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妹妹-第九章 是谁播放《摇篮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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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是谁播放《摇篮曲》

    睡吧,睡吧,宝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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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二

    我挤进皇家检察署的电梯,里面散发着橡胶烧焦的甜腻味,人们的身体不情愿地挤在一起。在拥挤的人群中,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知道我不会提及公园里的那个男人。因为莱特先生会告诉我,他已经被关在监狱里,不能保释,审判后他会被判处终身监禁,永远都不会被释放。理性地讲,我应该知道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再伤害我了。电梯上到三楼,我认真地告诉自己,他不在这里,将来也不会出现,他只是幻觉,我绝不允许他出现,甚至想都不能想。

    所以今天早晨我做了一个新的决定,再也不会被自己的心魔困扰。我不会让他再控制我的思想,也不会像过去一样让他伤害我的身体。莱特先生、秘书小姐,还有这栋大楼所有的其他人都在我身边,让我安心。我知道我眩晕的毛病仍在,而且比以前更频繁了,我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但我不会因为自己不理智的恐惧和虚弱的身体就认输。我会像你一样寻找日常生活中的美,而不是老想着那些恐怖和丑陋的事物。但最重要的是,我会想着你所经历的一切,于是我再次觉得,相比之下我没有权利让自己生活在虚幻的恐惧和自怨自艾中。

    今天我决定亲自去泡咖啡,老是想着胳膊会颤抖毫无意义。看,我也能泡出两杯咖啡,还端给了莱特先生,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莱特先生有些意外,向我道了谢。他将一盒新磁带放进录音机里,我们继续开始。

    “我们上回说到你找苔丝的朋友问及西蒙·格林利和埃米利奥·科迪的事了?”他问。

    “是的。然后我回到我们的公寓。苔丝在那里装了个老式的电话答录机,我想应该是在汽车后备厢甩卖会上买的。但她觉得挺不错。”

    我一直没谈及主题,现在我得说到重点了。

    “我进入公寓,看见灯在闪,提示已经录满了。”

    我连外套都没脱,便打开了答录机,结果发现是燃气公司打来的,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别的留言我也都听过了,都是别人给你留的言。

    我脱下外套,正准备倒带,看到磁带有A面和B面。B面的内容我从没听过,便翻转过来播放。每次留言之前都有电子声音提示时间和日期。

    B面最后一次留言的日期是一月二十一日,星期四晚上八点二十分。也就是你刚生完泽维尔几小时后。

    《摇篮曲》充斥着整个房间,甜甜的声音居然那样恶毒。

    我试图说得更清楚、更大声一点儿,想用言语将脑子里的有声记忆淹没。

    “录音很专业,我想不管是谁想要播放它,肯定都是将听筒对准了CD播放机。”

    莱特先生点点头。虽然他已经听过录音了,但他跟我不一样,对录音的了解不会那样刻骨铭心。

    “我从阿米亚斯那里得知她接到骚扰电话了,”我继续道,“不管是谁打来的,她都很害怕,所以我知道那家伙肯定骚扰过她很多次,但只有这一次被录下来了。”

    难怪我到你的公寓时,你的电话线被拔掉了。你根本受不了。

    “你立即跟警方说了这个情况吗?”莱特先生问。

    “是的,我给芬伯勒警探的语音信箱留了言,跟他说西蒙的毕业专题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我还发现埃米利奥为什么要等待孩子出生后才杀她了,还跟他说囊性纤维症的治疗为什么有问题,因为他们出钱让孕妇参加治疗,苔丝的病历本也不见了,尽管我认为这些情况不大可能有什么关联,但我认为《摇篮曲》才是突破口。如果警方能找出播放《摇篮曲》的人是谁,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凶手,我给他留言的时候很是激动,听到《摇篮曲》的时候,我根本无法平静下来。”

    给芬伯勒警探留完言后,我去了圣安妮医院,我的满腔怒火需要发泄出来。我来到精神病科,尼克尔斯医生在那里有个门诊。我在门上发现一张写有他名字的卡片,就从一个正准备进去的病人身边挤了过去,接待员在后面抗议,但我没有理会。

    尼克尔斯医生一脸惊愕地看着我。

    “她的答录机里有一首《摇篮曲》。”我说,然后便唱起了那首歌,“睡吧,睡吧,宝贝儿/爸爸在照顾小绵羊/妈妈在摇晃梦乡的树/树上会为你掉下甜蜜的梦儿/睡吧,睡吧,宝贝儿。”

    “碧翠斯,求你别唱了……”

    我打断他的话:“那晚她从医院回来便听到了这首歌。那时候她的孩子才死了几个钟头。天知道那人给她播放了多少次《摇篮曲》。那些电话根本不是什么‘幻听’。有人要在精神上折磨她。”

    尼克尔斯医生没有说话,无比震惊地看着我。

    “她没有疯,只是有人想把她逼疯,或者让所有人觉得她疯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可怜的孩子,那些《摇篮曲》肯定把她吓坏了。但你肯定是有人故意这么做的吗?会不会是哪个冒失的朋友不知道她的孩子死了呢?”

    他倒是会帮人找借口。

    “不是的,我不这么认为。”

    他转身对着我。这次他穿着白大褂,不过衣服皱皱的,还有点儿脏,让他看上去特别邋遢。

    “你为什么不好好听她说呢?为什么不多问她一些问题呢?”

    “我跟她只见了一面,而且那天我的诊所跟以前一样预约者人满为患。恰好又有急诊病人要来,时间分配不过来,我得给所有人都瞧病,不能让病人久等。”我看着他,他的眼神没有跟我的接触,“我应该在她身上多花点儿时间的,对不起。”

    “你知道五氯苯酚的情况吗?”

    “知道,警方跟我说过。但那是在我们上次见面之后的事了。我跟他们说五氯苯酚会引起幻觉,还是很可怕的那种。考虑到苔丝的心情本就非常悲伤,药效会更强。有资料显示使用者可能会更加频繁地伤害自己。《摇篮曲》肯定是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国民保健服务咨询室里并没有狗,但我感觉他想伸手抚摩它那软塌塌的耳朵。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那天早上我还看见她,过不久她就自杀了。”他继续说,“她肯定听到了《摇篮曲》,也许还服用了一些五氯苯酚,两者一同作用的话……”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停下来不说了,“你觉得我是在为自己找借口?”

    这是他第一次做出直觉式的评论,颇让我惊讶。

    “其实这不是什么借口,”他继续道,“她显然有幻视症,不管是因为精神病还是服用了五氯苯酚,可这不是重点。我只是疏忽了,不管什么原因——不管是精神病还是服了药,她都可能伤害自己,而我在应该保护她的时候没有保护她。”

    同我第一次跟他见面时一样,他的言语中同样流露出羞愧的意味。

    我本来是来这里宣泄内心的愤怒,但现在好像没什么意义了。他似乎已经在自省了。不过他并没有改变以前的观点。门突然开了,一名接待跟一个男护士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被房间里安静的气氛吓到了。

    我关上身后的门,没有别的跟他说了。

    我匆匆经过走廊,像是这样才能超过在后面紧追不舍的种种想法,因为现在我不用再分心了,脑子里全是你听《摇篮曲》的情景。

    “碧翠斯?”

    我差点儿撞在桑德斯医生的怀里,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眼泪鼻涕全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块湿透了的手帕。

    “她在被害之前曾饱受精神折磨,还被人污蔑是自杀的。”

    他没有发问,只是给了我一个拥抱,手臂紧紧地环绕在我身上,但我并没有觉得安全。我向来对身体的亲密接触感到不安,就算是家人也是如此,更别说是一个近乎陌生的人了。所以,我现在的感觉更多的是焦虑而不是安心。但他似乎习惯拥抱心神悲苦的女人,这样的举动对他而言早已轻车熟路。

    “我能再帮你叫杯咖啡吗?”

    我同意了,因为我还想向他打听尼克尔斯医生的事,我想找出证据证明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医生,希望警方能重新考虑他说的所有事情。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刚才说你的精神饱受折磨时,他镇静地接受了,没有表现出任何怀疑的迹象,他跟阿米亚斯和克里斯蒂娜等少数几个人一样,没有将我拒之门外。

    我们坐在喧嚣的咖啡厅中央的一张桌子上,他聚精会神地直视着我的眼睛。让我想起了看谁的眼睛瞪得比较久的游戏。

    “碧儿,我有个诀窍,只需盯着瞳孔看就行了。”

    但我仍然做不到。特别是他的眼睛属于这么一个漂亮的男人,而且还是在这样的环境下。

    “桑德斯医生,你……”

    他打断我的话:“请叫我威廉,我从不喜欢这种太正式的礼节,都怪我父母把我送去那种只求进步的学校。穿上白大褂的那天可是我生平第一次穿制服。”他笑着解释说,“而且,我还有个习惯,宁愿主动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而不是等着人来问。我刚才打断了你的话,你想问我什么吗?”

    “是的,你认识尼克尔斯医生吗?”

    “以前就认识了。多年前我们一起到一个学生卫生组织轮岗,一直都是朋友,虽然我现在跟他见面的机会不多。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打听他吗?”

    “他是苔丝的精神科医生。我想知道他是否称职。”

    “称职。”他的回答很简短,“你有不一样的想法吗?”

    他在等着我的答案,但我想从他那里打听情况,而不是给出答案,他似乎明白了。

    “我知道,雨果有点儿不修边幅,”威廉继续说,“经常穿着一身粗花呢衣服,带着一只老狗,但他是个出色的医生。要是你妹妹的治疗出了问题,那也是国民保健服务的心理健康基金的状况堪忧,而不是他本人的问题。”

    他再次让我想起了你,看到的都是人们身上最好的一面,你也常常这样,我脸上一定露出了怀疑的神色。

    “他在成为临床医生之前是个研究员,”威廉继续说,“显然是大学里的明日之星,传言说他非常聪明,将来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

    他对尼克尔斯医生的一番介绍让我很是吃惊,感觉跟我见过的那个人一点儿也不像,尼克尔斯医生根本没有表现出来他说的这些特质。

    威廉去柜台拿牛奶了,我在想尼克尔斯医生是不是在耍我。莫非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只狗和邋遢的衣服是他故意在营造一种特定的形象,而我一直不明就里?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煞费苦心地布这个局来骗我呢?现在我习惯性地怀疑每一个见过的人,不信任别人成了常态,但我却从未怀疑过他。他给人的印象相当正派,邋遢得要命,根本没办法将他跟暴力犯罪联系起来。坊间关于他聪明的传言肯定是无稽之谈。可他是在你生下泽维尔之后才见过你的,而且仅仅见过一次,除非他是神经病,否则又怎么可能杀你呢?

    威廉拿着牛奶回来了。我本想透露我的想法,将这样的想法说出来,也不用憋在心里了,但我只是搅动着咖啡,盯着戒指看,我应该把它还给托德的。

    威廉肯定也注意到了:“好漂亮的钻戒。”

    “是吧。实际上我已经解除婚约了。”

    “那你为什么还戴着?”

    “我忘记取下来了。”

    他扑哧一笑,让我想起了你善意嘲笑我的样子。只有你才会那样揶揄我。

    这时响起了哔哔声,他一脸苦相。“通常在急诊之前我有二十分钟时间,但今天那些实习医生需要我去指导。”

    他起身时,挂在项链上的金戒指从白大褂的领口掉了出来。也许我暗示得太多了。

    “我妻子在朴次茅斯,是放射科的医生,”他说,“在同一个城市都没那么容易找工作,更别说在同一家医院了。”他将挂在项链上的戒指塞进上衣里。

    “我们不允许把戒指戴在手上,这样容易滋生细菌。这玩意儿不就是讲个象征意义,对吗?”

    我惊讶地点点头,较之我之前受到的待遇,我感觉他对我有点儿特别。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我的衣服有点儿皱,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也没有化妆。先前在尼克尔斯医生的咨询室怒气冲冲地唱《摇篮曲》的时候,我在纽约的朋友怕是一个也不认得我。我不再是美国那个浑身透着机灵、自制力极强的人,我在想这会不会怂恿人们将其邋遢的一面也展示在我面前?

    看着威廉离开咖啡馆,我不由得在想——现在也仍然在想——是否希望遇见能勾起对你的回忆的人,哪怕一点点回忆也好。我还在想我是希望在别人身上看到你的影子,还是那些人身上本来就有你的影子。

    我将跟尼克尔斯医生见面以及随后跟威廉见面的事告诉莱特先生了。

    “你觉得播放《摇篮曲》的人是谁?”莱特先生问。

    “当时我并不知道,我想西蒙有可能,埃米利奥也有嫌疑,不过我无法想象罗森教授这么个了解女人的人会这样折磨她们,但我之前也误会他了。”

    “尼克尔斯医生呢?”

    “他的工作让他很了解这种精神折磨的方式,但他身上看不到一丝残忍或者暴虐的迹象。而且他没有动机。”

    “你曾质疑过罗森教授的观点,却从没怀疑过尼克尔斯医生?”

    “也怀疑过。”

    莱特先生好像还有问题要问,然后决定还是不问了,而是继续做笔记。“那天晚些时候,海恩斯探长回你电话了吗?”他问。

    “是的,他声称是芬伯勒警探的上司。我当时想警衔更高的人给我回电话应该是好事来着。”

    海恩斯探长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十分洪亮,他是那种可以盖过周围所有的喧嚣声,让人能专心听他说话的人。

    “我同情你的遭遇,赫明小姐,但你不能胡乱冤枉人。当时科迪先生投诉你的时候,我出于对你的同情,并没有惩罚你,但现在你把我的耐心都耗光了。我跟你明说吧,别再叫狼来了。”

    “我没有叫狼来了,只不过……”

    “你有,”他打断我的话,“你还同时把一群狼都招来了,根本不管是不是狼。”他差点儿被自己的俏皮话逗得咯咯笑起来,“但验尸官对你妹妹的死是基于事实给出的定论。不管事实对你来说是多么难以接受,你很难受这我能理解,但事实就是自杀,没人要为她的死负责。”

    我想警方不会招募像海恩斯探长这样的人了吧:高高在上,一副家长式做派,自恃高人一等,容不得别人质疑。

    我竭力保持镇定,不希望他认为我就是一个丧失理智的女人:“那些《摇篮曲》真的能看出有人想……”

    他打断我的话:“我们已经知道《摇篮曲》的事了,赫明小姐。”

    我彻底被呛了回去。海恩斯继续说:“你妹妹失踪的时候,她楼上的邻居,一位老先生让我们进入了她的公寓。我的一位警官就检查过,看有没有什么线索能帮助我们找到她的下落。他听完了答录机磁带上所有的留言。我们不认为那首《摇篮曲》有什么恶意。”

    “可根本不止一首曲子,只是一首被录下来了。所以她才害怕那些电话,最后还把电话线拔了。阿米亚斯也证实了有不少电话。”

    “他年纪大了,还主动向我们承认现在记性不大好。”

    我仍然尽量保持镇定:“可是你就不觉得哪怕只有一首《摇篮曲》也很怪异吗?”

    “比不上起居室里放着衣橱,屋子里有昂贵的颜料,却连个茶壶都没有这些事来得奇怪,那个并不算什么。”

    “所以你之前都没把这个亲口告诉我?因为你觉得《摇篮曲》并没有什么恶意,甚至一点儿都不怪异?”

    “没错。”

    我将电话设置为免提放下,这样他就察觉不到我的手在颤抖了。

    “而且她的体内还发现了五氯苯酚,再加上《摇篮曲》,显然有人想在精神上折磨她。”

    他洪亮的声音响彻整个公寓:“你就不觉得更大的可能是她朋友并不知道孩子的事,冒失打过来的?”

    “这是尼克尔斯医生跟你说的吗?”

    “用不着他跟我说。这样的推断符合逻辑。特别是孩子早产了三星期。”

    我的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

    “既然你已经知道《摇篮曲》的事,又觉得那个情况根本不用理会,为什么还打电话给我?”

    “这是因为你给我们打了电话,赫明小姐,出于礼貌我得回你电话。”

    “她卧室的光线比较好,所以把衣橱搬了出来,这样就可以把那里当成画室了。”

    但他已经挂断了电话。

    自从我住进来后才弄明白这事儿。

    “你听到《摇篮曲》一星期后就是学院的艺术展了,对吗?”莱特先生问。

    “是的。苔丝的朋友邀请我了。西蒙和埃米利奥也一定会去,所以我必须去。”

    在学院的艺术展上,你精彩的画作、你的精神,以及对生活的热爱将展现在每个人面前,我觉得在这样的地方找到杀害你凶手的线索再合适不过。

    艺术展的那天早晨,你的朋友本杰明出现的时候打扮得很是干练,一头拉斯特法里式的头发梳在脑后,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位我不认识的年轻男子,一辆破旧的厢式车里装着你那些运往学院的画。他说虽然比不上学年结束的时候,那时候场面很大,但这个展览也很重要。有潜在的买家过来,每个人都会有家人陪同。他们对我十分热情,似乎觉得我很脆弱,现场的喧嚣声和笑声随时会将我震碎一般。

    他们带着你的画离开公寓时,我看到有两个人的眼里泛着泪光,像是被你生活中的某样东西触动了,但我并不知道,也许只是记起了上次他们来公寓时的情景,也许看到了今昔对比,屋子里住着的是我而不是你,让他们触景生情。

    我已经亲自把你的画包好了,但当我进入展厅时,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我只见过你的那些画堆在地上的样子,从未见过它们挂在墙上,现在,你的画放在一起,鲜活的颜色绽放开来,是那样的摄人心魄。你那些在咖啡馆见过的朋友都一一上前跟我说话,像是轮流来看望我一样。

    这会儿,我并没有发现西蒙的踪迹,但透过拥挤的房间,我看到埃米利奥在展厅的远处。他旁边是漂亮女巫,从她的表情判断,我感觉像是有什么异常。我朝他走过去,发现他把你的裸体画也拿出来展览了。

    我生气地走到他跟前,但说话的时候竭力保持冷静,不想让任何人听见。

    “你是觉得她死了后这段不伦之恋不会带给你任何惩罚了对吗?”我问。

    他指着裸体画,像是很享受跟我的争辩:“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两个有私情。”

    我的表情一定很难以置信。

    “你觉得画家跟模特儿上床很正常对吗,碧翠斯?”

    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他称呼我的名字而非姓氏表达亲近的方式很不合适,同他把你的裸体画展出来的道理一样。

    “但你的确是她的情人,你是想弄得众人皆知吗?毕竟,一个比你小二十岁的漂亮女孩愿意跟你上床让你沾沾自喜。而你是她的老师,而且已经结婚,当然这些事实在你的大男子主义做派下根本不值一提。”

    我看到漂亮女巫朝我点点头,同时我觉得还有些惊讶。埃米利奥生气地看了她一眼,她耸耸肩,离开了。

    “你是觉得我的画是‘大男子主义做派’?”

    “你在利用苔丝的身体,正是这样。”

    我背身远离你的画朝另一头走去,但他跟了上来。

    “碧翠斯。”

    我并未转身。

    “我有个消息你可能感兴趣。我们拿到囊性纤维症的检测结果了,我的妻子并不是囊性纤维症基因携带者。”

    “恭喜。”

    但埃米利奥并没有把话说完:“我也不是囊性纤维症基因携带者。”

    可他身上一定有这样的基因,要不说不过去。泽维尔患有囊性纤维症,所以他的父亲一定是这种基因的携带者。

    我好不容易抓住机会跟他解释:“你不能仅凭一个测试就得出结论。囊性纤维症有成千上万种基因变化形式……”

    他没等我把话说完:“我们把所有的检测都做过了,没有遗漏。我们全都做了,医生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们,我跟我妻子都不可能是囊性纤维症基因的携带者。”

    “有时即使父母双方都不是携带者,孩子也有可能天生就患有囊性纤维症。”

    “这样的概率有多大?百万分之一吗?泽维尔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提及泽维尔的名字,还是以那种不屑一顾的神情告诉我,孩子跟他没有丝毫关联。

    这样的解释显然表明埃米利奥不是泽维尔的父亲。但你告诉我他就是,而你从不撒谎。

    我察觉莱特先生更加专注地在听我讲。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泽维尔根本就没有患上囊性纤维症。”

    “因为父母双方都必须是这种基因的携带者才会患病吗?”莱特先生问。

    “没错。”

    “那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停顿了一会儿,想起了自己当时发现真相的情绪:“我觉得克拉姆医疗公司在健康的婴儿身上进行了基因治疗。”

    “你觉得他们的动机是什么?”

    “我觉得完全就是个骗局。”

    “你能说得具体点儿吗?”

    “如果婴儿本身没有患上囊性纤维症,到时候这家公司又‘治愈’了孩子,这样的想法应该不难理解吧。这家公司也正是因为在治疗方面取得的奇迹,才令公司的市值一飞冲天。现在,公司已经上市好几个星期了。”

    “那监管机构是怎么管理这种治疗方式的?”

    “我也没弄清楚他们是怎样被误导的,但我觉得他们肯定是中了克拉姆医疗公司的套。我知道像苔丝这样的病人从来不会对诊断有任何质疑。如果你的家人得过囊性纤维症这种病,那肯定会觉得自己可能也是携带者。”

    “你当时觉得罗森教授跟这事有关吗?”

    “我觉得一定是他。即便主意不是他出的,那也肯定是他指使的。他是克拉姆医疗公司的董事,这也意味着,只要公司上市,他就会赚一大笔钱。”

    我当时在基因公司见到罗森教授的时候,我只是觉得他是一个狂热的科学家,一门心思想获得同行的赞誉。我发现很难把他当成钻在钱眼里的人,他并没有被虚荣心这种古老的动机驱使,而是被一种更古老的动机——贪欲——所驱使。很难想象他居然是一个出色的演员,他关于消除疾病、创造历史的演讲其实只是画了张大皮,专门就是来骗我们的。但是,如果真是这种情况,那他的确是一个令人厌恶的说客。

    “那个时候你跟他联系了吗?”

    “我试着跟他联系来着。但那时候他在美国做讲座,要到三月十六日才回来,还有十二天。我给他发了短信,但他没回。”

    “你跟芬伯勒警探说了吗?”莱特先生问。

    “说了,我给他打了电话,说我想跟他见面,那天下午早早地安排我跟他见面了。”

    莱特先生低头看了一眼笔记:“你跟芬伯勒警探见面的时候,海恩斯探长也在场吗?”

    “没错。”

    这个男人侵入了我们微妙的私人关系,就像他有这个权利一样。

    “在我们继续之前,我想弄清楚一件事情,”莱特先生说,“你为什么觉得这场骗局跟苔丝的死有关?”

    “我觉得是她发现了真相。”

    海恩斯探长的双下巴在桌子对面若隐若现,体格跟那个傲慢的声音很相配。旁边是芬伯勒警探。

    “你觉得哪一种可能性更大,赫明小姐?”海恩斯声如洪钟,“一个制度健全、蜚声国际的知名公司会在健康的婴儿身上做基因治疗的实验,还是一个学生把肚里孩子的父亲弄错了?”

    “苔丝不会在孩子父亲的问题上撒谎。”

    “我上次就在电话里礼貌地叫你不要冤枉人。”

    “我知道,可是……”

    “一星期前,你还在电话里给我们留言,把科迪先生和西蒙·格林利列为你的头号嫌疑人。”

    我真不该在芬伯勒警探的电话里留言,那样的留言只能证明我是个情绪化的人,一点儿也不靠谱,把我的信誉全都毁了。

    “你现在改变主意了,对吗?”他问。

    “是的。”

    “但我们仍然坚持以前的看法,赫明小姐。没有任何新证据能推翻验尸官做出的自杀结论。我会将赤裸裸的事实告诉你,你可能听不进去,但并不能证明事实就不存在了。”

    他一口气用了三个否定,不过他的说辞并没有他自认为的令人信服。

    “一个未婚的年轻女子,”他继续说,对自己斟字酌句的表达方式甚为满意,“一个伦敦的艺术生,怀了一个患有囊性纤维症的私生子,孩子还在子宫里的时候就接受了一种新的基因疗法。”他在独白里加了一点儿拉丁文

    ,我想他肯定会为自己卖弄知识的方式颇为自豪。“可惜因为别的原因,它一生下来就死了(没错,他用的是‘它’这个称谓)。她众多朋友中的一个冒失地在答录机上留了一次言,在她自杀的道路上推了一把。”我想插话,但他只是急促地吸了一口气,这样才能继续以高人一等的态度教训我,“她服用了禁药,饱受幻觉的困扰,从厨房带了一把刀去了公园。”

    我注意到芬伯勒警探和海恩斯探长交换了一下眼神。“也许她买这把刀有特殊的用途,”海恩斯恶声恶语地说,“也许她就是需要这么一把价格昂贵而又特殊的刀。或者只需要锋利就行了。我不是精神病学家,搞不懂一个准备自杀的年轻女子心里在想什么。”

    芬伯勒警探似乎对海恩斯探长有些惧怕,起码对他没什么好感。

    “于是,她去了一间废弃的厕所,”海恩斯继续说,“也许是不想被人发现,也许是不想待在雪地里,我同样不知道她的确切想法。她要么是在公园里,要么是在厕所里服用了过量的镇静剂。(我很奇怪他没有用‘一心寻死’这样的说法,因为他恨不得这么说。)她拿出厨房的刀割断了手臂上的动脉,因为她发现那个私生子的父亲不是她的老师,而是另有其人,而那人显然携带了囊性纤维症的基因。”

    我想跟他争辩,但觉得最好把他的话当成耳边风,我知道这是你的口头禅,但在他让我没有机会说话的时候,想起你的这句话让我感到些许安慰。他仍在神气活现地说着话,不可能听我说,我只能看着自己皱巴巴的衣服、乱蓬蓬的头发,处于这样的环境又谈何礼貌,也是对他权威的不尊重,难怪他会不搭理我。以前对我这种打扮的人,我同样不会正眼相待。

    芬伯勒警探陪我走出警局,我转身看着他:“我说什么他都不听。”

    芬伯勒警探显然很尴尬:“是因为你之前指控埃米利奥·科迪和西蒙·格林利的事。”

    “是因为我经常喊狼来了的关系吗?”

    他笑了:“有点儿关系吧。虽然埃米利奥·科迪正式投诉过你,而西蒙·格林利是国会议员的儿子,但这些都跟本案无关。”

    “可他应该也能察觉到这事有点儿不对劲吧?”

    “一旦他的结论有事实和逻辑支撑,就很难说服他,除非出现更有说服力的反转证据。”

    我觉得芬伯勒警探是个正人君子,也很职业,不会公开指责他的上司。

    “你的看法呢?”

    他停顿片刻,像是没有拿定主意要不要跟我说:“法医对那把赛巴迪剔骨刀有了结论。刀是全新的,从没用过。”

    “她买不起赛巴迪牌的刀具。”

    “我同意,她家里连水壶和烤箱都没有,这不符合逻辑。”

    这样看来,他上回在你公寓,告诉我尸检报告的结果时就已经察觉出了异样。跟我当时的想法一样,他那次拜访我并非出于同情。他是第一个怀疑的警察,我很感激他,便鼓起勇气提出自己的问题。

    “你现在相信她是被谋杀的了吗?”

    我们沉默下来,我的问题也像是凝固了。

    “我觉得有疑问。”

    “那你会解答你的‘疑问’吗?”

    “我试试。我只能尽力而为。”

    莱特先生全神贯注地听我回忆,微微倾身,用眼神回应着,不是被动,而是主动参与到谈话中来,我想这样聚精会神听人说话的人真不多见。

    “我离开警局便径直去了卡莎的公寓。我要她和米奇去做囊性纤维症的基因检测。只要他们中有一个人的检验结果是阴性的,那警方就必须采取行动。”

    卡莎那间昏暗的起居室比我上次来的时候还要潮湿。只有一根发热棒的电暖炉根本没有办法抵御从混凝土墙里渗进来的寒冷。关闭的窗户上仍旧挂着那张薄薄的印度织毯,在窗框周围的气流中噼啪作响。上次见面已经是三星期以前的事了,她肚里的孩子差不多八个月了。她看上去一筹莫展。

    “可是我不明白,碧翠斯。”

    这次我仍旧希望别人不要这么亲昵地叫我的名字,我是个懦弱的人,不希望在我让她难做的时候关系表现得这么亲近。我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对她说:“只有父母双方都有囊性纤维症的基因时孩子才会患病。”

    “我知道。他们在诊所就告诉过我了。”

    “泽维尔的父亲没有携带这种基因,所以泽维尔没有患上囊性纤维症。”

    “泽维尔没得病?”

    “是的。”

    这时,米奇从洗手间里走了出来。他肯定偷听了我们的谈话。“她就是在胡说八道,到底跟谁去鬼混了她都没讲实话。”

    他脸上没了石膏灰后还挺帅的,但跟他如同雕刻一般的英俊脸庞相比,他文有刺身的健壮身体莫名有股杀气。

    “她在性方面看得很开,不会羞于启齿,”我说,“如果她真跟别人发生性关系,一定会告诉我,她没有理由撒谎。我真的觉得你应该去检查一下,米奇。”

    称呼他的名字真是失策,而且我提到他的名字时态度并不友好,反而像小学老师。卡莎仍然一脸茫然:“我身上有囊性纤维症的基因。我检验过了,是阳性的。”

    “我知道。但米奇可能是阴性的,也许他不是这种基因的携带者……”

    “没错,”他打断我的话,挖苦我说,“医生都是错的,就你厉害行了吧?”他满怀恶意地看着我,也许他真的讨厌我,“你妹妹在孩子的父亲这件事上撒谎了,”他说,“可是谁又会怪她呢?反而只有你觉得她丢人。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婊子。”

    我倒希望他是为了保护卡莎而对我恶语相向,是因为他想证明他们的孩子跟你的孩子一样的确患有囊性纤维症,这样就能证明治疗并非骗局。如此,唯一的真相就是你撒谎了,而我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自以为是的婊子。但他出言不逊,并且乐在其中,显然并非出于善意。

    “事实可能是她睡的男人太多,自己都弄不清孩子的父亲是谁了。”

    卡莎的声音很小,但说得很清楚:“不会的,苔丝不是这样的人。”

    我记得你曾说过你是她的朋友,记得她对你的忠诚。这时,米奇恶狠狠地瞥了卡莎一眼,但她继续说道:“碧翠斯说得对。”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看到这个条件反射似的动作,我想他以前肯定打过她,本能地站起来是想躲避他的拳头。

    房间的寂静跟墙上的潮湿冰冷交汇,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希望能发生激烈的争吵,却害怕出现残忍的肢体冲突。卡莎示意我到门口,我便走了过去。

    我们走过满是污渍、崎岖不平的混凝土台阶,谁也没有说话。她转身回去的一刹那,我抓住她的手臂:“跟我走吧,我们一起住。”

    她抚摩着隆起的肚子,并没有看我的眼睛:“不行。”

    “求你了,卡莎。”

    我对自己的举动很是吃惊。以前,我能付出的最大贡献是找个合适的理由在支票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但现在我却要求她跟我一起住,并且真的希望她能答应。这样的希望让我吃惊。她转身离去,走过污秽不堪的混凝土台阶,朝那间冰冷潮湿的房间走去,不管有什么在等着她。

    回家的路上我在想,不知她有没有告诉你她为什么会爱上米奇。我想卡莎以前肯定是爱他的,她不是那种没有感情也会跟人发生性关系的人。我想,威廉的那枚订婚戒指表明了已经心有所属,但卡莎脖子上戴的那个金十字架却并没有表明归属已定或是已经做出承诺,那只是一个“闲人莫入”的标志,如果你对佩戴者没有爱和善意,那就请你走开。米奇却对此熟视无睹,我很气愤,因为他对这样的身份完全不理不睬。

    午夜刚过,门铃响起,我匆忙去开门,盼的就是卡莎。我看到她站在门阶上,不见了那身放荡的衣服和庸俗的发色,只见到满脸的淤青和伤痕累累的胳膊。

    这天晚上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她的鼾声如同蒸汽火车,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孕妇会打鼾。我喜欢那样的声响。这段时间,我彻夜辗转反侧,只能倾听自己的悲伤,我的哭泣声是房间里唯一的动静,那声音有节奏地敲打着床垫,我的心也在放肆尖叫。那是你死后我睡得最香的一个晚上。

    莱特先生还有个会要参加,所以今天我早早回了家。离开地铁站时下起了瓢泼大雨,我回家后被淋成了落汤鸡。我看见卡莎在窗户边张望,看我有没有回来。不一会儿,她笑着到前门迎接我。“贝亚特(碧翠斯的波兰语叫法)!”她大声喊道。我记得跟你说过,现在她有了自己的床,我在起居室弄了个蒲团,房间显得出奇地狭窄。我伸腿便能碰到衣橱,头也贴在了门上。

    我换上干衣服,觉得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我早上在处理事情的时候不再感到惶恐、威胁。当我觉得眩晕、颤抖、恶心的时候,我尽量不去理会这样的心理反应,不让身体控制我的思想,我觉得我处理得相当不错。我没能每天发现日常生活中的美,但也许只是这样的目标太遥远。

    换好衣服后,我开始给卡莎上英语课,现在,这已经成为我的日常工作。我有一本教波兰人学英文的课本。那本书把单词集中起来,她在“上课”之前就学会了不少单词。

    “Piekn。”我照着发音读道。

    “漂亮的、可爱的、极好的。”她解释道。

    “出色的。”

    “谢谢你,贝亚特。”她故作严肃地称呼我。我竭力掩饰很喜欢她用波兰名字称呼我的事实。

    “Ukochanie呢?”我继续问道。

    “爱、仰慕、喜欢、热情的意思。”

    “很好,Nienawis’c呢?”

    她没有回答。现在,我翻到那页的背面和反义词部分。我跟她说“厌恶”的波兰语。她只是耸耸肩。我又试着说了另一个单词,用波兰语怎么说“不开心”,但她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一开始我对她在词汇量上的“严重偏科”很沮丧,觉得她可能有些孩子气,只是不愿意学一些负能量的单词罢了,这样学语言只是避重就轻的“鸵鸟式的方法”。但学习那些正能量的词汇时,她的进步非常快,甚至学会了一些俗语。

    “你好吗,卡莎?”

    “棒极了

    ,贝亚特。”(她喜欢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音乐剧。)

    我叫她生完小孩后继续跟我一起住。卡莎和阿米亚斯都很高兴。他现在没收我们的租金,说什么等我们“站稳脚跟后”再说,这样,我就要照顾她和她的孩子了。我能搞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上完课后,我从窗户瞥了一眼,这才注意到你公寓台阶上的盆栽都开花了,金色的水仙花俨然成了这里的主人(虽然这些主人个头矮小,但也是主人)。

    我按响阿米亚斯家的门铃,他看到我时感到由衷的高兴。我吻了他的面颊:“你种的水仙花都开花了。”

    八星期前,我看着他在雪地里种水仙花球茎,即便我不怎么懂园艺,也断定这些花活不了。阿米亚斯冲我笑了笑,得意地看着一头雾水的我:“你用不着这么惊讶。”

    跟你一样,我也经常去看望阿米亚斯,有时一起吃晚饭,有时还会喝点儿威士忌。我以前认为你去他那里只是出于好心。

    “你是不是趁我没注意在花盆里放了什么东西呀?”我问。

    他哈哈大笑,对一个年纪这么大的人来说,他的笑声是不是太大了?爽朗的笑声让人觉得他的精力是那样的充沛。

    “我一开始在花盆里放了一些热水,跟泥搅拌在一起,然后再种上球茎。如果先把土弄暖和,植物一般会长得更好。”

    我发现这样的画面很是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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