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无章节名: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秦家人从这个清明坠入一口灼热的大锅里反复烘烤,所有的生活秩序被打乱,一些东西被束之高阁,比如秦朔的婚姻走向,史金生在这次搁置中反倒没有闲下来一刻,最初半个月他请了假,发动一些朋友、同事,到各处贴寻人启事,到电视台找熟人打游动广告。人在那些天黑瘦下来,嘴上起了白皮。凿实和秦扬一样尽了做儿子的最大孝心,倒是秦飞整个象一个外来的姑爷,半拉儿,找了不到半年月,热情没了,那丝最初露出的焦急神色消失殆尽,沉着脸,闷在屋子里不出来。清明已过了了两个月了。寻找这件事也由原来 “吱吱”冒油的焦急变成了一个隐藏起来的疼痛,可这件事哪是一个隐藏得住的事呢?

    其实谁心的深处都预料到了那个结果,只不过没有人正式面对,当母亲在父亲丢失的第八天说:你们去把他领回来就行!你们去把他领回来就行!开始三个孩子没大听懂,到后来这话反复从母亲嘴里说出来,他们才渐渐明白,母亲指的什么。当时,秦朔放声大哭了,她说:不会的!妈,我爸不会有事的!母亲也不说什么,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就是从那以后,不几天,秦飞越来越慢地止住寻找父亲的步子。他曾这样说说:水落了石头自然会出来。母亲看不出有多伤心,她也不催大儿子去找,却不理他,仿佛他是局外人一样,她只对家里另外几个人说支言片语,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史金生。

    史金生的工作时间不紧,他每天早早就过来帮老太太做做饭,料理家务;每日接送孩子上幼儿园。一次,秦飞和秦朔从五十里外的何村回到家时已半夜11点了。这两个人闲时就如两只苍蝇一样东撞西撞。比如听哪村有疯老头坐在一家柴垛边吃萝卜啦,或某街边桥上坐着一个蓝衣服的老头要跳河了,最让他们揪心的是听说某地有一具无名男尸,每每听到这个,秦朔都在坐进弟弟的车里之后掉眼泪。这次又是空跑一趟,史金生看他们进来就把饭菜端到桌子上又去厨房洗黄瓜。看着史金生扎着围巾的侧影说“姐,他的心还在你这里!”秦朔心底“倏”地闪过现个面目不清的光身子,她狠狠地咽下嘴里的一口云豆!

    在父亲走失以后,秦飞除了说那天他和二叔骑车一起走了,就再也没看到他!除此,他绝口不提有关那天的任何细节,仿佛他一直在下山,一直看到的是父亲的背影,而且一闪即逝,他拒绝和大家一起回想父亲那天种种的细节。他的这些表现无疑让家里失望与不解,连佳音也奇怪地问“爸爸,我小舅和妈妈都去找我姥爷了,我大舅怎么不去找他爸爸?……”佳音的声音很大,门开着,躺在床上的秦扬侧头望过来一眼,史金生忙起身说:“宝贝儿,来,爸爸给你洗头去!戴上许多大泡泡儿!”他轻巧地把这根刺拔出来,免得刺伤别的人,特别是在客厅里摆弄手机驴脾气的秦扬。

    做为长女,秦朔现在心头只压着一个父亲,一个和他们躲迷藏的老人;那个打开门把她接进人间的男人;从小就爱亲吻她额头与脸庞,喜欢捏她耳垂儿的人。他到底在哪里?每想到悲伤处,她都要哭,这种悲伤止不住时多数在自己家里夜深人静时。

    这夜她又翻出那张小照片,想起九岁时,父亲带他去南五街的电影院看电影,她说:“爸爸,我走不动了!”父亲就蹲下来,她则象只笨拙的小狗勉强爬上前面那个如一块光滑石板的背,父亲浓郁的壮年男子气息一下子钻进她的鼻孔…… 秦朔的泪水又止不住肆虐起来。突然,身后暗淡的台灯影里传来女儿“啊啊——”的哭声来。秦朔忙抹了一把泪水,转回身扶起女儿摇晃 “怎么了?宝贝?……“妈妈,爸爸丢了!爸爸丢了!……”“哦,宝贝,没事!没事!爸爸没丢,你是在做梦!做梦呢!”过了好久,女儿才完全清醒过来,眼含着两泡泪水说:妈妈,以后咱俩小心点,别把爸爸弄丢了……

    就象多数谜语一样,总有一个谜底等在那。

    在父亲丢失一百一十五天以后,百里之外的杨家镇派出所打来电话:……我们在杨家镇吴东村的育林带中间的土壕后面发现一具男尸,看情形已有两三个月的光景了,尸体已呈风干状态,你们来人辨认一下……。

    姐弟二人都想不明白一件事:要真是父亲,摆在地上这么久了为什么才被发现?

    当两个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吴东村地界时,马上被一个等在路旁的当地人领进了那个现场。然后在他们脑子立即就出现了那四个字——人间迷宫。是的,这个地方就是。风斜斜地从上面吹下来,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树,没有一条象样的路。杂草与遍地的野蒿在丰沛雨水的浇灌下长疯了,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去向。他们三个人寻找空隙磕绊着深入那一片又一片树林的腹地。

    一阵风吹开了眼前的谜雾。

    七月的早晨,一片片长势葱茏的玉米地上空,一层白色的雾悬浮着,再往上一层空净的地带一直连着天,没人知道这雾为什么只悬在那里不起不落。那时的太阳是追着他们两人的车轮升起的,红而鲜嫩,充盈饱满一碰即破的样子。等两个人走进中间最高大与稀疏的林子时,阳光才真正有模有样,有了点光,有了点亮儿,有了点责任感地放射出一缕缕狭长的光,在他们跑向那个谜底的间隙里,光也跟着脚步凌乱成一团。

    那一截土壕很老了,千疮百孔。上面有棵榆树斜斜地长在那着,这是一截没有理由存在的壕,在平地上突兀站立,当看到壕北面浅沟里那个躺着的人,在场的人一下子明白了,这壕留存到现在也许只为了挡一点儿中午炎热的光,挡一挡北边吹过来的风,使一切安静下来。

    真的很安静,周围是遍地的野山菊,老秦头就躺在一个土壕的后面,象累了,随便睡下来的姿势,侧卧,深蓝色的夹克卷了一个卷枕在头下,身上是秦朔给他织的深深绿色的毛衣。如果是三个月前,一切都是新鲜的,新毛衣、新蓝色夹克,脸色红润的父亲,可如今都成了什么?

    当秦扬与秦朔看到那件一碰就变成灰尘被风刮走了一角的衣服,当看到脱落在泥土块上的一绺头发和父亲那张脸时,他们再也无力站立 “轰隆”跪下来,两声悲鸣骤然响起——。

    那一时刻只有两个人的哭声,没有知道怎么办,哭的人也只有哭的力气。

    另一个突然奔进现场的人是怎么走近的没人看清,感觉一阵风便把他刮了进来,以至于在经过那个微胖警察身旁时,这个年轻人本能地一哆嗦。

    那人是秦飞,他双手拿着那件自己最喜欢最舍不得穿的薄风衣。秦飞走到父亲身边,走得很近,双膝跪下,他小心翼翼地把衣服盖在父亲身上,他伏下身,贴在父亲耳畔,近得不能再近了,用一种小孩子跟大人,或者大人对着小孩子惯用的亲昵口气说:老爸!我们来接你回家了!然后双手轻巧地托起父亲。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