,即使读书人之间,也不可能每天、每日、每时话题永远是“书”,琴棋书画乃至赌博,这些跟书本不相干的东西,正是读书人互相交往的重要手段。郎玉柱缺少的不是书本学问,是为人处世的学问,用现代观点看,他缺少的不是智商,是情商。颜如玉让郎玉柱走出封闭状态,到社会中跟人交流,得到人们尊重乃至敬仰,反而可能更顺利地走向功名之门。

    郎玉柱本来老老实实读书,跟官场没任何关系。没想到闭门书斋坐,祸从官场来。县令谋夺颜如玉,郎玉柱家破人亡,颜如玉永远消失,心爱的书被一把火烧个干净。残酷的现实,使得书痴郎玉柱跳出故纸堆,大开眼界。毁灭郎生一切的史进士,他不也是读书人?他为什么就能掌握其他读书人的生杀大权?因为他是做官的读书人!“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三个多美好、多有诱惑力的字眼儿,但是想要得到它们,首先要不择手段地爬上去。爬上去可以作威作福,爬不上去就被人欺凌,连妻子都保不住。墨写的书本抵不了血写的事实,“人生”这部大书给了郎玉柱深刻教训。当年郎玉柱在家苦读,明明有父亲的同年在家门口做官,他都想不到利用等他明白后,知道跑大老远找当官的帮忙。这是脱胎换骨的改变。

    郎玉柱从绝对书痴到官场能手,发人深省。从只知道书斋死读书到在官场熟练走门子;从像待宰羔羊般的受害者,到像狡猾孤狸的复仇者;从“不知为人”到“取妾而归”,书痴郎玉柱前后判若两人。

    算不算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史县令想强抢郎玉柱的妻子颜如玉,结果反倒是郎玉柱把史县令的爱妾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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