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扬的脸刷地阴了,顿了两分钟后说,怎么玩笑话你也当真?这样的活动都是冷餐,我曾经参加过,连刀叉都不会用,还吃不饱肚子,纯粹是去做别人的笑柄。你见过啥世面,去了肯定出尽洋相,我不愿我的女人去成为别人的笑料。
我哑然。细细想来,确实是这样,我,我和高扬,经见过什么呢?孙春岚他们,从在北京读大学起,就接受着大都市的文明,就迅速改变了自己的生活习惯,就脱胎换骨,把自己从里到外,变成了城里人。而我,我和高扬,一个仍是小县城临时工,一个从小县城出来不久,连口音都没有改变,怎么跟他们去比?
还有,高扬说,他不愿他的女人成为别人的笑料,这句话让我感动。他是爱我的,深深地爱,所以,他才这样说。有这一点,我就满足了,什么舞会也不会吸引我。
我彻夜失眠,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走出,那座道观。
高扬就是我的希望。他没有等我提出,就做出承诺,尽管遥遥无期,要等送走老人,要等孩子毕业分配,要用核桃树给妻子留一笔养老费。他对不爱的凤茹,尚且如此重情重义,对爱的我,自是不言而喻,还用怀疑吗?
那段日子,我过得黑天昏地,上班迟到,做饭糊锅,后园子的“自留地”也懒得浇水拔草。我甚至忽略了我的孩子,很长时间不去看他们。我知道儿子一定把婆婆烧的牛圈馍,藏一个在被窝底下,说,等妈妈回来,我让她吃。我知道女儿一定把奶奶给她辫的辫子解开,哭着说,我要妈妈给我辫,你辫的不好看嘛。我还知道,丈夫腿上的裤线开了,露着半截小腿,但他不让母亲缝,他执拗地说,等她回来弄。可这一切,都被我忘记了。我们之间的那道裂痕,由最初的一点缝隙,逐渐扩大。我们的婚姻,像七级地震后的房屋,摇摇欲坠。而即使见面,每一件小事也会引起一场吵架,像仍在继续的余震,频频。丈夫的目光里,开始多了一种东西,那东西,像一把匕首,锋利,闪着寒光,似乎在瞄准时机,要直戳我的心底。我浑然不觉。我始终沉浸在,梦里。期待着那一天,我正式成为,高扬名正言顺的妻子。不,爱人。
我还不知道,洪流老师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只是他没有,让我看出,他的一片苦心。
24、唐朝的爱情
似乎是一夜间,就到了高扬“七七”,我没有忘记。夜深人静,凉风习习,纯阳宫已经入睡。我取出自己多年保存的《西厢记》改编剧本——高扬的作品,以及,一瓶杏花村的竹叶青酒,在后园的竹林边,蹲下。祭奠亡人。以及,那已遥远的,随风而逝的,爱情。
——摘自《宋梅影日记》
那个曾经的日子,早已随着日历,一页页掀过去。但在我心深处,依然清晰如初。我仿佛看到,黄河在眼前缓缓流淌,河面阔得望不到对岸,晨曦里,白色的雾岚氤氲在河面上。我想,那一波一波汹涌,经壶口,过龙门,似乎疲倦了,要歇息了,所以不再咆哮,不再怒吼。而是静静地,不动声色地,拐了个大大的弯,往东,而去。那弯,是留恋这个多情地方的最后目光吗?是抚摩这块土地恋恋不舍的手臂么?就在这里,曾经用竹索把许多木船串在一起,上面铺了木板,行人或者车马,就从这木板上,荡荡悠悠,跨越了天堑一般的河水。后来,到了历史上最昌盛的一个朝代,那个朝代不但疆域辽阔,不但国泰民安,而且盛产诗歌,诗歌让这个朝代充满浪漫。还有,这个朝代出了中国历史上惟一一位不是男人的皇帝——武则天。那时候,这里,串联那些木船的竹索,已经变做了铁索。这河滩上日日夜夜,燃起炉火,融化矿石,把沸腾的铁水倒进那些范子,熔铸成,河两岸那四对庞大铁牛,镇河。镇,借河水兴风作浪的一切妖魔。
晚风中,一辆马车辚辚萧萧过来了,从桥的那头,从那个伟大朝代的都城长安,过来了。马车上坐着一位小姐和她的母亲,还有丫鬟。她们要送相爷的灵柩回家,要路过普救寺。在那座佛寺里,将要发生一段旷世恋情,一对男女,将在一群断绝尘缘的和尚眼皮下,在严厉的相国夫人疏忽中,传递秋波,相会西厢,将道德家法踩在脚下。那丫鬟可了不得,名叫红娘,一个普通的不能普通的名字,却因为,用她的智慧,成就了她的小姐与书生的姻缘,成为词典里一个词条,在多少年后的今天,仍常用不衰。让“媒婆”之类的词俗不可耐。让,“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话,成为一个经典。我们现在知道了,那书生就是张君瑞,那小姐当然是崔莺莺,而这出爱情戏,这千古绝唱,就是《西厢记》,出自七百多年前的一个剧作家——王实甫——笔下。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细雨菲菲中,我似乎看到,昔日的繁华不再,张君瑞与崔莺莺的爱情不再,这河水也不是那河水。只有,那铁牛,静默无语的铁牛,见证过我们的爱情。知道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曾有一对男女,爱得不顾死活,一点儿不亚于王实甫笔下的崔张二人。而且,与崔张不同的是,他们都要去打破“一个旧世界”,重新去“建立一个新世界”。虽然,社会已经不再是,那个封建礼教社会,虽然,“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这句话,经常被拿来为追求爱情的男女“开道”。但是,他们仍然不能爱得光明正大,仍然要用古人的方式来,避过人们耳目,“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重新修复的普救寺开放剪彩,鞭炮响过之后,仿唐一条街中戏台上,重新改编的《西厢记》全本开演。扮演崔莺莺的旦角是伍秀映,就是她,改革了蒲州梆子的唱腔,使高亢激昂中多了几分缠绵与韵致。鼻音的运用更使拖腔委婉柔媚,尤其适合《西厢记》一类的爱情戏。像越剧适合唱《黛玉葬花》,像昆曲适合演《牡丹亭》一样。
蒲州梆子在诞生地古蒲州上演,当然意义非凡。又是高扬改编,我当然要去。我对馆里请假说要回家看孩子,然后坐汽车赶去普救寺。
散戏后,我与高扬,骑着租来的自行车,站在黄河边,指着铁牛和已不存在的铁索桥说,我们永远相爱,今生今世,永不分离。这是我们的,誓言。
那一刻,我们还没有意识到,为了这个誓言,将付出怎样的代价。
我们也顾不得去想,“永远相爱”尚不易,“永不分离”,难如“蜀道”,难如上天揽月,难如,做人。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可我们,只把这当做“戏”。
高扬说,这霜叶,不是“霜叶红于二月花”里的枫叶,而是柿树的叶子,你懂吗?
那天,满河滩的柿树还是一片浓绿,上面的果实也是一片浓绿。它们要到十月,农历十月,才会红成一片,如枫叶,如燃烧的火炬。那时候,果实已被收获,只剩下一树树叶子,在枝头,经过秋霜的考验,旗帜一般随风招展,炫耀她的坚韧和,忠贞不屈。我多么想,我与他的爱情,永远像那枚悬挂枝头的红叶,持久而又美丽。
25、爱情逻辑
谁摆出抢夺的姿态,谁就注定失败。有人说这是真理。可我认定了,爱情是战胜一切的武器,什么道德,什么伦理,什么家庭,什么责任,简直俗不可耐,在伟大的爱情面前,统统不值一提。
——摘自《宋梅影日记》
面对河水,高扬说,你为我生个女儿吧,一定好看。
为什么是女儿不是儿子?
女儿跟爸亲么,这还不明白。我要她长得身材像我,皮肤像你。
还有,嘴巴也像我,眼睛也像我。
高扬的脸刷地阴了,真是说变就变,简直比川剧的变脸还要让人措手不及。这不瞎扯吗?
怎么啦?你不是欣赏我的嘴和眼睛吗?让你女儿也长这样的嘴和眼睛,你就不愿意了?这是什么逻辑。
你愿意咱们的女儿用她的性感和媚,去招男人,或者,去让人骂狐狸精?你愿意吗你说?高扬逼视着我,从未有过的认真。
不愿意。我细细想,确实不愿意。可我为什么要在高扬面前,去性感,去媚?我不也是狐狸精么?那一刻,我忽略了高扬的智慧,我觉得他说的极有道理。
那一刻,我不知道,女儿小雨正在家发烧,婆婆搂着她,彻夜不眠。小雨额头上,搭着湿毛巾。我儿子,14岁的儿子,也彻夜不眠,为他妹妹,一遍遍拧湿毛巾。全地区的电影放映队,正在丈夫所在的乡镇,开现场会,交流先进经验。丈夫唱主角,难以脱身。婆婆让表哥找到纯阳宫博物馆,才知道我前一天就请假回家了。家里当然没有我,在他们眼里,我不是失踪是什么?
第二天我带着一脸幸福回来,看着医院病床上的小雨,摸着她额头上被扎得发青的针眼,泪水潸潸而下。我不敢看婆婆的眼睛,手忙脚乱,无所适丛。恨不得找个借口躲出病房。
背过婆婆,丈夫逼问,你说,你去了哪里?
我去逛普救寺了,那么多人都去逛,我为啥不能去?
丈夫吼道,如果小雨烧成聋子,烧成傻子,你后悔都来不及。
我又不知道小雨病了。我顶嘴顶得没有底气。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去干啥?你就造孽吧你!
我真的是造孽了,如果不是,为什么我与高扬,以及我们所谓的爱情,如同昙花,一刹那间盛开,又一刹那间枯萎?多少年后,我才想明白这个问题。
可那时候,我的话脱口而出,我怎么就造孽了?小雨也是你的女儿,凭什么我就得守在身边,而你要去忙你的工作?你不就是一个电影放映队长么?有啥了不起?有本事你当个局长,当个县长给我看看,我就服了你!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