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措手不及,完全懵了,不知道他会怎么做,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四周全是画,连个依靠的地方都没有。只有秀林,我的领导,很仗义地把我拉向她身后,仿佛她有力量为我阻挡,不可预知的风雨。
你说,为什么?为什么?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这样不明不白,电话不接,信不回,我到纯阳宫找你两次,你躲着不见,你以为就算了?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今天你得说清楚,又傍上哪个臭男人,把我一脚蹬了?高扬气势汹汹,完全不顾及秀林就在旁边。声音冲出去,回响在走廊里,隔壁戏曲文物展厅,恰好有一个十多人的团队,纷纷出来挤在门边,想进来看热闹。
对不起,因为特殊情况,现在闭馆,请大家去别的展厅。秀林迅速过去把“现在闭馆”的牌子放在门外,关上门,用脊背顶住。
你自己不记得了是吗?那我帮助你回忆:12月3日,星期三,阴。前几天梅影在信中又问我,什么时候才能拿到离婚证。我心里很烦躁,梅影她哪里能体会到,我与凤茹是患难夫妻,哪能说离就离了?她太天真了。说心里话,我有点后悔,当初为什么轻易表态?哪知道她就认死理,人在情绪中的话她就当了真?现在弄得我骑虎难下。如今谁不找情人,别人为什么就没有这麻烦?12月2日,星期二……原来你,你偷看了我的日记。高扬打断我的背诵,愣了片刻,接着说,不,是喊,是咆哮。你凭什么,翻我抽屉?凭什么,偷看我日记?是谁给你的,权利你说?你,卑鄙!你,无耻!你,不要脸!
我怎么卑鄙?怎么无耻?怎么不要脸了?白纸黑字是你写的,要不要拿出来再看看?我只是按照你的想法去做了,不让你再后悔,我有什么错?告诉你,我要的是婚姻,决不会做你的情人!你忘记自己的承诺了是不?忘记最初是你先说要离婚的是不?既然你给不了我婚姻,那就分手,我错了吗?我还没有骂你骗子呢,你倒猪八戒倒打一耙!
那篇日记,早已烂熟于心的文字,使我开始冷静,我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怎么说。面前这个男人,熟悉而陌生,他哪里知道,那一百五十一个字,如同一百五十一把刀子,直戳我心里,戳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淋。七百三十二天,我天天夜里,要悄悄舔伤口,试图让它弥合。曾经的梦幻,灰飞烟灭,消失的是瑰丽,毁灭的是我,做人的自尊和自信。他哪里知道,我已经与丈夫开始谈判,办离婚手续的细节。我是在放弃他的同时,也放弃了家庭。因为,我不能背负着良心的十字架,度过余生。我应该让潘解放,去找属于他的幸福。他哪里清楚,做出这个决定,几乎耗损去我全部元气。我曾试图说服自己,既然爱他,那么为什么要计较名分,为什么不能继续,做他的情人?可我不能,我说服不了自己。
高扬继续咆哮。
渐渐,我看出他始终纠缠在面子问题上,计较的不是这个结果,而是得到结果的,过程。我突然明白,他其实得到解脱了。他早就想解脱了。只是这种解脱的方式,不是他预料之中,使他尴尬,给他羞辱,这就打击了他的自尊和,自信。这就使他颜面扫地。并不是他仍在留恋,我们的恋情。仍在留恋,我,他半生来惟一的情人。而是在留恋,他失去的颜面。在留恋,他曾经拥有过的自信。我心里涌上一种莫名的悲哀。我蔑视他,像当初他的同事孙春岚蔑视他一样。
不行,你得跟我走,这里说不清楚。高扬拽着我的胳膊,试图拉走我。
秀林赶忙拉住我另一只胳膊,不行,她在值班,不能离开一步,有话晚上到我们房间去谈。
展厅门突然开了,洪流老师快步走过来,拦住高扬说,都是朋友,有话好好说不行么,拉拉扯扯干什么?这里是公众场合,不是撒野的地方。
谁跟你们是朋友?我就撒野怎么啦?你算宋梅影什么人?你不就是那个搞当兵的女人,进去坐了几年的画家么!难怪你帮她,难怪你整天在宫里混,名曰画画,其实在跟她勾搭嘛。感谢你啊,圆了她少女的爱情梦。可她告没告诉你,她已经跟我上床了,她要我离婚,她要嫁给我?
不许你侮辱人!走,我跟你走,有话出去说。我不能让高扬继续无理,不能让他把我们当初的私房话,现在拿出来当炮弹,乱炸无辜的人。
秀林拦住我,不许走,没有我同意,你不能离开岗位。我是领导,我要对你负责。高编剧请您离开,您是文化人,应该懂得尊重女性。
高扬哼一声,我今天就不尊重女性,你能把我怎么样?我就不当文化人,我就是个农民,你能怎么样?你不就一个副科级么!我还副处级呢,你管得了我?我今天非要让这婊子说清楚,你有了新欢也得打个招呼不是?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我离不开你?你以为我是求你来了?我是咽不下这口气告诉你!
他终于说出了他的心里话。那一刻,我几乎崩溃!
秀林说,你也不必太伤心。我能看出,高扬是真爱你,才这样闹。不是说,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么?
让你看笑话了。
你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讲的。
有这样的爱吗?我不知是在问秀林,还是问自己。
我倒羡慕你,起码你们真心相爱过。不像我,一开始就只有交易。我给他身体,他给我权力。现在想起来没有任何意义。一切都结束了。她谈起了自己的事情,那么坦诚,那么冷静,仿佛在说的事与自己,毫不相干。
其实爱情太累人,会耗去女人的一切。倒不如想开些,交易也罢,情人也好,逢场作戏最轻松,起码不会亏自己。秀林又说。
我无言。无论是爱情还是,婚姻,我都是个失败者,有什么资格说秀林?
15、菜地
今年的紫荆开得张扬,开得霸道,似乎要用铺天盖地的色彩,压过所有的绚丽。牡丹,月季,四季常青的松柏,似乎都在一刹那间,“六宫粉黛无颜色”。可我是那么清楚,那极度的张扬之后,是迅速的衰败。霸道过了,是寂寞,是寥落,是熬过四季的漫长等待。值得庆幸的是,一簇簇嫩绿的新芽,悄然在枝条间冒出,不久就会以一盖浓绿,张扬她第二次生命的,美丽。却没有了霸道,惟有含蓄,矜持和,默默地守望。
——摘自《宋梅影日记》
在纯阳宫后面园子里,我分到的两分菜地与洪流老师的菜地紧邻,下班之余,这里就成了我的乐园。我的种菜技术天天长进。
老师说,我在监外执行期间,没学会别的本事,就种菜技术,教你绰绰有余。
他根本就不忌讳坐监狱那件事情,我因此知道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东西。比如,他也曾绝望过,在看守所被抽去怕犯人上吊自杀的裤带,得时时处处把裤子提在手里时,他就在想,与其这样活着,真不如死去。比如,当与那些强奸少女犯与盗窃犯肩并肩坐在一起学习,从一个桶里打饭,排着队去砖场上出窑背砖时,他就觉得生命对他已经失去意义,多活一天都是屈辱。
可这一切,不都过去了么?他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口气平静,神色平静,像周围树叶上散发出的负氧离子,在不知不觉间,滋养脑细胞,使人清醒。
我学着老师的样子选择品种,以蔬菜成熟季节和颜色分配区域,撒下种子。蹲在幼苗间疏苗拔草,看着它们在我手指下变化。卷起裤腿去前院厕所担茅粪,给黄瓜和豆角搭起棚架。我看到,我们两人的菜园在整座园子里,如大殿斗拱间的彩绘,有俗气的艳丽,亦有脱俗的生动。他地里的冬瓜蔓,悄悄延伸臂膀,侵占了我的领地,韭菜地里就滚动出一只冬瓜,白绿相间,让人想到梵高的油画。我的豆角,也不安分,竟然悄悄让触须越过沟垅,缠绕在他的黄瓜架上,紫色的花串,映得那些长形果实,翡翠一般晶莹剔透。
当夕阳的余辉悄悄,把园子染成一片金色时,荷锄赤脚,踩过松软的泥土;拄着锨把,在渠水里一遍遍涮脚;仰头,看燕子在大殿的檐角穿梭般来去,心里便一派宁静。仿佛世间的喧嚣,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一刹那间远去,就剩了眼前的简单劳作与,无处不在的乐趣。
种菜带来的收获,远非其他职工想象的那样,只是节约了人民币,不用去挨菜贩子宰割。它让我体味到另一种滋味。昨天还在盛开的南瓜花,今早就让我看到,还没有完全枯萎的花蒂上,生出小小一点绿茸,让我心里一动。浇水时站在黄瓜架旁,简直可以听到它们噌噌的生长声。争先恐后,笑声盈耳。还有那些韭菜,昨天刚挨了刀子,今天就忘记疼痛。明明知道长得越快,刀子就来得越早,仍然不顾一切,给水就齐刷刷往上窜。甚至还窜出花蕾,不等绽放就又被无情的人们摘下来,捣成泥,去做早餐桌上一道美味——香油韭花。
站在色彩斑斓的菜地,我悟到,人其实可以活得,如此简单。
16、一个人的战争
我把离婚协议,避过儿女,塞进解放抽屉,等着他签字。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未曾瞒过他的眼睛。可他从来不提。他仍然是,星期天带着儿子大风,在体育场游泳池学游泳。陪着女儿小雨,去旱冰场滑旱冰。然后,用自行车,小雨坐前杠,大风坐后座,他带着他们,以及三人的笑声,从县城骑到纯阳宫。我到后园菜地去摘几根黄瓜辣椒,割一把韭菜,再拽两根葱,为他们包饺子或者蒸菜卷。傍晚,他们爷仨出宫,又一路笑声而去,他会把孩子们送到学校门口,然后回图书馆。
自打他调回县城,做了图书馆副馆长,我也因为父亲的平反,转为正式工,我们的生活就变了。够不上翻天覆地,但日新月异,一点不夸张。比如鸡蛋每餐桌上都会有,隔三差五,割一斤猪肉包饺子或者炖红烧肉。两毛钱一斤的苹果,可以成筐地搬回,放在房间,光散发的香气就时时诱惑着人的胃。他和我,都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间,他是办公室卧室两兼,我是单身宿舍。但我的房间是迁建时的库房改成宿舍,里外两间,很宽敞。门口与别人一样,搭间八平米小厦做厨房,院子里种菜,日子就像模像样起来。
最让人欣慰的是,孩子们都离开农村,就读于县城最好的中学,成为城里人。这梦寐已求的日子,终于变为现实,但我清楚,解放心里,没有笑声。就像我一样,在为自己的不如意苦恼。人就是如此地贪心,先把物质当作终生目标,以为那就是幸福,追到手,却又觉得缺了滋味,开始追求别的。
平时,总是由解放照顾大风小雨,图书馆就在学校门口。孩子们晚上住校,白天回他办公室吃两顿饭。他把蜂窝煤炉支在檐下台阶上,办公之余,切菜煮粥,公私兼顾。像县城里所有两地分居的夫妻,没有属于自己的后来叫做“单元房”的家,办公桌后就是床板,桌下摆着锅碗瓢盆。遇到去文化局开会,早早把锅坐上,托邻居照看,回来煮面炒菜,从来没有让孩子迟到过,也从不曾啃过冷馒头。
图书馆是清水衙门,什么油水都没有,有的只是时间。解放就把时间,除了照顾儿女,督促他们做作业,都用来钻书堆。即使我偶尔进城办事买东西,进他房间,他也是抬头淡淡一句,回来了,继续看书。
临走时,送我到图书馆大门口,看着我骑车而去,扭身回去。我知道,他这是做给同事看。像他回到我那个家,我也要装出一副夫唱妇随的样子,去地里摘菜,系围裙下厨,在水池子里洗他们的衣服,然后晾在院子里。让同事看。给孩子看。给社会看。我们不再像当年在机械厂时那么幼稚,闹离婚闹成全厂职工的“大戏”,想用“睡一觉”来融化夫妻间的矛盾,结束两个人的战争。我们已人到中年,理智和修养告诉我们,应该怎样处理这件,许多人都处理不好的事情。我们是那样清醒,为了孩子,我们也不能像其他人那样,打得头破血流或者,诉诸公堂,把自家隐私暴露出来,成为社会的反面教材,供人们学习或者,引以为戒。我们即使不再做夫妻,这段缘分,也足以让我们继续保持一种关系,去做朋友。“睡一觉”已经是个生疏的词,我们都没有触碰它的意思。我们也懂得了,靠它解决同床异梦,重新回到过去,比面对陌生人脱光衣服,还要难堪。
解放迟迟不肯签那份协议,不办手续,日子就有点尴尬。那天我去文物局送份文件,仿佛设计好似的,就让我撞见了那一幕。当我走进图书馆院子,掀开解放门帘时,那个小裁缝招弟,正端着解放的水杯喝水。她坐在窗前桌子旁的椅子上,恰好避开了门。看到我,五官突然扭曲,泪水还挂在腮边,来不及拭去。坐在小板凳上,低头削苹果的解放,抬起头又扭过脸,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迅速凝固,眉眼缩成一团。那一瞬间,我心里一痛,像是有人拿刀子戳了一下。解放就是与我商量离婚协议,也没有如此痛苦不堪。
对不起,我来拿点东西。趁他们还没有醒过神,我胡乱从书摞上拿起一本上次没有读完的小说《生活在别处》,匆匆离去。甚至客气地对他们说,你们坐,我要去文物局办事。
出了门我的泪水就难以遏止,我想不明白,明明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逃一般躲开?本来是想对解放说,办完事回家吃饭,让他多做我一份,也可问问孩子们的功课。可我为什么要走?我为什么不能理直气壮,继续做我的女主人?我们毕竟还没有办手续。
解放没有像往日一样送我到门口,他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对我的轻蔑。他肯定在说,你在抓我,你多么卑鄙!
就在前不久,我们有过一次彻夜长谈。那晚月色朦胧,纯阳宫后园,所有的花草树木,假山池水,披一层薄纱。特意选在竹林边,是因为我们曾经,都喜欢坐在这里。看月亮如冰轮,升起在大殿鸱吻上,毫不吝啬,用光辉沐浴人间万物。他的神情,几分无奈,却又真诚可信。我们很久都没有,这样面对面说话了。他的话,如同警钟,敲响我每一根神经,使我不能不,认真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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