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妹妹-第七章 儿时的魔法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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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儿时的魔法棒

    父亲满怀慈爱地凝视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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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日

    今天早上,前台连接待员都没有,大厅里空荡荡的。我乘坐空无一人的电梯来到三楼,看来今天就我和莱特先生在这里了。

    他跟我说“今天早上想了解卡莎·列夫斯基的那部分内容”,这让我感觉怪怪的,一小时前我才在你的公寓里见过卡莎,她穿着你的那件旧晨衣。

    我径直朝莱特先生的办公室走去,他又提前给我准备了咖啡和矿泉水,问我有没有问题,我告诉他挺好的。

    “在继续开始前,我先简单说下你之前告诉我的有关卡莎·列夫斯基的情况。”他看着打印好的笔记说,那也是我之前笔录的副本。他读道:“卡莎·列夫斯基于一月二十七日下午四点左右来到苔丝的公寓,想要见她。”

    我记得门铃的声音,便跑去开门,门打开时,“苔丝”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但我只是尝到了你名字的味道,我看到卡莎穿着廉价的高跟鞋站在门阶上,苍白的腿上起了鸡皮疙瘩,因为怀孕而青筋暴起,这副尊容让我有些厌恶。想起自己的势利,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战栗,但这段记忆仍然鲜活,这让我很高兴。

    “她告诉你她曾跟苔丝在同一家诊所待过?”莱特先生问。

    “是的。”

    “她有没有说哪家诊所?”

    我摇摇头,没有告诉他我当时只想早点摆脱她,对她没有任何兴趣,更别提向她打听什么了。他再次低头看着笔记。

    “她说她之前是单身,但现在男朋友回到她身边了?”

    “是的。”

    “你见过迈克尔·弗拉纳根吗?”

    “没有,他待在车里,在那里按喇叭,我记得她似乎挺怕他的。”

    “第二次见到她是你去过西蒙·格林利家里之后吗?”他问。

    “是的。我还带给她了一些婴儿的衣服。”

    但我并没有说实话,我去看卡莎只是找借口逃避托德,要是再争吵下去我们的关系就结束了。

    尽管下着雪,人行道上十分湿滑,但我也只花了十分钟便走到了卡莎的公寓。她后来跟我说她总是去你那里,我猜她只是想躲着米奇,她的公寓在特拉法加新月街,那是一幢丑陋的混凝土建筑,位于整洁对称的花园广场和形如月牙的W11大道之间,紧靠在西路上头,距离那里很近,像是伸手便能拿到高高书架上的书一样,呼啸而过的车辆发出雷鸣般的声响。涂鸦艺术家(也许他们现在应该被称为画家了)在楼梯井里到处留下标签,如同狗撒尿一样划出他们的地盘。卡莎打开门,门链仍然系在上面:“你找谁?”

    “我是苔丝·赫明的姐姐。”

    她解开门链,我听见门闩拉开的声响。即便一个人在家里(别说外面还下着雪,她怀有身孕),她仍然穿着一件露脐的紧身上衣,蹬着一双两侧镶有假钻的黑色高跟靴。我一度担心她是个等客上门的妓女,却听到你在笑话我:别胡思乱想了。

    “碧翠斯,”她记得我的名字让我吃惊不小,“请进。”

    离我上次见她仅仅两星期——那时她来你的公寓找你——现在她的肚子大了一圈,我估摸着有七个月了。

    我进入公寓,里面散发着一股廉价香水和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却仍然掩盖不了墙壁和地毯上潮湿的霉味。一床跟你沙发上一模一样的印度织毯(是你给她的吗?)钉在窗户上,其实我并没有心思记住卡莎说的每句话,或者对她的口音感兴趣,但这次见面时,她磕磕绊绊的英语让她说的话更令人吃惊。

    “节哀。你肯定……该怎么说呢?”她搜肠刮肚地想着怎么说,最后还是放弃了,只是满怀歉意地耸耸肩,“很伤心,但这个词还不足以形容你现在的心情。”

    不知何故,她那蹩脚的英语比斟字酌句的吊唁信听起来更加真诚。

    “你一定非常爱她,碧翠斯。”她用的是现在时,因为卡莎还没学会英语里的过去式,或是因为她对我的丧亲之痛更加感同身受。

    “是的。”

    她满脸同情地望着我,让我很是困惑。但她很快让我打消了疑虑。她对我十分友善,可她本该对我有戒心的。跟着,我把带来的手提箱给了她:“我带了一些婴儿的衣服给你。”她看上去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开心,我想准是因为这些衣服本来是给泽维尔准备的,上面留下了悲伤的痕迹。

    “苔丝……葬礼?”她用蹩脚的英语问道。

    “噢,当然可以。”葬礼安排在小哈德森,就在剑桥附近,二月十五日星期四十一点开始。

    “你能写下来吗……”

    我把葬礼的时间地点写下来,然后几乎是把那箱婴儿衣服强行塞到她手上。

    “苔丝会希望你留着这些东西的。”

    “我们的牧师说星期天要为她做弥撒。”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改变了话题,她甚至都没打开箱子,“这样可以吗?”

    我点点头。其实我并不知道你要怎么安排。

    “是约翰神父,他人很好。他是个很……”她茫然地摸着自己鼓囊囊的肚子。

    “很虔诚的基督徒?”我问。

    她领会了这个笑话,微笑着说:“他是牧师,没错。”

    “做弥撒,苔丝会介意吗?”她问。我不禁再次觉得她是故意用现在时的。也许弥撒真有他们所说那么好,你肯定已经上了天堂,要不正在地狱的等候室里等待,用现在时是合适的,即便没在此时此地,也在当下,也许卡莎的弥撒在你身上会起作用。

    “你想调查这起案子吗,是不是已经拿定主意了?”

    我不确定这是在表达善意还是想重新找回我的优越感。接受卡莎这种人的善意,我肯定会觉得不舒服。没错,我仍然会很势利地认为卡莎是“这种人”。

    “我先泡壶茶好吗?”

    我跟着她进入昏暗的厨房,地板上的油毡已经磨损不堪,露出了水泥地面。尽管里面的东西残缺不齐,却也十分干净,有缺口的白色瓷器发出微光,老旧的炖锅虽然生出锈斑,但同样闪亮。她在壶里装满水,放在炉架上。我不认为她能告诉我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但无论如何也得试试。

    “你知道有人会给苔丝毒品吗?”

    这话让她十分错愕:“苔丝绝不会吸毒的。她怀着孩子,对孩子有害的东西她都不会碰,连茶和咖啡她都不喝。”

    “你知道苔丝害怕谁吗?”

    卡莎摇摇头:“苔丝谁都不怕。”

    “可怀了孩子后呢?”

    她的眼里噙满泪水,转身背对我,竭力想恢复平静。当然啦,你怀上泽维尔的时候,她跟米奇在马略卡岛玩。你死了之后她才回来,当时她敲开你家的门,却只发现了我。让她为难我很愧疚。她压根儿就帮不上忙,我却问了她这么多问题。她在为我煮茶,所以我现在也不好离开,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你有工作吗?”

    这个问题同鸡尾酒会上那句标准的寒暄“你是做什么的?”相比实在突兀。

    “有的。清洁工……有时在超市整理货架,不过都是夜班,不好。有时我还为杂志社工作。”

    我立即想到了色情杂志。我对她的这身行头有着根深蒂固的偏见,一时难以改观。不过公平一点儿说,我担忧的是她在性交易中的处境,而不是仅仅对她做出道德审判。她敏感地察觉到了我对她“为杂志社工作”这句话有所顾忌。

    “免费的那种,”她继续解释道,“我会把杂志扔进信箱里,包括那些‘严禁垃圾邮件’的信箱,因为我看不懂英语。”

    我冲她笑了笑。她似乎对我第一次露出的真挚笑容很开心。

    “富人区的人都不会要免费的纸张,但我们又不去贫民窟,搞笑吧?”

    “是啊。”我搜肠刮肚地寻找别的话题,“你在哪里认识的苔丝?”

    “啊,我没告诉过你吗?”

    她当然跟我说过,但我忘了——记得我说过我对她并没有多大兴趣,所以你大概不会感到意外。

    “诊所。我的孩子也病了。”她说。

    “你的孩子也得了囊性纤维症?”

    “囊性纤维症,是的。但现在……”她摸了摸肚子,“好多了,真是奇迹。”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如同将头发从脸上拨开一样自然。

    “苔丝把那家医院称为‘倒霉妈妈诊所’。我第一次见到她,她就逗我笑了。后来她还邀请我去她家。”她的话卡在喉咙里,转身背对我。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我知道她正努力忍住不哭。我想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却怎么也做不到。我发现去触碰一个我不怎么了解的人如同怕蜘蛛的人还要去摸蜘蛛一样。你可能觉得好笑,但事实如此,总觉得没法下手。

    卡莎帮我泡好了茶,放在托盘上。我发现她泡起茶来还真是有模有样,杯子、碟子一应俱全,罐子里装着牛奶,过滤器中盛着茶叶,先把廉价的茶壶烫热了。

    我们走到起居室,我看到对面墙上有张照片,之前我没有留意,现在才发现那是一张卡莎脸部的炭笔素描。画很漂亮,令我觉得卡莎也变得漂亮了。我知道是你画的。

    “是苔丝画的吗?”我问。

    “是的。”

    我们四目交融,那一瞬间,我们之间有了某种交流,无须言语也没有任何障碍。如果你要把“某种”东西转化成语言,那应该是你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亲密到你自然想为她作画,你在她身上看到了外人看不到的美。但我们之间的交流无须这么繁复,没有沉闷的语言,只有更加微妙的东西。

    砰!关门声把我吓了一跳。

    我看见一个男人朝屋里走来。那人身材魁梧,约莫二十岁,在狭小的公寓里显得出奇地高大。他穿着一身工作服,里面没有穿T恤,强健的胳膊上密密麻麻的文身如同套着两只袖子。头发上满是石膏灰。对这么大块头的人来说,他的声音出奇地小,但带着一种威胁人的音质:“卡什?你为什么不把门闩上?我早跟你说……”见到我后他一下站住了。

    “卫生署的人?”

    “不是。”我答道。

    他没有理我,直接质问卡莎:“这是谁?”

    卡莎又紧张又尴尬:“米奇……”

    他坐下来,嘴里嘟囔着他才是这个房间的主人,暗示我是不速之客。

    卡莎很怕他,表情跟我上回在你公寓外头她男友使劲按喇叭的时候别无二致。

    “这是碧翠斯。”

    “这个叫‘碧翠斯’的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他挖苦道。

    我突然想起我穿着名牌牛仔裤和一件价格不菲的开司米羊毛衫,这是讲究社交礼仪的纽约人周末通常的穿戴,星期一的早上穿着这样一身行头出现在特拉法加新月街显然格格不入。

    “米奇上夜班。很累。”卡莎解释道,“他很……”她绞尽脑汁地寻找合适的词,可你的脑子里得有本母语词典才能为米奇无礼的举动找到托词。“容易闹脾气。”我脑子里很快迸出这个表达方式,我恨不得为她写下来。

    “你不用给我道歉。”

    “我妹妹苔丝是卡莎的朋友。”我说,但我的声音变得跟母亲一样焦虑,焦虑反而会加重我那上流社会的口音。

    他愠怒地看着卡莎:“就是你经常跑去找的那人?”我不知道卡莎的英语水平是否能听懂他实际上是在恐吓她。我在想他是不是真的会动手打人。

    卡莎细若蚊蚋地说:“苔丝是我朋友。”

    自从小学毕业后我就没听过有人说过这样的话,为了支持某人,只需来一句“她是我的朋友”。我被这句简单的话所蕴含的力量感染了。为了不让她更加尴尬,我起身说:“我还是走吧。”

    米奇四仰八叉地躺在扶手椅上,我得从他的腿上跨过去才能走到门口。卡莎追了上来:“非常感谢你的衣服。你真好。”

    米奇看着她:“什么衣服?”

    “我带来几件婴儿的衣服,仅此而已。”

    “你想装好人吗?”

    卡莎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能感觉到刚才那句话的敌意,我转身对她说:“我只是觉得那些衣服太可爱了,不想把它们扔了,或者捐给慈善商店,到时候什么人都可以买。”

    米奇腾地站了起来,像他这样好斗的男人随时都可以出手,而且乐在其中:“看来你把我们这里当成慈善商店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放下你的大男子主义?”我针锋相对地说,以前这样的事情对我来说是那样的陌生,现在却是这样的驾轻就熟。

    “我们早买好衣服了。”他说着朝卧室走去。不一会儿,拎出一个盒子,扔到我脚边。我低头一看,里面装满了价格不菲的婴儿衣服。卡莎看起来非常尴尬:“我和苔丝,买的,一起。我们……”她用蹩脚的英语说。

    “可是你们的钱是哪儿来的?”我问,趁米奇还没有发作,我追问道,“苔丝也没有钱,我只想知道钱是谁给她的。”

    “做治疗的人,”卡莎说,“一共三百英镑。”

    “什么治疗?囊性纤维症的治疗吗?”我问。

    “是的。”

    我在想不知道这算不算贿赂。现在我已经形成习惯,怀疑一切跟你有关的人和事,现在我当然会怀疑从一开始就疑虑重重的治疗,好比一块富含焦虑的土壤,怀疑的种子很容易在里面生根。

    “你还记得那个人的名字吗?”

    卡莎摇摇头:“信封里有,不过里面并没有信,只有广告纸。好奇怪。”

    米奇愤而打断她的话:“你把所有的钱都买衣服了,不出几星期就会花得精光,鬼知道我们还有多少东西要买。”

    卡莎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我感觉这样的争吵对她来说早已司空见惯,令她疲惫不堪,之前买衣服的快乐早已烟消云散。

    她陪我离开公寓,我们一同走过楼梯间满是涂鸦的混凝土台阶,她可能在想,如果我们都能说出流利的话来不知道我会说什么。“他是孩子的父亲。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她说。

    “我就住在苔丝的公寓里。你来吗?”

    我竟然那么希望她能来,这样的想法真让我惊讶。

    这时,米奇在楼梯顶上扯着嗓子喊道:“你忘了这个。”说罢将我的箱子从楼梯上扔了下来。箱子撞到混凝土地板上裂开了,那件小羊毛衫、一顶帽子以及一张婴儿毯散落在湿漉漉的混凝土地面上。卡莎帮我拾起来。

    “别来参加葬礼了,卡莎,求你了。”

    是的,因为泽维尔的关系,这样对她太过残忍。

    我朝家里走去,凛冽的风如刀一样刮过我的脸。我把外套的衣领竖起来,用围巾抱着头抵御寒冷。我没听到手机响,电话转为短信。是母亲打来的,说父亲想跟我谈谈,还把他的电话号码给我了。但我知道我是不会打给他的,我成了一个缺乏安全感的成年人,感觉自己长大的身体无法适应全新的生活。我再次想起他抛弃我们时令人窒息的决绝。噢,我知道他还记得我们的生日,会寄给我们略显奢侈的礼物,可那些礼物对我们来说已经超龄,像是他只想盼着我们早点儿长大,这样就不用再负责了。我们曾在暑假跟他待过两个星期,可我们拉长的脸却让明媚的普罗旺斯黯然失色。离开时,就像我们未曾来过一般。我看到放置我们卧室用品的大箱子从此就被束之高阁,就连你这个生活中的乐天派,能够接纳别人优点的人尚且觉得无味。

    我想起父亲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你为什么不叫埃米利奥对泽维尔负责。你将自己的孩子视若珍宝,不想让他成为别人生活的累赘。他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永远不会觉得自己被抛弃了。你不是在保护埃米利奥,而是在保护你的孩子。

    我没有将没给父亲打电话的事情告诉莱特先生,只跟他说了你和卡莎在给孩子治病时收到钱的事。

    “那笔钱不多,”我继续说,“但我觉得这是苔丝和卡莎接受治疗的诱因。”

    “苔丝没跟你说过钱的事吗?”

    “没有。她总能看到人们身上最好的一面,但她知道我向来疑心重。她可能不想被我数落吧。”

    你肯定猜出了我的车尾上贴着的警告语:“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没有无缘无故的恩惠。”

    “你觉得是因为钱才促使她去治疗的吗?”莱特先生问。

    “不是。她觉得这是孩子唯一能治愈的希望,但我想那个给钱的人并不知道。跟卡莎一样,苔丝看起来也特别缺钱。”我停下来等莱特先生做下笔录,继续道,“苔丝第一次跟我说这个事的时候,我从医学角度全面了解了一下这种治疗,在网上发现参与治疗的人有权获得费用。甚至还有些专门的网站登广告招募志愿者,许诺所得费用‘可为你接下来的假期筹集资金’。”

    “克拉姆医疗公司招募志愿者吗?”

    “这家公司没有任何有关支付费用的消息。克拉姆医疗公司自己的网站有关于这项治疗的详细介绍,但没有提及付费的事。我知道基因治疗的发展花费巨大,三百英镑与之相比只是九牛一毛,但这笔钱仍然很奇怪。克拉姆医疗公司的网站上列出了所有成员的邮件地址,大概表明公司是透明的,可以随时联系他们的成员,于是我给罗森教授发了一封电邮。我相信邮件一定会被公司的小角色接收,但觉得值得一试。”

    莱特先生面前有我那封邮件的副本。

    寄件人:碧翠斯·赫明的iPhone客户端

    收件人:[email protected]

    亲爱的罗森教授:

    你能告诉我参加囊性纤维症治疗的妈妈为什么能得到三百英镑的费用吗?也许你希望我解释得更准确一些:“是补偿她们的时间吗?”

    碧翠斯·赫明

    不出所料,我没有收到罗森教授的回信。但我并没有死心,继续在网上搜索,我仍然穿着去卡莎家的那件外套,包也随意地扔在脚下。屋子里很黑,没有开灯,我几乎没留意到托德进来了。我甚至都没想过,更别说问他整天去哪儿了,我的眼睛几乎没离开过屏幕。

    “苔丝参加了囊性纤维症的治疗,还获得了一笔钱,卡莎也是,但根本找不到记录。”

    “碧翠斯……”

    他已经不再称呼我为“亲爱的”了。

    “但这不是重点,”我继续说,“我以前没想过这个实验对金融会有什么影响,但一些知名的网站,比如《金融时报》《纽约时报》都说克拉姆医疗公司几星期内即将上市。”

    报纸上也有新闻,但自从你死后我就再没看过报纸了。克拉姆医疗公司挂牌上市这样的新闻在我看来是个非常重要的消息,不过托德连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克拉姆医疗公司的董事要发财了。”我继续说,“网站上对于公司的估值有不同看法,但市值都相当大。而且公司的所有员工都是股东,所以他们都能分红。”

    “这家公司肯定花了不少钱去做研究。”托德不耐烦地说,“现在他们的治疗也即将获得巨大的成功,投资也该获得收益了,他们自然要上市,这是非常符合逻辑的商业决定。”

    “可是给孕妇的回报……”

    “够了,看在上帝的分上,消停会儿!”他咆哮道。那一瞬间我们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四年来我们一直礼貌有加。冲对方大声嚷嚷会让亲密的关系蒙上一层阴影。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先是已婚的老师,接着是一个暗恋他的怪学生,现在你又怀疑这次治疗,这次治疗可是得到所有人认同的,包括全世界的新闻媒体、科学界的人。”

    “没错,我就是怀疑所有人,甚至包括这次治疗。因为我还没找到杀害她的凶手,也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杀她。只知道肯定是他杀。什么可能我都要调查一番。”

    “不,你用不着这样。这是警方的工作,该做的他们已经做了,你掺和不上。”

    “我妹妹是被谋杀的。”

    “求你了,亲爱的,你得面对现实……”

    我打断他的话:“她不可能自杀。”

    吵着吵着我们两个都觉得有些尴尬,我感觉我们就像演员,竭力照着蹩脚的剧本完成演出。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他说,“不是你相信什么就是什么。”

    “那你又怎么知道真相是什么?”我反唇相讥,“你总共才见过她几次,见面的时候你也没跟她说过几句话。你根本就不待见她。”

    我言辞凿凿地跟他吵起来了,不仅提高了嗓门,也不怕言语伤人,但事实上,我们的关系仍在“环形公路”上,并没伤及内里,我的“表演”仍在继续,而且我这么容易就入戏了,这让我未免有些惊讶,我以前可从没跟人吵过架。

    “你当时叫她什么?‘怪人’?”我问,也没想等他回答,“我们在一起吃过两次饭,我想你压根儿就不想听她说话。你甚至还没正儿八经地跟她说过话,就已经对她做出了评判。”

    “你说得对。我对她是不怎么了解。我得承认,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她。事实上她还激怒了我。但这事跟她本人没……”

    我打断他:“你对她有成见就因为她是艺术生,因为她生活的方式和穿衣的品位。”

    “天哪!”

    “你根本就不了解她这个人。”

    “你说的这些根本就是两码事。听着,你想找个人为她的死负责,这我完全理解。我知道你不想为她的死负责。”他冷静的声音是强装出来的,我想起了我自己跟警方谈话时的情形。“你害怕这辈子生活在愧疚中,”他继续说,“这个我真的能理解。但我希望你明白,一旦你接受了真相,你就不会觉得愧疚了。我们都知道你根本无须为她的死承担责任,她是自杀的,警方、验尸官、你的母亲以及她的医生都对这样的结果表示满意,包括你在内的任何人都不该受到责备。只要你相信了这个事实,你的生活就能继续了。”他笨拙地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停留了一会儿,跟我一样,他也不喜欢触碰别人的身体,“我已经买好咱俩回家的机票了。我们在葬礼结束后的当天晚上离开。”

    我沉默不语。我怎能一走了之?

    “我知道你担心你妈,怕她需要你而想留下来帮她。”托德继续说,“但她也同意你越早回家恢复正常生活越好。”他的手重重地砸在桌子上,他做出这种非常举动之前我就发现电脑屏幕在晃动,“我现在都不认识你了。现在,我就是把我的肠子掏出来放在这里,你都不会把目光从网上挪开看一眼。”

    我转身看着他,这才发现他脸色苍白,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对不起。在弄清楚真相之前我不能走。”

    “我们都知道真相。你必须接受事实。因为生活还得继续,碧翠斯,我是说我们的生活。”

    “托德……”

    “我知道失去她后你有多伤心,这个我能理解,但你现在有我了。”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再等三个月我们就要结婚了。”

    我正在想该怎么说,他却默不作声地进了厨房。我该怎么跟他解释我现在没办法结婚了?因为婚姻是对未来的承诺,没有你的未来叫我怎么设想?我没法跟他结婚就是因为这个理由,而不是因为我对他没有感情了。

    我进入厨房。他背朝着我,我看着他的背影,感觉他就像一个老人。

    “托德,对不起,可是……”

    他转身朝我大声叫道:“我真的爱你。”他像是用母语朝外国人大声嚷嚷,像是只有这么高的分贝我才能听懂,才能让我对他回心转意。

    “其实你并不了解我。如果你真的了解我,就不会爱我了。”

    这话说得没错,他不了解我。我也从没让他去了解。如果我喜欢一首歌,我也从来不会唱给他听,星期天的早上我也从来没有跟他躺在床上。我想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外出从来都是由着我的性子来。也许他曾凝视过我的眼睛,但即便他这样做过,我也没有回望过他。

    “你应该更多地了解我。”我说着想要牵住他的手,可他把我的手推开了。

    “对不起。”

    他躲开我。但我一直觉得对他心存愧疚,现在仍是。对不起,我没有发现只有我一个人在安全的环形公路里,孑身一人,无遮无拦。对我本应该关心的人,我再次表现得那么自私、那么残忍。

    你去世之前,我觉得我们的关系成熟、理智。但这只是因为我的懦弱、缺乏安全感而做的被动的选择,而不是托德理应得到的,因爱做出的主动选择。

    几分钟后,他离开了,没有告诉我去哪儿。

    莱特先生决定一边工作一边吃午餐,他从熟食店买了个三明治。随后,他领着我走过空荡荡的走廊,进入一间会议室,里面有张桌子。不知何故,我对这间只有我们两人的大办公室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我还没告诉莱特先生在查案的过程中我取消了订婚,托德在伦敦举目无亲——那晚,他肯定踏着雪去了酒店。我只跟他说了克拉姆医疗公司要上市的消息。

    “你晚上十一点半给芬伯勒警探打的电话?”他低头看着警局的通话记录问我。

    “是的。我给他留了口讯,叫他回我电话。第二天早上九点半,他仍然没打给我,于是我便去了圣安妮医院。”

    “你早就计划再次去那里?”

    “是的。那个高级助产士说她到时应该找到苔丝的病历本了,她已经约好跟我见面了。”

    我来到圣安妮医院,感觉头皮有些发麻,因为我想我很快就能见到你生泽维尔时在场的人了,我知道我必须做这件事情,但具体什么原因我也不清楚。也许是忏悔,也许是愧疚。那天我早到了十五分钟,便去了医院的咖啡馆。我拿着咖啡坐下时发现了一封新电邮。

    收件人:碧翠斯·赫明的iPhone客户端

    寄件人:克拉姆医疗公司,罗森教授的办公室

    亲爱的赫明小姐:

    我向你保证,我们并没有提供任何资金引诱病人参与我们的治疗。每位参与者都不是在强迫或者诱使的情况下参与的。如果你愿意去股份制医院道德委员会查证,就会发现我们一直严格执行最高的道德准则。

    谨致问候

    罗森教授的私人医学助理萨拉·斯托纳克

    我立马回了电邮。

    寄件人:碧翠斯·赫明的iPhone客户端

    收件人:[email protected]

    有个“参与者”是我妹妹。她参与治疗获得了三百英镑的报酬。她的名字叫苔丝·赫明(中间名叫安娜贝尔,是随我祖母取的)。她现年二十一岁,在产下一名死胎之后被人谋杀了。她和她儿子的葬礼在星期四举行,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她。

    这样的地方适合写这样的信。病痛和死亡都被隔绝在上面的病房里,但我想象着看不见的粒子被吹到中庭,落在医院咖啡馆的卡布奇诺和花草茶里。我肯定不是第一个在这张桌子上写这种饱含感情的信的人,我不知道那个“私人助理”会不会把信转交到罗森教授手里。我很怀疑。

    我决定向医院的工作人员打听这笔酬金的事。

    离预约时间还有五分钟的时候,我按照指示乘电梯来到四楼,朝侧楼的产科走去。

    那位高级助产士见到我的时候看起来忧心忡忡的,也许是因为她那头桀骜不驯的红色鬈发让她看起来向来如此。“我们还没有找到苔丝的病历本。没有病历本,我就没办法知道她生孩子的时候有谁在场。”

    我松了一口气,转念一想这么快就放弃似乎太懦弱了:“就没有一个人记得吗?”

    “恐怕不会有人记得。近三个月里,医院的人手一直很紧张,所以我们从助产士代理公司临时聘请了不少护士和医生,我想肯定是他们中的某个人。”

    这时,护士站里一位看起来朋克范儿十足、鼻子高挑的年轻护士插话道:“我们的中心计算机里有一些基本的信息,里面有聘用和解聘的时间、日期,不过你妹妹的情况太可惜了,她的孩子死了。里面并没有详细记录。没有病史,也没有看护孕妇和孩子的医护人员的资料。我昨天特地查过精神病科。尼克尔斯医生说她的病例压根儿就没给过他,还说叫我们部门‘管好自己的事’就好了,他似乎很生气。”

    我记得尼克尔斯医生说他不了解你的“精神病史”,却不知道你的病历本丢失了。

    “可是她的病历就不会在别的电脑上吗?我是说除了基本资料外还有一些别的详细资料吗?”我问。

    那位高级助产士摇摇头:“我们对产妇都是用的便笺,这样病历就可以随身携带,要是病人的家离我们医院太远,还可以去别的医院生产。然后我们会将分娩信息附在手写便条上收好。”

    电话响了,但那位助产士并没有接,她的精力仍然在我身上:“真是抱歉。我们知道这东西对你一定非常重要。”

    她接电话的时候我在想,原本我对病历本丢失的事情还算轻松,现在却疑虑重重。莫非你的病历本上有你被谋杀的线索?或者只是“丢了”这么简单?我等着那位高级助产士通完电话。

    “病历本丢失这样的事情难道不奇怪吗?”我问。

    助产士一脸苦相:“很不幸,一点儿也不奇怪。”

    这时一个身穿白色条纹服、身材魁梧的医生走过,他停下来插话道:“星期二那天,整整一手推车糖尿病患者的病历本都不见了,管理也太乱了,那么多病历本都不见了。”

    我发现桑德斯医生也来到了护士站,正在查看病历。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

    “真的吗?”我对穿着白色条纹服的医生说,本来我对他的话毫无兴趣。但他继续兴致勃勃地说:“去年他们建圣约翰医院的时候,甚至没人记得建太平间,第一个病人死掉的时候,他们都没地方放尸体。”

    那位高级助产士显然被他的话弄得十分尴尬,我也纳闷他为什么这么口无遮拦地谈论医院的疏漏。

    “医院曾把十几岁的癌症病人转移到别的地方,却没有一个人记得把冷冻的卵子转移过去。”医生继续说,“即使把病治好了,能生孩子的概率也是零。”

    桑德斯医生注意到了我,满怀鼓励地冲我笑了笑:“但我们也不是所有时候都不称职,我保证。”

    “你知道有孕妇付费参加囊性纤维症的治疗吗?”我问。

    我突然改变话题让条纹服医生有些不高兴:“不知道呢。”

    “我也不清楚,”桑德斯医生说,“你知道多少钱吗?”

    “三百英镑。”

    “那很有可能是某个好心的医生或者护士出的钱。”桑德斯医生用体贴的语气说,他再次让我想起了你,这次让我想起了人性中美好的一面。

    “去年肿瘤科是不是有个护士?”他问。

    白条纹医生点点头:“她把所有部门的交通费用都用来给一个她觉得亏欠的老人买衣服了。”

    那位朋克风格的年轻护士插话道:“助产士有时候会帮助困难的妈妈,在她们出院的时候送一些尿布和婴儿食品给她们,偶尔还会送消毒器或者婴儿浴盆什么的。”

    白条纹医生咧嘴笑道:“你是说以前护士的心肠还那么好的时候吗?”

    护士怒目圆瞪,白条纹医生哈哈大笑。

    这时哔哔响了两声,护士站的电话也响了。白条纹医生走了过去,去回复那个哔哔的声音,朋克风格的护士则接下电话,那个高级助产士则在回应护士的蜂鸣器。只留下我和桑德斯医生。我在长相帅气的男人面前总会露怯,更别说这种美男子了。倒不是觉得这样的男人会对我敬而远之,我是觉得他们根本就会把我当作隐形人。

    “你要喝杯咖啡吗?”他问。

    我估摸自己都脸红了,下意识地摇摇头,我可不想接受别人的情感施舍。

    我得承认,虽然我并没有跟托德分手,但我对桑德斯医生却产生了幻想,但我知道应该将这种幻想埋藏在心底。即便我能幻想他喜欢我,但他手上的婚戒也会让我不敢奢望长久或者稳定的关系,或是任何我想维系的感情状态。

    “我把我的详细联系方式告诉那位高级助产士了,万一她找到了苔丝的病历本呢。不过她提醒过我那些病历本可能永远都找不到了。”

    “你是说你觉得她的病历本丢失的事很可疑?”莱特先生问。

    “一开始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但在医院待的时间越久,我越觉得难以想象会有任何罪恶的事情发生在那里。医院似乎处于一个非常开放的环境,人们在这样一个摩肩接踵的空间里工作,我觉得谁也没办法在那种环境下拿走什么东西。虽然我不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

    “酬金的事呢?”

    “圣安妮医院的人似乎并没有感到惊讶,更别说怀疑了。”

    他低头看着警方的电话记录:“芬伯勒警探没有给你回电话,你也没有紧抓着这事不放吗?”

    “没有,因为我又能跟他说什么呢?那些女人都获得了报酬,但我跟医院里的人聊过后,他们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也没觉得奇怪,克拉姆医疗公司马上就要上市了,就连我的未婚夫都觉得那是一个符合逻辑的商业决定。苔丝的病历本丢了,但医院的员工也都觉得很正常。我真没什么要跟他说的。”

    我口干舌燥,喝了一口水后我继续说:“我觉得我钻进死胡同了,我应该继续之前对埃米利奥·科迪和西蒙的怀疑。我知道大多数凶手都顾家,我不知道在哪里听过这句话。”

    但我记得也曾想过凶手和顾家的人本身就是矛盾的。星期天晚上在家里熨衣服、清洁洗碗机的人就顾家,可他们并不是凶手。

    “我觉得西蒙和埃米利奥都有可能会杀她。埃米利奥有明显的动机,西蒙对她神魂颠倒,那些照片就是证据。他们两个和苔丝都跟艺术学院有联系。西蒙是那里的学生,埃米利奥是老师。所以,离开医院后我去了艺术学院,想看看那里会不会有人告诉我什么线索。”

    莱特先生肯定觉得我很狂热,精力充沛。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因此推迟了回家的计划。一方面是因为我不希望连一点儿进展都没有就回家,另一方面是因为我想躲着托德。他打电话说想来参加你的葬礼,但我告诉他不用了。于是他决定尽快飞回美国,到时候会来公寓收拾他的东西。我不想去那里。

    前往艺术学院的那条路上的雪没有清理,大多数窗户也都是一片漆黑。一个带着德国口音的秘书告诉我现在是教师培训的最后三天。她同意帮我贴几张通知。第一张是有关你葬礼的信息,第二张是让你的朋友过几星期来学校对面的咖啡馆见我,我发现这几张通知写得很随意,日期的选择也没什么讲究。我把通知贴在公寓和小卖部旁边,总觉得有些荒唐,不会有人来的,但我还是把通知留在了那里。

    回家后,我发现托德在黑暗中等我,他将兜帽拉了下来抵御雨雪:“我没有钥匙。”

    我以为他带了一把。“对不起。”我说。

    我打开门,进入卧室。

    我从门口看着他一丝不苟地收拾衣服。他突然转过身来,像是要令我猝不及防似的,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对视。

    “跟我走吧,求你了。”

    我的脚步有些踉跄,看着他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我记起了我们在纽约秩序井然的生活,跟这个是非之地相比,那里简直是安全的港湾。但我有条不紊的生活已经成为过去。我可能永远也回不去了。

    “碧翠斯?”

    我摇摇头,这个表示拒绝的微小动作让我一阵眩晕。

    他说会把车还给机场的汽车租赁处。我居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了。汽车租赁费非常昂贵。我们之间这种世俗的对话、对生活琐事的关心让人感觉既熟悉又温馨,我想求他待在我身边,求他留下来,但我不能这么做。

    “你确定不想让我留下来参加葬礼吗?”他问。

    “是的,不过还是谢谢你。”

    我把租来的车钥匙交给他,直到汽车发动后,我才意识到应该把订婚戒指还给他。我揉搓着手上的戒指,透过地下室的窗户看着他驱车远去,直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这辆车的声音跟陌生的车辆没什么两样。

    我坠入寂寞的牢笼。

    我跟莱特先生说了我在艺术学院张贴布告的事情,但没有提及托德的事。

    “要我去拿点儿蛋糕吃吗?”他问。

    我吃惊不小:“那敢情好。”

    我只是用“好”形容此刻的感受,明天我应该拿本字典来。我不由得想,不知道他是出于好心还是也饿了,或者这只是一个表达浪漫的姿态,比方说像过去一样,暗示一起喝杯茶什么的。我居然希望是后一种答案,真是令人吃惊。

    他离开后,我拨通了托德的办公室电话。是他的私人助理接的,但她没能听出我的声音,肯定是我重新说起了英国腔。她把电话接给了托德,我们之间的气氛仍然尴尬,但比之前好多了。我们这段时间在商量卖房子的事,讨论价格什么的。然后他突然改变话题。

    “我在新闻上看到你了,”他说,“你还好吗?”

    “挺好的,谢谢你。”

    “我一直想跟你道歉。”

    “你没什么需要道歉的。真的,是我……”

    “我当然应该道歉。你对你妹妹做的事情都是对的。”接下来我一直沉默,但最后还是我主动问道:“你和卡伦搬进去了吗?”

    他稍稍停顿一下后说:“是的。当然啦,在房子卖出去之前,我仍然会支付我那部分的贷款。”

    卡伦是他的新女友。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有女朋友了,他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既轻松,又有些愧疚。

    “我想你是不会介意的。”托德说,不过我觉得他是希望我介意。他像是强颜欢笑地说:“我希望这段关系跟你我一样,不过情况正好相反。”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如果世上还有平等的感情,”托德语调轻松地说,但我知道现在不该曲解他的意思,我害怕他会继续说,“就让我多爱你一会儿。”

    我们道了别。

    我跟你说过我学过文学,对吗?我对语录的引用可谓信手拈来,但这么做只会彰显我生活的缺失,而不会提升我的文学品位。

    莱特先生拿着蛋糕、端着茶回来了,我们暂停了五分钟,聊的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四季如常的温暖天气、圣詹姆斯公园的球茎植物、你家花园里长出新芽的牡丹。我们一起喝茶时多少有种十九世纪的浪漫,不过我怀疑简·奥斯汀笔下的女主角是否也会用塑料杯喝茶,将蛋糕盛在塑料盒中。

    我感到一阵恶心,蛋糕也吃不下,希望他不会觉得我怠慢了他。

    喝完茶后,我们一起回顾了这几天的笔录,他再次核实了几个要点,然后建议今天到此为止。他得留下来整理一些文书工作,不过仍然陪我走到了前门。他一直等到电梯开门,我安全地进入里面。

    我离开皇家检察署的办公室后就去见了卡莎,我答应过她用两天的薪水购买伦敦眼

    的门票。但我实在太累,四肢沉重得像是根本不受我控制似的。我只想回家呼呼大睡。当我看到伦敦眼排得长长的队伍时,不由得心生厌恶,这活脱儿将伦敦变成了独眼巨人。

    我看到卡莎在队伍前面向我招手。她肯定等了好久了。很多人看着她,像是担心她可能会在摩天轮里生产似的。

    我走到她面前,十分钟后我们便登上了摩天轮。

    随着摩天轮的舱室越升越高,伦敦在我们脚下一览无余,我病怏怏的感觉一下烟消云散了,变得兴高采烈起来。我在想,虽然今天的精神算不上多充沛,但还不至于让人觉得昏天暗地,我觉得这是个好兆头。所以,也许我应该满怀希望地觉得自己已经完好无损地活过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给卡莎介绍着各种景点,叫南边的人挪一挪,好指着大本钟、巴特西电站、下议院威斯敏斯特大桥给她看。我挥舞着手臂向卡莎展示伦敦的时候很是惊奇,不只是为这座城市感到自豪,而且因为这是我曾经居住过的城市。其实我更喜欢住在离大西洋咫尺之遥的纽约,但此刻我莫名地觉得自己就属于这里。

    星期一

    今天早上我破天荒起得很早,布丁则像块毛茸茸的、能发出呼噜声的垫子,趴在我双腿上(我一直不理解你当初为什么要把这只流浪猫带回来)。莱特先生跟我说希望我今天把葬礼那部分讲完。五点三十分我便打消了睡觉的念头,起身去你的花园里看了看。我要先在脑海中演练一遍,以确保自己还记得那些重要的情节。可当我试图集中精力回想时,我的思绪却沉迷于那些美好回忆,停滞不前。于是我将视线转移到枝叶上,那些曾一度干枯濒死的细枝此刻一片繁茂。然而我却害怕宿命,康斯斯普赖被一泡狐狸尿浇死了,所以我在那块地方又种了红衣主教黎塞留,

    估摸这样应该没有狐狸敢造次了。

    这时我感到肩头被披上了一件外套,回身看到卡莎一副困倦的样子,摇摇晃晃地走回床去,你那件长袍睡衣已经遮不住她那隆起的肚子,还有三天就是预产期了。她之前央求我去做她的生产陪护,当她的“助产师”(对比我那些浅显的知识来说,这个词听上去也太时髦了)。你怀泽维尔那会儿只是要我陪在你身边,从没告诉我“助产师”是什么。也许你当时觉得我会对这个词稍有不悦(你是对的)。或者跟你在一起我根本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名头,我是你姐姐,也是泽维尔的亲姨,这就足够了。

    你也许会认为这是在搞砸了你那件事后,卡莎给我的第二次弥补的机会。可说来容易,实际上没那么简单。 她又不是能走会说的百忧解

    ,随时随地能帮我排忧解难。不过她总是要我往前看。还记得托德跟我说过“生活总要继续”这句话吗?我的生活不可能回到你活着的时候,可我好想让时间停下来,撇下你继续前行太自私了。但卡莎肚子里日渐长大的宝宝(她早知道是个小丫头)是最直观的见证,时刻提醒我生活在继续——是与死亡完全对立的。我不知道是否存在象征生命的东西。

    阿米亚斯说得没错,鸟儿一大早就会在外面吵个不停,它们叽叽喳喳地叫了快一小时了。我试图回忆阿米亚斯告诉过我的那个演唱顺序,我想现在该是云雀鸣唱的时候了吧。当我听到自以为是森林云雀的啼啭声时,竟有那么点儿惊讶于它神奇的安抚效果,那声音就像巴赫前奏曲,让我又想起了你的葬礼。

    就在我入住小哈德森旧卧室的前一天晚上——那时我已经好几年没睡过单人床了——发现床真的好窄,床单包得紧紧的,沉甸甸的鸭绒被给人一种安全和舒适的感觉。我是早上五点半起床的,可当我下楼时发现母亲早就在厨房里忙活了。餐桌上有两杯咖啡,她递了一杯给我。“我本可以把你的那杯咖啡带上楼给你,不 过我不想叫醒你。”我在没尝之前就知道咖啡已经凉了。窗外黑漆漆的,冷雨重重地敲打着地面。母亲心烦意乱地拨开窗帘,像是能看到窗外什么东西似的,然而窗外仍是漆黑一片,她只能看到自己在玻璃窗上映出的身影。

    “人去世以后就会成为你记忆中不同年龄段的样子,对不对?”她问我。就在我正琢磨如何回答的时候,她又继续说:“可能你想到的是苔丝长大了的样子,因为你们一直很亲密。可当我醒来时,我想到的却是她三岁时的模样,穿着我从伍尔沃斯给她买的小仙女裙子,还戴着警察头盔,而她的魔法棒是把木勺。昨天我在公交车上想象着怀抱着出生仅有两天的她,我能感受到她的温度。我还记得她的小手抓着我手指的样子,那只手太小了,甚至都握不住我的手指头。我还记得她头的形状,当时我就拍着她的颈背,直到她沉沉地睡去。我记得她身上的气息,闻起来是那么的天真无邪。别的时候,我记忆中的她是十三岁的样子,那么漂亮,每次有男人盯着她看时我都担心得很。这些不同年龄段的苔丝都是我的女儿。”

    上午十点五十五分,我们步行去教堂,寒风卷着冰冷的雨水打在我们的脸上和腿上。母亲的黑裙子湿漉漉地紧贴着她的衬衣,我的黑靴上也溅得都是泥巴。不过我倒是很喜欢风雨交加的天气,寒风刺痛地刮着脸颊。我知道,这里可不是满眼枯萎,到处都是石楠的荒野,而是星期四清早的小哈德森,去往教堂的道路两旁停满了排成长龙的汽车。

    一百多号人在寒风斜雨中站在教堂门外,有些人撑着伞,有些人只戴着防风帽。起初我以为是教堂还没有开门,后来才意识到是因为人太多,教堂里根本无法容下那么多人。在这样的气氛和雨丝中,人群里我只瞥见了芬伯勒警探和他身边的女警弗农,而看不清其他人的模样。

    我望着教堂外的人群,想到挤在教堂里的另一部分人,他们每个人都带着各自对你的记忆——你的音容笑貌、做过的事说过的话——这些有关你的碎片都组合起来,能拼成一幅你的模样,这样就可以拥有完整的你了。

    彼得神父在通往教堂的墓地门口处接见了我们,他撑着伞为我们遮雨,告诉我们唱诗班已经安排妥当,还弄了几把富余的椅子,可教堂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他带着我们穿过墓地朝教堂的大门走去。

    就在我跟着彼得神父往里走的时候,我瞥见了一个男人的背影,孤零零地伫立在墓地里。他光着头,衣服都湿透了,旁边是安放你棺材的墓穴,他就那样驼着背站在边上,是父亲。这些年我们一直在等他,然而他从未出现过,而如今他却在这里等你。

    教堂的钟声敲响了,没有比这更瘆人的声音了。那声音是与这人世无关的韵律,毫无生命的悸动,只是象征着丧亲之痛的机械撞击声。现在,我们得走进教堂了。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从一座摩天大楼的顶层窗户走出来似的,内心是那样的不可思议又满是恐惧。我想母亲也会有同样的感受吧。每一步都会靠近那个残酷的结局,你的身体将被埋葬在被雨水浸透的土里。这时我感到有一只臂膀搂住了我,是父亲。他的另一只臂膀搂紧母亲,护送着我俩走进教堂。当母亲看到你的棺材时,我能从父亲身上感受到她的战栗。父亲一直用他的臂膀搂着我们,朝着看似无尽的过道走去。后来他握着我们的手在我俩中间坐了下来,这是我第一次对人与人之间的触碰这般心存感激。

    我突然转身,瞥了一眼拥挤的教堂和外面站在雨中的人群,思索着凶手是否就藏身其间,就在我们当中。

    母亲已经对葬礼弥撒要求面面俱到,我很满意,这样你就没这么快下葬了。你从不喜欢布道,但我想你一定会被彼得神父的布道感动。前一天是情人节,或许是因为这个,彼得神父讲到了不求回报的爱。我想我还能记得,大概是这样的:

    “当我谈到不求回报的爱时,大部分人可能会想到浪漫的爱情,然而现实中还有各种各样的爱,即使这些爱索求回报,也未必都还得清。一个牢骚满腹的年轻人是不会像母亲爱他那 样去爱母亲的;一位满嘴脏话的父亲也不可能用自己孩子那样天真无邪的爱去爱孩子。然而悲痛是这世上最无私的爱,我们对于已经去世的人无论爱得多么深切、多么长久,他们也无法再回应我们的爱了,至少感觉上如此……”

    在教堂里做完弥撒后,我们到外面将你葬下。

    无情的雨水早已将这片白雪皑皑的墓地弄得泥泞不堪。

    彼得神父开始举行安葬仪式:“让我们把我们的姐妹苔丝和孩子泽维尔托付给仁慈的上帝吧,现在将他们的身体交给大地,尘归尘,土归土。我们怀着坚定的信念希望他们得以永生。”

    我想起里奥的葬礼,那时我十一岁,你六岁,我握着你的手,感觉到你的小手软软地裹在我的手心里。当神父说道“怀着坚定的信念希望他得以永生”时,你转身对我说:“我不要什么信念和希望,我就是要他永生,碧儿。”

    在你的葬礼上,我也不要什么信念和希望,可教堂本身也只是一种希望,没有谁能承诺生命走到尽头以后就是永恒的欢乐。

    你的棺材被下葬到那个很深的墓穴里,我看着它擦过露在外面的草根,滑向底部,越来越深。如果能再次握住你的手,我愿付出任何代价,让我做什么都行,哪怕一次,哪怕只有短短的几秒钟,任何代价我都心甘情愿。

    雨点敲打在你的棺材上,发出嗒嗒嗒的声音。

    “嗒嗒嗒,嗒嗒嗒,我听到了雨点的声音。”

    这是我五岁时唱给你的那首歌,当时你刚出生不久。

    棺材抵达了巨大墓穴的底部,而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也随着你落入了泥里,躺在你身边,伴你一同死去。

    母亲走上前去,从她的外衣口袋里拿出一把木勺,松开手指的瞬间,木勺掉到了你的棺材上。那是你儿时的魔法棒。

    而我则向里面把我们的邮件扔了进去,那些邮件的落款写着“无尽的爱”,标题是姐姐,昵称落的是碧儿,想来这样的举动对别人来说不算隆重也无足轻重,但这是你我联系的纽带,都是些琐碎的小事。你知道我不会用字母形状的意大利面拼词,可我把元音都给了你,这样你就可以造出更多的词来。我知道你以前最爱紫色,后来变成了亮黄色(

    “赭色是很有艺术气质的词,碧儿。”

    ),你知道我喜欢的是橙色,直到后来我发现灰褐色更有深度,你为此还嘲笑了我一番。你知道的,我第一个奇特的瓷器动物是只猫咪(还是你从自己零花钱里拿出五十便士借给我买的)。有次我把我的衣服从学校箱子里都拿了出来,满屋子乱扔,那是我唯一一次恼火。我记得你五岁那会儿,整整一年里,每晚都跟我一起爬到床上,我们把共有的东西统统扔到地上,把我们姐妹情谊健壮的根茎、繁茂的叶子和轻柔绽放的美丽花朵统统扔掉。而我现在独自站在这里,失魂落魄。

    我所能做的只有对你无尽的思念。思念是什么?泪水刺痛我的脸庞,所有的情感如鲠在喉,胸腔被掏空了一般。这就是我现在的样子吗?在这二十一年爱你的岁月里,除了思念我一无所有。难道因为你是我情感的基石,那块伴随我从孩提时代一路走来的基石,才使得我的感情世界一直正常吗?这一切会随你的离去而消失吗?一无所有的恐惧感如同鬼魅一样阴魂不散,而今我再也不是谁的姐姐了。

    我看到父亲抓起一把泥土,可当他握着那把泥土举在你棺材上方时,怎么都不忍松开手指。他将手插进衣兜,让泥土落在了兜里而不是你的身上。彼得神父代替他将第一撮冰冷的泥土撒下去,父亲看着泥土在棺材上散落开来,痛苦也随之在他的心里弥漫。我走到他身边,将那只沾满泥土的手握在我手里,泥土在我们柔软的掌心间摩擦着。父亲满怀慈爱地凝视着我,一个自私的人仍然拥有爱他人的能力,不是吗?即使他们曾伤害了别人,令人失望过。我,以及所有人,都该理解这点。

    在他们往你的棺材上撒泥土的时候,母亲一直沉默。

    内心爆炸是没有声响的。

    我到达皇家检察署办公室时,母亲心底那股压抑的尖叫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回荡。今天是星期一,人很多。我一走进封闭式电梯就开始担心起来,我经常这样害怕手机被屏蔽收不到信号,卡莎如果那时候生产的话,就会联系不上我。我一出三楼便马上查看是否收到短信,还好没有。我还查看了下寻呼机,只有卡莎有我寻呼机的号码,没错,这样担心似乎有些过头了,但这就像我最近信奉天主教一样,有玫瑰香念珠和印度熏香相伴,我定会变成一个体贴入微的人,寻呼机和特设的铃声都是专门为她服务的。我不是一个生来就懂得体贴的人,好在我最终学会了,但我还做不到很自然地将其视为自我本能的一部分。哦,还有我对卡莎的担心,或许那是我暂时转移思念的方式,将它寄托在活着的人身上。我需要生的象征。

    我走进莱特先生的办公室,这天早上他并没有冲我微笑,或许是因为他知道今天我们要以你的葬礼为开篇吧,或许我周末所觉察到的浪漫火花,已被现在所讲的事浇灭了吧。我的证词主要是关于凶手的,不是描写爱情的十四行诗。我敢打赌,阿米亚斯 的鸟儿不会互相吟唱这类事情。

    他拉下百叶窗,将春天明媚的阳光挡在外面,室内昏暗的光线似乎很适合讨论你的葬礼。今天我会尽力避开我身体的问题,正如我说的,我没有权利抱怨,当你的身体已被永远地破坏,那个时候我早已没有权利去抱怨什么了。

    我跟莱特先生讲了你的葬礼,主要说事情的经过,未曾触及感情。

    “她的葬礼给了我两个重要的启迪,尽管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点。”我讲道,省去了那段心路历程——那段我看着你的棺材被泥土一点点掩埋时让人窒息的煎熬,“首先,我知道了埃米利奥·科迪一定会等到泽维尔出生后再动手,如果真是他杀害了苔丝的话。”

    莱特先生对我为何会突然讲起这个毫无头绪,但我想你是知道的。

    “我一直清楚埃米利奥有杀人动机,”我继续讲道,“他与苔丝之间的不伦之恋威胁到了他的婚姻和工作。事实上,他的妻子在发现他们私情的时候并没有离开他,而他自己根本不知道妻子那边的情况。但如果凶手是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婚姻和事业,他为什么不在苔丝拒绝流产时杀掉她呢?”

    莱特先生听完点点头,我想他开始对这个逻辑感兴趣了。

    “我还记得在场景重现的节目播放后,是埃米利奥·科迪告诉警察苔丝已生下孩子。我估摸后来他肯定又找过她或者跟她通过话。埃米利奥已向警局正式投诉了我,所以我必须十分小心,以确保他不会跟警察说我纠缠他。我之前给他打过电话,问他还想不想要回他那些关于苔丝的画作,他火冒三丈,但还是想要回画。”

    身处你的公寓时,埃米利奥看起来像个庞然大物,他性如烈火,简直要把整个公寓吞没。他打开每幅裸体画——这是在检查我有没有毁坏它们吗?还是担心我在上面添枝加叶?抑或是说只是想再看看你的身体?他暴躁的声音叫人生厌。

    “根本没必要让我妻子知道苔丝和囊性纤维症这档子事。现在她正在检测自己是否为该基因的携带者,我也一样。”

    “她的做法是明智的,而你很明显是基因的携带者,否则泽维尔也不会患这种病。只有父母双方都携带该基因,孩子才会患病。”

    “我很清楚遗传规律,基因顾问已经给我们普及过相关知识了。但我未必就是孩子的父亲。”

    我被他的话弄得目瞪口呆,他耸耸肩:“她在性方面很不检点,很有可能还有其他情人。”

    “如果真是这样,她会告诉你,我也会告诉你,她不可能撒谎的。”

    他默不作声,因为他知道我讲的是实话。

    “是你打电话告诉警察她生下泽维尔了,对不对?”我质问道。

    “我认为这样做完全正确。”

    我真想反驳他,他就没做过“对的事”。但这并不是我要质问他的原因。“如此说来,她也一定告诉你泽维尔已经死了的事实?”

    他又一次沉默了。

    “是电话里谈的,还是当面谈的?”

    他拿起你的画,转身要走。可我站在门口挡着。

    “她想要你为泽维尔的死承担责任,对不对?”

    “你得弄清楚,她告诉我怀孕的时候,我就很明白地表过态,我跟她说我是不会以任何方式帮助她的,也不会帮助那个孩子。我不是孩子的父亲。她对此也没怎么吵闹。她甚至说过孩子不用我管或许会过得更好的话。”

    “没错,但泽维尔死后呢?”

    他放下手里的那些画,我一度觉得他会一把推开我,然后一走了之。可他做了个戏剧性的投降动作,真是可笑至极,幼稚得让人作呕。

    “你是对的,我投降。她当时威胁说要揭发我。”

    “你的言外之意是说她要你承认你是泽维尔的父亲?”

    “是的。”

    “她的孩子死了,她只是希望孩子的父亲不要觉得他是个耻辱。”

    他两手仍举在头顶,攥紧拳头。曾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会打我,但随后,他把双手放下来,垂在身体两侧。

    “有个男孩总是拿着该死的相机围着苔丝转,你该质问的是他。他对苔丝那么痴迷,嫉妒心又那么强。”

    “我很清楚要是泽维尔还活着的话,苔丝不会对埃米利奥提任何要求。”我说,“可当泽维尔死了,她就不能忍受埃米利奥不认孩子了。”

    当我看到父亲站在你的墓旁忏悔,就在你的尸体葬进泥泞冰冷的墓穴的那一刻,他作为父亲一步步走近你,你无法否认一个已经死去的孩子。

    莱特先生稍微停顿了一会儿才提出下一个问题:“你相信他说的关于西蒙的事情吗?”

    “我对他和西蒙都怀疑,可我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警方将苔丝的死因定为自杀,对此我也没有证据反驳。”

    我跟莱特先生讲了我同埃米利奥交锋的经过,我把自己当成了侦探,但最重要的是我是你的姐姐。我必须把这点告诉他,保不准这和这个案子有些许联系。这样坦露心迹有些尴尬,但我不能再一味地谦让、羞怯,哪怕他对我的印象不好也在所不惜,于是我继续讲下去。

    埃米利奥站在敞开的前门外,愤怒之下,他的汗水从脸上的毛孔里渗了出来,手中拿着你的裸体画。

    “你还不明白,是吗?我和苔丝之间只有性,我们的性关系非常和谐,仅此而已。苔丝知道这个。”

    “你难道就没想过,像苔丝这样的年轻人就不会把你当成父亲吗?”

    这是我的观点,尽管你否认过多次。

    “不,我并不这样想。”

    “因为她的亲生父亲离开了,你作为她的导师,就不觉得她会向你寻求更多的东西,而不仅仅是性爱吗?”

    “我不觉得。”

    “我倒希望不是,她已经够失望了。”

    我真高兴我终于当着他的面讲出了那句话。

    “或许她是想打破成规呢,”他说,“我就是那个规矩之外的人,没准她喜欢的就是这个。”他的语气中带着调戏的意味,“禁果总是更能勾起性欲,不是吗?”

    我一言不发,可他却向我靠近,几乎跟我贴面。

    “但你对性不感兴趣,对吧?”

    我仍然保持沉默,而他就在一旁等待,等待我的反应。“苔丝说过你只会在感情稳定后才会跟人发生关系。”

    我感觉他的眼睛在盯着我,像是在窥探我的内心。

    “她说你只是为了稳定才选择一份枯燥的工作,而你选择未婚夫的标准也是如此。”他在试图剥开我们姐妹情谊的保护层,继续讲道,“她还说相比快乐,你宁愿选择安全。”他觉得自己已经命中了目标,于是穷追不舍,“她还说你畏惧生活。”

    你说得没错,在你看来,其他人的生活或许就像在生命的蓝色海洋里航行,只是偶尔会有暴风。于我而言,生活通常就是一座陡峭、凶险的山。还记得我告诉过你,生活好比是在攀岩,我的脚底必须站稳,牢牢地抓住工作和住所之间的这根安全绳。

    埃米利奥仍旧盯着我的脸,期待看到我被你背叛和伤害后的痛苦。可恰恰相反,我被你深深感动了,我感到你我之间更加亲密,你比我更了解我自己——却仍然爱着我。你那么善良,从没有跟我说起过你了解我的恐惧,让我能够保住我作为姐姐的颜面。我多希望能早些告诉你。如果我有勇气从我人生那座险峻大山的山腰处望去,一定可以看到你在天空里无忧无虑地自由翱翔,没有安全绳的束缚。

    也没有安全绳保你周全。

    好希望你觉得我找回了一丁点儿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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