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愤懑的抿紧薄唇,看着她。
片刻后,不再说什么,大步离去。
再回来已是一星期之后。
周语从浴室出来,李季坐在她床边的单人沙发上,撑着眉骨。他旁边的圆桌上有只青花瓷碗,盛着冰糖燕窝。
周语擦头发的手顿一下,瞥他一眼,“喝酒了?”
他周遭萦绕着淡淡的酒气。
李季懂酒。
李季酒后才气纵横,可一赴江油邀李白。
周语没讲究,她喝酒纯粹图个酣畅。
但跟着李季多年,好酒也逃不出她的鼻子。周语说:“82的飞天茅台?”
李季置若罔闻,碗往前推一下,声音有些钝,不复往日清澈。
“把燕窝吃了。”
周语朝碗里看一眼,燕窝晶莹粘稠,之中浮着几粒血红的枣。
她收回视线,继续擦头发。
“不爱喝甜的。”
李季目光随着她,看她从抽屉翻出安眠药,走到酒柜前倒了小杯洋酒。人靠在柜子上,正要吃,蓦地想到什么,怔怔出神。
半分钟后,手上东西放下了。
李季将碗递过去,周语滞了片刻,乖顺的接过。
空气很静,有细微的喝汤声,陶瓷清脆的碰撞声。
李季瞥了眼她平坦的小腹,随即转开。
熬夜和宿醉让他颓唐,鬓间平添白发。
他突然开口,话语梗涩:“小语,我想了这几天,发生这样的事是我当初考虑不周,不能怪你。”
周语抬眼,她没见过李季这副模样,心痛自责都融在他眼里。
周语像早恋败露又宁死不屈的犟学生,眼里尽是提防,一声不响。
李季朝她招手,“你过来。”
她踌躇,还是走过去。
李季抬起手,周语顿时往后让开。
“……”他惊愕于她的来自生理的排斥,更惊愕于心底扶摇直上的酸味。
李季将她拉近,擦去她嘴角的糖渍,悲悯世人的修眉轻轻蹙着。
他沉吟:“小语,没有下次了。”
下一刻,他突然发力,将她的头压在胸前。
周语喃喃:“……你不怪我?”
李季叹:“亲人哪有隔夜仇。”
那只当年拿过粉笔的手,掌心温暖如旧。她呆在他怀里,不知悸动还是触悟,瑟瑟发抖。
“要真是这样,”她轻声却慎重,“从此往后,我对你亦步亦趋,绝无二心。”
李季手上一顿,下一刻,他爱怜的抚她濡湿的发。
李季走前对她说:“好好睡一觉,凡事有我。”指着茶几上的碗:“汤要喝完,补血的。你看看你现在,没有一点血色。”
说完掩门而去。
周语一觉睡得很沉。
她接连做梦。梦到自己生了只丑巴巴的小秧鸡。她并不嫌弃,倾心抚育。小秧鸡长成凤凰,情意脉脉绕梁三日,阔别远去。
……
再次醒来,天边朝霞绵延。
周语艰难的睁开眼,羽被轻巧,她盖得严严实实。
她感到头痛不适,像害了场大病。
手在床头柜摸到手机,按亮,是下午六点。她这才知道,窗外的红云已是夕照。
余光瞥一眼日历,蓦然大惊,届时离她睡前已过了足足三天!
她乏力,靠在床头。
房间寂寥,尘粒徐徐浮沉。
壁灯亮着,她换下的衣物叠得齐齐整整,搁在一边。拖鞋并排,摆在触地可及的位置。
如泣如诉的小提琴音从窗外传来,宛转悠扬。
那是李季的另一消遣。
一觉睡得太久,她的脑子和视线一样冗长,动起来吃力。
她在初冬的黄昏里凝滞。
她慢慢眨眼,森罗万象一如初始,却分明又有哪里不同。
空,太空了。
不仅房间,身子和心里,都空落落的,空得让人忍不住要含泪祭奠。
周语猛然坐起,抬高右手-----
手背淤青,针眼已结痂。
院子里。
李季拉琴浑然忘我时,从西厢房传来一声凄厉的嘶喊。
“啊-------”癫狂,愤懑,惊飞远处湖心的白璐。
嘶喊接二连三。
李季停下来,抬目看去。
小佣人忧心忡忡:“周姐醒了,要不要给她送点吃的?”
李季还没出声,嘶喊第四次传来。
这回,却没了暴戾和怨气,仅存的是无穷的哀伤,像遭到屠杀的海豚,在问天悲鸣。
李季默了会儿,说:“把鸽子汤给她送去吧。”
不多时,摔碗砸物声传来。
李季安然的坐在院落的石凳上,用刷子细致的清理弓毛。
周语像一头誓要撞上布莱卡的斗牛,双目赤红,蓬头冲来。
“李!季!”
李季的视线仍在琴上,漫不经心道:“别敞了风,留下病根,小月子也是要养的。”吩咐小佣人,“小玉,把鸽子汤再热一碗。”说到这儿,瞥周语一眼,随即皱眉训她,“怎么鞋也不穿!”
周语眼睛瞪着滚圆,泪水在里面肆意转动,却不落下。
她愤然盯着李季,将他生吞活剥,她再喊他:“李季!”
李季平静的看着她。
周语说:“我.日.你.妈。”
李季眉头皱得更拢,“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想到她刚刚丧子,也不予计较,“回去躺下,给我养足这三十天。”
周语说:“我.日.你.全家。”
李季给医生和司机打电话。
周语抄起花圃中的竹竿向李季挥去,她刚做完人.流,虚脱无力,还没近得他身,自己先跪坐地上。
她说:“我.日.你祖.宗上下十八代!”
不一会儿,来人将周语架回房间,李季吩咐医生给她打了镇定剂,在她对自己亲戚挨个的亲切问候中,收了她手机,关门上锁。
一锁就是一个月。
这一个月李季没去公司,他亲自守着她。
被禁的第二天,周语开始进食。有啥吃啥,来者不拒。哆哆嗦嗦的拿筷子,将人们送来的食物风卷残云。
到第四天,她已足够冷静。
往后的日子,她身体康复,面色红润,心平气长,甚至还长了肉。
不哭不闹,看书看报,闲暇练练毛笔字。
和李季的相处也一如往昔。心情好时笑着调侃一句,李老师还在讲台上呢。
半个月后她亲自下厨煮了几道菜,尝了几口酒。
月晨月夕,不争朝暮
仿佛一切不曾发生,仿佛山里那个大双眼皮的男人不曾出现,仿佛她未见天日便化凤飞去的孩子不曾来过。
李季有句话说对了,谈婚论嫁她尚且没资格,何况为娘为母。
陵园坐落在青山之间,四周是青郁的松柏。
2月3号是白坤的祭日。
白坤的墓碑立在陵园的南面。周语过去时,白坤的几位亲戚恰好也扫墓。
见到周语,白坤的母亲控制不住情绪。
那位年过半百的老妇人勃然大怒,将周语买的香烛通通砸进垃圾桶,厉声将她驱走。
周语来到另一座石碑,碑上刻着“汤晋之墓”。
扫墓,斟酒。
纸钱纷飞,香烛摇曳。青山空无他人,耳旁是风过松林的静谧。
周语点了两根烟,自己一根,墓中人一根。
从陵园出来已是傍晚,李季的车等在路边。
山上比山下的温度低了不少,周语冻得嘴唇发紫。她摸出烟来,颤抖的右手无论如何点不了火,完全使不上劲。
她有些急躁,换了一只手继续点。就在这时,一只修长的手接过她的打火机,又从她唇里取下香烟。
下一刻,她被揽入一个充满龙涎香的怀里。
李季问:“白家人给你难堪了?”
周语愕:“你怎么知道?”
他拍拍她的脸:“这不都写着。”
“……”
李季说:“韩信忍受一时□□之辱,终成汉高祖手下一代名将。小语,”他将她一缕被风带乱的发丝挂到耳后,男中音清澈悦耳,“忍得了屈辱才成得了大事,”
李季语文老师出生,李季爱说这些典故。
每当李季对她进行这些是是而非的教育,周语就会恍惚,好像时间逆转回到学生时代,她还是那个莽撞的少女,翻越学校围墙时撞上刚上完课的李季。
她剪着比男孩还短的发,灰头土脸;他身姿挺拔,连头发都一丝不苟。
落差让她自惭形愧,缩着肩。
李老师免不了又是一系列寓言警示,没完没了。在阳光雪白的午后,催得人昏昏欲睡。
说上十来分钟,话锋一转,问她:“我买了鱼,晚上想吃红烧还是糖醋的?”
周语即刻满血复活:“红烧红烧!”
李季总是忍俊不禁:“小丫头!”
周语从镜子里看自己。看多了滞重冗长的凡俗世事,她哪里还有半分当年山花烂漫的影子。
从顺从到习惯再到依赖,她已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李季……”她喊,声低得像梦呓。
李季抚着她柔顺的发,将一个轻柔得如烟似梦的吻,印上她鬓间,“我会帮你,”他低吟,“只有我能帮你。”
就像七年前,他将她从长江大桥的栏杆上抱下来时一模一样,带着神佛的仁慈悲悯。
胸膛是海,容纳百川。
相识多年,那是李季第二次吻她,第一次是七年前。
那时他也是吻了她的额头,造成的直接后果是,他和他老婆离婚了。
上少儿体校是周母的意思,不是周语本意。
周语长得好,性子野,不让人省心。幼时在游泳池玩水,一位游泳教练半开玩笑说,这孩子手长腿长,天生是游泳的料。
因为这话,周母铁石心肠,将刚满六岁的女儿扔进全封闭式管理学校。
早上出操跑步压腿,三小时文化课,其余时间就是无休止的游泳练习和体能训练,周而复始。
其中的苦闷和艰辛,是同龄孩子难以想象的。
周语提出不学了,周母不许。母女两吵吵闹闹,日渐僵持。一晃十年,周语的专业还算过得去,勉勉强强靠着游泳那点成绩,进了市体校。
十几岁的孩子,拧不过家长,除了用自暴自弃作为报复,实在也想不出别的再高级的手段。
踌躇满志又不知天高地厚。学校的铁门关不住她,她剪短了头发,认识一堆小混混,吆五喝六的在游戏厅打架生事、称王称霸。
学校的处罚一次比一次严苛,但叛逆期的小鬼脾气和骨头一样硬,任何体罚她都照单全收,罚完后依旧我行我素。
教练都镇压不住的老油条,文化课老师她更不放在眼里。
新来的语文老师姓李,书生意气。
岁数不大,总是西裤衬衫的搭配,因不苟言笑而显得深沉。
平时爱引诗用典、博古论今,在上课期间也能讲些佛学典故来“荼毒”众人。
他的教书模式也挺有意思,风轻云淡的讲课,讲完就走,很少在学校逗留。
他的课,无论底下如何喧嚣打闹溃不成军,他目中无人,浑然忘我。
仿佛师是他,生也是他。
天下大乱与我何干,硝烟弥漫能奈我何,我自熏染于书香文墨之中,信步于三尺讲台之上。
冷静自持,端着不足为外人道的清高。
但学生们是不吃这套的,没了教鞭的威慑和体能责罚,那一个个都是眼高于顶唯我独尊的小祖宗。
再者,和学校众多专业教练相比,这位李老师实在太瘦了,也太温和。学生们都拿他开涮,给他取外号,当面李老师,背后李弱鸡。
十多岁的少年,有使不完的精力。
周语在文化课上简直是上天入地、无恶不作,将教室搅得乌烟瘴气,使得几位老师曾“联名上奏”,要求开除周语这样的毒瘤。
但周语是练游泳的好苗子,教练惜才,几番力排众议把“开除”改为“记过”,勉强将她留下,以观后效。
文化课老师的联名上奏,唯独没有参与的就是语文老师。
“李弱鸡”从没因为她成绩不好而给过她难堪。在那个出来混讲究义薄云天的年纪,周语也没有为难他。
却不想,三个月不到,李弱鸡因一些小道消息而身价逆转,且势不可挡。
传闻李季是富二代身份,祖产万贯,教语文只是他的个人爱好。传闻他随父经商多年,资产不计其数。连重庆最大的健身会所“富生”也仅是他家产业之一。
一个穷酸教书匠,摇身一变成为翩翩贵公子。免不了连容貌也被夸大其词的抬举-----有人看出了他的英俊,有人看出了他的倜傥。
迎欢晚会上,他用小提琴拉了一段世界名曲,撼动全院。
一切来自外界的青睐仰慕,对李季来说皆是浮云,他依旧是忘我的讲课,讲完就走。
然而他这份旁若无人的姿态,在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女眼里,也成了泰山压顶而不惊的笃定。是成年男子的标签,是那些毛发未齐的男学生无法比拟的。
一时间,李季大热。
“李弱鸡”身价的升贬,对周语并没任何影响,她依旧我行我素。
每逢语文课,她要么在教室睡觉,睡到课上一半从教室后门大摇大摆的离开;要么在寝室睡觉,睡到课上一半,从教室后门大摇大摆的进去。
半年下来皆是如此,她和这位语文老师泾渭分明、互不干扰。有时她盯着讲台上目不斜视只顾侃侃而谈的老师,她不禁想,若是大街上两人擦身而过,他能不能认出自己是他学生。
周语的这个疑惑在暑假得到解答:他不仅能认出,还能一口叫出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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