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来慢慢走在街上,没有去处。
重庆的街头到处都是浓妆艳抹。他坐在步行街挂满彩灯的桉树下,形只影单。
兜里还剩仅有的两百块钱,城市里没有一百以下的夜景房,城市里200元除了吃几顿快餐,什么都干不了。
他想回家,但他没想过就这么回家。
他将几个衣兜摸了个遍,掏出所有的钱数了数。望了会儿彩灯,看了会儿人群。他突然有些后悔刚才没接受主任给的八百块散伙费。
下午主任电话叫顾来过去一趟,尾巴尖还凑上来讨好:“大过年的,八成是要跟你谈年终奖的事情!到时候请客哟!”
主任没提年终奖。
主任先是由作风问题,和不正当男女关系对他进行一通批评。顾来一直低着头没说话,直到主任说出那句:“明天不用来了,你走吧。”
他才抬头看他。
顾来并没转正,甚至连解聘书都不用签。
顾来怔怔的看着他,什么也不问。
年过半百的主任动了恻隐之心,他也是农村出生,知道一个乡下小伙子无依无靠在城里打拼的苦。
主任叹气,口气软下来:“其实你表现不错,照理说就这么让你走不公平,至少该把这个月工资结清。但上面吩咐了……”说到这里他住了口,瘪着嘴干咳一声。
他从抽屉里数了八百块钱,推到他面前,“这是我私人给你的,拿去买张回老家的火车票,再置办点年货,回家过年吧。”
顾来没接。
前后不过3小时,他坐在街头,马高镫短水尽山穷,他有些后悔。
周语作风硬派,她上回走时说两清,果然清得彻底。
足足三个月,她再没来找他。
顾来手里有她电话,他一次没打过,怕给她徒添麻烦。不知她号码换没换。
网吧乌烟瘴气,键盘上布满烟灰。
一群血热男女在这里敲敲打打,丧心病狂的挥霍着他们仅存的青春。无论他们桌前搁置的是冷掉的□□,还是常温的冰红茶。游戏里的世界永远是人想象不到的风光大好。
顾来在斗地主中规中矩的“加倍不加倍”的喊话声中,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哎!帅哥,一个人呐?”
那女人爆炸头,泡泡糖吹大后“啵”一声爆破。
她将残破的泡泡糖尸体裹入口中,嘴动得飞快,声音软绵绵,“帅哥!借点钱吧!我几天没吃东西了!”
顾来抬头发愣。
骨瘦伶仃的手掌在顾来眼前晃了晃:“借不借一句话,是男人爽快点!”
她人瘦,身材和流里流气的说话方式都和周语挺像。
顾来抬起眼睛的瞬间,爆炸头怔一下,她没想到能在这个糙汉脸上,看到这样一双清澈深邃的眼睛。
“我又不是不还你!明天一早你跟我回家拿钱嘛……”
重庆方言语速一旦慢下来,别别扭扭中,透着娇俏,连声音也像。
就在她以为没戏要找别人时,顾来开始摸裤兜。
一把零钱,十块二十块叠在一起。总共两百。
两百,不能让生活变好,也不能变得更糟。
他也没多看,以一种自暴自弃的姿态全扔给她,然后扭头继续睡。
钱散了一桌,爆炸头吹口哨:“款爷啊!”
过会儿。
爆炸头趾高气昂拍台面:“网管!充点卡!快点快点!”
爆炸头戴着耳麦喊:“老公,我给你号冲了两万点,你快点买喇叭,喷死那个贱.货!”
……
连爱骗人这点也像。
一个又瘦又凶又爱骗人,流里流气脏话连篇的女人,浑身缺点。
他喜欢她什么呢……
他也不知道。
但可怕的是,旁人只是拥有她这些缺点,却因而可爱了。
他的位置在最边上,靠窗,窗户紧锁。
玻璃上水雾弥漫,水流蜿蜒而下。
尽管展不开身子,但网吧里有充足的暖气。
苦过的人都知道,只要暖和,冬天就不那么难挨。
网吧开始做清洁,稀稀拉拉的键盘声中,混合着烟灰缸敲打垃圾桶沉闷的砰砰声。
网管提前关了暖气,在大家的抱怨声中,将窗户逐一打开,清晨刺骨的冷风在瞬间灌入,顾来在瞬间冻醒。
爆炸头喊:“帅哥,看你老实,跟我回家拿钱去。”
顾来已走进晨光里。
白天找工作。
途经一条弄堂,遇到四五个孩子,围在一起放爆竹。
火花噼里啪啦,气氛喜气洋洋。
顾来呆在原地看了许久。在那个电光石火的瞬间,他突然想起,竟然到除夕了。
旧年的最近一周,周语带着一众朝阳会里的志愿者们,辗转于市里各个福利院与敬老院,将慰问金和新年礼物分发给这些急需社会关爱的特殊人群。
从敬老院出来,刚坐回车里,手套还没摘下,电话就进来了。
是李季,通知她年夜饭的时间地点。
她今天跑了三个地方,很疲惫。心里不想去,却没有推脱。
但如果她能提前预料到,参加这次年夜饭都有些什么人,她一定会找个好理由直接回去睡觉。
饭局定在五星级酒店顶楼的豪华包房里,金碧辉煌的装潢,琳琅满目的菜系。偌大的旋转桌边只坐着四个人,周语去得最迟。
周语敲门进去后愣了片刻,Helen笑吟吟的对周语招手:“小语快过来,就等你开饭了!”她的国语发音越发别扭了。
周语回过神来,脱了外套递给服务员。走过去,一脸惊喜的说:“好多年不见了,Helen姐,怕是有……六七年了吧!”
Helen仍和当年一样,优雅自信,笑时咧开嘴,十分爽朗。她对身边一位长满络腮胡的中年男人说:“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小语。”
“哦------哦!”络腮胡胡子是棕色,卷发也是棕色,中文更是一团糟,好歹会抑扬顿挫的发几个简单的词组,“那个学生!”
周语一点不想知道,Helen是怎样向别人说起自己的。
她走过去的时候,络腮胡饶有兴趣的盯着自己。
Helen左边坐着络腮胡,右边坐着李季,李皓坐在圆桌对面,兴高采烈的伸手拈糕点吃,“周姐姐你怎么才来,这里的蟹黄糕好吃极了!老爸,我可以吃了吗?”
李季瞪了儿子一眼,起身将身边的座位拉出来,低声问周语:“累吗?”
周语摇头。
“小语,我跟你介绍一下,”Helen指着络腮胡,“这是我先生,大卫。”
周语起身,两人亲切握手。
前任和现任,前任又带着现任。这样的组合让周语别扭不已。好在在座的几位都大方得体,表面上交谈甚欢。再加上李皓在中间叽叽喳喳的穿针引线,耍宝卖弄,这个年夜饭并没有想象中的尴尬。
Helen甚至兴致勃勃的提议,待会儿吃完饭打会儿麻将,两家人真枪实弹的对打,李季莞尔应下。
络腮胡夸张的惊呼自己不会,Helen娇滴滴的咬着他的耳朵:“亲爱的,有我在你怕什么!李季玩麻将就没赢过我。”
对面的熊孩子嚷起来:“我爸那是让着你!那叫绅士风度!”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Helen有意无意的看着李季笑了笑。
络腮胡摊着手耶稣上帝请一通:“不行不行,亲爱的,你是中国通嘛,我真的不会!听说麻将有100多颗!我光是认全它们都需要半年!”
“中国通?算是吧,”她咯咯的笑,“当年有人手把手的教嘛。”说着,瞟李季一眼,又伏着络腮胡,“现在我也手把手的教你!”
周语看李季,李季倒是淡定,若无其事的替儿子夹菜,训着儿子:“别只吃甜点,主食也要吃。”
旁边是落地窗,底下火树银花,烟火绽放。火光印在玻璃上,五彩绚烂。
周语看得入神,冷不丁一筷子茼蒿进入碗里,李季的声音:“怎么不动筷子,不合胃口?”
李皓又在对面捧着脸叫:“哎哟,你们俩对真肉麻!酸死我了!”
李季忍无可忍,笑着对儿子扬了扬筷子。
Helen和丈夫不知说到什么,齐声笑起来,笑得她直揉眼角。笑过后,她端起红酒杯抿了一口,敛颌望着周语:“小语,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要BABY?”她对周语挤眼睛,“我告诉你,李季对小孩的喜爱,超乎你的想象。”
周语想到她的小秧鸡,愣了会儿神。
她看李季,后者神态自若,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周语只好说:“Helen姐,我和李季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Helen是个优雅的女人,没有咄咄逼人的表情,语气也平易近人。她摇晃着红酒说:“哦?我想的哪种关系?”她对周语说话,眼睛却看着李季,“不会你们还没结婚吧?”
周语懒得解释,唔一声。
Helen歪坐在椅子上,面色酡红,单手托腮看着李季,涂着鲜红指甲油的食指在酒杯上敲出清脆的声响,“你果然信守承诺。”
像一句谜语,谜底只有两位当事人知道。
李季面无表情的说:“你少喝点,”又用英文对络腮胡说,“我建议把你太太的红酒换成鲜果汁。”
络腮胡粗枝大叶,并没觉得哪里不妥,立即出去找吩咐服务员拿果汁。
李皓那小子吃饱喝足,窝在沙发上玩手机。
桌面只剩三人,李季默默的盛了一碗汤,放在周语面前。
Helen真有些醉了,脸颊枕在手臂上,雾气朦胧的盯着李季。
“季,也给我盛一碗。”
李季用毛巾擦手,淡淡的说:“抱歉,那是你丈夫的事,我不好越界。”
Helen醉眼迷蒙的嗤笑一声,没再多言。
屋子里静得可怕。
那个除夕对周语来说真是度日如年。
周语终于受不了当时的气氛,寻了个借口,去厕所了。
洗手时,Helen走进来,在周语身边补妆。
她用化妆棉一点一点沾着被睫毛膏晕染的眼角,突然从镜子里瞥周语一眼。
“嘿。”她朝周语打招呼。
周语抬眼,也从镜子里看她。
“知道我为什么安排这次年夜饭吗?”
“因为李皓。”
“呵,”她盯着她,“因为你。”
周语耸肩,也没傻到细问,擦干手上的水,就要出去。
Helen在身后说:“知道李季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娶你吗?”
兴师问罪的这么一刻,周语等了七年。于是她来了兴趣,双手一抄,靠在墙上:“那我就洗耳恭听吧。”
“当年我们离婚时,他给过我承诺:我一天不再婚,他一日不再娶。”
“哦,”周语认真的点头,不耻下问,“说明什么?”
两人差不多高,但Helen穿着高跟鞋。她居高临下的看着周语,言语轻蔑:“说明他爱的是我!我当年对你这么好!我真是引狼入室!没看透你的野心!”语气一转,又轻快起来,“我有皓皓,你有什么?你比我可怜!”顿了顿,这个优雅自信的女人咬着牙,压低声音骂出了憋在心里多年的话,“你这个小婊.子!”
七年前,李季和妻子因为周语的存在而闹离婚时,周语就亲自上门解释过,但Helen不信。换了谁也不会信。
那时Helen对周语没打没骂,维持着自己的骄傲签字后直接飞去加拿大。
七年之后,这句辱骂终于不负众望的砸在她头上,周语突然感到松了口气。
就好像被蒙住双眼的死囚,终于等到那声枪响。这才踏实了,不再惶惶然。
要说的解释七年前就说尽了,周语不再浪费时间,转身离去。
走到门口,Helen的声音传来:“我奉劝你抓紧点,女人的保鲜期就这么几年。”她对镜子抹口红,笑着诅咒,“我什么下场,你就什么下场。”
周语说:“谢谢。”
周语回到座位上,李季正拿着她的手机。
来了短信,没有名字,就一串号码。内容是偷情者惯用的开场白,三个字,刺探和谨慎都写在表面------
“方便吗”。
周语心抖一下。
李季递来手机:“要回电话吗?”
周语接过,随口说:“大概是拜年的,待会儿再回。”手机放在桌面。
李季看她一眼,并没再问。
酒店送来蛋糕,李皓欢天喜地,拽着父母一起切。
又来了两名金发帅哥,拉上小提琴助兴。李皓伏着他爹的耳朵:“老爸,就这水平,赶你差远了!”
李季笑骂。
周语走到走廊的窗边,手机握在掌心。
楼层较高,窗户只能开一条缝。
冷风从那条缝丝丝缕缕灌进来,周语没穿外套,打了个哆嗦。
她跺一下脚,高跟鞋在地面发出清冷的脆声。
房间传来悠扬的小提琴独奏,周语从一些小细节的处理上听出,拉琴人是李季。
脚底下,排成长龙的车流亮着红色尾灯,像一条条四通八达的血管。
人人忙着回家团聚。
没多想,她按下回拨键。
那头很快接起,原本瓮声瓮气的嗓音因周遭的噪杂而稍稍抬高:“周语。”
周语不带感情的,连节假日最基本的寒暄都免了,单刀直入:“说事。”
“除夕了。”
“……”她嘴角抽了抽,“要压岁钱?”
顾来没理会,自顾说 :“我买了鞭炮,你来放吧。”
周语几不可察的松了口气,在此之前她以为他出什么事了。
轻松过后她又焦躁------这秧鸡怎么还没走。
“顾来,该说的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一定要撕破脸?”她压着脾气,冷着声儿,“我现在和家人在一起,不方便,我挂了。”
“等等!”那边男人换个花样:“你走不开没关系,我就在电话里放给你听,我买的最响的那种。”听声儿,那秧鸡还挺高兴,“你听的时候一定要数一数,是多少响。”
“……”周语眼睛越睁越大,她简直开始怀疑他说话这么颠三倒四根本就是故意的。
等了半天没回应,顾来喊她:“周语?”
“说。”
“你数完就知道了。”
“……”
顾来终于察觉出她的恼火,停下来,奇道:“你不是想放吗?”
“放你……”
骂声生生卡住。
哪不对劲……
有点印象……
依稀仿佛……
那是很久以前了。
恰巧电话那头,男人加了一句,“我们说好的呀。”
画面越来越清晰。
一出场就是漫天卷地的红,火辣喜庆……
周语发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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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这儿的鞭炮够劲!”
“你不怕?”
“怕什么,越响越热闹!你们平常也放吗?”
“红白喜事和除夕夜才放。”
“那等除夕再来几串!”
“嗯。”
“要最大最响的!”
“好。”
那天她穿着大红色的婚礼服,喜气明艳。
她在那天嫁给了他。
几乎是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当圣旨一样供奉在心上。
重庆痴等半年,他碍于她的不便,从没主动找过她。他只在除夕夜里,买了几挂鞭炮,为实现她当初的戏言……
周语沉默的空当,顾来还在电话那边说:“我不着急,你忙完了再过来,我都在这儿……”七七八八说个地址。
周语的心,塌进去一个洞。
她深吸一口气,压抑道:“滚滚滚!滚回你们山里去!”
喊完之后,她就挂上。
她在原地站立不动,胸口堵死,提不上气。
抬手抚额,湿了一手。
一转身,李季一言不发站在阴影里。
窗外的霓虹打在他头上脸上,一尘不染的衬衫上。颜色蓝黄不定,变幻莫测。
周语受到惊吓,火气一股脑涌上来,索性豁出去,指着面前的人发泄:“靠!偷听有意思?”
是破罐子破摔的决绝。
李季太极打得好,李季眉头都没皱一皱,一如既往的温和:“外套也不穿,”风衣披在她肩上,“外面冷,进去吧。”
周语站立不动,冷风股股吹打,决裂的火苗还没成形便又夭折。
她穿过他的身子,不知看向何处。
良久之后,周语揉着眉心,萎靡道:“我想多呆会儿,你先进去。”
李季意味深长的拍了拍她的肩,进去了。
顾来等了一个通夜,周语当然没去找他。
他像个雕塑,四肢僵硬的坐在一颗黄葛树下,一头一肩的炮竹屑,像浸了一身的血。
旁边花坛上蜷缩着一个流浪汉,军大衣千疮百孔,露出肮脏的棉絮,怀里抱着竹棍。裹成一只不能动弹的蛹。
流浪汉往旁边挪了挪,招呼他:“哎你过来挤挤,暖和点。”
顾来没动。
流浪汉唾一句:“傻.B。”兀自睡了。
重庆又称雾都。
大年初一的清晨,能见度不足十米。
刺骨的冷风卷起一地落叶和烟花碎末,浓雾中弥漫着厚重的火药味。
举国欢庆的日子,众人还在弛软的梦里。
街上没什么人,乳白色的世界,寂静无声。
顾来站起身来,结满晨霜的牛仔服质地僵硬。他低头拍打身上的烟尘。
四肢灵活后,他拿出鞭炮,点燃了。
噼啦啪啦。
突如其来的爆破声将流浪汉惊得腾空跳起。
他买炮竹的时候老板指着自己的货:“这是普通的,这是情侣的,情侣的一共520响!520 就是我爱你的意思。”
顾来义无反顾的选择了情侣的。
推早餐车的妇女嫌弃的捂住耳朵。
清洁工满腹怨气,想要上前理论,见这五大三粗的男人站在沸腾的炮竹边上一动不动,怕是精神出了问题,也不敢追究。骂骂咧咧拖着扫帚,捂住耳朵跑远。
顾来没有捂。
他仔仔细细的数着鞭炮声,那是他的心意。
一共301响。
离520差得太远了。
整个世界绮丽多姿,整个世界都在说谎。
晨雾渐散。
马路对面的卷帘门哗啦升高,露出童鞋专卖店,店里音响传出欢喜洋溢的童声:
“每条大街小巷,每个人的嘴里,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恭喜恭喜……”
顾来听着喜庆的童声盘算着,这样的日子他还要过多少年多少月多少天。
鞋店老板哼着歌开始做清洁,他用鸡毛掸子飞快的扫着鞋柜上的灰,抬眼便看见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傻子那样站在自家店门口,眼珠都不会转动。
他起先吓一跳,后来发现那人只是在听歌。
半小时后老板出来倒垃圾,傻子已不知去向。
CT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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