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悚小说天王斯蒂芬·金作品精选-第五部 除魔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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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部 除魔仪式

    一切尚未结束。湿气

    渗出窗帘,丝网

    腐败。卸下机器的

    皮肉,不再建造

    桥梁。你要凭着何种空气

    横穿大陆?让话语

    随意坠落吧——文字或许

    会将爱撞偏。这将是罕见的

    浩劫。他们想要拯救太多

    洪水已经完成使命。

    ——威廉·卡罗斯·威廉斯,《帕特森》

    观看,并且记得。观看这片土地,

    横穿工厂和绿茵,直到远方。

    当然,在那里,他们会让你通行。

    记得询问森林和沃土。

    你听见什么?土地说了什么?

    这里有人了,不是你的家。

    ——卡尔·夏皮罗,《浪游记事》

    第十九章 守候之夜

    德里图书馆/凌晨一点五十分

    本·汉斯科姆讲完银弹头的故事之后,大伙儿还想再聊,迈克却要他们都去睡觉。“今天已经够了。”他说,但他似乎在讲自己。贝弗莉觉得他神色疲惫扭曲,看起来病恹恹的。

    “但我们还没讲完啊,”埃迪说,“之后的事呢?我还是想不起来——”

    “迈克说、说得对,”威廉说,“会想起来的就会想起来,不会想起来的就、就不会想起来。我想我们会想、想起来的,想起必须想起的部、部分。”

    “也许这样对我们最好。”理查德说。

    迈克点点头说:“明天见。”说完瞄了一眼时钟,“应该说今天见。”

    “还是在这里吗?”贝弗莉问。

    迈克缓缓摇头:“我建议明天在堪萨斯街碰面,威廉之前藏脚踏车的地方。”

    “我们要去荒原。”埃迪说,说完忽然打了个冷战。

    迈克又点点头。

    所有人面面相觑,没有说话。接着威廉站起来,其他人也跟着起身。

    “我希望你们今晚小心一点,”迈克说,“它来过这里,也可能会去你们去的地方。不过,今晚的聚会让我感觉好多了。”他看向威廉,“我觉得还是办得到的,你不觉得吗,威廉?”

    威廉缓缓点了点头,说:“没错,我想应该是。”

    “它也知道这一点,”迈克说,“因此它会想尽办法让局势站在它那边。”

    “要是它出现了怎么办?”理查德问,“捏着鼻子、闭上眼睛转三圈,脑子里想着好事情?还是对它撒魔粉?唱猫王的老歌?到底怎么办?”

    迈克摇摇头:“要是我能回答,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我只知道有另一股力量——至少在我们小时候——希望我们活着,将事情做个了结。也许那一股力量还在。”他耸耸肩,动作很疲惫,“我本来以为今晚会有两个人甚至三个人缺席,不是失踪就是死了,但你们都出现了,让我对接下来抱着一丝希望。”

    理查德看了看表:“现在是一点十五分。有趣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对吧,干草堆?”

    “哔哔,理查德。”本说,说完疲倦地笑了。

    “你想和我一、一起走回旅馆吗,贝弗莉?”威廉问。

    “好啊。”她已经在穿外套了。图书馆此刻安静、阴暗得令人害怕。威廉觉得过去两天的种种忽然追了上来,压在他背上。如果只是疲倦还好,但却不然:他感觉自己就要崩溃了,他像是正在做梦,脑海中都是偏执的妄想。他感觉被人盯着。也许我根本不在这里,也许我正在苏瓦德医生的疯人院,隔壁是伯爵的宅邸,对面是伦菲尔德。他和苍蝇一起,我和怪物一起,我们两人都认为有派对,穿得很华丽,但不是燕尾服,而是紧身束缚衣。

    “你呢,理、理查德?”

    理查德摇摇头说:“干草堆和卡斯普布拉克会带我回家。对吧,两位?”

    “当然。”本说。他瞄了贝弗莉一眼,看见她在威廉身旁,站得很近,忽然心头一痛。他几乎忘记那种痛楚了。新的回忆陡然浮现,他差一点就抓着了,却还是让它飘走了。

    “你呢,迈、迈克?”威廉问,“想跟我和贝一起走吗?”

    迈克摇摇头说:“我得先——”

    这时,贝弗莉忽然尖叫一声。她的叫声划破了寂静,被头上方的圆顶接收了,回音有如报丧女妖的笑声,在他们四周飞舞回荡。

    威廉转身看她。理查德刚拿起椅背上的运动外套,吓得松手放开。埃迪将空的杜松子酒瓶扫到地上,哗啦碎了一地。

    贝弗莉倒退几步,伸出双手,脸色白得像铜版纸,深陷在眼窝里的暗紫色双眼瞪得老大。“我的手!”她尖叫道,“我的手!”

    “怎么——”威廉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鲜血从她颤抖的指间缓缓滴落。他正想上前,突然觉得掌心热辣辣的,不是很痛,有点像旧伤复发的感觉。

    他手上的旧疤(在英国重新出现的疤痕)裂了,正在流血。他转头望去,发现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也在流血。迈克、理查德和本的手也是。

    “我们会一起到最后,对不对?”贝弗莉说。她已经哭了。哭声和尖叫声一样被空荡寂静的图书馆放大了,仿佛图书馆也跟着哭了。威廉觉得自己再听下去一定会疯掉。“神啊,求求你,我们要一起到最后。”她啜泣着说,一边鼻孔流出鼻涕。她用颤抖的手抹掉鼻涕,更多血滴到了地上。

    “快、快、快点!”威廉说着抓住埃迪的手。

    “什么——”

    “快点!”

    威廉伸出另一只手。过了一会儿,贝弗莉握住他的手,脸上依然挂着泪。

    “没错,”迈克说,他看来头晕目眩,好像嗑了药一样,“没错,就是这样,对吧?又开始了,对不对,威廉?又从头开始了。”

    “没、没错,我、我想——”

    迈克握住埃迪的手,理查德牵起贝弗莉的另一只手。本望了他们半晌,接着像做梦一样举起血淋淋的双手走到迈克和理查德之间,握住两人的手。所有人围成一圈。

    (啊Chüd这就是除魔仪式乌龟也帮不了我们)

    威廉开口尖叫,但没有声音。他看见埃迪头往后仰,脖子青筋暴露,贝弗莉的臀部高潮似的猛力颤了两下,和点二二手枪击发一样剧烈短促。迈克的嘴动得很奇怪,仿佛同时在笑又很难过。砰砰的开门、关门声在寂静的图书馆里回荡,有如滚动的保龄球。期刊室里没有风,杂志却在空中旋转飞舞。卡罗尔·丹纳的办公室里,IBM打字机忽然活了过来,打出几行字:

    他双手

    握拳打在

    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了

    他双手握拳打在

    打字机卡住了,吱吱作响,里面的电子零件负载过量,发出打嗝般的声音。第二书区的神秘学图书书架突然翻倒,埃德加·凯西、诺查丹玛斯、查尔斯·福特的著作和伪经散落一地。

    威廉忽然觉得力量大增。他隐约察觉自己勃起了,每根头发都竖了起来。圆圈的力量真是惊人。

    图书馆里所有的门同时关上。

    服务台后方的老爷钟敲了一响。

    响完就停了,好像有人关上开关一样。

    所有人松手,一脸茫然面面相觑,沉默不语。力量慢慢消退,威廉觉得可怕的厄运感蹿了出来。他看了看伙伴苍白紧绷的脸庞,接着低头看手。血迹还在,但斯坦利·乌里斯一九五八年八月用可乐瓶碎片划出的伤口又愈合了,只留下绞绳一般的歪斜白线。威廉想,上回是我们七人最后一次在一起……斯坦利在荒原帮我们划出伤痕。斯坦利不在这里,他死了。这回将是我们六人最后一次在一起了。我知道,我感觉得出来。

    贝弗莉挨着他颤抖,威廉伸手搂住她。其他人都看着他,瞪大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长桌上凌乱地摆着空瓶、杯子和满出来的烟灰缸,有如一座光之岛。

    “够了,”威廉沙哑地说,“今天晚上的余兴节目已经够了,留一点把戏下次用吧。”

    “我想起来了,”贝弗莉说。她抬头看着威廉,双眼圆睁,苍白的脸颊上沾满泪水。“我全都想起来了。你们被我爸发现了。大家逃跑。鲍尔斯、克里斯和哈金斯。我拼命跑。下水道……鸟……它……我全都想起来了。”

    “没错,”理查德说,“我也想起来了。”

    埃迪点点头说:“抽水站——”

    威廉说:“还有埃迪——”

    “回去吧,”迈克说,“好好睡一觉,很晚了。”

    “和我们一起走吧,迈克。”贝弗莉说。

    “不行,我得锁门,还得写一些东西……这次聚会的细节。不会很久的,你们先走吧。”

    所有人朝门口走,没什么交谈。威廉和贝弗莉一起,埃迪、理查德和本跟在后头。威廉帮贝弗莉扶门,她低声道了谢,踏上馆外宽阔的花岗岩台阶。威廉觉得她看起来好年轻、好脆弱……他沮丧地察觉自己可能又会爱上她。他试着回想奥黛拉,但她感觉好遥远。弗利特可能才刚日出,送牛奶的人开始工作,而她还在家里睡觉。

    德里上空再度乌云密布,浓浓的雾气低低笼罩着空荡的街道。德里活动中心那栋狭长的维多利亚高楼矗立在黑暗中沉思着。威廉想起“走进活动中心的都是孤家寡人”那句话,忽然很想大笑,好不容易才忍了下来。他们的脚步声感觉很吵,贝弗莉伸手碰了碰他的手,威廉感激地牵住她。

    “我们还没准备好就开始了。”她说。

    “我们有可、可能准、准备好吗?”

    “你的话就会,威老大。”

    握着她的手突然变得既美好又必要。他想象自己第二次触碰她的乳房,不晓得那会是什么感觉。在这漫漫长夜结束前,他有机会知道吗?她的乳房更丰满、更成熟了……当他的手覆上她的阴部,将会碰到毛发。他心想,我爱你,贝……现在还是。本也爱你……现在还是。我们当时爱你……现在依然爱你。我们最好爱你,因为事情开始了,不能回头了。

    他回头朝半条街外的图书馆看了一眼。理查德和埃迪站在台阶最上面,本在台阶下方看着他们。隔着有如飘忽透镜的低矮雾气,威廉看见他手插口袋垮着肩膀,仿佛变回了十一岁的小男孩。没关系,小本,爱是最重要的,还有关怀……渴望才是一切,而非时间。当我们走入黑暗,或许只能带着爱情。这样的安慰很冰冷,我知道,但聊胜于无。

    “我父亲知道了,”贝弗莉忽然说,“我有一天从荒原回家,发现他知道了,就是知道了。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他生气时都会对我说什么?”

    “说什么?”

    “‘贝,我很担心你,’他总会这么说,‘非常担心。’”她笑了,但身体在颤抖,“我觉得他想伤害我,威廉。我是说……他之前也伤害过我,但最后一次不一样,他……呃,他很多地方都很奇怪。我爱他,非常爱,可是——”

    她看着他,似乎希望他替她说。但他没讲。她迟早得自己开口。他们此刻已经承担不了谎言与自欺了。

    “我也恨他。”她说,说完一只手抽搐似的放在威廉手上,放了很久,“我从小到大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这件事。我觉得要是说出来,一定会当场被神处死。”

    “那就再说一次吧。”

    “不要,我——”

    “说吧。说出来很痛,但也许它已经积压太久,溃烂了。说吧。”

    “我恨我爸,”她说完开始无助地啜泣,“我恨他,怕他,讨厌他。我在他心中永远不够好。我恨他,真的恨他,但又很爱他。”

    他停下脚步紧紧抱住她,她急切地伸开双臂搂着他,泪水沾湿了他的颈侧。威廉清楚地感觉到她的身躯,成熟而又紧实。他微微侧身,不想让她发现自己勃起了……但她立刻又贴过来。

    “我们那天早上在荒原玩,”她说,“玩捉迷藏之类的,没什么危险的游戏。我们连提都没提到它,至少早上没有……我们有一阵子几乎每天都会谈到它,你还记得吗?”

    “对,”他说,“有一阵、阵子,我记得。”

    “那天是阴天……很热。我们玩了快一上午。我十一点半左右回到家,想先洗个澡,然后吃个三明治,喝点汤,再回荒原继续玩。我爸妈那天都要工作,但他却在家里,没有出去。”

    下主大街/上午十一点半

    她才刚进门,他就将她一把扔进客厅。她吓得尖叫,但马上就停了,因为她狠狠地撞到墙上,肩膀都麻了。她跌在松垮的沙发上,惊慌地左右张望。客厅的门啪一声关上,父亲刚才就站在门后。

    “贝,我很担心你,”他说,“有时非常担心。你知道的,我跟你说过了,不是吗?我敢说我一定讲过。”

    “爸爸,怎么——”

    他缓缓走过客厅,神情阴森哀伤,若有所思。她不希望他一直那副表情,可惜事与愿违,那表情就好像静止水面上的浮尘挥之不去。他无意识地咬着右手的关节,身着卡其裤,她低头瞥见他的高筒靴在母亲的地毯上留下了鞋印。我得去拿吸尘器,她慌乱地想,把地毯吸干净。要是他手下留情,要是他——

    是泥巴,黑泥。她心里响起了警报。她才刚跟威廉、理查德、埃迪他们从荒原回来,那里的泥巴又黑又黏,和爸爸鞋子上的泥巴很像。就是那块沼泽,长满和骨头一样白的矮树,还有理查德称之为竹子的植物。风一吹,竹子就会硿硿作响,很像巫毒教的鼓声。她父亲是不是去了荒原?他是不是——

    啪!

    他的手划出一大圈打在她脸上,让她一头撞上墙壁。他拇指插进皮带,用森冷漠然的好奇神情望着她。温热的鲜血从她左边嘴角流出来。

    “我看得出来你长大了。”他说。她以为他还会说点什么,结果好像没了。

    “爸爸,你在说什么?”她低声颤抖地问。

    “你要是敢说谎,我就打得你只剩半条命,贝。”他说。她忽然惊慌地发现他没有看着她,而是盯着沙发墙上的印刷相片。她的思绪再度狂奔,回到四岁那年,她坐在浴缸里,拿着蓝色塑料船和肥皂,她深爱的父亲高头大马,穿着灰色斜纹吊带裤和T恤跪在她身旁,一手拿着橘子汽水,另一手拿着毛巾帮她的背抹肥皂,一边说:“贝贝宝,露出你的耳朵来,你妈妈需要马铃薯做晚餐。”她听见年幼的她咯咯笑了,看见她抬头望着他头发微白的脸庞,觉得这张脸永远不会变。

    “我……我不会说谎骗你,爸爸,”她说,“怎么了?”泪水来了,他的身影慢慢颤抖模糊了起来。

    “你和一票男孩子到荒原去玩了?”

    她心脏猛跳,目光再度飘向他沾满泥巴的鞋子。又黑又黏的泥巴。只要踩进去太深,泥巴就会吸住球鞋或便鞋……另外,理查德和威廉都认为走到底就会变成流沙。

    “我偶尔会去那里——”

    啪!长满硬茧的手再度扫了过来。她哀号一声,又痛又怕。他脸上的神情让她恐惧,他不看她也让她害怕。他有地方不对,状况愈来愈差……万一他想杀死她怎么办?万一

    (哦别想了贝他是你爸爸爸爸不会杀死女儿的)

    他失控了怎么办?万一——

    “你让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她完全听不懂他讲什么。

    “把裤子脱了。”

    她更困惑了。他讲话似乎毫无头绪,让她听得很不舒服……甚至想吐。

    “什么……为什么?”

    他又举起手,她往后缩。“把裤子脱了,贝,让我看你是不是完好如初。”

    她心里浮现一个新的景象,比之前的都疯狂:她看见自己脱下牛仔裤,一只脚竟然跟着断了。父亲在客厅追她,用皮带抽她,她只能一只脚跳着逃开。她爸爸大喊:我就知道你不是完好如初!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爸爸,我不知道你——”

    他大手一挥,但不是甩她巴掌,而是抓住她。他手指狠狠嵌进她肩膀里,让她痛得尖叫。他把她拉起来,头一回正眼看她。眼前的景象让她再次尖叫出声。她看见……什么都没有。她父亲消失了。八月的清晨令人昏昏欲睡,贝弗莉突然明白刚才只有她和它在公寓里。但不像她一周半前在内波特街那样,她并没有感觉到强烈的力量和纯然的邪恶。她父亲的“人味”稀释了它。但它确实在,操纵了他。

    他将她甩到一旁。她撞到咖啡桌,整个人跌倒趴在地上,发出一声哀号。就是这样,她心想,它就是这样运作的。我要告诉威廉,让他明白。整个德里都是这样,它只是……它只是有洞就钻,趁隙而入而已。

    她翻了个身。父亲朝她走来,她坐着闪开,头发扎进眼睛里。

    “我知道你去了那里,”他说,“人家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呢,不相信我的贝会和一票男孩子厮混。结果今天早上我亲眼看到了,看到我家的贝和一群男生出去!”想到这点似乎让他再次怒火中烧,干瘦的身躯猛力颤抖,仿佛通了电流。“还不到十二岁!”他大吼道,接着朝她大腿踹了一脚,让她痛得尖叫。眼前的事实或想法(管它是什么)令他咬牙切齿,有如担心嘴边肉被抢走的饿犬。“你还不到十二岁!十二岁!还不到十二岁!”

    他又踹了一脚,贝弗莉匍匐闪躲,两人已经进到厨房了。他的工作靴踢到炉台下方的抽屉,震得里头的锅碗瓢盆哐啷作响。

    “不准躲,贝,”他说,“你再这样躲我,我就让你更难看。相信我,相信你老爸,这件事很严重。跟一群男孩子厮混,让他们对你胡作非为,而且你还不到十二岁。天哪,这还不严重吗?”他抓住她肩膀,将她一把拉起来。

    “你长得很漂亮,”他说,“很多人想上漂亮女孩,很多漂亮女孩喜欢被上。你被他们当成发泄工具了吗,贝?”

    她终于明白它在他脑袋里灌输什么了……只不过她晓得那样的想法一直都在,只是被它捡现成拿来用罢了。

    “没有,爸爸。我没有,爸爸——”

    “我看见你抽烟了!”他咆哮道,说完又打了她。这回用的是手掌,力道大得让她像醉汉一样踉踉跄跄扑向餐桌,趴在桌上。她感觉背上一阵剧痛。盐罐和胡椒罐掉到地上,胡椒罐碎了,黑色颗粒有如花开花谢一般四散而出。他的声音听起来太低沉了。她看着他的脸,看见他异样的神情。父亲正盯着她的胸脯看。她突然察觉上衣跑出来了,而且她没穿胸罩——她当时只有一副胸罩,而且是运动胸罩。她的思绪飘回内波特街的房子,威廉脱下自己的衬衫给她。她那时就意识到自己的乳房抵着薄薄的棉衫,但他们偶尔飘来的目光并没有冒犯她,感觉很正常。威廉的目光尤其正常,就算很危险,也让人感觉温暖。

    此刻的她既害怕又羞耻。难道她父亲错了吗?难道她完全没有

    (被他们当成发泄工具)

    那种想法?没有坏念头,像他讲的那些事?

    完全不是那样!完全不是

    (被当成发泄工具)

    他现在看我的那种眼神!不一样!

    她将上衣下摆塞回裤子里。

    “贝?”

    “爸爸,我们只是一起玩,就这样。我们玩……我们……我们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我们——”

    “我看见你抽烟了。”他又说了一次,一边朝她走来,目光从她胸口扫向没有曲线的窄臀,接着忽然用高中男生的语调说话,让她更加害怕:“女孩子会吃口香糖就会抽烟!会抽烟就会喝酒!会喝酒大家都知道接下来会做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她吼了回去。他双手放到她肩上,不过没有掐她或伤她,反而非常温柔。但这样才最恐怖。

    “贝弗莉,”他着魔似的,用决然而又疯狂的语气说,“我看到你和男生在一起了。你自己说,一个女孩子跟一群男孩子到那种地方,除了躺下来还能干什么?”

    “放开我!”她朝父亲吼道。愤怒从她内心深处涌出,她从来没想到自己心底有那样的地方。青黄色的怒火在她脑海中熊熊燃烧,威胁着她的思考。从小到大他一直恐吓她、羞辱她、伤害她。“放开我!”

    “不准用这种态度和爸爸说话。”他说,他被吓到了。

    “我没有做你说的那种事!一次也没有!”

    “也许你没做,也许你有。我得亲自检查才行。我知道怎么检查,把你的裤子脱下来。”

    “不。”

    他瞪大眼睛,露出深蓝瞳孔旁的发黄角膜:“你说什么?”

    “我说不。”他盯着她看,或许见到了她眼中的怒火与强烈的反抗。“是谁跟你说的?”

    “贝——”

    “谁跟你说我们去那里玩了?是陌生人吗?穿着银橘两色衣服的家伙?是不是戴着手套?虽然不是小丑,但看起来是?他叫什么名字?”

    “贝,闭嘴——”

    “不,你才闭嘴。”她对他说。

    他又扬起手臂,但这回没有张手,而是握拳,仿佛想击碎什么。贝弗莉闪开,拳头从她头上扫过,打在了墙上。他号叫一声,将她放开,将拳头放到嘴边呼气。她匆匆迈着碎步远离他。

    “你给我回来!”

    “不!”她说,“你想伤我。我爱你,爸爸,但我讨厌你这样。你以后不准再继续了。是它让你变成这样,不过是你让它进到你身体里的。”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回答,“但你最好立刻给我滚过来,我不会再说第二次。”

    “不。”她说,说完又开始哭泣。

    “别让我过去抓你,贝,不然你就惨了。过来。”

    “告诉我是谁跟你说的,”她说,“我就过去。”

    他突然扑了上来,像猫一样敏捷。她虽然猜到他会这么做,却还是差点被他逮到。她慌忙去抓厨房的门把,将门开出一道仅可容身的小缝,随即钻了出去,穿过玄关朝门口跑。她十分惊慌地跑着,跟二十七年后逃离克什太太一样急迫。在她身后,艾尔·马什撞到门,将门撞关了,门板裂了一个洞。

    “你马上给我过来!”他一边号叫,一边将门打开追了出来。

    前门拴上了,她刚才是从后门进来的。她一只手抖着去开锁,另一只手徒劳地转动门把。她父亲再度发出怒吼,声音有如

    (贱女孩把裤子脱下来)

    野兽。她又转动门把,这回门终于开了。热气在她喉内上下奔腾,她回头发现他就在她身后,伸手想要抓她,扭曲的脸上挂着狞笑,上下两排马齿般的发黄牙齿有如捕熊夹。

    贝弗莉冲出纱门,感觉他的手指碰到她的上衣但没有抓着。她奔下台阶,结果重心不稳扑到水泥走道上,擦伤了两边膝盖。

    “贝,你马上给我回来,否则我剥了你的皮!”

    他跑下台阶,她手忙脚乱站了起来,牛仔裤两边都破了,

    (把裤子脱了)

    膝盖渗出血来,露出高唱《基督精兵前进》的神经末梢。她回头发现他又追上来了。艾尔·马什,看守者兼监护人,穿着卡其长裤和双口袋卡其衬衫,钥匙用链子系在皮带上,灰白头发向后飞扬。但她在他眼里看不到他,那个曾帮她刷背,打她肚子,因为担心她、非常担心而疼她、打她的他。她七岁那年替她扎辫子,结果扎得很丑,自己看得咯咯笑的他。星期天会做肉桂甜蛋酒,味道比德里冰淇淋店里两毛五的甜点都好吃的他。他是她父亲,她生命中的男人,男性世界来的信差。这些在他眼中都看不到了。她只见到不顾一切的杀气,见到了它。

    她拔腿就跑,逃离它。

    帕斯卡尔先生正在院子里替马唐草浇水,一边听门廊栏杆上的手提收音机播放红袜队的比赛,听见骚动吓得抬头观望。齐纳曼家的小孩从老旧的哈德逊黄蜂轿车旁退开。他们花了二十五美元买下那辆车,几乎每天刷洗。他们其中一个拿着水管,另一个提着一桶肥皂水。丹顿太太从公寓二楼往外望,她嘴里塞满别针,腿上摆着女儿(她有六个女儿)的裙子,篮子里还有衣服要补。年幼的拉斯·瑟拉门尼尔斯将他的手推车匆匆拉离龟裂的人行道,站在帕斯卡尔的枯萎草坪上。他看见春天刚教他怎么绑鞋带才不会松掉的贝弗莉瞪大眼睛,尖叫着从他面前跑过,忍不住哭了出来。没多久,她父亲也从他面前跑过,朝她大吼大叫。拉斯那时只有三岁,十二年后因为摩托车车祸身亡,他看见马什先生脸上浮现恐怖非人的神情。他之后连做了三周噩梦,梦见穿着衣服的马什先生变成了蜘蛛。

    贝弗莉往前飞奔,很清楚自己性命攸关。要是被他逮到,就算在街上他也不会在乎。德里人有时很疯狂,她不用看报纸或听说德里的历史就知道。万一被他抓住,他会掐她、揍她或踢她。打完之后他会被人带走,像爱德华·科克兰的父亲一样被关进牢房,一脸茫然,愤愤不解。

    她朝镇中心跑,路人愈来愈多。他们看看她,又看看追着她的他,脸上露出新奇甚至惊愕的神情,但也仅此而已。他们只是看了一眼,就继续赶路。她肺里的空气愈来愈重。

    她横过运河,双脚砰砰踩在水泥地上,车辆从她右边通过,压得桥面的厚木板轰隆作响。她看见运河流进左边的石拱钻入地下,进入镇中心。她忽然往右闯越主大街,惹得喇叭和刹车声大作。她右转是因为荒原在那个方向。还有两公里左右,她得在一里坡的陡坡(两旁巷子更陡)甩开父亲才有机会到得了,没有别的办法。

    “我警告你小贱人,立刻给我回来!”

    她跑到马路对面的人行道时回头看了一眼,沉沉的红发跟着甩过肩膀。她父亲正在过街,和她一样完全不顾车流,涨红的脸上满是汗水。

    她躲进一条小巷,跑到仓库区后方。这些建筑的正面就是一里坡的大街,包括星辰牛肉行、阿莫肉品包装行、罕普希尔仓储公司和伊格尔犹太肉品店。巷子很窄,是石子路,两旁堆满发臭的垃圾箱和垃圾桶,把路弄得更窄。石子黏糊糊的,天晓得沾了什么腐物和烂污。巷里五味杂陈,有浓有淡,还有一些臭到极点……但都是肉味和屠宰的腥臭,苍蝇群聚飞舞,有如一团团云朵。她听见建筑物里面传来锯骨机鲜血四溅的呻吟,双脚在滑溜的石子上走得歪七扭八,不小心一屁股撞到一个电镀垃圾桶,几包用报纸裹着的牛胃掉了出来,看起来好像肥嫩的丛林大野花。

    “你他妈的给我回来!我说现在!别自讨苦吃!”

    两个男人坐在克希纳包装厂的装卸口啃三明治,餐篮敞开摆在身边。其中一人温和地说:“你惨了,小姑娘,看来你和你老爸闯进柴房了。”另一个人听了呵呵笑。

    他愈来愈近了。她听见他如雷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仿佛就在身后。她往右看见他的影子有如一道黑色翅膀,沿着高高的木板围篱朝她飞来。

    接着他大叫一声,感觉又惊又怒。原来是他脚底打滑,摔在石子路上。他虽然很快就站了起来,但不再咆哮,只是胡言乱语发泄怒气。门口那两个男人哈哈大笑,互相拍背。

    小巷蜿蜒向左……贝弗莉紧急刹车,绝望得张大嘴巴。只见一辆垃圾车挡住了巷口,两旁缝隙不到二十厘米。除了引擎的空转声,她隐约听见驾驶座有人低声交谈。他们也在午休。再过三四分钟就正午了,法院的钟就快响了。

    她听见他又追来了,不断逼近,于是往下一趴,用手肘和受伤的膝盖从垃圾车底下爬了过去。垃圾、柴油和腐肉的臭味让她头晕想吐。她这么快爬过来,其实是因为这里更恶心:地上沾着一层滑腻的黏液和垃圾残渣。但她继续爬,途中不小心身子抬得太高,背部碰到垃圾车滚烫的排气管。她咬牙忍住才没有叫出来。

    “贝弗莉?你在车底下?”他说的每个字都夹杂着喘息声。她回头一看,发现他弯腰朝垃圾车底下看,两人四目相对。

    “离我……远一点!”她勉强说了一句。

    “你这个贱人!”他说,声音低沉,哽着口水,接着便趴下来开始往车底爬,用古怪的游泳姿势让自己前进,钥匙锵锵作响。

    贝弗莉爬到驾驶座底下,抓住其中一个轮胎——胎纹有两个指节深——将自己往上拉,站了起来。虽然尾椎撞到前保险杆,但她还是拔腿就跑,沿着一里坡往前冲,上衣和牛仔裤沾满黏液,臭得要命。她回头发现父亲的手和长满雀斑的手臂从垃圾车驾驶座下冒了出来,有如童年梦中会从床下出现的怪兽。

    她想也不想,便匆匆闪进费德曼仓储和崔克兄弟货运站之间的通道里。这条通道小得不能称为巷子,地上满是破箱子、杂草和向日葵,当然还有垃圾。贝弗莉躲到一堆箱子后方蹲了下来。几秒钟后,她看见父亲从通道前跑过,上坡扬长而去。

    贝弗莉起身冲向通道的另一头,那里有铁网围篱。她像猴子一样爬到顶端翻了过去,继续朝另一头走。她来到德里神学院,穿过修剪整齐的后院草地,绕过楼房,耳朵听见里面有人正在用管风琴弹奏古典乐,音符愉悦平静,仿佛嵌进了静谧的空气中。

    神学院和堪萨斯街隔了一道高大的树篱。她隔着树篱往外看,发现父亲在街的另一头气喘吁吁,工作衫腋下湿了一片。他双手叉腰左右张望,钥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贝弗莉望着他。她也气喘吁吁,心脏仿佛冲到喉头,跳得像兔子一样快,嘴巴又干又渴,身上的臭味让她想吐。假如我是漫画人物,她心不在焉地想,现在身体四周一定画着很多条线。

    她父亲缓缓穿过马路,朝神学院这一边走来。

    贝弗莉屏住呼吸。

    神哪,求求你,我已经跑不动了。帮帮我,别让他发现我。

    艾尔·马什缓缓走在人行道上,直接从女儿藏身的树篱前走过。

    神哪,别让他闻到我!

    他没有闻到,可能因为他在小巷里跌了一跤,又爬过垃圾车底下,身上和她一样臭。他继续往前走。她看着他走下一里坡,消失在视线外。

    贝弗莉缓缓起身。她衣服上全是垃圾,脸很脏,背上被垃圾车排气管烫到的地方痛得厉害,但外在的狼狈都被思绪的混乱盖过了。她觉得自己好像驶离了世界的边缘,一般正常的行为准则不再适用了。她没办法想象自己回家,却也无法想象自己不回家。她违抗了父亲,违抗了他——

    她强迫自己甩掉这个念头,因为它让她虚弱颤抖,恶心想吐。她爱父亲。十诫不是说要尊敬父母,使你得福,并使你的日子在耶和华你的神所赐你的地上得以长久吗?这是没错,但他已经变了,不再是她父亲,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被附身了。它——

    她忽然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忍不住浑身颤抖:其他伙伴也是这样吗?或遇到类似的事?她得警告他们。他们之前伤了它,或许它现在准备采取行动,确保我们再也伤不了它。而且说真的,还能去哪里?她只有他们这群朋友。威廉。威廉一定知道该怎么做,会告诉她该做什么,威廉知道下一步。

    她走到神学院小径和堪萨斯街人行道的交会口停下来,探出树篱往外望。她父亲真的走了。她右转沿着堪萨斯街往荒原前进。也许现在没人在那里,可能还在家里吃午餐,但他们会回来,而且她可以先到阴凉的地下俱乐部,让自己镇定下来。她会开一扇小窗,透进一点儿阳光,甚至还能睡一觉。她身心俱疲,迫切渴望休息。没错,睡个觉应该很好。

    她昏昏沉沉拖着脚步经过最后几栋房子,接下来坡度太陡,直通荒原,没办法盖房子。她父亲竟然会到荒原徘徊窥探,她实在觉得不可思议。

    贝弗莉显然没听见背后有脚步声。那群恶少很小心不发出声音,因为他们之前追丢过,不想再重蹈覆辙。他们愈来愈靠近,脚步和猫一样轻。贝尔齐和维克多咧嘴狞笑,但亨利的表情茫然而又严肃,没有梳理的头发乱蓬蓬的,眼神和刚才公寓里的艾尔·马什一样空洞。他伸出肮脏的手指贴在嘴唇上,做出“嘘”的动作。三人不断拉近和她的距离,二十米、十五米、十米。

    那年夏天,亨利一直半疯半醒,在心里的深渊两岸徘徊,走的桥愈来愈窄。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抚摸他那天,桥梁成了细绳,而细绳今天早上断了。亨利全身赤裸走到院子里,身上只有一条破烂发黄的内裤。他抬头望向天空,昨夜的残月还在。看着看着,月亮忽然变成狞笑的骷髅头。亨利跪在地上,心里又怕又喜。幽灵般的声音从月亮上传来,不停地变化,时而混成轻柔的呓语,几乎无法听懂……但他发现了一个简单的事实:所有声音都来自一个声音,来自一个灵体。那个声音叫他去找贝尔齐和维克多,中午左右到堪萨斯街和卡斯特罗大道附近。那个声音说他到时就会知道该做什么了。果不其然,那个贱妞出现了。他等候声音指示下一步行动,一边拉近距离。指示来了,但不是来自月亮,而是他们刚才经过的阴沟栅。声音很低,但很清楚。贝尔齐和维克多望着阴沟栅,神情恍惚,仿佛被催眠了似的,接着又抬头看着贝弗莉。

    杀了她,阴沟里的声音说。

    亨利·鲍尔斯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根二十多厘米长的纤细物品,两侧有仿象牙的镶嵌装饰。一枚小小的纯铬按钮在这个不明物品的末端闪闪发亮。亨利摁下按钮,十五厘米长的刀刃立刻从刀柄凹槽里弹了出来。他一边抛接折刀,一边稍微加快脚步。维克多和贝尔齐依然一脸恍惚,也加速跟上亨利。

    严格来说,贝弗莉没听见他们。使她转头的不是亨利愈来愈近。亨利屈膝潜行,脸上挂着僵固的狞笑,和印第安人一样安静。不,她转头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一种清楚、直接、强烈得无法漠视的感觉,被人盯着的感觉。

    德里图书馆/凌晨一点五十分

    迈克·汉伦放下笔,望着图书馆的阴暗穹厅。他看见圆灯洒下岛屿般的光影,书册遁入幽暗之中,铁梯以优雅的螺旋通向藏书区,没有任何异常。

    但他仍然不觉得图书馆只有他一个人,不再是了。

    其他人离开后,迈克出于习惯打扫了一番。他就像开始自动驾驶的机长,思绪飘到了百万公里外,二十七年前。他倒了烟灰缸,将空酒瓶扔了(还放了一层废弃物遮住,免得卡罗尔看到吓坏了),可回收的罐子放进书桌后方的箱子里,接着又拿了扫帚把埃迪打破的杜松子酒瓶扫干净。

    清完了桌子,他走进期刊室捡拾散落的杂志。他一边做着这些例行公事,一边回味他们方才分享的往事——或者该说遗漏的部分。他们以为回忆都回来了。他觉得威廉和贝弗莉很接近,但仍然不算全部。回忆会回来的……如果它肯给他们时间的话。一九五八年那一次,他们根本没机会准备。他们见面就谈——中间只被石头大战和内波特街29号的英勇冒险打断——但到头来好像什么也没谈出来,然后八月十四日就被赶鸭子上架,被亨利和他的死党一路追进了下水道。

    他将最后一批杂志放回原位,一边心想,也许我当时应该告诉他们。但他心里有个声音强烈反对。应该是乌龟吧,他想。或许那是一部分,或许周期的感觉也是。或许最后一幕也会以新的方式再度出现。他已经将手电筒和安全头盔小心摆好,为明天做准备。他将德里下水道和排水系统的蓝图整齐卷好,用橡皮筋捆好收进同一个橱柜。但他们童年谈过、计划过的所有事情,不管成不成熟,最后都徒劳无功。他们只是硬生生被追进下水道里,卷进之后的对决中。这回又将如此吗?他现在认为信念和力量是可以互换的。最终真理是不是更简单?是不是唯有被无情推入事件的旋涡,一如没有降落伞、从母亲子宫坠落而出的婴儿,才可能凭着信念行动?一旦开始坠落,你就得相信降落伞会让你活着,不是吗?无论如何,你最后能做的就是拉动扣环。

    天哪,这简直是扮成黑人的富尔顿·希恩主教嘛,迈克心想,不禁微微笑了。

    迈克打扫、整理、沉思,希望结束后他会累得只想回家睡几个小时。但等他真的忙完了,却发现自己清醒到极点。于是他走到办公室后方的藏书室,从钥匙圈上拿了一把钥匙,打开铁栅走了进去。这间藏书室的门和保险库很像,据说只要关好上锁就能防火,里面收藏着图书馆的珍贵初版书、早期作者的签名书(包括麦尔维尔的《白鲸》和惠特曼的《草叶集》)、与德里相关的历史典籍和曾经在德里居住或工作过的极少数作家的手稿。如果他们大难不死,迈克希望威廉能将手稿存放在德里图书馆。他走过锡罩灯泡下的第三排书架,闻着图书馆令人熟悉的味道,混杂着霉味、灰尘和陈旧纸页的肉桂香。迈克心想,我死的时候很可能一手拿着借书证,一手拿着过期章吧。嗯,这样的死法或许还算好的呢。

    他走到一半停了下来。那本处处折页的速记簿就塞在弗里克的《德里往昔》和米肖德的《德里史》之间,里头写满了德里的奇闻逸事和他的胡思乱想。他将簿子塞得非常靠里,几乎隐形了。外人除非刻意寻找,否则一定找不到。

    迈克抽出速记簿,走到藏书室的门口关灯,锁上铁栅,然后回到他们刚才聚会的桌前坐了下来,将速记簿翻到上回写到的地方,觉得自己的口供真是古怪而又残缺,既有历史,又有丑闻、日记和告解。四月六日之后,他就没有再写了。他用拇指翻了翻剩下的空白页,心想:很快就得买新的了。他想起玛格丽特·米歇尔《飘》的初稿没有用速记或打字,写在学校作文簿里,堆得像座小山,觉得很有趣。接着他拔开笔帽,在上回写的最后一行底下空两行,写下“五月三十一日”。他停笔抬头,略略环顾空荡荡的图书馆,随即埋头记下过去三天发生的所有事,从他打电话给斯坦利·乌里斯写起。

    他静静写了十五分钟,注意力开始涣散,停笔的频率愈来愈高。斯坦利的头颅在冰箱里的景象试图闯入他的脑海。那血淋淋的头颅,张开的嘴里塞满羽毛,从冰箱里掉到地上,朝他滚来。他吃力地甩开了那幅景象,继续奋笔疾书。五分钟后,他忽然直起身子左右张望,觉得一定会看到头颅滚过红黑两色的瓷砖,两眼就和鹿头标本的眼睛一样晶亮灵动。

    什么都没有。没有头颅也没有声音,只有他自己低低的心跳声。

    镇定一点,迈克,你只是一时精神错乱,就这样。

    但没有用。文字开始离他而去,思绪在他够不着的地方飘荡。他感觉颈后一阵压力,而且似乎愈来愈重。

    有人在看他。

    他放下笔,起身喊道:“有人在吗?”声音从穹厅反射回来,吓了他一跳。他舔舔嘴唇,又试了一次:“威廉……还是本?”

    威廉……本……

    迈克突然决定回家,只要带走速记簿就好。他伸手去拿……忽然听见一个轻微滑溜的脚步声。

    他又抬头观望。小小的光影有如池塘,被湖泊般的黑暗包围。就这样……起码他没看见任何东西。他等待着,心脏狂跳。

    脚步声再度出现,这回他听出位置了。主馆和儿童馆间的玻璃长廊。在那里。那里有人,有东西。

    迈克悄悄移动,从书桌走到服务台。通往长廊的双开门用木头门挡卡着,他看得见一点里面。他看见像脚的东西,心里忽然大为惊恐,想说难道斯坦利终于来了,一手拿着鸟类图鉴从暗处出现,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手腕和上臂都是刀痕。我总算来了,斯坦利会说,因为得从地洞里挣脱出来,所以耽搁了一点时间,但我还是来了……

    又是脚步声。迈克确定自己看见鞋了——鞋子和破烂的牛仔裤脚。褪色的浅蓝棉须垂在没穿袜子的脚踝边。漆黑之中,脚踝上方将近两米的地方,他看见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他伸手在半圆形服务台上慌张摸索,摸到桌子另一边,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双眼睛。他指尖碰到小木盒的边角。是过期卡。接着是小一点的盒子。回形针和橡皮筋。他手指碰到某个金属物体,立刻一把抓住。是拆信刀,柄上印着耶稣拯救世人六个字,质量很差,是恩典浸信会来函募款附赠的。迈克已经十五年没有参加礼拜了,但恩典浸信会是他母亲所属的教会,他曾经超过己力地捐过五美元。他本来想把小刀扔了,结果没有,现在还跟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摆在服务台他的桌上(卡罗尔桌上则永远一尘不染)。

    他紧紧握着拆信刀,盯着阴暗的长廊。

    脚步声再度响起。一声、两声。他已经看得见破牛仔裤的膝盖了,还有对方的身形:巨大、笨重,肩膀浑圆,头发似乎很蓬乱,体形很像人猿。

    “你是谁?”

    那身影只是站在原处,打量迈克。

    虽然还是怕,但迈克已经不再惊惶,因为他确定不是斯坦利死而复生,被掌心的疤痕和某种诡异的魔力召唤回来,像汉默拍的恐怖电影里的僵尸那样。无论那人是谁,绝对不是斯坦利·乌里斯。成年的斯坦利身高只有一米七。

    那身影又往前一步。最靠近玻璃走廊的球形灯光落在它的牛仔裤上,裤腰没系皮带。

    迈克突然知道是谁了。那身影还没开口,他就知道了。

    “嗨,黑鬼,”那身影说,“还在用石头砸人吗?想知道是谁毒死你家小狗的吗?”

    那身影又往前一步,灯光照出了脸。是亨利·鲍尔斯。他的脸肿了、松垮了,皮肤是不健康的蜡黄色;脸颊下垂,而且长满短髭,黑白几乎各占一半;额头刻了三道波浪状的皱纹,在浓眉上方;丰满的唇边也有皱纹,像括号一样。他眼睛小而恶毒,充满血丝,凹陷在脱色的眼窝里,神情空洞。那张脸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三十九岁像七十岁,却又有着十二岁小男孩的神情。他的衣服上依然沾着白天在藏身的树丛中抹到的绿渍。

    “你不懂得打招呼吗,黑鬼?”亨利问。

    “嗨,亨利。”他隐约想起自己有两天没听收音机了,甚至也没看报。他通常每天都会看报。这两天事情太多、太忙了。

    真糟。

    亨利走出连接主馆和儿童馆的走廊,用猪一般的眼神望着迈克,咧开双唇发出难以形容的狞笑,露出蛀蚀的牙齿。

    “声音,”他说,“你听到过声音吗,黑鬼?”

    “什么声音,亨利?”他双手收到背后,有如被叫起来背诵的学童,将拆信刀从左手换到右手。霍斯特·米勒一九二三年捐赠的座钟严肃地滴答着,将一秒一秒的时间滴入图书馆如湖面般平滑的寂静中。

    “从月亮上来的声音,”亨利说着伸手到口袋里,“来自月亮,很多的声音,”他顿了一下,微微皱眉,接着摇摇头说,“很多声音,但其实只有一个,就是它的声音。”

    “你见过它吗,亨利?”

    “没错,”亨利说,“弗兰肯斯坦,把维克多的脑袋给扭断了。你应该听听的,声音就像拉特大号拉链一样。接着它又追贝尔齐,贝尔齐和它扭打。”

    “真的?”

    “对啊,所以我才能脱身。”

    “你让他送死。”

    “给我闭嘴!”亨利的脸颊涨成暗红色,往前走了两步。迈克觉得亨利愈离开连接主馆和儿童图书馆的通道,看起来就愈年轻。过去的恶毒仍然在他脸上,但迈克还看到了别的东西:那个被疯子鲍尔斯在农场上养大的小孩。亨利家的良田多年后成了荒烟蔓草。“你给我闭嘴!我要是不逃,就会被它杀掉!”

    “它没有杀死我们。”

    亨利眼中闪现阴狠的愉悦:“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除非我抢先它一步把你们杀光。”他将手抽出口袋,掌心多了一个二十厘米的细长物体,两侧有仿象牙雕饰,前端一个铬质小按钮闪闪发亮。亨利摁下不明物体上的按钮,十五厘米长的刀刃立刻从凹槽里弹了出来。他握住折刀,稍微加速朝服务台走来。

    “瞧我找到什么?”他说,“我知道去哪儿找。”说完便闭起边缘红肿的一只眼睛,猥琐地眨了眨眼。“月亮上的人交代的。”亨利再度露齿微笑,“白天躲好,晚上搭便车,老人,攻击他,杀了他,将车丢在新港,应该是。刚进入德里界,我就听见那声音。我朝下水道看,就发现这些衣服,还有刀。我的折刀。”

    “你忘了一件事,亨利。”

    亨利笑着摇头。

    “我们逃过了,你也逃过了。如果它想杀死我们,它也想杀你。”

    “你错了。”

    “你才错了。你们几个蠢蛋也许帮了它忙,但它可不讲什么情分的,不是吗?你两个朋友都被它逮到了,贝尔齐试图反抗,你却逃了。不过,你现在回来了,我想你也是它想了结的对象,亨利,我真的这么想。”

    “才怪!”

    “也许你会看到弗兰肯斯坦?还是狼人?吸血鬼?小丑?甚至是你自己!说不定你会看到它的真面目,亨利。我们就看到了。要我告诉你吗?要我——”

    “你闭嘴!”亨利尖叫一声,朝迈克扑来。

    迈克往旁边一站,伸出一只脚。亨利摔了一个狗吃屎,有如圆盘在被鞋子踩得光滑的地板上溜了出去,脑袋撞到桌脚,就是窝囊废俱乐部成员方才聚会聊往事的桌子。亨利吓得不知所措,松开手上的刀。

    迈克冲了过去,想抢走折刀。他大可以做掉亨利,将刻有“耶稣拯救世人”字样的拆信刀插进亨利颈后,然后报警。接下来当然有一堆无聊的官僚程序,但不会太多,起码在德里不会,因为这么诡异的暴力事件在这里并不罕见。

    但他没这么做,因为他忽然发现(和闪电一样快得让他来不及多想)要是自己杀死亨利,就等于帮它杀人,正如亨利杀了他等于替它杀人一样。而且他在亨利脸上看到的另一种神情——一个过度操劳、神情疲惫困惑的孩子,为了不明的目的而被推上有毒的道路——也让他下不了手。亨利从小生长在疯子父亲的心灵荼毒下,早在发现它存在之前就已经属于它了。

    因此,迈克没有将拆信刀插进亨利脆弱的颈后,而是跪下来抢走折刀。刀子在他手中抖了一下,仿佛有自己的意志,将刀锋砍进他的手指里。疼痛没有立即出现,只有鲜血从他右手前三根手指流了出来,滴在他有疤的掌中。

    他下意识收手,亨利身子一滚,又将刀抢了回去。迈克坐了起来,两人面对面跪着,都在流血:迈克手指流血,亨利鼻子流血。亨利甩甩脑袋,将血滴甩入黑暗之中。

    “我还以为你没那么笨呢!”他沙哑地说,“你们他妈的都是娘炮!要是公平打斗,我们一定可以打败你们!”

    “放下刀子,亨利,”迈克轻声说道,“不然我就报警了。警察会来带你回精神病院,让你离开德里,你就安全了。”

    亨利想回答,但开不了口。他没办法告诉迈克一个讨厌的事实,就是他无论在精神病院、洛杉矶或廷巴克图都不会安全,因为和骨头一样白、和雪一样冰的月亮依然会升起,鬼魂般的声音会开始说话,月亮会变成它的脸,口齿不清地说说笑笑,下达指令。他吞下黏稠的血。

    “你打架从来不公平!”

    “你又公平了吗?”迈克问。

    “你这个黑鬼天花夜行虫兔崽子人猿黑猩猩!”亨利咆哮一声,又扑向迈克。

    亨利扑得颠簸、笨拙,迈克后退闪开,但一个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亨利再度撞上桌子。他弹了起来,转身抓住迈克的手臂。迈克拿着拆信刀一挥,感觉刀子刺进亨利的前臂。亨利哀号一声,但没有放手,反而抓得更紧。他扑向迈克,头发遮住眼睛,鲜血从断折的鼻子流到肥厚的嘴唇上。

    迈克试着起身闪到亨利身侧,想推开他。亨利挥舞折刀,在空中划出亮闪闪的圆弧,十五厘米长的刀刃完全没入迈克的大腿,毫不费力,仿佛切进温热的奶油中。亨利将刀拔出来,刀锋滴着血,迈克痛得大叫,猛力将亨利推开。

    他吃力地站起来,但亨利动作更快,迈克差点没躲过他的第二次猛扑。他感觉鲜血以令人担心的速度流下大腿,灌满他的便鞋。我想他刺到我腿动脉了。天哪,他狠狠刺中我了。血溅得到处都是,地板上也有。妈的,鞋子报销了,我两个月前才买的——

    亨利又扑过来了,喘得像头发怒的公牛。迈克摇摇晃晃闪过身子,再度朝亨利挥了一刀。拆信刀划破亨利的破烂衬衫,在他胸膛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亨利闷哼一声,迈克再度将他推开。

    “你这个耍诈的黑鬼!”亨利哀号道,“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放下刀子,亨利。”迈克说。

    两人背后传来窃笑,亨利转头一看……随即惊恐大叫,双手捂脸,有如被骚扰的老处女。迈克目光扫向服务台,只见斯坦利的脑袋从服务台后方“啪”一声弹了出来,声音大得吓人,切断的脖颈下方装了弹簧。他面如死灰,脸上涂着油彩,双颊两个火辣辣的红点,没有眼睛,变成两个橘色毛球。斯坦利的脑袋像盒子里的小丑一样前后晃动,和内波特街房子边的向日葵一样,感觉可怕而又怪诞。他张开嘴巴,用尖叫大笑的声音开始唱道:“杀了他,亨利!杀了那个黑鬼,杀了黑猩猩,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迈克转身看着亨利,沮丧地发现自己被骗了。他有点好奇亨利那年春末看见的是谁的头。斯坦利?维克多·克里斯?还是他父亲?

    亨利尖叫一声,朝迈克冲来,折刀有如缝纫机的针头上下舞动。“去死吧,黑鬼!”他咆哮道,“去死吧,黑鬼!去死吧,黑鬼!”

    迈克往后退,被亨利刺伤的腿立刻一软,跌倒在地上。那条腿已经几乎没有感觉,显得冰冷而遥远。他低头看,发现雪白的长裤早已鲜红一片。

    亨利的折刀从他鼻尖前闪过。

    亨利转身想再次挥击,迈克将刻着“耶稣拯救世人”字样的拆信刀往前一捅。亨利扑向刀子,就像被针刺进的虫子一样。温热的血洒到迈克手上。他抽手收刀,却听见啪的一声。他只拔出刀柄,刀锋留在亨利胃里突了出来。

    “去死吧,黑鬼!”亨利大吼,一手捂住戳出腹部的刀锋,鲜血从他指间泉涌而出。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伤口。服务台后方的滴血头颅尖叫大笑,弹簧吱嘎作响。迈克头晕想吐。他回头一看,发现头颅变成了贝尔齐,看来就像戴着纽约扬基队球帽的香槟软木塞。迈克大声呻吟,但声音听起来很远,有如回音。他发现自己坐在温热的血泊中。要是不快用止血带绑住我的腿,我一定会死。

    “去——死吧,黑——鬼!”亨利尖叫。他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握着折刀,摇摇晃晃地离开迈克,朝图书馆大门走去。他像醉鬼一样,有如电子弹球在回音阵阵的主厅里忽左忽右,撞翻了一张安乐椅。他伸手乱抓,将架子上的报纸扫到了地上。他走到门口,伸直手臂将门推开,随即冲进夜色里。

    迈克开始意识模糊。他想解开皮带,但手指却几乎没有感觉。最后他总算解开带扣,将皮带抽了出来,缠在鼠蹊部下方,紧紧系住流血的大腿。他一手抓着皮带,开始朝服务台爬去。那里有电话。他不晓得要怎么才能够着话筒,但那不是重点。重点是爬到那里。他觉得天旋地转、视线模糊,眼前世界被一波波灰色巨浪淹没。他伸长舌头,用牙齿狠狠咬了一口。疼痛来得又急又烈,视线再度清晰了起来。他发现自己还握着拆信刀的断柄,便立刻将它扔了。他终于到了服务台,感觉那里就和珠穆朗玛峰一样高。

    迈克靠着没事的腿撑起身子,用没有握着皮带的手抓住服务台的边缘。他咬牙切齿,眼睛眯成一线,总算让自己站了起来。他像鹳鸟一样站着,将电话够到面前。电话旁边贴了三个号码:消防队、警察局和医院。他伸出距离自己仿佛有十几公里远的手指,颤抖着拨了医院的电话:555-3711。电话铃响之后,他闭上眼睛……没想到接电话的是潘尼歪斯,他立刻瞪大双眼。

    “你好呀,黑鬼!”潘尼歪斯吼道,朝着迈克的耳朵放声大笑,声音和碎玻璃一样尖。“怎么样啊?你好吗?我想你应该死了,你觉得呢?我觉得亨利达成任务了!想要气球吗,迈克?想要气球吗?你好吗?喂喂喂?”

    迈克抬头望向座钟钟面,米勒捐的钟,发现钟面变成了他父亲的脸,心里一点也不意外。罹患癌症的父亲脸色死灰,两眼翻白,忽然间伸出舌头,钟也同时敲响了。

    迈克抓住服务台的手松了,靠单脚支撑的身体摇晃片刻又跌回地上。话筒挂在电话线尾端摆动着,有如催眠师的道具。他的手愈来愈抓不紧皮带了。

    “哈啰,有人在吗?”潘尼歪斯的爽朗声音从摇晃的话筒里传了出来,“我是国王!我是德里之王!这一点千真万确。你不觉得吗,小子?”

    “假如你听得到,”迈克哑着嗓子说,“而且不是我现在听到的那个人,请你帮帮我。我叫迈克·汉伦,目前人在德里图书馆,就快失血致死了。假如你拿着话筒,我要跟你说我听不见你的声音。有人不让我听到。如果你还在,麻烦你快一点。”

    他侧躺着,像胎儿一样收起双脚,将皮带在右手缠了两圈,专心握紧它。世界开始飘离,被一块块有如气球和棉絮的灰色云朵带向远方。

    “哈喽,你还好吗?”潘尼歪斯在摆动的话筒里大吼,“你还好吗,死黑鬼?哈喽……嘿,”亨利·鲍尔斯说,“你还好吗,小贱人?”

    堪萨斯街/中午十二点二十分

    贝弗莉立刻转身就跑,反应快得超乎他们预期。她本来可以抢先的……只可惜头发坏了事。亨利伸手一抓,抓到了一把长发,将她拉回来,朝她咧嘴微笑,发出浓烈而热烘烘的口臭。

    “你好呀,”亨利·鲍尔斯说,“你要去哪里?回去找你那群混账朋友玩吗?我想把你鼻子割下来,让你吃下去,你觉得呢?”

    她挣扎着想摆脱,亨利哈哈大笑,抓着她的头发让她左右摆头。刀子映着八月的迷蒙阳光,发出危险的光芒。

    这时突然传来汽车喇叭声,而且按了很久。

    “这里!这里!你们几个小子在做什么?放开她!”

    开车的是一名老妇人。一九五〇年出厂的福特轿车,保养得很好。她将车停在路边,脑袋探出前座外,椅子上还铺着毛毯。维克多·克里斯看见老妇人愤怒认真的表情,脸上的茫然顿时消失,紧张地看着亨利。“你们——”

    “救命!”贝弗莉尖叫,“他手上有刀!有刀!”

    老妇人转怒为忧,还带着诧异与恐惧。“你们几个在做什么?放开她!”

    马路对面(贝弗莉看得很清楚),赫伯特·罗斯从门廊上的椅子里起身,走到扶手前向这里张望,表情和贝尔齐一样茫然。他折好报纸,转身静静回到屋里。

    “放开她!”老妇人尖叫。

    亨利龇牙咧嘴,突然朝老妇人冲去,同时抓住贝弗莉的头发拉着她走。贝弗莉跌跌撞撞,单膝跪地被拖着前进,头皮痛得要命。她觉得头发被拔掉了不少。

    老妇人大声尖叫,拼命摇起车窗。亨利往下猛刺,刀子刮过玻璃。老妇人放开离合器,车子顿了三下便往前冲,结果冲上人行道进退不得。亨利追了上去,依然拖着贝弗莉。维克多舔舔嘴唇,左右张望。贝尔齐推推头上的扬基队球帽,困惑地掏掏耳朵。

    贝弗莉瞥见老妇人吓得脸色发白,接着看见她慌忙锁上车门,先锁前座,再锁驾驶座。福特车的引擎熄火了,亨利抬起靴子朝车尾灯踹了一脚。

    “滚开!你这个干瘪老太婆!”

    老妇人将车倒回街上,轮胎发出凄厉的吱嘎声。一辆皮卡车迎面驶来,急转弯闪过老妇人的车,司机猛按喇叭。亨利回头看了贝弗莉一眼,再度露出狞笑。贝弗莉抬起穿着球鞋的脚,朝他睾丸踹了下去。

    亨利的笑脸变成痛苦的哭脸,折刀从他手里滑落,掉到人行道上。他另一只手放开她的头发(但放手前又狠狠拉了一下),整个人跪到地上,握着胯下想要哀号。贝弗莉看见他手里抓着几绺她的红发,内心的恐惧顿时化成熊熊的恨意。她猛吸一口气,接着朝他头顶使劲踹了一脚。

    接着她转身就跑。

    贝尔齐愣愣追了三步就停了。他和维克多跑到亨利身旁,亨利将两人推开,摇摇晃晃起身,双手依然抱着胯下。那年夏天,他的胯下已经不止一次被踹了。

    他弯腰拾起折刀,气喘吁吁说:“……点。”

    “你说什么,亨利?”贝尔齐焦虑地问。

    亨利转头看他,汗涔涔的脸上写满痛苦和炽烈的恨,让贝尔齐倒退一步。“我说……快……快点!”他挤出一句,接着便抱着胯下跌跌撞撞朝贝弗莉追去。

    “我们追不上她了,亨利,”维克多不安地说,“老天,你都快走不动了。”

    “我们会追到她的。”亨利喘着说。他撩起上唇,下意识地发出狗一般的狞笑。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流到发烫的脸颊。“我们会追到她的,因为我知道她会去哪里。她要去荒原找那群混账朋友。”贝弗莉说。

    德里旅馆/凌晨两点

    “啊?”威廉看着她说。他刚才心不在焉。两人牵手走在街上,没有说话却很自在,因为彼此吸引而微微兴奋。他只听见最后一个字,一条街外,德里旅馆的灯火穿透低矮的浓雾发着微光。

    “我说你们是我的死党,我当时只有你们这群朋友,”她微笑着说,“交朋友向来不是我的强项,我想。但我在芝加哥有一个好姐妹,叫凯·麦考尔,我想你一定会喜欢她,威廉。”

    “可能吧,我自己交朋友也很慢,”他笑着说,“那时候,我们只要彼、彼此就够了。”他看见她发间沾着水珠,欣赏光线在她脑袋四周形成光晕的模样。她抬起头,严肃地望着他。

    “我需要一样东西。”她说。

    “什、什么东西?”

    “我要你吻我。”她说。

    他想到奥黛拉,忽然发现她长得很像贝弗莉。他之前一直没发觉。他心想自己当初是不是这样被吸引的,让他在两人初次相遇的好莱坞派对结束前鼓起勇气约她下次见面。令人不悦的罪恶感袭上他的心头……他伸出双臂,搂住了童年好友贝弗莉。

    她的吻坚定、温暖而又甜美,乳房抵着他敞开的外套,臀部贴着他……离开……又贴上。当她再次挪开臀部,他双手伸进她的发间,身体紧贴住她。她感觉他变硬了,不禁轻叹一声,将脸贴上他的脖子。他感觉她的泪水沾上他的皮肤,温暖而私密。

    “来吧,”她说,“快。”

    他牵着她的手,两人匆匆走回德里旅馆。大厅很旧,两侧吊着花饰,依然带着往昔风采,装潢很有十九世纪伐木工人的味道。这个时间大厅很空,只有一名接待员待在内室,从外头隐约可以看见他双脚翘在桌上看电视。威廉伸手按了三楼的按钮,手指微微颤抖——是兴奋?紧张?歉疚?还是三者都有?对了,当然还有近乎疯狂的喜悦与恐惧。这些感觉混杂在一起不太令人愉快,但似乎无可避免。他带她穿过走廊,朝他房间走去,心想既然偷吃就做得彻底一点,到他房间,而非她的房间。他发现自己想起了第一本书的经纪人苏珊·布朗,也是他的初恋情人。当时他还没二十岁。

    偷吃,背着妻子偷吃。他试着在脑海中消化这件事,但感觉既真实又虚幻。其实他心里最强烈的感觉是想家,一种老派的失落感。奥黛拉这会儿应该起床了,正在煮咖啡,穿着睡袍坐在餐桌前,可能在研读剧本,也可能在读迪克·弗朗西斯的小说。

    他将钥匙插进311号房的锁孔里,钥匙锵啷作响。要是他们去了贝弗莉位于五楼的房间,就会发现电话的留言灯在闪。正在看电视的接待员之前留了一则讯息给她,请她回电给芝加哥的朋友凯(凯疯狂打了三通电话,他才记得留言给贝弗莉)。要是他们去了贝弗莉的房间,事情的发展或许会有所不同,他们或许不会隔天破晓醒来就成了德里警局的逃犯。但他们去了威廉的房间——也许事情就是如此安排的。

    门开了,两人走了进去。她双颊绯红,两眼明亮地望着他,胸脯快速起伏。威廉将贝弗莉搂在怀里,一种“正确的感觉”淹没了他。他感觉过去和未来的循环完美无瑕地连接了起来。他伸脚笨拙地将门踢上。她笑了,吐出的空气暖暖蹿进他的口中。

    “我的心——”她说着牵起他的手放到她左胸上。他感觉她的心脏在那坚实又令人疯狂的柔软下猛烈跳动,有如快速运转的引擎。

    “你、你的心——”

    “我的心。”

    两人衣衫完整地躺在床上亲吻。她将手伸进他衬衫里又抽了出来,接着伸出一根手指滑过他衬衫扣子,在小腹停留片刻……接着再往下探,滑过他坚硬粗大的阴茎。他胯下的肌肉猛力颤抖,让他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他停止亲吻,将身体从她身旁移开。

    “威廉?”

    “慢、慢一点,”他说,“否则我会像个小、小鬼一样,一下子就缴、缴械了。”

    她又笑了。笑得很温柔,看着他说:“是吗?还是你有所顾虑?”

    “顾虑,”威廉说,“我总是有顾虑。”

    “我没有。我恨他。”她说。

    威廉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直到两天前才浮现那样的想法,”她说,“唔,我想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他打我、伤害我,但我还是嫁给他,因为……因为我父亲总是担心我,我想。无论我再怎么努力,他还是会担心。我想我知道他一定会认同汤姆,因为汤姆也一直担心我,非常担心。只要有人担心我,我就很安全。不只安全,还非常真实。”她神情严肃地看着他。她的上衣已经撩了起来,露出一截小腹。他很想亲吻那里。“但那一点也不真实,而是梦魇。嫁给汤姆就像重回梦魇里。怎么会有人想那样做呢,威廉?怎么会有人自己回到梦魇里呢?”

    威廉说:“我只能想、想到一个原、原因,就是他想回、回去寻找自己。”

    “梦魇在这里,”贝弗莉说,“梦魇就在德里。汤姆和德里比起来,就像小巫见大巫。我现在更认清他了。我讨厌自己竟然和他生活了那么多年……你都不晓得……他让我做了哪些事情,唉,而且我还做得很高兴,你知道,因为他很担心我。我会哭……但有时真的很丢脸,你知道吗?”

    “别哭。”威廉轻声说道,一只手按在她手上。她紧紧握住他,双眼亮得离谱,但泪水没有滑落。“大家都是这、这样。但那不是考、考试,你只要尽、尽力就好、好了。”

    “我是说,”她说,“我没有对汤姆不忠,也不是利用你报复他之类的。对我来说,这么做是……理智、正常而又甜蜜的。但我不想伤害你,威廉,或哄骗你做出未来会后悔的事。”

    他低头沉思,想得非常认真,但那小小的古怪回忆——他双手握拳那句,还有别的——又游了回来,闯入他的思绪。这天真漫长,迈克来电邀他到东方璞玉聚餐仿佛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情,记起太多事情,例如乔治相簿里的照片。

    “朋友不会哄、哄骗对方。”他说,弯腰靠向她。两人嘴唇相接,他开始解开她上衣的扣子。她一手伸向他颈后,将他拉近,他解开她的长裤,将它脱下,手在她小腹停留片刻,感觉很温暖。她的内裤褪下了,贝弗莉轻叹一声。威廉开始推挤,她引导他。

    他进来之后,她微微拱背迎合他的挺入,一边喃喃:“做我朋友……我爱你,威廉。”

    “我也爱你。”他说,并对着她裸露的肩膀微笑。他们缓缓律动,他感觉皮肤开始出汗,贝弗莉在他身下加快了动作。他的意识开始往下跑,愈来愈集中在两人结合的部位。她的毛细孔张开了,散发出可爱的麝香。

    贝弗莉觉得自己就快高潮了。她挺身相迎,寻索顶点,对高潮的到来没有半分怀疑。她身体忽然开始颤抖,仿佛往上跃起,但不是高潮,而是更兴奋的高原状态,远比汤姆或再之前两任情人带给她的愉悦还要强烈。她发现这不会只是高潮,而是一次感官的核爆。她有点害怕……但身体再度加速。她感觉威廉的长剑在她体内变硬,她的身体忽然也变得一样硬。她高潮了——开始高潮了。愉悦的感觉强烈得近乎痛苦,冲破了感官的闸门,她咬住他的肩膀,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哦,天哪!”威廉喘息道。她觉得他哭了,但事后却始终无法确定。他抬起身子,她以为他要抽身了——她试着做好心理准备,因为那一刻总会带来难以解释的空虚与失落感,留下足迹般的感觉——没想到他再度猛力挺入。她立刻又高潮了。她从来不晓得自己能够这样。记忆之窗再度开启,她看见鸟,成千上万只的春鸟,降落在德里每一个屋顶、电话线和信箱上,映着洁白的四月天空。她既痛苦又愉悦——但很淡,就像洁白的春日天空一样淡。淡淡的疼痛混合着淡淡的愉悦和某种疯狂的确定。她流血了……她……她……

    “你们全部吗?”她忽然大叫,眼睛吓得睁大。

    这回他真的抽身了,但回忆来得猝不及防,让她几乎毫无所觉。

    “什么?贝弗莉?你、你还好——”

    “你们全部吗?我和你们每个人都做过?”

    她看见威廉一脸惊诧,张大嘴巴……和恍然大悟。但不是她点醒他的。虽然她饱受惊吓,但还看得出这一点。是他自己发现的。

    “我们——”

    “到底怎么样,威廉?”

    “你、你就是那样救我、我们出去的,”他说,两眼亮得令她害怕,“你还、还不明白吗,贝?你就是那、那样救我们出、出去的!我们所有人……可是我们……”他忽然一脸恐惧迟疑。

    “你想起所有的事了吗?”她问。

    威廉缓缓摇头:“细、细节不记得,但……”他看着她,她发现他非常害怕。“其、其实是我、我们希望那、那样出去。我不确、确定……贝弗莉……我不确定大人做得到。”

    她默默看了他很久,接着下意识坐到床边。她身躯光滑可爱。她弯腰脱下及膝丝袜,脊椎在微光下近乎隐形,头发有如麦穗般垂在一边肩膀上。他觉得自己黎明之前还会要她一次,心中再次浮现罪恶感。但想到奥黛拉此刻在海的另一岸,虽然歉疚,却觉得好过一点。再投一枚硬币到点唱机里吧,他心想,这回点的曲子叫《不知道就不会受伤》。但伤害还是造成了,也许在人与人之间。

    贝弗莉起身,将床铺拉下来:“上床吧,我们该休息一下了。我们俩都是。”

    “好、好的。”因为确实如此,不用怀疑。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睡眠……然而不是一个人睡,至少今晚不要。刚才的冲击才开始消散——也许太快了一点,但他觉得好累,精疲力竭,每一秒钟的现实都像做梦。虽然心里歉疚,但威廉觉得这里很安全。他可以再躺一会儿,睡在她怀中。他想要她的温暖与友善。这两样东西都会激起性欲,但此刻对他们来说是无害的。

    他脱了袜子和衬衫,躺到她身旁。她贴着他,乳房温暖,长腿冰凉。威廉抱着贝弗莉,察觉两者的不同。她的身子比奥黛拉长,胸和臀部也更丰满,但同样欢迎他。

    亲爱的,应该是本陪着你才对,他昏昏欲睡地想,我想其实那样才对。怎么不是本呢?

    因为当时是你,现在也是,就这样。因为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我想是鲍勃·迪伦说的……或里根总统,而现在也许是我,因为本才是应该送女士回家的人。

    贝弗莉在他怀里扭动,但没有性暗示(不过,虽然他睡意沉沉,她还是感觉他硬了,顶着她的腿,心中暗自窃喜),只想要他的温暖。她自己也快睡着了。多年后和他重逢,她此刻的快乐无比真实。她知道这一点,因为这份快乐苦涩而淡然。也许除了今晚还有明天早上,接着他们就要和上回一样进入下水道,将它找出来。这回圈子会更紧密,他们现在的生活会和童年融合,将他们变成默比乌斯环一样的疯狂生物。

    不然就是死在下水道里。

    她转过身子,威廉将手伸进她的手臂和身侧之间,轻轻握着她一边的乳房。她不用醒来,不用担心那只手会突然拧紧。

    睡意袭来,她的思绪开始破碎。她在半睡半醒之间总会见到明亮的向日葵——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在蓝天下灿烂点头。向日葵褪去了,她感觉自己在往下坠——她小时候偶尔会因此惊醒,浑身大汗,侧脸尖叫。她大学时读过心理学的教科书,书上说儿童经常会做坠落的梦。

    但她这回没有惊醒。她感觉威廉的手臂温暖而舒服,一手握着她的乳房。她想就算自己往下掉,也不会孤单一人。

    她落到地上开始奔跑。她不晓得个中含意,但梦进行得很快。她追赶着,追赶睡意、沉默,甚至只是时间。时光飞逝,不断奔腾。若想转身追赶童年,就得加大步伐,死命地跑。二十九岁,那年她挑染头发(快点)。二十二岁,那年她和名叫格雷格·马洛伊的美式足球运动员谈恋爱,那人在一次兄弟会派对上差点强暴了她(快点、快点)。十六岁,和两个小姐妹在波特兰的青鸟丘瞭望台喝醉。十四岁……十二岁……

    ……快点、快点、快点……

    她跑入梦乡,追逐十二岁,抓上它,越过它为他们每个人设下的记忆阀(吸进肺里感觉像冰凉的雾气),跑回十一岁。她不停地跑,拼命地跑,跑赢魔鬼。

    荒原/中午十二点四十分

    她回头,回头看他们有没有追上来,一边又溜又滑地爬下堤岸。没有,起码目前没看到。就像她父亲说的,她“又得逞了”……但光是想起父亲,就让她心里涌起罪恶感和沮丧。

    木桥摇摇晃晃,她看了看桥下,希望见到银仔斜靠在桥墩旁,可是没有。那里只有几支他们已经不玩的玩具枪。她走上小径,回头张望……他们来了。贝尔齐和维克多一左一右扶着亨利站在堤岸上,有如伦道夫·司各特电影里的印第安侦察兵。亨利脸色白得可怕,伸手指着她。维克多和贝尔齐开始搀扶他下坡,三人脚下溅起泥土和碎石。

    贝弗莉着魔似的望着他们看了很久,接着转身冲过桥下的涓涓细流,完全没踩本放的踏脚石,球鞋踏出一片片水花。她沿着小径跑,呼吸在喉咙里发烫。她感觉腿部肌肉在颤抖,力气已经所剩不多了。地下俱乐部。只要能到那里,或许还有机会全身而退。

    她沿着小径跑,树枝在她脸上划出更多颜色,其中一根还打中她的眼睛,让她眼睛泛泪。她切向右边,在矮树丛里跌跌撞撞,最后来到了空地。做了伪装的入口和小窗都开着,本·汉斯科姆探头出来。他一手拿着薄荷巧克力糖,一手拿着《阿奇》漫画。

    他仔细瞧了贝弗莉一眼,忍不住张大嘴巴。换作其他场合,他的表情一定显得很滑稽。“贝,到底出了什——”

    她没时间回答。她听见背后不远处传来树枝断折的声响,还有人低声咒骂。亨利似乎复原了一点。于是她朝方形入口扑了过去,卡着树叶、小树枝和刚才爬过垃圾车底下沾到的污垢的头发随风飞扬。

    本看见她像伞兵一样直扑而来,立刻一溜烟躲回洞里。她纵身一跳,他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她。

    “把门窗都关上!”她喘着气说,“快点,本,拜托。他们来了!”

    “谁来了?”

    “亨利和他的死党!亨利疯了,他手上有刀——”

    听到这里就够了。本丢下薄荷巧克力糖和漫画,闷哼一声将入口关上。顶门铺着草皮,黏着剂固定的效果依然好得出奇,只有几小块稍微松脱了。贝弗莉踮脚关上气窗,洞里一片漆黑。

    她伸手寻找本,一找到便惊慌地紧紧抱住他。本过了一会儿才张手抱她。两人都跪在地上。贝弗莉忽然一阵惊慌,想到理查德的晶体管收音机还没关,小理查德正在唱着《女孩忍不住》。

    “本……收音机……他们会听到……”

    “哦,天哪!”

    他的大屁股撞了她一下,差点把她撞趴在地。她听见收音机掉到地上。“只要男人驻足观看,女孩就会忍不住,”小理查德用他一贯沙哑热情的嗓音唱道,合音也跟着唱和,“忍不住!女孩忍不住!”本也开始喘气了。两人听起来像是一对蒸气引擎。洞里忽然“咔嚓”一声……随即陷入静默。

    “可恶!”本说,“我把收音机踩烂了,理查德一定会气炸的。”他伸手摸黑寻找她。贝弗莉感觉他的手碰到她的乳房,立刻像烫到一样收了回去。她伸手乱摸,抓到了他的衬衫,将他拉近。

    “贝弗莉,怎么——”

    “嘘!”

    他安静下来。两人并肩坐着,搂着对方抬头张望。洞里还不够黑,一道细长的光线从活板门一侧照了进来,气窗也有三边透光。其中一边特别宽,透了一道斜长的日光到地下俱乐部里。她只能祈祷他们不会发现。

    她听见他们愈走愈近。起初听不清说话声……接着就听见了。她抱紧本。

    “要是她跑进竹林里,很容易就能看到她的踪迹。”维克多说。

    “他们都在这里玩。”亨利说。他声音紧绷,讲话有一点喘,似乎要很用力,“鼻涕虫塔里恩多说的。石头大战那一天,他们也是从这里来的。”

    “没错,他们在这里玩枪和其他的。”贝尔齐说。

    他们上方忽然出现脚步声,蒙着草坪的门板上下震动,泥土撒在贝弗莉仰着的脸上。俱乐部上方站了一个、两个,甚至三个人。她腹部一阵痉挛,得咬着牙才没叫出来。本伸出大手捧着她的脸颊,让她的脸贴着他的手臂,同时抬头往上望,看他们会不会猜出来……或早就知道他和贝弗莉躲在下面,只是在耍他们。

    “他们有一个地方,”亨利说,“鼻涕虫是这么说的,树屋之类的地方。他们把它叫作俱乐部。”

    “他们想找乐子,我就给他们乐子。”维克多说,贝尔齐听了发出如雷的笑声。

    啪啪啪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活板门又上下震动,幅度比刚才还大。他们一定会发现的,普通地面不会这么有弹性。

    “我们去河边瞧瞧吧,”亨利说,“我敢说她一定在那里。”

    “好。”维克多说。

    啪啪,他们离开了。贝弗莉松了口气,闭着嘴巴轻叹一声……没想到亨利说:“贝尔齐,你留在这里守住小径。”

    “没问题。”贝尔齐说完开始来回走动,在活板门上方不停穿梭。更多土从缝隙掉了下来。本和贝弗莉的脸都脏了,两人紧张地面面相觑,贝弗莉发现洞里不只有烟味,还有一股汗臭和垃圾味愈来愈浓。是我,她沮丧地想。虽然身体发臭,她还是抱着本,而且抱得更紧。他的壮硕忽然变得可亲、令人放心,她很高兴有那么多的他可以抱。暑假刚开始的时候,他或许还只是个担惊受怕的胖小子,但现在不同了。和他们一样,他也改变了。要是贝尔齐发现他们躲在下面,本很可能杀他个出其不意。

    “他们想找乐子,我就给他们乐子。”贝尔齐说完咯咯笑了。贝尔齐·哈金斯式的笑声很低,很像轮唱。“想找乐子就给他们乐子。这句话不错,很不赖。”

    她发现他的上半身开始急促起伏。他不停浅浅吸气、吐气,让她很紧张,以为本就要哭了。她定睛细瞧,才发现他是在压住笑意。他眼睛含着泪水,和她四目交会,立刻翻眼避开。借着透过活板门和窗户的微光,贝弗莉看见他的脸都憋得发紫了。

    “想找乐子就给他们乐一乐。”贝尔齐说完重重坐在活板门的正上方。这一回门震动得很危险,贝弗莉听见一根支柱发出不祥的吱嘎声。门板照理说能撑住铺在上头伪装用的草皮……但加上一百四十多斤的贝尔齐·哈金斯就不一定了。

    他要是再不走开,就会跌到我们怀里了,贝弗莉想到这里,也开始和本一样歇斯底里起来,发出驴叫似的喘息声。她脑中忽然浮现一幅景象:她微微推开窗户,将手伸出去,趁贝尔齐在迷蒙的午后阳光下喃喃自语、兀自傻笑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狠狠戳他背部一下。幸好她及时将脸埋在本胸前,否则早就笑出来了。

    “嘘,”本说,“拜托,贝——”

    吱嘎,这回更大声了。

    “撑得住吗?”她低声问。

    “可以吧,只要他别放屁。”本说。没想到他才说完不久,贝尔齐就真的放了一个屁——像喇叭一样又响又亮,而且持续了至少三秒。两人紧紧抱着彼此,不让对方狂笑出声。贝弗莉笑得头痛,感觉就要中风了。

    接着,她隐约听见亨利呼喊贝尔齐。

    “干吗!”贝尔齐大吼,随即唰地起身,弄得更多泥土撒在本和贝弗莉身上,“什么事,亨利?”

    亨利吼了一句,但贝弗莉只听到“岸边”和“树丛”两个词。

    “好!”贝尔齐咆哮回答,双脚最后一次踩过活门。门板吱嘎一声,比刚才响亮许多,一块碎木片落到贝弗莉怀间,她好奇地拾了起来。

    “再有五分钟,”本低声说,“它只能撑那么久。”

    “你听到他刚才放的屁了吗?”贝弗莉问,说完又开始窃笑。

    “感觉像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一样。”本也笑了。

    能说出来真是轻松:两人一边狂笑,一边压低声音。

    后来,她不晓得怎么回事(显然和眼前的处境无关),忽然开口说:“谢谢你写给我的诗,本。”

    本立刻不笑了,认真而谨慎地望着她。他从后口袋掏出一条脏手帕,缓缓擦了擦脸。“诗?”

    “就是俳句啊,写在明信片上。是你寄的,对吧?”

    “不是,”本说,“我没有寄俳句给你。要是有像我这样的男孩——这么胖的男孩——做那种事,一定会被女孩子笑。”

    “我没有笑,我觉得写得很美。”

    “我才写不出什么美的东西。威廉也许可以,我不可能。”

    “威廉是可以,”她同意,“但他绝对写不出那么棒的东西。我可以借用你的手帕吗?”

    他将手帕递给她。贝弗莉开始擦脸,尽可能擦干净。

    “你怎么知道是我?”他终于问了。

    “不晓得,”她说,“我就是知道。”

    本的喉咙不由自主地收缩。他低头看着手说:“我没有别的意思。”

    贝弗莉脸色一沉,望着他说:“你最好把这句话收回去,否则我的心情就被你搞砸了。我先警告你,我今天已经过得很不顺了。”

    他还是低头望着手,最后总算挤出一句,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呃,我想说我爱你,但不想破坏你的心情。”

    “不会的,”她说完凑过去抱住了他,“我现在很需要爱。”

    “但你特别喜欢威廉。”

    “可能吧,”她说,“但无所谓。假如我们是大人的话,或许是那样,但我爱你们每一个人。我只有你们这群朋友。我也爱你,本。”

    “谢谢。”本说完顿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说了,而且是看着她说的,“俳句是我写的。”

    两人默默坐了一会儿。她觉得安全,受到保护。和本坐得那么近,让她父亲的脸和亨利的刀不再那么鲜明、可怕。受保护的感觉很难说清楚,贝弗莉也没多想。但多年以后,她终于明白那股力量的来源何在:她在一个男人的怀中,而对方愿意为她而死,毫不迟疑。当时的她就是知道这一点。是他毛孔散发的味道,一种绝对原始的媒介,让她的腺体感应到了。

    “其他人快回来了,”本忽然说,“要是他们被逮到怎么办?”

    她直起身子,发现自己差点睡着了。她想起威廉邀迈克到家里吃中餐,理查德和斯坦利回家吃三明治,埃迪答应拿骰子游戏来。他们很快就要回来了,完全不晓得亨利和他的同党在荒原。

    “我们要想办法联络他们,”贝弗莉说,“亨利的报仇对象不是只有我。”

    “要是我们出去,他们正好回来——”

    “话是没错,但至少我们知道那伙人在这里,威廉他们不知道。埃迪连跑都不能跑,他们把他的手打断了。”

    “天哪,”本说,“看来我们只能碰运气了。”

    “没错。”她吞了吞口水,看了一眼天美时表。洞里很暗,很难看清楚,但她觉得应该刚过一点,“本……”

    “什么事?”

    “亨利真的疯了,就像电影《黑板丛林》里的小孩一样。他想杀了我,而另外两个人会帮他。”

    “哎呀,不会的,”本说,“亨利很疯,但没那么疯,他只是……”

    “只是怎样?”贝弗莉说。她想起自己在汽车坟场看到的景象,想起帕特里克和亨利在艳阳下的模样,还有亨利空洞的眼神。

    本没有回答。他在思考。情势改变了,对吧?置身其中很难看到改变,必须退后才看得见……反正非试不可。刚放暑假时,他还很怕亨利,只因为亨利块头更大,而且喜欢欺负人,是那种会抓住一年级学生,扭他们手臂,把他们弄哭的家伙。就这样。但后来他在本的肚子上刺字,接着是石头大战,亨利朝别人头上扔M-80,那可是会出人命的,很容易就能杀死人。他的神情也变了……像是着魔了一样,感觉得随时提防他,就像在丛林需要提防老虎或毒蛇那样。但你很快就习惯了,到后来甚至觉得理所当然,没有什么。但亨利真的疯了,不是吗?没错,本在结业那天就知道了,却一直装作若无其事,不肯记得。这种事没有人想相信或记得。他心里忽然钻进一个想法,清清楚楚,和十月的泥泞一样冰冷,强烈得近乎确凿。它在操纵亨利。其他人可能也一样,但它是借由亨利来操纵他们。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可能说对了。亨利不只会扭人手臂或趁放学前的自习时间偷打同学的脖子,也不只会在操场上推人,让别人膝盖擦伤。如果真的是它在操纵他,那亨利绝对会用刀子。

    “有个老太太看见他们想揍我,”他听见贝弗莉说,“亨利竟然追她,把她的车尾灯踢坏了。”

    对本来说,这件事非同小可。他和大部分小孩一样,下意识明白自己生活在大人的视线和脑海之外。大人走在街上,心里只会想着大人的事,例如工作、约会或买车之类的,从来不会注意有小孩在玩跳房子、玩枪、踢罐子、捉迷藏或捉鬼游戏。亨利那种人只要避开大人的视线,就能恣意欺负其他小孩。路过的大人顶多说一句“别这样”就离开了,不会看他们是不是停止了,因此他们会等大人转过街角……再继续。感觉就像大人认为小孩子长到一米五才有资格说话一样。

    亨利既然追了老妇人,就暴露在视线内了。对本来说,这一件事比其他事情更能证明亨利真的疯了。

    贝弗莉看着本的脸,发现他相信了,心里顿时松了口气。这样她就不用透露罗斯先生收起报纸躲回屋里的事了。她不想告诉他这件事,太可怕了。

    “我们去堪萨斯街吧,”本说完突然掀开活板门,“准备跑吧。”

    他起身探出活门外四下张望,空地很安静。他听见坎都斯齐格河在不远处潺潺流动,鸟儿鸣叫,还有柴油火车头驶进调车场的噗噗声。他只听到这些声音,让他很不安。若能听见亨利、维克多和贝尔齐穿过河边浓密树丛的咒骂声,他会好过许多,但他完全听不到他们的动静。

    “走吧。”他说。他帮贝弗莉爬回地面,她一样先不安地四下张望,接着双手将头发往后拢,油腻腻的感觉让她皱起了眉头。

    他牵着她的手,两人推开重重树丛朝堪萨斯街走去。“我们最好避开小径。”

    “不行,”她说,“我们要快一点。”

    他点点头说:“好吧。”

    两人走上小径,朝堪萨斯街出发。途中她撞到石头绊了一下。

    神学院/凌晨两点十七分

    重重摔在映着银色月光的人行道上。他忍不住呻吟一声,鲜血跟着流出,溅到龟裂的水泥地上。月光下,他的血看起来就和甲虫的血一样黑。亨利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左右张望。

    清晨的堪萨斯街一片宁静,屋子门窗紧闭,屋里漆黑,只有夜灯的微光。

    啊,阴沟栅在这里。

    一颗画着笑脸的气球绑在阴沟栅上,迎着微风上下摆动。

    亨利再度起身,伸出黏黏的手摁住肚子。那个黑人伤他伤得不轻,但亨利回敬得更够力。没错。至于那个黑人,亨利觉得他应该没戏唱了。

    “那家伙应该挂了。”他喃喃自语,摇摇晃晃地从气球前面走过。他的腹部还在出血,弄得他的手闪闪发亮,“搞定了,毙了那个王八蛋。要把他们全毙了,教他们什么才叫丢石头。”

    世界有如缓慢的波浪不断朝他袭来,很像他在精神病院看的电视剧《檀岛警骑》片头里的卷浪。

    (铐起来,丹丹,哈哈他妈的杰克·洛德,他妈的杰克·洛德没戏唱了)

    亨利可以亨利可以亨利几乎可以

    (听见那些欧胡岛的大男孩们扭身摇摆

    (摇摆摇摆摇摆

    (撼动了世界的真实性。《管线》,肯特士乐队唱的。记得《管线》吗?《管线》差不多没戏唱了。《出局》

    。那首歌开头的疯狂笑声。听起来很像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他妈的同志,去死吧。至于我)

    至于他,他

    (觉得那首歌才不是没戏唱,它很好,好翻了

    (好的《管线》秀一下吧,男孩们别让步乘浪吧

    (破

    (破破破

    (破浪吧和我一起纵橫人行道秀

    (一下破坏世界但要倾听

    脑海中不断出现那个咔嗒声。有一只眼睛,不断看见维克多的头在弹簧末端,鲜血溅满眼皮、双颊和前额。

    亨利睁着模糊的双眼往左看,发现房子没了,变成高耸黝黑的树篱,树篱后方矗立着狭长阴森的维多利亚式建筑,是神学院。没有一扇窗户亮着。这所神学院一九七四年六月上完最后一堂课后,同年夏天就关门了,如今只剩孤魂野鬼在游荡……谁想进去都得先过一个自称“德里历史学会”的聒噪妇女团体那一关。

    亨利走到通向正门的走道,一条沉重的铁链挡住去路,上头挂着一个金属牌子写着:非请莫入,德里警察局。

    亨利绊了一跤,又砰一声沉沉摔到人行道上。前方一辆车子从霍桑街转到堪萨斯街,车灯扫过路面,照得他眼花,好不容易才看到车顶有灯:是警车。

    他从铁链下钻过去,往左爬到树篱后方。夜露沾在他滚烫的脸上,感觉真棒。他向下趴着,不时将头偏向一侧弄湿脸颊,吸吮沾到嘴边的水分。

    警车呼啸而过,丝毫没有减速。

    忽然间,车顶灯又出现了,发出阵阵蓝色闪光扫过黑暗。街上空空荡荡,不用鸣响警笛,但亨利听见警车突然全速前进,橡胶轮胎摩擦路面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声。

    被逮了,我被逮到了,他心慌意乱地想……随即发现警车不是朝他开来,而是沿着堪萨斯街离去。不久,一个恐怖的颤声响彻夜空,从南方传来。他脑海中浮现一只巨大的黑猫,有着绿色眼眸和油亮毛发,在夜色中大步奔跑。是它的新造型。它来了,要将他一口吞下。

    过了很久(而且当颤声开始减弱后)他才发现那是救护车,朝刚才警车的方向驶去。他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发抖——现在躺起来太冷了——努力

    (哗啦乌拉摇滚吧谷仓里有鸡什么谷仓谁的谷仓我的)

    不让自己呕吐。他很怕要是吐了,连五脏六腑都会吐出来,而且他还有五个人要对付。

    救护车和警车。他们要去哪里?当然是图书馆,救那黑鬼。但太迟了,我已经做掉他了。警笛可以关了,兄弟。他听不见的。他早就死透了,他——

    他真的死了吗?

    亨利伸长干干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假如那黑鬼死了,就不会有警笛了,除非他打电话报警。所以他有可能(只是有可能)没死。

    “不。”亨利喘息一声,翻身仰躺望着天空,注视天上的几十亿星辰。它是从那里来的,他知道,从那片天空的某处……它

    (渴望地球女人所以从外层空间来这里抢劫所有女人强暴所有男人弗兰克说你想说的应该是抢劫所有男人强暴所有女人吧这场秀由谁主持,蠢蛋,你或杰西?维克多)

    就躲藏在星辰之间。仰望满天星斗让他毛骨悚然。天空太大、太黑了,很容易想象它变成血红一片,想象火焰般的线条形成一张脸……

    亨利闭上眼睛,双手捧着肚子发抖,心想:那个黑鬼已经死了。有人听见我们打斗便报警调查,如此而已。

    那为什么会有救护车?

    “闭嘴!闭嘴!”他呻吟道。他心里再度升起一把无名火,想起他们当年三番五次揍他——往事此刻感觉那么接近、那么鲜明——他每回以为捉到他们了,却又莫名其妙让他们从指间溜走。就像最后一天,贝尔齐看见那小妞从堪萨斯街跑向荒原。没错,他还记得,记得清清楚楚。被人踢中胯下是忘不了的。那年夏天,他一直被人踢那里。

    亨利勉强站了起来,腹部的刀伤让他痛得脸孔扭曲。

    那天,维克多和贝尔齐扶他走到荒原。虽然胯下和下腹部痛得要命,他还是尽量加快脚步。应该做个了结了。他们循着小径来到空地,从这里有五六条小径像蜘蛛网一样放射出去。没错,有小孩在这里玩,就算不是印第安人也能看出这一点。这里有糖果包装纸的碎片,还有打完剩下的玩具手枪弹药带,红色和黑色的。几块板子,还有散落的木屑,似乎有人在这里盖过东西。

    他想起自己站在空地中央环顾树林,寻找他们的树屋。他会找到屋子,爬上去找那个女孩,发现她缩在角落。他会用刀割断她的喉咙,尽情抚摸她的乳房,直到她不再动弹为止。

    但他找不到树屋,贝尔齐和维克多也没看到。熟悉的挫败感再度卡在喉间。他和维克多将贝尔齐留在空地,两人到河边去,但那里也没有她的踪影。

    荒原/中午十二点五十八分

    他记得自己弯腰拾起一块石头,又气又困惑地扔到河里,转身问维克多:“她到底跑去哪里了?”

    维克多缓缓摇头。“不知道,”他说,“你在流血。”

    亨利低头一看,发现牛仔裤胯下有一块硬币大的黑点。他的下半身只剩微微的抽痛,但觉得内裤太小又太紧,睾丸肿得厉害。他体内再度燃起了怒火,有如绳索绑住他的心。是她干的好事。

    “她在哪里?”他呵斥维克多。

    “不晓得,”维克多又闷闷说道。他感觉像是被人催眠或晒昏了,有一点心不在焉,“我猜逃走了吧,可能已经跑到老岬区去了。”

    “才没有,”亨利说,“她躲起来了。他们有一个地方,她就躲在那里。或许不是树屋,而是别的。”

    “什么别的?”

    “我……我……我哪知道!”亨利大吼,维克多吓得退了一步。

    亨利走进坎都斯齐格河中,冰冷的河水淹过了运动鞋。他左右张望,目光停在下游大约六米处的一根突出堤岸的圆柱上。是抽水站。他回到岸边朝圆柱走,心中不禁浮现一股恐惧。他的皮肤似乎愈绷愈紧,眼睛愈瞪愈大,好看到更多东西。他觉得自己似乎感觉得到耳朵的细毛在摇动,一如随着潮水摆动的海草。

    低鸣声从抽水站传来。他看见抽水站后方一根管子从堤岸伸向河面,污水不停地从管内流进河里。

    他弯腰靠近涵管的铁制圆顶。

    “亨利?”维克多紧张地喊,“亨利,你在做什么?”

    亨利置之不理。他一眼贴在铁盖的圆洞上,但只看见一片漆黑,于是换成耳朵试试。

    “等待……”

    声音从黑暗中飘向他,亨利觉得自己体内瞬间降到零度,血管和动脉都冻成了冰柱。但除了这些感觉,还有一个近乎陌生的感受:爱。亨利瞪大眼睛,嘴唇弯出冷静的弧线,露出小丑般的微笑。是月亮上来的声音,现在从抽水站出现了……在下水道里。

    “等待……观望……”

    他等着,但声音不再出现,只有抽水机令人昏昏欲睡的持续低鸣。维克多站在河边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亨利走回维克多身边,完全无视他,大声呼喊贝尔齐。没过多久,贝尔齐来了。

    “走吧。”他说。

    “我们要做什么,亨利?”贝尔齐问。

    “静观其变。”

    他们溜回空地坐了下来。亨利试着拉开内裤,不让它碰到发疼的睾丸,但痛得无法继续。

    “亨利,怎么——”贝尔齐开口说。

    “嘘!”

    贝尔齐乖乖闭嘴。亨利有一包骆驼牌香烟,却没有分给他们抽。假如那贱人还在附近,他可不想让她闻到烟味。他可以解释,但觉得没有必要。那声音只说了四个字,却好像说明了一切。他们之前在这里,很快就会回来。既然一次可以逮到七个小兔崽子,何必追着那个贱人跑?

    他们静观其变。维克多和贝尔齐似乎睁着眼睡着了。等待的时间不长,却已经够让亨利思考许多事了,例如今天早上是怎么发现这把折刀的。这把刀不是他结业当天拿的那把。那把刀他不晓得丢到哪里了。这一把酷多了。

    它是寄来的。

    算是。

    他当时在门廊上看着破烂倾斜的信箱,努力想搞懂是怎么回事。信箱系着一堆气球,两颗绑在邮差有时用来挂包裹的钩子上,其余的绑在旗子上,红黄蓝绿都有,好像古怪的马戏团半夜经过威奇汉街,偷偷留下了这个记号。

    他朝信箱走去,发现气球上画着脸。那年夏天让他吃足苦头、每回都让他灰头土脸的小孩的脸。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些怪脸,接着气球一颗颗破了。感觉真好,仿佛他单凭念力就弄破了气球,靠精神就杀了他们。

    信箱前盖突然掀开,亨利凑过去往里面瞧。虽然邮差中午才会到这附近,但是亨利见到信箱里躺着一个长方形包裹,却一点也不惊讶。他拿出包裹,上头不仅有收件人地址:缅因州德里镇郊区免费邮递二号,亨利·鲍尔斯先生收,还附上寄件人地址:缅因州德里镇,罗伯特·格雷先生。

    他打开包裹,将牛皮纸袋随手一扔,飘到他脚边。里面是一个白盒子。他打开盒子,发现盒里铺着一层棉花,摆了一把折刀。他将刀拿回屋里。

    他父亲躺在和儿子共享的卧房床上,周围都是空啤酒罐,小腹在发黄的内裤上缘高高凸起。亨利跪在父亲身旁,听他呼噜呼噜的鼾声,看他马嘴般的双唇随着呼吸开开合合。

    亨利用刀柄抵着父亲干瘦的脖子。他父亲微微一动,随即恢复沉睡状态。亨利用刀柄抵着父亲的脖子,抵了整整五分钟。他眼神疏离,若有所思,左手拇指不停抚摸刀颈上的银色按钮。月亮上的声音对他说话——有如外暖内寒的春风轻声细语,又像一群亢奋的黄蜂嗡嗡鸣叫,和政客一样声嘶力竭。

    亨利觉得那声音说的话很有道理,便按下了银色按钮。里面的弹簧松开,发出咔嗒一声,十五厘米长的不锈钢刀刃顿时刺进巴奇·鲍尔斯的脖子,就像肉叉戳进烤熟的鸡胸一样轻松。刀尖从脖子的另一头冒出来,滴着鲜血。

    巴奇·鲍尔斯猛然睁眼瞪着天花板,嘴巴张开,鲜血从嘴角汩汩流出,顺着脸颊流到耳朵,喉咙咯咯出声。他嘴唇松垮,吐出一个大血泡,然后破掉。他一只手摸上亨利的膝盖使劲一摁,但亨利毫不在意,手很快就松开了。过了不久,咯咯声也停了,巴奇·鲍尔斯一命呜呼。

    亨利拔出刀子,用罩着床的肮脏被单把刀擦干净,再将刀刃收回刀柄里,直到弹簧咔嗒一声归于原位。他漠然地望着父亲。刚才跪在父亲身旁用刀抵住他脖子的时候,那声音已经交代了这一天的任务,全都说明清楚了。于是他走到另一个房间去喊贝尔齐和维克多。

    这会儿三人待在空地上,他的睾丸依然痛得要命,刀子收在裤子左前口袋,鼓鼓胀胀的令人安心。亨利觉得杀戮就要开始了,其他人很快就会回来继续刚才的幼稚游戏,他就能大开杀戒了。在他跪在父亲身旁的时候,月亮上来的声音已经将一切都交代好了。进城途中,他眼睛一直盯着天上的那块白玉盘,无法转开目光。他看见月亮上真的有一个人,一张发着微光的阴森鬼脸,坑洞是眼睛,脸上挂着光滑的微笑,嘴角似乎咧到了脸颊。它不停地说,

    (我们在下面飘亨利我们都在飘你也要一起飘)

    直到亨利进了城里。杀光他们,亨利,月亮上来的鬼魅声音说。他听懂了,觉得自己感同身受。他会杀光他们,杀光折磨他的小鬼们,到时那些感觉——失去控制权,被迫进入更大的世界,不再像小学一样能主宰一切,那个胖子、黑鬼和结巴怪胎会长大,而他只会变老——就会统统消失。

    他会杀光他们,那些声音——来自他心里的和月亮上的声音——就会离去。他会杀光他们,然后回到家里坐在后院门廊,腿上放着父亲收藏的日本刀,喝他的莱恩金啤酒,还会听收音机,但不听棒球,棒球绝对不听。他会听摇滚乐。虽然亨利不懂摇滚乐(就算懂也不在乎),但他和窝囊废俱乐部成员意见相同:摇滚乐很不赖。谷仓里有鸡,谁的谷仓、什么谷仓、我的谷仓。到时一切都会很好,酷到最高点,很棒很不赖,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完全无所谓。那声音会照顾他——他感觉得到。只要你挺它,它就会挺你。德里就是这个样子。

    但他必须阻止那群小鬼,而且要快,就是今天。那声音这么告诉他。

    亨利从口袋里掏出新刀子左右打量,欣赏阳光照在镀铬刀面上的闪烁反光,贝尔齐忽然抓住他的手臂急急说道:“亨利,你看!天哪,你看那边!”

    亨利抬头一看,顿时恍然大悟。只见空地像魔术一样升起一小块,露出底下的黑暗。他突然一阵恐惧,心想那里可能是那声音的来处……因为它显然就住在城镇底下。但他听见门枢卡到泥土的摩擦声,心里立刻明白了。他们没有看到树屋,因为树屋根本不存在。

    “天哪,我们刚才就站在那上面。”维克多嘟囔道。他看见本从空地中央的方形洞口探出头来,立刻想杀过去,但被亨利一把抓了回来。

    “我们不是要逮他们吗,亨利?”维克多问。本从洞里爬了出来。

    “我们会逮到他们的,”亨利说,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可恶的胖小子。又是一个踹他老二的浑蛋。我会把你的卵蛋踢到脸上,让你当耳环戴,你他妈的胖呆。你看我敢不敢照办。“别担心。”

    胖小子帮那贱人爬到洞外。她疑心地四下张望,亨利以为她看到他了,但她的目光从他面前匆匆扫过。胖小子和贱人交头接耳了一番,接着便推开枝叶走进树丛离开了。

    等枝叶断折和窸窣声几乎听不见之后,亨利说:“走吧,我们跟上去,但记得保持距离,声音放轻。我要一网打尽。”

    他们三人像巡逻兵一样压低身子,瞪大眼睛左右逡巡,穿过空地。经过地洞的时候,贝尔齐停下来瞄了一眼,赞叹地摇摇头说:“我刚才就坐在这上面。”

    亨利不耐烦地要他跟上。

    他们走小径,因为这样声音更轻。距离堪萨斯街还有一半路程时,那个贱人和胖小子忽然牵着手(还真可爱啊!亨利兴奋地想)从前方冒了出来,几乎就在他们面前。

    幸好那两个人背对着亨利他们,而且没有转头张望。亨利、维克多、贝尔齐僵立片刻,随即躲进小径旁的暗处。本和贝弗莉的身影很快便隐入了枝干之间,只剩衬衫依稀可见。他们三人又开始跟踪……蹑手蹑脚的。亨利再度掏出刀子。

    亨利搭便车/凌晨两点半

    摁下刀把上的镀铬按钮,刀刃弹了出来。他着迷地看着月光下的刀子。他喜欢星光映在刀上的感觉。他不确定现在是几点,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了。

    一个声音闯入他的意识里,而且愈来愈响。是汽车引擎。声音愈来愈近,亨利在黑暗中瞪大眼睛,握紧刀子等车子过去。

    但车子没有呼啸而过,而是开过了神学院的树篱后停在路边,不再移动。亨利皱着眉头(他腹部愈来愈硬,已经像木板一样,鲜血从他指间缓缓流出,很像三月底、四月初打开枫树刻槽封盖时,慢慢渗出的枫浆)跪坐起来,伸手拨开僵硬的树篱。他看见车头灯和车的轮廓。是警察?他一会儿握紧刀子,一会儿放松,一会儿握紧,一会儿放松。

    我派车来接你了,亨利,那声音在他耳边说,算是出租车,你懂吧?毕竟我们得赶紧将你送到德里旅馆才行,时间不早了。

    那声音呵呵一笑,发出有如轻敲骨头的声响,之后就沉默了。四周只剩蟋蟀和车子怠速的轰隆声。听起来像樱桃炸弹排气管,亨利心不在焉地想。

    他笨拙地起身,回到神学院的走道,从树篱边探头偷看那辆车。不是警车。车顶没有灯,车型也不对,款式很……很老。

    亨利又听见呵呵声……也可能只是风而已。

    他从树篱旁的暗处出来,钻过铁链底下,起身踏入皎洁月光和无法穿透的暗影构成的黑白世界,朝怠速的车子走去。他很狼狈:鲜血染黑了衬衫,连牛仔裤也湿到了膝盖,小平头底下的脸庞白得可怕。

    他走到神学院步道和人行道口,偷瞄了车子一眼,想认出坐在驾驶座的大块头是谁。但他先认出了车。是他父亲发誓总有一天要买的车,一九五八年的普利茅斯“暴怒”。车子涂成红白两色,亨利知道(他父亲常告诉他)引擎盖底下装的是三二七型八汽缸引擎,两百二十五匹马力,四腔式化油器火力全开时,时速从零到一百二十公里只要九秒。我要买一辆,死了当作棺材一起埋葬,巴奇·鲍尔斯老爱这么说……当然,他终究没有买到那辆车。在亨利发疯被人送进杜鹃窝之后,政府就将他草草埋葬了。

    车里如果是他,我就不能搭了,亨利心想。他将刀收回刀柄,身体像喝醉似的左右摇摆,想看清楚驾驶座的身影。

    这时,前座车门忽然开了,车内灯亮了起来,司机转头看他。是贝尔齐。他的脸毁得厉害,少了一只眼睛,枯黄的脸颊烂了一个洞,露出发黑的牙齿,头上是他丧命时戴的纽约扬基队球帽。他反戴帽子,帽檐布满青灰色的霉斑。

    “贝尔齐!”亨利高喊,疼痛登时从腹部直往上蹿,让他又哀号一声。

    贝尔齐的脸弯出微笑,坏死的嘴唇灰白龟裂。他举起一只扭曲的手伸出车门外,要亨利上车。

    亨利迟疑片刻,接着拖着脚步绕过车的散热器,顺手摸了V字形徽章,就像他之前那样。小时候,父亲常带他到班戈的汽车展示处看同款车,他都会抚摸徽章。他走到前座,灰色波浪席卷而来,他赶紧抓住开着的车门才没有跌倒。他低头伫立,大声喘息,最后世界总算恢复正常(但不是全部),于是他绕过车门坐进前座,再次腹痛如绞,鲜血涌到手上,像是温热的果冻。亨利仰头咧嘴,脖子青筋暴露,过了很久疼痛才稍微缓解。

    车门自动关上,车内灯熄灭了,亨利看见贝尔齐伸出腐烂的手握住排挡杆,打到前进挡,指关节皱曲惨白,映着腐败的肌肉闪闪发光。

    车子回到堪萨斯街,开始驶向一里坡。

    “你过得怎么样,贝尔齐?”亨利听见自己说。这么问当然很蠢。这人不可能是贝尔齐,死人不会开车。但他只想得到这一句。

    贝尔齐没有回答,用仅存的眼睛盯着前方,脸颊破洞露出来的牙齿闪着病恹恹的光芒。亨利隐约闻出贝尔齐身上飘着腐臭味,很像一篓西红柿烂掉出水的味道。

    置物柜“啪”一声开了,打到了亨利的膝盖。借着里头的小灯,他看见一瓶半满的得州司机。他将酒拿出来,拔开盖子,狠狠灌了一口。酒像冰凉的丝绸般滑过喉管坠入胃里,有如熔浆迸射开来。他全身颤抖,发出呻吟……接着开始感觉舒服了一点,稍微回到了人世间。

    “谢啦。”他说。

    贝尔齐转头看他,亨利听见他颈部的肌腱发出声音,很像生锈纱门的声响。贝尔齐用死气沉沉的独眼看了他一会儿,亨利这才发现他的鼻子几乎没了,像被什么东西啃过似的。可能是狗,或是老鼠。老鼠更有可能。他们那天追着那群小鬼跑进下水道,里头都是老鼠。

    贝尔齐缓缓将头转回前方,亨利松了一口气。贝尔齐刚才那样看他,亨利不是很能理解。他那只凹陷的独眼欲言又止。是责备、愤怒,还是什么?

    这辆车是死人开的。

    亨利低头打量手臂,发现起了大粒的鸡皮疙瘩,便立刻拿酒又灌了一口。这回力道缓和了一点,但温热走得更远。

    车朝一里坡的下坡开,逆时针绕过圆环……只是夜深人静,街道寂寥,红绿灯都变成了黄灯,一闪一闪照耀着空荡的马路与门窗紧闭的楼房。街上静得听得见继电器切换灯号的声响……还是他耳朵的幻觉?

    “小贝,我那天真的不想抛下你,”亨利说,“我是说,呃,如果你还很在意这件事的话。”

    干枯的肌腱再度窸窣出声。贝尔齐又用凹陷的独眼看着他,张开双唇挤出可怕的微笑,露出齿槽上的灰黑牙龈。他微笑是什么意思?亨利心想。车子平稳驶入主大街,佛里斯百货在马路这边,南氏简餐馆和阿拉丁电影院在另一边。是原谅我了?高兴老友重逢?还是说我会逮到你的,亨利,报复你抛下我和维克多?到底是什么?

    “你必须了解当时的状况。”亨利说到一半就停了。什么状况?回忆在他心里七零八落,一片混乱,就像刚倒出盒子的拼图一样。他们在柏丘精神病院的娱乐室里,就常将拼图倒在烂牌桌上玩。所以当时到底是什么状况?他们跟着胖小子和贱女人回到堪萨斯街,躲在树丛里等待,看他们爬到堤岸顶端。要是他们消失在视线之外,他、维克多和贝尔齐一定会放弃跟踪,直接逮人。两个人总比没半个人好,反正其他人以后还遇得到。

    但他们没有消失,而是靠着栏杆聊天,一边留意街上动静,一边不时回头俯瞰通往荒原的斜坡。不过,亨利把他两名手下藏得很好。

    亨利记得天气开始变阴,云不断从东方飘来,空气变得凝重。下午会下雨。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什么——

    一只皮包骨的手摸上他的前臂,吓得亨利大声尖叫。他刚才又飘进那棉絮般的灰色世界,但贝尔齐的触碰太恶心,尖叫又让他腹部刺痛,逼他回过神来。亨利转头一看,发现贝尔齐的脸离他不到五厘米。他倒抽一口气,但立刻就后悔了。贝尔齐真的腐烂了。亨利又想起放在棚子阴暗角落里发臭的西红柿,肠胃立刻一阵翻搅。

    他忽然想起结局了——至少是贝尔齐和维克多的结局。他们在下水道里,阴沟栅栏下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有东西……亨利不晓得那是什么,直到维克多惊声尖叫:“弗兰肯斯坦!弗兰肯斯坦!”他才明白。没错,就是弗兰肯斯坦。那家伙的脖子插着螺帽,额头有一道很深的缝合疤,穿着积木般的鞋子摇摇晃晃朝他们走来。

    “弗兰肯斯坦!”维克多尖叫,“弗——”他话还没说完,脑袋已经飞了。只见维克多的头颅飞越下水道,撞到尽头的石壁,发出恶心黏稠的撞击声。怪物转头用水汪汪的黄眼睛看着亨利,亨利全身僵硬,膀胱失禁,一道暖流滑下两腿。

    怪物摇摇晃晃朝他走来,贝尔齐……贝尔齐已经……

    “听着,我知道我溜了,”亨利说,“我不应该逃走的,可是……可是……”

    贝尔齐只是盯着他看。

    “我迷路了。”亨利嗫嚅道,仿佛想让贝尔齐知道他也很惨。听起来很弱,好像在说:对,我知道你被杀了,贝尔齐,但我拇指的指甲也断了呀。但他真的很惨……非常惨。他想起自己在又臭又黑的地底世界兜了好几个小时,最后终于开始尖叫。途中他还坠落过一次,很深、很晕,久得让他有空想:哦,再过一分钟我就要死了,就解脱了。但下一秒钟,他人已经在急流里了。他想应该在运河下方。他冲出黑暗来到晕黄的阳光下,辛苦地涉水渡河,最后终于上了岸,距离阿德里安·梅伦二十六年后溺毙的地方大约十五米。他滑倒跌了一跤,撞到脑袋晕了过去。等他醒来,天已经黑了。后来他好不容易走到2号公路,搭上便车回家。到家时,警察已经等着了。

    但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贝尔齐遇上弗兰肯斯坦,被它扒掉了左脸皮肉,只剩骨头。亨利逃跑之前只看到这么多。但现在贝尔齐回来了,而且指着某样东西。

    亨利发现他们停在德里旅馆外,顿时恍然大悟。德里如今只剩这么一家货真价实的旅馆。一九五八年时,交易街有东方之星饭店,托洛特街则有旅安饭店,但两间旅馆都在都市更新期间消失了(亨利了如指掌,他在柏丘每天都会读《新闻报》),只有德里旅馆留存到现在,加上州际公路上那几家破烂的小汽车旅馆。

    他们一定在那里,他想,就在里面。所有还活着的人。在床上熟睡,梦见蹦蹦跳跳的糖果——或水沟。我会逮住他们,一个接一个,将他们全部逮住。

    他又拿出得州司机灌了一口。他感觉自己又流血了,不停滴到腿间,屁股下的座位变得很黏。但喝酒让他好过许多,让一切变得无所谓。上等波旁酒的效果更好,但得州司机也不赖,聊胜于无。

    “嘿,”他对贝尔齐说,“很抱歉我那时跑了,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求求你……别发火。”

    贝尔齐开口了,从头到尾只说了那么一次话,但声音不是他的。从他腐烂的嘴里冒出的声音低沉、有力而骇人,亨利一听就哭了。是来自月球的声音、小丑的声音、他梦中听见的声音。梦里下水道和排水管的水不停地冲刷。

    “别说废话,快去抓人。”那声音说。

    “没问题,”亨利呜咽道,“当然好,没问题,我正想去,没问题——”

    他将酒放回置物柜,酒瓶的颈部像牙齿一样微微打战。他看见原本放酒的地方摆了一张纸条。他将纸条打开,在边角处留下了血指纹。纸条最上方浮刻了一个血红图案:

    潘尼歪斯备忘录

    图案下方工工整整印了几行字:

    威廉·邓布洛311

    本·汉斯科姆404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609

    贝弗莉·马什518

    理查德·托齐尔217

    他们的房号。很好,省了不少时间。“谢了,贝——”

    但贝尔齐不见了,驾驶座空空如也,只有帽檐发霉的扬基队球帽在座位上,以及排挡杆上黏糊糊的东西。

    亨利看呆了,心脏在喉头跳得发疼……接着他似乎听见后座有东西在动,窸窸窣窣。他急忙推开车门想要下车,差点摔到路上。下车后,他立刻躲得老远,任凭车子继续发出樱桃炸弹般的低鸣声——一九六二年,缅因州立法将樱桃炸弹列为违禁品。

    他走得很辛苦,每一步都会扯动腹部的伤口,但还是走到了人行道。他停下脚步,抬头注视八层楼的砖造建筑。小时候的房子他记得的不多,这家旅馆、阿拉丁电影院和神学院是少数的例外。楼上的灯火几乎都熄了,只有正门两侧的毛玻璃球灯还亮着,被挥之不去的雾气包围着,在黑暗中散发出晕黄柔和的光芒。

    亨利吃力地往前,从两盏球灯中间走过,用肩膀将门推开。

    凌晨的大厅安静无声,地上铺着褪色的土耳其地毯,天花板是长方形嵌板拼成的巨幅壁画,描绘德里的伐木业年代。几张过度填塞的沙发和安乐椅,还有一个已经死气沉沉的大壁炉,柴架上摆着一截桦树干。真的木头,不是瓦斯,显示壁炉在德里旅馆并非只是大厅的摆饰。低矮的花盆种了植物,花木扶疏。通往酒吧和餐厅的玻璃门紧闭着。亨利听见里间办公室有电视声,音量很低。

    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大厅,裤子和衬衫都是血迹,手掌的皱褶也沾了血,鲜血划过他的额头,流过脸颊,看起来像迷彩一样。他眼窝凹陷,眼球肿胀,大厅要是有人,看到他一定会吓得尖叫逃跑。但大厅没人。

    他一按“往上”按钮,电梯门就开了。他看看手上的纸条,盯着楼层按钮沉思片刻,最后按了六楼。电梯门关上开始上升,机器发出微弱的嗡鸣声。

    就从最上面开始,然后一路往下。

    他沉沉靠上电梯后壁,眼睛半闭。电梯的嗡鸣声令人平静,就像下水道抽水站的机器。那天,那天的回忆不断浮现。一切似乎早就安排好了,他们只是照章演出。维克多和贝尔齐好像……呃,被下药了。他记得——

    电梯停了,他身体一震,肚子再度剧痛如绞。门开了,亨利踏进寂静的走廊(这里植物更多。悬垂植物。蜘蛛草。但他不想碰这些绿色的玩意儿,因为它们让他想起漆黑下水道里垂着的东西)又看了纸条一眼。卡斯普布拉克在609号房。亨利一手扶墙往目标走,在壁纸上留下淡淡的血迹(啊,但他只要遇到蜘蛛草就会绕道,避之唯恐不及)。他的呼吸又急又干。

    到了。亨利从口袋拿出折刀,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开始敲门。没有回应。他又敲了一次,这回更用力。

    “谁呀?”听来睡眼惺忪。很好。他一定还穿着睡衣,半梦半醒。他一开门,亨利就会将折刀直直捅进他脖子,喉结下方最脆弱的地方。

    “我是服务生,先生,”亨利说,“您夫人托我传话。”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有老婆吗?这么说可能太大意了。他冷静等候。他听见脚步声——穿着拖鞋的窸窣声。

    “米拉吗?”他的声音有些警觉。很好。待会儿还有更意外的。亨利的右太阳穴不停跳动着。

    “应该是吧,先生。她没有报名字,只说是您夫人。”

    门后沉默片刻,接着传来卡斯普布拉克拉动锁链的声响。亨利咧嘴微笑,摁下折刀握把上的按钮。咔嚓。他将刀举到脸颊边,蓄势待发。他听见转动门把的声音。再过一会儿,他就要将刀子插进那只瘦皮猴的喉咙里了。他等着。

    窝囊废俱乐部到齐/下午一点二十分

    房门开了,埃迪看见斯坦利和理查德从卡斯特罗超市走出来,两人手上各拿着一个火箭牌甜筒在吃。“嘿!”他大喊,“嘿,等等我!”

    两人转身,斯坦利朝他挥手。埃迪加快脚步追上去,但他一只手臂裹着石膏,另一只手臂挟着骰子游戏的纸板,怎么也快不了。

    “你说啥,小埃?你说啥,孩子?”理查德用南方绅士的腔调问(听起来特别像华纳兄弟卡通里的莱亨鸡),“哎呀……哎呀……这孩子手臂断了!斯坦,你瞧瞧,这孩子手臂断了!哎呀……你就行行好,帮他拿纸板呗!”

    “我自己可以拿。”埃迪说,声音有一点喘,“我可以舔一口你的甜筒吗?”

    “你老妈不会答应的,小埃。”理查德难过地说,随即加紧猛啃,他才刚吃到中间的巧克力,他最爱的部分,“细菌哪,孩子!哎呀……说你吃别人吃过的东西可能染上细菌哪!”

    “我愿意冒险。”埃迪说。

    理查德心不甘情不愿地将甜筒递到埃迪嘴边……但埃迪才半认真地舔了两口,他就连忙收了回去。

    “你想吃的话,我剩下的都给你,”斯坦利说,“我吃完午餐还很饱。”

    “犹太人吃不多,”理查德解释道,“信仰的关系。”他们三个人并肩齐步,朝堪萨斯街和荒原走。德里仿佛沉浸在午后迷蒙中,昏昏欲睡。他们经过的房子几乎都拉下了百叶窗,玩具扔在草坪上,好像小孩都被匆匆叫进屋里上床睡午觉似的。轰隆的雷声从西边传来。

    “真的吗?”埃迪问斯坦利。

    “不是,埃迪,糊弄你的,”斯坦利说,“犹太人吃得和一般人一样多。”说完指着理查德,“比如他。”

    “我说啊,你对斯坦真的很坏,”埃迪对理查德说,“要是有人因为你是天主教徒,就编了一大堆屁话讲你,你会喜欢吗?”

    “天主教徒干的坏事可多了,”理查德说,“我爸有一回跟我说希特勒是天主教徒,他杀了几十亿犹太人。对吧,斯坦?”

    “嗯,应该是吧。”斯坦利说,表情有一点尴尬。

    “我妈听我爸这么跟我说,她气坏了。”理查德接着说,脸上浮现缅怀往事的微笑,“气到爆炸。我们天主教徒还搞宗教审判,做一些拷问、上拇指夹之类的事。我觉得所有宗教都很怪。”

    “我也是,”斯坦利轻声说,“我们家不够正统。因为我们吃火腿和培根。我甚至不晓得当个犹太人是什么意思。我在德里出生,偶尔会去班戈的犹太教堂参加赎罪日,不过——”他耸耸肩膀。

    “火腿?培根?”埃迪听得一头雾水。他和他母亲是卫理公会的。

    “正统犹太人不吃那些东西,”斯坦利说,“摩西五经说人不能吃在泥巴里爬或在海底走的东西。我不晓得细节,但据说猪不合格,龙虾也是。”

    “真怪,”埃迪说完哈哈大笑,“我从来没听说宗教会告诉你什么能吃,什么不能,接下来就是告诉你要买哪一种汽油了。”

    “犹太汽油。”斯坦利说,说完自己笑了出来。理查德和埃迪都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你得承认,斯坦,那真的很怪,”理查德说,“我是说,就因为是犹太人,所以不能吃香肠。”

    “是吗?”斯坦利说,“你星期五吃肉吗?”

    “当然不,”理查德惊诧地说,“星期五不能吃肉,因为——”他开始笑了,“哦,好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天主教徒星期五吃肉真的会下地狱吗?”埃迪问,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完全不晓得他两代前的祖先是虔诚的波兰天主教徒,星期五吃肉对他们来说就和不穿衣服出门一样离谱。

    “呃,我告诉你吧,埃迪,”理查德说,“我其实不认为神会因为我星期五吃了波隆纳香肠三明治当午餐而送我下油锅,但何必冒险呢?你说是吧?”

    “也对,”埃迪说,“但我真的觉得很——”很蠢,他正想这么说,忽然想起波特莱太太在主日学校的课堂上说过一个故事。他那时还小,是小敬拜者,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波特莱太太说,从前有个坏小孩领圣餐时偷了圣餐面包藏在口袋里,回家之后将面包扔进马桶,想看会发生什么,结果——至少波特莱太太是这么告诉听得入迷的学生的——马桶里的水立刻变成血红色。波特莱太太说那是耶稣的宝血,那个小孩做了一件“亵渎”的事,因此神才让清水变色,警告他的灵魂可能会下地狱,因为他将耶稣的血肉扔进马桶。

    埃迪之前其实还挺喜欢领圣餐的。他去年才开始领。卫理公会用威尔奇葡萄汁代替红酒,圣体则是切成小块的“惊奇”面包,新鲜又有嚼劲。他很喜欢有吃有喝的宗教仪式,但听了波特莱太太的故事之后,他对宗教仪式的敬意便多了几分畏惧,觉得更令人信服。伸手去拿面包开始需要勇气,而他总是害怕自己会被电到……甚至面包会突然在他手中变色,变成血块,而教堂里会响起如雷的声音说:不够格!不够格!下地狱!下地狱!吃完圣餐后,他常会觉得喉咙紧绷,呼吸急促。他会焦急地等待祝祷结束,赶紧躲到玄关吸一口喷剂。

    别蠢了,长大一点后,他告诉自己,那只是个故事,而波特莱太太显然不是圣人——妈妈说她在基特里离了婚,常到班戈市的圣玛丽玩宾果,而真正的基督徒从不赌博,真正的基督徒让异教徒和天主教徒去赌博。

    母亲说的都很有道理,但他还是不放心。圣餐面包将马桶里的水变成血的故事让他忧心忡忡,啃噬着他,甚至让他失眠。有一天晚上,他忽然想到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就是自己偷一块圣餐面包,扔到马桶里看会发生什么。

    但那样的实验远超乎他的勇气。想到血在水中漫开,想到那充满指控和谴责的不祥画面,他就算再理性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他无法承受耶稣话语中的魔力: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这是我立约的血,为多人流出来的。

    没有,他始终没有做实验。

    “我觉得所有宗教都很怪。”埃迪说,但非常有力,他在心里补充道,甚至有魔力……这么说是亵渎吗?他开始回想他们在内波特街看到的东西,这才发现两者之间有着疯狂的类似:狼人也是从马桶出来的。

    “天哪,我看所有人都睡着了,”理查德说,漠然地将吃完的甜筒外包装扔进水沟,“你们见过这里这么安静吗?难道大家都跑去巴尔港了吗?”

    “嘿,各、各位!”威廉·邓布洛在他们背后大喊,“等、等等我!”

    埃迪开心地回头。他只要听见威廉的声音就很高兴。威廉骑着银仔绕过卡斯特罗大道转角,将迈克远远抛在后头。迈克的施文牌脚踏车可几乎是全新的呢。

    “唷嗬,银仔,冲吧!”威廉大喊。他加速到时速三十公里,夹在挡泥板上的扑克牌啪啪作响。接着他逆踩踏板,紧按刹车,漂亮地在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轮胎痕。

    “结巴威!”理查德说,“你好吗,孩子?哎呀……哎呀呀……你好不好呀,孩子?”

    “我、我很好,”威廉说,“看到本、本或贝、贝弗莉了吗?”

    迈克追上他们,脸上都是小粒的汗珠:“你的车到底能跑多快啊?”

    威廉笑了:“我、我也不清、清楚,很、很快吧。”

    “我没看到他们,”理查德说,“他们可能在那里了,约会去了,两人对唱。啪啦、啪啦……呀答答答答答……甜心,你是我的美梦。”

    斯坦利·乌里斯发出呕吐的声音。

    “他在嫉妒,”理查德对迈克说,“犹太人不会唱歌。”

    “啪啪啪——”

    “哔哔,理查德。”理查德替他说了,所有人都笑了。

    他们又开始朝荒原出发。迈克和威廉推着车。他们起初聊得兴高采烈,但不久话就少了。埃迪看着威廉,发现他脸上挂着不安的神色,心想他可能也被安静影响了。他知道理查德只是开玩笑,但街上给人的感觉真的很像所有人都跑去巴尔港了……或其他地方。没有车,也没有推着装满日用品手推车回家的老太太。

    “真的很安静,对吧?”埃迪试探一句,但威廉只点点头。

    他们走到堪萨斯街靠近荒原的这一头,看见本和贝弗莉大吼大叫着朝他们这里跑来。贝弗莉的外表让埃迪吓了一跳。她通常都很整齐干净,头发永远洗过,扎成马尾,这会儿却挂满各式各样的污垢。她瞪着眼睛,神情狂野,一边脸颊擦伤了,牛仔裤上粘着干掉的垃圾,上衣也破了。

    本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小腹上下抖动。

    “我们不能去荒原,”贝弗莉喘着气说,“那些男生……亨利……维克多……他们在那里……刀子……他身上有刀……”

    “讲慢、慢一点。”威廉说。他立刻掌控全局,做起来毫不费力,近乎直觉。他看了跑过来的本一眼,本双颊泛红,硕大的胸脯剧烈起伏。

    “她说亨利疯了,威老大。”本说。

    “妈的,那家伙正常过吗?”理查德说,说完啐了一口。

    “闭、闭嘴,理、理查德。”威廉说,目光转回贝弗莉身上,“继、继续说。”埃迪将手悄悄伸到口袋里抓住喷剂,他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但显然不妙。

    贝弗莉让自己尽量镇定,开始交代来龙去脉,从她在街上遇见亨利、维克多和贝尔齐讲起。她没有提到她父亲——她觉得那件事太丢脸了。

    贝弗莉说完之后,威廉沉吟不语,手插口袋,头压得低低的,银仔的把手靠着他的胸膛。其他人静静等待,不时瞄向下坡边缘的栏杆。威廉沉思良久,没有人打断他。埃迪突然发现这可能是最后的行动了。所以今天才会这么安静,对吧?感觉整座城镇都离开了,只留下空荡荡的房子。

    理查德想起乔治相簿里忽然会动的相片。

    贝弗莉想起她父亲,还有他苍白的眼眸。

    本想起木乃伊和类似死肉桂的味道。

    斯坦利想起发黑滴血的牛仔裤和白得像皱纹纸的手。那双手也在滴血。

    “走,走吧,”最后,威廉说,“我们下、下去。”

    “威廉——”本一脸苦恼地说,“贝弗莉说亨利真的疯了,他想杀死——”

    “荒原不、不是他们的,”威廉指着右下方的匕首形绿地——矮树丛、浓密的树林、竹林和粼粼波光——他说,“那里不、不是他们的财、财产。”他环顾伙伴,表情坚决,“我已经受、受够被他们追、追杀的日子了,我们用石、石头大战打、打赢了他们,要再打、打败他们一、一次没、没有问题。”

    “可是,威廉,”埃迪说,“万一不只有他们呢?”

    威廉转头看他,埃迪发现威廉的脸疲惫、扭曲到了极点,让他吓了一大跳。那张脸庞令人害怕,但直到多年后,他已经长大成人,在图书馆聚会之后回到旅馆昏昏欲睡时,他才明白害怕的原因:那是一张濒临疯狂的男孩的脸,可能不比亨利更清醒、更能控制自己的决定。不过,原本的威廉还在,在那着魔、畏惧的眼神背后……那个愤怒、坚决的威廉依然没变。

    “嗯,”他说,“如果真、真是那、那样呢?”

    没有人回答。雷声隆隆,比刚才更近了。埃迪望着天空,看见黑压压的雷雨云从西方飘来。晚点一定会下雨,像他母亲偶尔说的“下得天昏地暗”。

    “我告、告诉你们怎、怎么办,”威廉看着他们说,“你们谁不、不想去的就不、不用跟我、我去,你们自、自己决定。”

    “我要去,威老大。”理查德低声说。

    “我也是。”本说。

    “那还用说。”迈克耸耸肩说。

    贝弗莉和斯坦利都同意去,埃迪也是。

    “我想你最好别去,小埃,”理查德说,“你的手臂,呃,看起来不太妙。”

    埃迪看着威廉。

    “我要他、他去,”威廉说,“你跟、跟着我,小埃,我会顾、顾着你。”

    “谢了,威廉。”埃迪说。威廉疲惫、半疯的脸忽然可爱了起来——可爱而且被爱着。他心里微微赞叹。如果他要我死,我想我会为他牺牲。这是什么样的力量?如果它能让你变成威廉现在这样,那可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没错,威廉有终极武器,”理查德说,“狐臭炸弹。”说完举起左手臂露出胳肢窝,用右手去扇。本和迈克笑了几声,埃迪也露出微笑。

    雷声再起,声音更近、更大,他们吓了一跳,缩在一起。风愈来愈大,吹得水沟里的垃圾乱飞。第一块乌云飞过围着一圈光晕的太阳,融去了他们七人的影子。风很冷,吹凉了埃迪裸露手臂上的汗水,让他打了个哆嗦。

    威廉看着斯坦利,说了一件很特别的事。

    “你带着鸟、鸟类图鉴吗,斯、斯坦?”

    斯坦利拍拍屁股口袋。

    威廉又看着所有人说:“我们下、下去吧。”

    他们鱼贯走下堤岸,只有威廉例外。他遵守诺言和埃迪并肩下坡。他让理查德将银仔推下堤岸,等所有人都下来之后,他将脚踏车放在桥下的老地方,大伙儿靠在一起四下张望。

    即将到来的风雨没有让天空转黑,连稍微变暗都没有,但光线变了。所有景物都变成了浮雕般的梦境,没有影子,轮廓鲜明清晰。埃迪觉得这光线非常熟悉,顿时腹部一沉,充满了恐惧与忧虑。他记得内波特街29号的房子就是这种光线。

    一道闪电在云上留下了刺青,亮得让他身体一缩。他一手遮脸,发现自己开始数数:一……二……三……雷鸣来了,声音有如咳出来的吠叫,又好像爆炸,像M-80的声音。他们靠得更紧了。

    “天气预报没说早上会下雨,”本不安地说,“报纸说是炎热多雾。”

    迈克打量天空,云层看起来像一艘艘黑底船,又高又重,迅速掠过原本覆盖着蓝天的薄霭。他和威廉吃完午餐从威廉家出来时,天空还是一片雾蓝。“风雨来早了,”他说,“从来没见过来得这么快的。”话才说完,天空便很配合地响了一声雷。

    “走、走吧,”威廉说,“我们把埃、埃迪的骰、骰子游戏纸、纸板拿到地、地下俱乐部去、去吧。”

    他们走上小径。这条小径是他们在水坝事件之后花了几周才踩出来的。威廉和埃迪走在最前面,肩膀擦过树丛的宽阔绿叶,其他伙伴跟在后头。强风再起,吹得树林和树丛的叶子沙沙作响。远方竹林发出诡异的声响,很像丛林故事里的鼓声。

    “威廉?”埃迪低声说。

    “干吗?”

    “我知道电影才会这么演,可是……”埃迪浅笑一声说,“我觉得好像有人在看我。”

    “哦,他、他们就在附、附近,肯、肯定的。”威廉说。

    埃迪紧张地四下张望,将游戏纸板抓得更紧一点。他打开门,发现恐怖漫画里的怪物出现在眼前。

    埃迪的房间/凌晨三点零五分

    一个浑身是血的幽灵站在门口,除了亨利·鲍尔斯,不可能是别人。他看起来像是刚从墓里爬出来的尸体,脸庞僵硬如巫医面具,满是恨意与杀气。他把右手举到颊边。埃迪瞪大眼睛,吓得猛然吸气,亨利的手往前猛刺,折刀有如丝绸般闪闪发亮。

    埃迪想也不想——没时间想,一想就会丧命——立刻将门关上。门打到亨利的前臂,撞偏了刀子,从埃迪脖子旁不到三厘米的地方狠狠扫过。

    亨利的手臂夹在门板和侧柱之间,闷哼一声,松开了手掌,刀子咔嗒掉在地上。埃迪伸脚一踢,将刀踢到电视机底下。

    亨利使劲撞门。他体重比埃迪多了九十多斤,埃迪像娃娃似的飞了出去,膝盖撞到床缘,整个人趴倒在床上。亨利走进房间将门关上,转上门锁。埃迪坐起身来,双眼圆睁,喉咙开始嘶嘶出声。

    “好了,娘娘腔。”亨利说,眼睛朝地板瞄了一眼寻找刀子,但没看到。埃迪伸手到床头桌上乱摸,抓到一瓶巴黎水。他稍早之前点了两瓶。这一瓶还没喝过。他去图书馆之前因为神经抽痛,而且胃酸过多,所以喝了另一瓶。巴黎水对消化很有帮助。

    亨利放弃找刀,开始朝他走来。埃迪拿起桃形的绿色瓶子往床头桌边缘一敲,矿泉水气泡喷了满桌,嘶嘶作响,几乎淹过了桌上的所有药瓶。

    亨利的裤子与衬衫都被新鲜和半干的血浸透了,沉甸甸的,右手弯成很奇怪的角度。

    “小娘炮,”他说,“看我怎么教你扔石头。”

    亨利走到床边伸手要抓埃迪;埃迪还搞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从他开门到现在还不到四十秒。亨利向他抓来,埃迪拿着巴黎水的瓶底朝他猛挥,啪一声正中脸颊,在亨利脸上划出一道开口,戳穿了他的右眼。

    亨利发出沙哑的惨叫,摇摇晃晃退后,被剜出的眼睛流着黄白色液体,松垂在眼窝外,脸颊鲜血如喷泉狂喷。埃迪的叫声响多了。他从床上起身,走向亨利——或许去帮他吧,他也不晓得——亨利再度朝他扑来。埃迪拿起破瓶子当成西洋剑往前刺,这回绿玻璃的尖端深深插进亨利的左手,割伤了他的手指,鲜血直流。亨利低吼一声,感觉很像清喉咙。他举起右手狠狠推开埃迪。

    埃迪往后飞了出去,撞到书桌。他左臂扭到背后,整个人重重压了下去,霎时痛得像烈火狂烧。他觉得之前骨折的地方又裂了。他紧紧咬牙,才没有让自己叫出声来。

    阴影遮去了灯光。

    亨利·鲍尔斯站到他面前,身体前后摇晃,膝盖虚弱无力,左手流着血,滴在埃迪睡袍的前襟上。

    埃迪手里还抓着破瓶子。他趁亨利膝盖一软时,将尖锐的瓶底朝上对准,瓶盖抵着自己的胸口。亨利像大树一样倒下来,朝瓶子撞去。埃迪感觉瓶子在他手中碎了,剧烈的刺痛瞬间蹿上了还压在背后的左臂。他手上再度感到温热,但不确定是亨利的血,还是他的。

    亨利像被钓上来的鳟鱼一样不停抽搐,鞋子在地毯上拍呀拍的,打出切分音的节奏。埃迪闻到他腐味浓郁的口臭。不久,亨利全身僵直地翻了过来,瓶子从他胸前穿出,角度很怪,瓶盖对着天花板,仿佛瓶子是从他体内长出来的。

    “咕。”亨利嘟囔一声就没再说话了,眼睛瞪着天花板。埃迪觉得他可能死了。

    晕眩感一波波扑了上来,想将埃迪淹没。他努力不让自己晕倒,先用膝盖撑起身子,最后站了起来。他将断臂收回胸前,身体又是一阵剧痛,让他脑袋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气喘吁吁,吃力地走到床头桌前,从气泡水洼里拿起喷剂,塞进嘴里摁了一下。喷剂的味道让他颤抖,他又摁了一次。他回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那是亨利吗?可能吗?确实是。他老了,小平头灰多于黑,身体又肥又白,但确实是亨利没错。亨利死了。亨利终于——

    “咕。”亨利低哼一声坐了起来,双手对空猛抓,仿佛想抓住只有他才看得见的东西。他被剜出的眼睛不停滴着液体,眼球下缘肿得厉害,已经垂到脸颊。亨利转头看见埃迪缩着身子退到墙边,便试着站起来。

    他张开嘴巴,一道血柱从他口中喷出,他又倒了下去。

    埃迪心脏狂跳,慌忙伸手寻找电话,结果将电话机从桌上撞到了床上。他抓起话筒拨了零,铃声响了又响,响了又响。

    快点,埃迪心想,下面的人在做什么?打手枪吗?拜托,快点接,他妈的给我拿起电话!

    铃声响了又响。埃迪盯着亨利,心想他随时可能再站起来。血,天哪,到处都是血。

    “服务台。”话筒另一头终于传来模糊、令人不悦的声音。

    “请转接威廉·邓布洛先生的房间,”埃迪说,“愈快愈好。”他竖起另一只耳朵倾听隔壁房间的动静。他们刚才闹得多大声?会有人来敲门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确定吗?”接待员问,“现在是凌晨三点十分呢。”

    “没错,快点!”埃迪差点就吼了,抓着话筒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另一只手臂则像黄蜂叮咬似的又痒又痛。亨利又动了吗?没有,当然没有。

    “好啦,好啦,”接待员说,“冷静一点,老兄。”

    埃迪听见咔嗒声,接着是旅馆电话的沙哑铃声。快接,威廉,快点——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恐怖但很有可能的事:万一亨利已经去过威廉的房间了呢?或是理查德、本或贝弗莉的房间?或者亨利先去了图书馆?亨利之前一定在别的地方,若非其他人削弱了他的力量,这会儿死在地上的绝对是埃迪,胸前插着折刀,就像矿泉水瓶插在亨利腹部一样。还是亨利先找了其他人,趁他们半梦半醒、意识模糊的时候下手,就像刚才对付他一样?他们会不会全死了?这些念头实在太可怕了,要是威廉房间的电话再没人接,他一定会尖叫。

    “求求你,威老大,”埃迪低声道,“拜托你在,兄弟。”

    电话通了,威廉的声音(依然那么谨慎)传来:“喂?”

    “威廉,”埃迪说……几乎口齿不清,“威廉,谢天谢地。”

    “埃迪?”说完威廉的声音稍微变弱,跟另一个人说话,告诉对方是谁来电,接着声音再度变强:“怎、怎么了,埃、埃迪?”

    “亨利·鲍尔斯。”埃迪说着又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位置变了吗?这回很难相信没有。“威廉,他来旅馆了……我把他杀了。他有刀。我想……”他压低声音,“我想就是他当年用的那一把。我们逃到下水道那天,你还记得吗?”

    “我、我记得,”威廉明快地回答,“听好了,埃迪,我要你到后、后头叫小、小本过来。”

    荒原/下午一点五十八分

    “好。”埃迪说完便回头叫人。他们快到空地了。阴沉的天空雷声隆隆,风势愈来愈强,吹得树丛频频叹息。

    他们走到空地时,本赶了上来。地下俱乐部的活门开着,在绿地中央开出一块突兀的黑。河水声非常清晰,威廉忽然非常确定这是他童年最后一次听见这个声音,造访这个地方。他深吸一口气,嗅闻泥土、空气和远方垃圾堆的味道。垃圾堆有如火山冒着烟,似乎不晓得该不该爆发。他看见一群鸟越过火车铁桥,朝老岬区飞去。他抬头望着翻腾的云。

    “什么事?”本问。

    “他们为、为什么不来抓、抓我们?”威廉问,“他们明、明明在这、这里,埃迪说、说得没错,我感觉得、得到。”

    “是啊,”本说,“我想他们可能笨到以为我们会回地下俱乐部,这样他们就能瓮中捉鳖了。”

    “可、可能吧。”威廉说。他忽然对自己的口吃感到无助和愤怒。这个毛病让他讲话快不起来。也许那些事情本来就说不清楚——他觉得自己可以看穿亨利的眼睛,还有他和亨利虽然彼此对立,但其实很相似,都只是两股敌对力量手下的棋子。

    亨利希望他们起身反抗。

    它希望他们起身反抗。

    然后被杀。

    他脑中爆开一道凛冽的白光,让他不寒而栗。他们将成为受害者,被乔治遇害以来便一直盯着德里的杀手灭口。七个人都是。他们的尸体也许会被人发现,也许不会,要看它能不能保护亨利,又会不会保护他——或者还包括维克多和贝尔齐。没错,对外人来说,对其他镇上居民而言,我们是杀人魔的手下冤魂。其实没错,从某个可笑的角度来说确实如此。它要我们死。亨利只是它执行谋杀的工具,免得亲自露面。我想我会是第一个——贝弗莉和理查德或许能保护其他人,迈克或许也行。但斯坦利很害怕,本也是,即使我认为他比斯坦利强。埃迪断了一只手臂。我为什么要带他们来这里?天哪!为什么?

    “威廉?”本紧张地说。其他人已经跟了上来,和他们一起站在地下俱乐部边缘。雷声再次响起,树丛摇晃得更加急切。风雨欲来,天色渐渐昏暗,竹林依然沙沙作响。

    “威廉——”这回是理查德喊他。

    “嘘!”他呵斥一声。其他人看见他着魔般的发亮眼神,都不安地闭上嘴巴。

    他盯着矮树丛,注视穿入树丛通往堪萨斯街的蜿蜒小径,觉得自己的心神忽然跳升一级,进入更高的境界。他不再口吃,直觉有如急流般不断灌入他的思绪中——仿佛一切都朝他涌来。

    开头是乔治,结尾是我和我的朋友,之后就将结束

    (再次)

    再次结束。没错,再一次,因为之前发生过,最后一定有人牺牲,会发生可怕的事为它的活动画下句点,我不晓得自己怎么会知道,但就是晓得……而且他们……他们……

    “是他们让、让事情发、发生的。”威廉喃喃自语,瞪大眼睛望着羊肠小道,“当、当然是他、他们。”

    “威廉?”贝弗莉担忧地问。斯坦利站在她身旁,穿着蓝色马球衫和斜纹裤,个头很小,仪容整洁。迈克站在贝弗莉的另一旁,神情专注地看着威廉,仿佛想读出他的心思。

    是他们让事情发生的,总是他们,事情会平息,事情会继续,它……它……

    (会沉睡)

    会沉睡……或像熊一样冬眠……然后重来一遍,而他们知道……民众知道……他们知道这就是它的存活之道。

    “我带、带、带——”

    哦老天求求你拜托拜托他双手握拳天哪求求你打在柱子上让我把话说完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哦天哪老天爷求求你让我好好把话说完!

    “我带你、你们到这、这里来,因为哪、哪里都不、不安全。”威廉说,唇边堆满唾沫,他用手背抹掉,“德、德里就是它,你、你们懂、懂吗?”他瞪着他们,吓得他们微微后退,眼睛闪闪发亮,充满了强烈的恐惧。“德、德里就是、是它!不、不管去哪、哪里……只要被、被它抓、抓到,他们不、不会看、看到,不会听、听到,也不会知、知道。”他看着他们,语气近乎哀求,“你们难、难道看不出、出来吗?我们能做、做的只是把开、开始的事、事情做、做完。”

    贝弗莉看见罗斯先生站起来看着她,折好报纸走回屋里。他们不会看见,不会听到,也不会知道,而父亲打算杀了我。

    (贱人把裤子脱下来)

    迈克想起他到威廉家吃午餐。威廉的母亲又在梦游状态,似乎完全没看到他们两人,兀自读着亨利·詹姆斯的小说,让他们自己做三明治,站在流理台慢慢啃完。理查德想到斯坦利整洁但空空荡荡的家。斯坦利有一点惊讶,母亲午餐时间几乎都会回家,就算偶尔不在,也会留字条说她人在哪里,但今天却没有字条,车子也不在,什么都没有。“可能和她朋友黛比去购物了吧。”斯坦利微微皱着眉说。他只好自己动手做鸡蛋沙拉三明治。理查德完全忘了这件事,现在才想起来。埃迪想到他母亲。他拿着骰子游戏板出门时,平常的叮咛半句也没听到:小心点,埃迪,下雨记得找地方躲,埃迪,别给我玩粗鲁的游戏,埃迪。她没问他有没有带喷剂,也没叫他几点之前回家,甚至没警告他“别跟那些野孩子厮混”。她只是盯着电视上的肥皂剧,仿佛他不存在。

    仿佛他不存在。

    上面所有想法都说明同一件事:从早上醒来到午餐结束,他们都成了鬼魂。

    鬼魂。

    “威廉,”斯坦利突然说,“要是我们穿过去呢?穿过老岬区?”

    威廉摇摇头:“我想不、不行。我们可、可能会在竹、竹林被抓……或是流、流沙……或坎、坎都斯齐、齐格河里真、真的有食、食人鱼……或是其、其他东西。”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丧命场面。本看见树丛忽然变成吃人树。贝弗莉看见水蛭四处飞舞,就像垃圾场那台冰箱里的怪虫。斯坦利看见竹林里的污浊地面吐出被传说中的流沙吞噬的儿童尸体。迈克·汉伦想象长着可怕利齿的小恐龙突然从腐树的树缝里奔出来攻击他们,将他们咬成碎片。理查德看见他们跑到火车铁桥底下,被“匍匐之眼”从上袭击。埃迪看见他们爬上老岬区的堤岸,发现麻风病人就站在顶端,松垮的皮肉爬满蛆和甲虫,正在等他们自投罗网。

    “要是我们能想办法出城……”理查德喃喃道。这时天上忽然雷声大作,有如怒吼,让他吓得身子一缩。雨开始下了,虽然还只是一阵一阵,不过很快就会大雨滂沱了。迷蒙的宁静已经消失,仿佛根本不存在。“只要能离开这个他妈的鬼城,我们就安全了。”

    贝弗莉才说了“哔哔”两声,一块石头就从茂盛的树丛里飞了出来,打中迈克的头。迈克蹒跚后退,鲜血从浓密的发间渗了出来,要不是威廉及时扶住,迈克一定会跌倒。

    “让我教你们怎么扔石头!”亨利嘲讽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威廉看见其他伙伴张目四望,准备各奔东西。但要是他们四散开来,那就真的完了。

    “本、本!”他厉声说。

    本转头看他:“威廉,我们得逃命了,他们——”

    又两块石头从树丛里飞了出来,一块命中斯坦利的大腿,斯坦利尖叫,但惊讶多于疼痛。贝弗莉闪过另一块石头。石头落在地上,滚过地洞的活门。

    “你、你还记得第、第一天到这、这里的情、情形吗?”威廉对着雷声大吼,“放暑、暑假那、那天。”

    “威廉——”理查德大叫。

    威廉挥手要他闭嘴,眼睛依然盯着本,让他不敢乱动。

    “当然。”本回答,一边吃力地眼观四方。树丛疯狂摇摆晃动,几乎像巨浪一样。

    “排、排水道,”威廉说,“抽、抽水站,那就是我、我们要去的地、地方,快带、带路!”

    “可是——”

    “快、快带路!”

    石头连珠炮似的从树丛射出来,威廉看见维克多·克里斯的脸一闪而过,神情惊恐而又兴奋,仿佛嗑了药。这时,一块石头迎面砸中他的脸颊。幸好迈克一把抓住他,他才没有扑倒。他头晕眼花,脸颊麻痹,过了一会儿疼痛感才如波浪袭来。他感觉自己血流满面。他用手擦拭脸颊,痛得身子一缩。他看了看手上的血,将它擦在牛仔裤上。他的头发迎风乱舞。

    “结巴鬼,我来教你怎么扔石头!”亨利半笑半吼地说。

    “快、快带路!”威廉大叫。他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叫埃迪去找本了。他们的目的地是抽水站,那个抽水站,只有本知道地方。坎都斯齐格河两岸都有抽水站,间隔有长有短。“就是那、那里!从那里进、进去!去找、找它!”

    “威廉,你怎么会知道?”贝弗莉大喊。

    他朝她怒吼,朝他们咆哮:“我就是知道!”

    本舔舔嘴唇,望着威廉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接着便穿过空地朝河边走去。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天空,照得天空紫白一片,随即雷声大作,吓得威廉双脚发软。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从他鼻尖前飞过,击中本的臀部。本痛得哀号,伸手去摸被打中的地方。

    “哈哈,肥仔!”亨利又是半笑半吼地说。枝叶窸窣偃倒,威廉从树丛里走了出来。雨水不再装模作样,开始倾盆而下。大雨打在亨利的小平头和眉毛上,流过他的脸颊。他龇牙咧嘴,狞笑着说:“看我教你们怎么扔——”

    迈克发现一块他们搭地下俱乐部屋顶剩的木板,便拿起来扔了出去。木板翻转两圈,正中亨利的额头。亨利尖叫一声,像想到绝妙点子的人一样手拍额头,重重坐到地上。

    “快、快跑!”威廉嘶吼道,“跟着本、本!”

    树丛又传来窸窣和压折声。窝囊废俱乐部的其他成员跟着本往河边跑,贝尔齐和维克多走出树丛,亨利站了起来,三人开始狂追猛赶。

    那天傍晚事过境迁之后,本回想当时跑过树丛,只记得零星的片段。他记得沾满雨水的树叶打在他脸上,让他全身又冷又湿。他感觉雷电交加,亨利大声咆哮,要他们停下来决一死战。坎都斯齐格河愈来愈近,亨利的怒吼和河水声混在一起。他只要慢下脚步,威廉就会用力打他的背,要他快点。

    万一我找不到呢?万一我找不到那个抽水站呢?

    他吸气、吐气,胸部鼓胀欲裂,喉咙热辣辣的,带着血味。他身侧划开一道伤口,被石头打到的屁股隐隐作痛。贝弗莉刚才说亨利想杀了她,本这会儿相信了,完全信了。

    河岸忽然出现,害他差点冲进河里,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但春天冰融淘空了土壤,因此他还是跌了一跤,摔进湍急的河水边。他的衬衫被撩到背部,皮肤沾满了半干的泥巴。

    威廉挤到他身边,将他一把拉了起来。

    其他伙伴陆续冲出河边的茂密树丛,理查德和埃迪最后。理查德一手搂着埃迪的腰,眼镜滴着雨水滑到鼻尖,感觉随时会掉。

    “在、在哪里?”威廉大吼。

    本左看右看,知道时间有限,性命攸关。河水似乎已经涨高了,阴沉的天空让波涛汹涌的河面看起来有如石板。河岸长满矮树丛和小树,全都随着强风的节奏摇摆。他听见埃迪气喘吁吁,呼吸不过来。

    “在、在哪里?”

    “我不知——”他话没说完,就看见那棵倾斜的树和树下的洞穴。他那天便是躲在那里。他在洞里睡着了,醒来听见威廉和埃迪在附近闲晃。接着那群恶少来了……见到了……踢坏了。各位拜拜啰,那个拦河坝真的很差劲,还不如不要盖。

    “那里!”他大喊,“那边!”

    闪电凌空,这回本听见电光嗞嗞作响,感觉像过载的模型火车变压器。闪电击中树木,发出蓝白色的火光,将盘根错节的树干底部打成碎片,成了巨人的牙签。树干扑通一声掉进河里,水花冲天。本吓得倒抽一口气,闻到炽热而原始的焦味。只见一团火球从树洞蹿出,忽然变亮随即熄灭。雷声轰隆,不在天上,而在他们四周,仿佛他们就站在雷电中央。大雨滂沱。

    威廉推了他背后一把,让他回过神来:“快、快走!”

    本跌跌撞撞沿着河边涉水前进,头发垂到眼前。他跑到那棵树旁——树根下的洞穴已经毁了——翻了过去,脚趾卡进潮湿的树皮,擦伤了手和前臂。

    威廉和理查德帮埃迪翻过树,埃迪跌了一跤,但本抱住他,两人一起摔到了地上。埃迪哀号一声。

    “你还好吗?”本大吼。

    “应该吧。”埃迪吼了回去,站起身来。他手忙脚乱掏出喷剂,差点弄丢了,幸好本及时接住。埃迪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将喷剂塞进嘴里摁了一下。

    理查德翻过来,然后是斯坦利和迈克。威廉将贝弗莉推到树上,本和理查德从另一边抱她下来。她的头发贴在头上,牛仔裤变成了黑色。

    威廉最后翻树。他爬上树干,双腿往另一边甩。他看见亨利和另外两个人涉水朝他们奔来。他一边滑下树干,一边大喊:“石、石头!扔石头!”

    河边石头很多,而被闪电劈倒的树是完美的掩护。转眼间,他们七人已经开始朝亨利和他的同党狂扔石块。亨利他们已经快到树旁了,正好进入射程范围。石头打在他们胸口、手脚和脸上,逼得他们往后退,又气又痛得大叫。

    “还想教我们扔石头咧!”理查德大吼,朝维克多扔了一颗鸡蛋大小的石头,正中对方肩膀,弹向天空。维克多高声哀号。“哎呀……哎呀呀……还说要教我们呢,孩子!我们学得可好了!”

    “没错!”迈克尖叫,“怎么样,喜欢吗?”

    没人回应。亨利、维克多和贝尔齐退到射程外,三人靠在一起。不久,他们爬上河岸,但小水流将岸边泥土弄得千疮百孔,又湿又滑,让他们走得跌跌撞撞,必须抓着树枝才能撑住身子。

    他们消失在矮树丛中。

    “他们想绕过来,威老大。”理查德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没、没关系,”威廉说,“走、走吧,小、小本,我们跟、跟着你。”

    本沿着河岸走走停停(觉得亨利和他同党随时会冲到他面前),发现抽水站就在将近二十米外。其他人跟在后面。他们看见对岸也有涵管,一个很近,另一个在上游近四十米处,两个都涌出大量泥水到坎都斯齐格河中,眼前的涵管却只是涓涓细流。而且本发现没有嗡鸣声,抽水设备出现故障了。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威廉……同时有点害怕。

    威廉看着理查德、斯坦利和迈克说:“我们得、得把盖子掀、掀开。过来帮、帮我一把。”

    铁盖上有握把,可是被雨水弄得非常滑溜,而且盖身重得离谱。本凑到威廉身旁,威廉将手移开一点,让本有地方可抓。本听见涵管里有滴水声,带着回音,听起来不舒服,很像水滴入井里的声响。

    “拉!”威廉大吼,五个男孩齐力猛拉,铁盖发出难听的声响,动了一点。

    贝弗莉挤到理查德身旁抓住铁盖,埃迪用没受伤的手使劲地推。

    “一、二、三,推!”理查德大声吆喝。铁盖吱嘎移动,涵管口又开了一点,露出弦月般的黑洞。

    “一、二、三,推!”

    弦月变大了。

    “一、二、三,推!”

    本死命地推,推得眼冒金星。

    “退后!”迈克大喊,“好了,好了!”

    所有人退开,看着巨大的圆盖翻倒在地,在湿土上划出一道泥痕,有如过大的西洋棋盘反扣在岸边。盖子上的甲虫一哄而散,爬进纠结的草丛里。

    “真恶心!”埃迪说。

    威廉往管内窥探,只见铁梯一路向下,直达一圈黑水边,水面被雨水打得斑斑点点,有如痘疤。抽水泵安安静静立在中央,半浸在水里。他看见水从水管流向抽水站,不禁心里一沉:这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底下那里。

    “埃、埃迪,你抓、抓着我。”

    埃迪一脸不解望着他。

    “就像背小、小孩,用没、没受伤的手抓、抓牢。”他边说边示范。

    埃迪懂了,但不想做。

    “快点!”威廉火了,“他、他们就快、快来了!”

    埃迪一手勾住威廉的脖子,斯坦利和迈克推他屁股,让他双脚扣住威廉的腰。威廉跌跌撞撞晃到涵洞上方,本发现埃迪紧紧闭上眼睛。

    除了雨声,他还听见别的声音:枝叶弹开、断折的声音,还有说话声。亨利、维克多和贝尔齐。真是世上最丑恶的追逐战。

    威廉抓着涵管粗糙的水泥边缘,小心翼翼一步一步摸索着往下爬。铁梯很滑,埃迪的手死扣着他的脖子。威廉总算体会到埃迪哮喘发作时的感受了。

    “威廉,我好怕。”埃迪低声说。

    “我、我也是。”

    威廉放开水泥边缘,改抓最高的那根横梯。虽然埃迪几乎把他勒死,而且好像重了近四十斤,威廉还是暂停片刻,注视荒原、坎都斯齐格河和奔腾的云。刚才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坚决而不恐惧的声音——要他下去前好好看一眼,以防再也看不到地上的世界。

    于是他看了,接着开始背着埃迪往下爬。

    “我快抓不住了。”埃迪吃力地说。

    “没、没关系,”威廉说,“我们就快、快到了。”

    他一脚踩入冰冷的水中,用脚尖找到第二根横梯的位置。下面还有一根横梯,之后就没了。他站在及膝的水中,抽水机就在旁边。

    他蹲下让埃迪下来。冰水浸透他的裤子,让他打了个哆嗦。他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没那么热,但埃迪的手臂不再勒着他的脖子,真好。

    他抬头望向管口,距离大约三米,其他伙伴围在管边探头往下看。“下、下来吧!”他大喊,“一次一、一个!快、快点!”

    贝弗莉第一个下去。她轻轻松松跨入涵管抓住铁梯。斯坦利第二,其他人陆续跟上,理查德殿后。下去之前,他竖起耳朵留意亨利和他同党的动静。从他们吃力前进发出的声响判断,他们可能稍微偏左,但肯定不会错过抽水站。

    这时,维克多大吼:“亨利!在那里!我看到托齐尔了!”

    理查德转头一看,发现他们朝他冲来。维克多跑在最前面……但亨利狠狠将他推开,让他跪倒在地上。亨利果然有刀,挺大的小刀,刀刃不停地滴水。

    理查德朝涵洞里瞄了一眼,看见本和斯坦利正在扶迈克下梯子,便翻身爬了进去。亨利看出他的用意,朝他咆哮。理查德哈哈狂笑,左手猛力一拍右手的手肘,前臂对着天空,手掌握拳,比出可能是世上最老的姿势。亨利当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立刻竖起中指。

    “准备死在下面吧!”他怒吼道。

    “走着瞧!”理查德哈哈大笑吼了回去。他很怕钻进这个水泥喉咙,然而就是止不住笑。他用爱尔兰警察的腔调高声说:“拜托,好小子,爱尔兰佬的好运是用不完的!”

    草地湿滑,亨利滑了一跤,一屁股跌在地上,离理查德不到六米。理查德双脚踩在抽水站内壁的第一根横梯上,露出头和胸膛。

    “哈,满地香蕉滑一跤!”理查德大喊,像打胜仗一样兴奋,接着急忙忙冲下铁梯。梯子很滑,他差点摔倒,幸好威廉和迈克及时抓住,他才只跪在水里。其他人围着抽水泵,理查德全身颤抖,感觉背部一股热流和寒意在互相追逐,但就是停不住笑。

    “你真该看看他那副样子,威老大,从来没那么狼狈,爬不起——”

    亨利的脑袋出现在涵管开口,脸上都是树枝和蔷薇的擦伤。他眼里闪着怒火,口中念念有词。

    “好了,”他朝底下大喊,水泥涵管响起单调的共鸣,不算回音,“我来了,等着受死吧!”

    他一脚跨进涵管,用脚尖找到最上面的横梯,另一脚接着跨进来。

    威廉大声说:“等他再、再下来一点,我、我们就扑上、上去抓住他,把他、他拉下来压、压进水里,了、了解吗?”

    “遵命,长官。”理查德说完举起颤抖的手,向威廉敬礼。

    “了解。”本说。

    斯坦利朝埃迪眨眨眼睛,但埃迪一头雾水——他只觉得理查德疯了,笑得像个疯子一样。亨利·鲍尔斯——恐怖的亨利·鲍尔斯——就要爬下来把他们当成老鼠杀了,他还在笑。

    “我们都准备好了,威廉!”斯坦利大吼。

    爬到第三个横梯的亨利突然僵住,转头看了一下底下的窝囊废们,脸上头一回出现迟疑的神情。

    埃迪恍然大悟。他们如果想下来,一次只能一个人。跳的话太高,而且会撞到抽水泵,而他们七人正围成一圈守株待兔。

    “来、来呀,亨、亨利,”威廉开心地说,“你还在等、等什么?”

    “对呀,”理查德附和道,“你不是喜欢揍小孩吗?来呀,亨利。”

    “难道你跟鸡一样胆小?”本说完开始学鸡叫。理查德立刻配合,其他伙伴也跟着叫了起来。嘲弄的鸡叫声在潮湿、滴水的管内回荡。亨利左手拿刀低头看着他们,脸色和老砖墙一样黑。他熬了三十秒才往外爬。窝囊废俱乐部的成员狂喝倒彩,嬉笑怒骂。

    “好、好了,”威廉低声说,“我们得进下、下水道里了,快、快点。”

    “为什么?”贝弗莉问,但威廉不需要回答,因为亨利又出现在洞口,朝管里扔了一块足球大小的石头。贝弗莉尖叫,斯坦利干吼一声,拉着埃迪将他推到弧壁边。石头击中抽水泵的生锈外壳,发出悦耳的“乓”声。石头弹向左边,打在水泥壁上,距离埃迪不到十五厘米。一块水泥碎片打在他脸上,痛得要命。石头落进水里,水花四溅。

    “快、快点!”威廉又吼了一次,所有人立刻朝下水道口挤去。下水道的直径大约一米五,威廉要伙伴们一个一个进去(他脑中瞬间闪过马戏团的景象:一群大块头小丑从小车里钻出来。多年后,他将这个意象写进了《暗流》),自己殿后。进去前,他又闪过一块石头。他们看着更多石头落到管里,几乎都打在抽水泵外壳上,四处乱弹。

    石头停了之后,威廉探头张望,发现亨利又开始爬梯子,而且速度飞快,便朝伙伴们大喊:“抓、抓住他!”理查德、本和迈克跟着威廉吃力地冲了出去。理查德高高跃起,抓住亨利的脚踝。亨利大声咒骂,像要踹开小恶犬似的拼命踢脚——小猎狗,或是京巴。理查德一手抓着横梯,让自己站得更高,真的咬了他的脚踝。亨利哀号一声慌忙抽腿,一只乐福鞋扑通掉进水里,立刻沉了下去。

    “你咬我!”他尖叫,“你咬我!你他妈的竟然咬我!”

    “没错,还好我春天打了破伤风疫苗!”理查德说完朝亨利扑了过去。

    “轰炸他们!”亨利气急败坏,“轰炸他们,把他们炸回石器时代!炸得脑袋开花!”

    石头再度飞落,男孩急忙退回下水道里。迈克被一块小石头击中手臂,他缩着身体紧握手臂,直到疼痛散去。

    “我们僵持住了,”本说,“他们下不来,我们上不去。”

    “我、我们不上、上去,”威廉悄声说,“你们应该知、知道,我们不、不会再上、上去了。”

    所有人用受伤和恐惧的眼神望着他,没有人说话。

    亨利半是恫吓、半是嘲讽的声音飘了下来:“我们可是能在这里等一整天哦,小鬼!”

    贝弗莉从刚才就转身观察下水道。里头的光线很快就黑了,看不到什么,她只见到一条水泥通道,水淹到三分之一,水流湍急。她发现水位已经比刚才他们第一次挤进来时高了,可能是抽水泵没有作用,因此排向坎都斯齐格河的废水不多。贝弗莉感觉幽闭恐惧症掐住了她的喉咙,将皮肤变成了法兰绒。水要是再高一点,他们就会被淹死了。

    “威廉,我们非去不可吗?”

    威廉耸耸肩,他的动作说明了一切。没错,他们非去不可。不然呢?被亨利、维克多和贝尔齐追杀,死在荒原吗?还是被城里某个东西(或许是更糟的东西)干掉?贝弗莉已经很明白他的想法了。他的耸肩没有半点结巴。他们最好主动出击,把它逼出来,就像西部电影里的对决,只不过更干脆,更勇敢。

    理查德说:“威老大,你跟我们提过的那个仪式叫什么?就是图书馆书里讲的那个仪式。”

    “Ch、Ch、Chüd。”威廉说,同时笑了笑。

    “Chüd,”理查德点点头,“你咬它舌头,它咬你舌头,对吧?”

    “没、没错。”

    “然后讲笑话。”

    威廉点点头。

    “真好笑,”理查德看着漆黑的下水道说,“我一个笑话都想不出来。”

    “我也是。”本说。恐惧沉沉压着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好想像个小婴儿那样坐在水中大哭,只有一件事让他没这么做,那就是威廉的镇定不移……还有贝弗莉。他宁可死了,也不想让贝弗莉发现他在害怕。

    “你知道这条下水道通往哪里吗?”斯坦利问威廉。

    威廉摇摇头。

    “你知道怎么找到它吗?”

    威廉又摇头。

    “接近时就知道了,”理查德忽然插嘴说,他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既然非做不可,那就出发吧。”

    威廉点点头:“我、我先走,然后是埃、埃迪、本、本、贝、斯坦和迈、迈克。理、理查德,你殿、殿后。所、所有人一、一手搭在前、前一个人、人的肩上,里面会很、很黑。”

    “你们还不出来?”亨利·鲍尔斯咆哮道。

    “我们会出去的,”理查德喃喃自语,“从某个地方。”

    他们像一群盲人般走成一排。威廉回头望了一眼,确定每个人都伸手搭在前一人肩上,接着他微微向前弯腰对抗急流,带着伙伴走进他一年前为弟弟做的纸船漂入的黑暗之中。

    第二十章 循环终结

    汤姆

    汤姆·罗根做了一个很扯的梦。他梦见自己杀了父亲。

    他知道这个梦很扯。他父亲在他小学三年级时就过世了。呃……说他“过世”可能不太正确,应该说“自杀”才对。拉尔夫·罗根灌了一杯碱水杜松子酒,上西天用的。之后,汤姆就由哥哥姐姐照顾,但所谓的照顾有名无实,只要他们一个不高兴,他就会挨打。

    所以,他不可能杀死父亲……然而在那个吓人的梦里,他握着一根看似无害的握把抵着父亲的脖子……只是那握把并非无害,对吧?握把顶端有一个按钮,按下去刀刃就会弹出来,直接捅进父亲颈子里。我不会那样做的,爸爸,不用担心,梦中的他心想,但手指却摁下了按钮,弹出刀刃。他父亲睁开眼睛瞪着天花板,嘴巴张开发出呛到血的咕噜声。爸爸,不是我做的!他在梦中大喊,是别人——

    他想醒来却做不到,最后(但结果一点也不好)掉进另一个梦中,开始在又长又黑的甬道里涉水前进。他的睾丸发疼,脸庞刺痛,因为都是擦伤。他有伙伴同行,却只看得到轮廓。不过无所谓,重点是前方的那群小孩。他们必须付出代价,必须

    (挨打)

    接受惩罚。

    这一场梦不但痛苦,而且臭得要命。水滴声不断,回音处处,他的鞋子和裤子都湿透了。甬道有如迷宫,那群小鬼就在前方,也许他们觉得

    (亨利)

    汤姆和他朋友会迷路,但出糗的是他们

    (哈哈,死小鬼!)

    因为他还有另一个朋友,没错,很特别的朋友,这朋友会替他指路,用……用……

    (月亮气球)

    又大又圆而且里面会发光的东西,像旧式街灯一样散发神秘的光晕。每一个岔口都有一个气球飘着,上面画的箭头指向其中一条甬道,是他和

    (贝尔齐和维克多)

    那群看不见的朋友要走的路,而且是正确的路。没错,他听见他们在前面涉水而过,回音阵阵,轻声细语因为反射而扭曲。距离愈来愈近,他们快追上了。追上之后……汤姆低头看见自己手里依然握着那把折刀。

    他忽然怕了起来——这感觉很像他在每周小报上读到的出窍经验,灵魂脱离身体进入另一人体内。现在这副躯体感觉不对,仿佛他不是汤姆,而是

    (亨利)

    另一个人,比他年轻。他惊慌失措,开始挣扎着想要摆脱梦境。这时一个悦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现在是什么时候不重要,你是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贝弗莉在前面,和他们一起。而且我的朋友,你知道吗?她和他们干的勾当可不只是偷抽烟而已。你知道吗?她上了她的老友威廉·邓布洛!没错!她和那个口吃的怪胎干了一炮!他们——

    你骗人!他试着大吼,她不敢!

    但他知道是真的。她之前用皮带抽我的

    (踢我的)

    睾丸,然后跑了。这会儿又跟别人上床,这个下贱的

    (小孩)

    小烂货真的让他戴绿帽。亲爱的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非得好好教训她一顿不可——先是她,然后是邓布洛,那位小说家朋友。谁敢拦他,谁就绝对跟着倒大霉。

    虽然已经气喘吁吁,他还是加快了脚步。他看见前方又有一圈光晕在暗处上下飘浮——下一个月亮气球。他听见人的说话声,虽然听起来像小孩,但他丝毫不在意。就像那声音说的:何时、何地、何人不重要,重点是贝弗莉在前面。哦,亲爱的左邻右舍、亲朋好友——

    “快点,你们两个,卖力点!”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他,而像是小孩,但他依然无所谓。

    快到月亮气球时,他转头张望,头一回见到自己的伙伴。两个人都死了。一个没有头,另一个的脸裂开了,像是被超大利爪抓的。

    “我们已经尽快了。”脸裂开的男孩说。他的上下唇兜不拢,各自嚅动,诡异到极点。就在这时,汤姆尖叫一声醒了过来,梦境化成碎片,而自己就站在巨大空无的边缘。

    他试着维持平衡,但一个不稳又跌回了地上。地板上铺了地毯,但摔跤还是让他受伤的膝盖一阵剧痛。他用前臂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叫出来。

    我在哪里?我他妈的人在哪里?

    他感觉到微弱但清晰的白光,一时以为自己又回到梦中,白光是那些古怪气球发出的,把他吓得半死。接着他想起浴室的门没关,里面的日光灯亮着。每到一个陌生地方,他总是会留着浴室的灯,免得半夜起床小便撞伤小腿。

    这点发现将他带回了现实。刚才是梦,荒唐的梦。这里是缅因州的德里,他在饭店。他一路追着妻子来到这里,噩梦做到一半从床上摔下来,就这样,简单得很。

    这并不是噩梦。

    他吓了一跳。声音仿佛不是来自他心里,而是在他耳边说话,听起来完全不像他在自言自语——那声音很冷、很陌生……却有魔力,令人信服。

    他缓缓起身,在床头桌上摸到一杯水,拿起来喝了。他抖着双手顺了顺头发,桌上的时钟指着三点十分。

    回去睡吧,睡到早上。

    陌生声音回答了:但早上人就多了——太多了。再说,你现在下去就可以赢过他们,可以第一个到。

    下去?他想起刚才的梦:水和滴滴答答的黑暗。

    灯光似乎突然变亮了。他不想转头,头却还是不由自主动了。他呻吟一声,因为浴室门把上绑着一个气球,绳子近一米长。气球闪闪发亮,发出鬼影般的白光,看起来像沼泽里的鬼火,如梦似幻地挂在垂着灰色苔藓的树木之间。气球微微鼓胀的表面画着一个血淋淋的箭头。

    箭头指着通往走廊的门。

    我是谁不重要,那声音温柔地说。汤姆察觉它不是来自他脑中或耳边,而是来自气球,来自那道诡异又可爱的白光。重点是,我会看着事情发展,让结果如你所愿,汤姆。我要看她挨揍,我要看他们每个人挨揍。他们老是破坏我的好事……也太迟了。所以听好了,汤姆,仔细听好。都到了……跟着跳动的气球……

    汤姆竖耳倾听,气球里的声音开始解释。

    它解释了一切。

    说完之后,它亮光一闪就消失了。汤姆开始更衣。

    奥黛拉

    奥黛拉也做了几次噩梦。

    她从梦中惊醒,直挺挺坐在床上,被子垂到腰间,小小的乳房随着急促的呼吸而起伏。

    和汤姆一样,她的梦境也是混乱而痛苦,而且也变成了另一个人——或说她的意识进入(并且部分融入)另一个躯体和心灵里。她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和几个人在一起,并且感觉危险正在迫近——他们是自己选择的,她很想尖叫阻止他们,要求他们解释清楚……但她融入的那个人似乎知道缘由,而且相信这么做是必要的。

    她还发现有人在追赶他们,而且愈来愈近,一点一点拉近距离。

    威廉也在梦里,但他之前说他忘了童年往事肯定影响了她,因为威廉在她梦中还是个男孩,十岁、十二岁左右——头发还在!她牵着他的手,隐约感觉自己非常爱他,而她愿意继续都是因为深信威廉会保护她和所有人,相信威老大会带他们安然度过,重见天日。

    哦,但她好害怕。

    他们来到一处岔口,眼前有许多甬道。威廉逐一打量,其中一名同伴——手臂裹着惨白石膏的男孩——说话了:“那一个,威廉,最后那个。”

    “你、你确、确定?”

    “对。”

    于是他们往那里走,遇见一道不到一米高的木门,很像童话故事中的门,门上有记号。她想不起那个记号,不确定它是哪个古怪的字母或符号,但她心里的恐惧冲破了临界点,将她从另一个人(一个女孩)的身体抽离出来,虽然她不晓得那个身体归谁

    (贝弗莉——贝弗莉)

    所有。她直挺挺坐在床上,汗流浃背,瞪大眼睛喘息,仿佛刚跑完步。她的手滑向小腿,心想或许会摸到梦中跋涉而过的水。但腿是干的。

    她搞不清方向——这里不是他们在塔培加峡谷的家,也不是他们在弗利特租的房子。这里哪儿都不是,只有床、梳妆台、两张椅子和电视。

    “哦,天哪,奥黛拉,拜托——”

    她双手用力抹脸,晕眩逐渐消失。她在德里,缅因的德里,丈夫出生长大却不复记得的城镇,这里她不熟,感觉不是什么好地方,但至少不是默默无闻。她来这里是因为威廉在这里,而他们明天就会碰面了,在德里旅馆。无论这里有什么天大的不对劲,也不管他手上的新疤是怎么回事,他们都会一起面对。她会打电话给他,跟他说她来了,和他会合。之后……呃……

    老实说,她不晓得之后会如何。晕眩再度出现,让她感觉置身在哪儿都不是的地方。十九岁那年,她和一个杂牌剧团搞过一次巡演,在四十多个不怎么样的小城镇演了四十几场不怎么样的《毒药与老妇》,过了不怎么样的四十七天。起点是麻省的皮博迪晚餐剧院,终点是索萨利托的山姆再演剧院。途中在爱荷华州的艾姆斯剧院、内布拉斯加州的大岛剧院或北达科他州的欢腾剧院,她都曾像这样半夜惊醒,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何时,又为什么来到这里,心里惊慌失措,有时连自己的名字都觉得陌生。

    此刻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噩梦渗入了醒来后的现实,让她梦魇般惊魂未定。小城有如蟒蛇般缠绕着她,她感觉得到,而且很不好受。她发现自己竟然希望当时听从弗雷迪的建议,不要乱跑。

    她将思绪集中在威廉身上,就像溺水的妇人抓着帆桁或救生圈一样抓着他不放,只要

    (我们都在下面飘着,奥黛拉)

    是会漂的就好。

    她脊骨一凉,双臂交叉捂住胸部,浑身发抖,看见皮肤冒起鸡皮疙瘩。她似乎听见一个声音,不过是来自她脑海中,仿佛里面有一个外来者。

    我疯了吗?天哪,是吗?

    没有,她的心回答,你只是晕眩……时差……担心你先生。没有人在你脑袋里说话,没有人——

    “我们都在下面飘着,奥黛拉。”浴室里有声音说。声音很真实,和屋子一样真实,而且阴险。阴险、龌龊、邪恶。“你也会一起飘。”那声音发出猥亵的轻笑,愈来愈低,最后像水管卡住一样咕噜作响。奥黛拉叫了一声……随即用双手捂住嘴巴。

    我没听见。

    她大声说了一句,逼那声音回嘴。但它没有。房间里安静无声,远处有一辆火车驶过黑夜。

    她忽然觉得好需要威廉,无法等到早上。她住在标准化的汽车旅馆套房,装潢和其他四十九个房间一模一样,但她突然无法承受。完全受不了。一旦有声音出现,那就太过了。太诡异了。她仿佛又掉回刚刚才逃出来的噩梦里,恐惧、孤单到了极点。比那更糟,她心想,我觉得自己死了。她胸腔里的心脏忽然停了两拍,让她喘息,发出惊诧的咳嗽。她感觉自己像被关进监狱,得了幽闭恐惧症,心想自己的恐惧是不是来自很普通无聊的身体毛病:她快心脏病发了,甚至已经发了。

    她的心跳慢了下来,但还是不稳定。

    奥黛拉打开床头桌的灯,看了看表。三点十二分。他应该在睡觉,但她这会儿什么都不在乎,只想听见他的声音。她想和他共度今晚。只要威廉在她身边,她的生理时钟就能和他同步,稳定下来,梦魇就不会靠近。他卖噩梦给其他人——那是他的工作——但她从他身上得到的向来只有平静。除了根植在他想象世界里的冰冷核心,他似乎充满了平静,只会带来平静。她翻开电话簿,找到德里旅馆的电话,拨了号码。

    “德里旅馆。”

    “请转接邓布洛先生,威廉·邓布洛先生。”

    “都没人在白天打电话给他吗?”接待员说,奥黛拉还来不及问对方是什么意思,电话已经接通了。铃声响了一次、两次、三次。她想象他全身裹着被子躺在床上,只有脑袋露出来,伸出一只手寻找话筒。她看过他那么做。她露出甜蜜的微笑,但当铃声响了四次、五次、六次之后,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铃响第七声还没结束,线路就断了。

    “对方没有接听。”

    “哦不,福尔摩斯,”奥黛拉说,她从来没有这么不安和恐惧过,“你确定拨对房号了?”

    “当然,”接待员答道,“邓布洛先生五分钟前才接了一通内部电话。我知道他接了,因为总机的灯亮了一两分钟,我想他一定是去那个人的房间了。”

    “嗯,几号房?”

    “我不记得了,应该是六楼吧,我想。不过——”

    她挂上话筒,一股诡异而又心痛的确定感油然而生。女人。打电话的是女人……而他去找她了。嗯,现在该怎么办,奥黛拉?要怎么处理?

    她感觉泪水涌了上来,刺痛她的眼和鼻子,喉咙也开始哽咽。不是愤怒,起码还没……只是难受,感觉失去,被抛弃。

    奥黛拉,克制一下,你太急着下结论了。夜深人静,你做了噩梦,这会儿又发现威廉和女人在一起,但那未必是事实。你现在要做的是让自己醒着——反正你也睡不着了。打开灯,继续读你在飞机上读的小说。还记得威廉的话吗?书是最棒的毒品。别再神经兮兮,大惊小怪,耳朵幻听了。多萝西·塞耶斯和温西爵爷

    才是正途。让《九曲丧钟》陪你到天亮吧,那才是——

    浴室的灯忽然亮了。她看见光从门下透出来。接着门把咔嗒一声,门晃悠悠地开了。她瞪大眼睛看着,再度下意识伸手遮胸,心脏开始敲打肋骨,肾上腺素的酸味蹿到了嘴巴。

    那声音沉着嗓子,拖着尾音说:“我们都在下面飘着,奥黛拉。”最后一个字拉得特别长、特别低,有如渐弱的尖叫:“拉——”同时发出恶心、呛到似的咕噜声,感觉非常像笑声。

    “是谁?”奥黛拉边退边喊。这绝不是我的想象,不可能,你不可能说这只是——

    电视打开了。她转身看见穿着橘扣子银西装的小丑在屏幕上跳来跳去,眼睛是两个黑洞,涂着唇膏的嘴唇咧成狞笑,牙齿像剃刀一样利,手里拿着一个滴血的头颅。那头颅眼睛翻白,嘴巴松弛张开,但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弗雷迪·费尔斯通的头。小丑又跳又笑,不停甩动手里的头颅,血溅屏幕。她听见血附着在屏幕上嗞嗞作响。

    奥黛拉想要尖叫,但发不出声音,只微微呻吟一声。她慌乱抓起挂在椅背上的裙子,又拿了皮包,随即冲进走廊将门甩上,脸色纸白,气喘吁吁。她将皮包扔在两脚之间,开始套裙子。

    “飘呀!”轻笑声从她背后传来,她感觉一根冰凉的手指碰到她的脚跟。

    她又猛然尖叫,从门边跳开。只见死白的手指从门下伸出来,左抓右摸,指甲剥落,露出毫无血气的紫白皮肉。手指划过走廊地毯的粗毛,发出沙沙的粗糙声响。

    奥黛拉拎起皮包拔腿就跑,光着脚丫朝走廊尽头奔去。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想找到德里旅馆,找到威廉,就算他和一票女人滚床单也无所谓。她要找到他,叫他带她离开,不要再见到躲在德里的那个可怕的东西。

    她冲到走道,奔向停车场,焦急地左右找车。她的心冻结了几秒,甚至想不起自己开的是哪种车。后来总算找到了:烟棕色的达特森。她看见车从轮毂盖底下被凝滞的雾气包围。她匆匆跑到车旁,但皮包里却看不到钥匙。她愈找愈慌,在面巾纸包、化妆品、零钱、墨镜和口香糖之间不停地翻找,弄得乱七八糟,完全没注意一辆破烂的旅行车停到她的车前,也没留意开车的男人。她没发现车门开了,男人走下车来。她只是愈来愈确定自己将车钥匙留在了房里,但她不能回去,不能。

    她的手指在一盒薄荷糖底下摸到了锯齿状的坚硬金属。她一把抓住,胜利地低呼一声,随即惊慌失措,生怕这是停在四千公里外弗利特火车站停车场的路虎的钥匙。她手忙脚乱地将钥匙插进锁孔,急促呼吸几口,接着转动钥匙。这时,一只手突然搭上她的肩膀,吓得她大叫……这回很大声,惊动了附近的一条狗,让它跟着狂吠。除此之外,停车场依然安安静静。

    那只手强劲如钢,狠狠抓着她的肩膀逼她转过身来。只见一张又肿又胀的大脸凑到她面前,眼睛闪闪发亮,浮肿的嘴唇咧成丑陋的微笑。她发现男人的门牙断了,断得很不整齐,像被蛮力弄断的。

    她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那只手抓得更紧,手指嵌进她的肩膀。

    “我是不是在电影里见过你?”汤姆·罗根低声说。

    埃迪的房间

    贝弗莉和威廉一言不发,匆匆穿好衣服,随即朝埃迪的房间赶去。奔向电梯途中,他们听见电话铃声,隔着墙感觉像在别的地方。

    “威廉,是你房间吗?”

    “有、有可能,”威廉说,“可能是其、其他人打、打的。”他按了“上”的按钮。

    埃迪打开房门,脸色发白紧绷,左臂凹成奇怪的角度,不禁令人想起当年。

    “我没事,”他说,“我吞了两颗止痛药,现在已经不太痛了。”但情况显然不太妙。他双唇紧抿,几乎抿成一条线,因为惊吓而颜色发紫。

    威廉往他背后看,发现地上躺了一具尸体。光看一眼就让他明白了两件事:那人是亨利·鲍尔斯,而且死了。他走过埃迪身边,跪在尸体旁。矿泉水瓶的瓶颈插在亨利胸前,勾着衬衫的碎片。亨利眼睛半开,目光呆滞,满嘴是血,表情狰狞,双手像两只利爪。

    光被遮住,威廉抬头张望。是贝弗莉。她低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亨利。

    “他追了我、我们一、一辈子。”威廉说。

    贝弗莉点点头:“他看起来一点也不老。你发现了吗,威廉?他看起来一点也不老。”她忽然回头望着坐到床上的埃迪。埃迪看起来很老,又苍老又憔悴,手臂无力地垂在腿上。“我们得找医生来看埃迪。”

    “不行。”威廉和埃迪异口同声。

    “但他受伤了!他的手臂——”

    “和上回一、一样,”威廉站起来,将她搂在怀中看着她的脸说,“只要我、我们出去……只要和这个镇、镇子扯、扯上关系——”

    “他们会以谋杀罪逮捕我,”埃迪闷闷地说,“甚至逮捕我们所有人,或是拘留我们。然后就会出事,只有德里才会出的事。例如我们可能被关在牢里,结果有警察抓狂开枪杀了我们。或者我们可能死于尸毒,或决定在牢里上吊自杀。”

    “埃迪,你疯啦!那是不——”

    “是吗?”埃迪问,“别忘了这里是德里。”

    “但我们已经长大了!你该不会认为……我是说,他三更半夜跑来……攻击你……”

    “用什、什么?”威廉说,“刀、刀子呢?”

    她四下看看,但什么都没发现,又跪下来往床下看。

    “不用找了,”埃迪用虚弱的带着嘶鸣的声音说,“他刚才用刀捅我,被我用门狠狠夹住他的手臂,刀就掉了。我把它踢到电视机底下,后来就不见了。我已经找过了。”

    “贝、贝弗莉,打、打电话给其、其他人,”威廉说,“我想我、我有办法帮、帮埃迪固定他、他的手臂。”

    她看了威廉很久,接着又看看地板上的尸体。眼前的景象,就算脑残的警察看了也知道怎么回事。房里一团混乱,埃迪的手臂断了,这家伙死了,显然是夜里有人闯入,标准的自卫杀人。可是她忽然想起罗斯先生,想起他起身看了一眼,接着只是折好报纸走回屋内。

    我们只要出去……只要和这个镇子扯上关系……

    她想起小时候的威廉,想起脸色苍白疲惫、半带疯狂的他说:德里就是它,你们懂吗……不管我们去哪里……只要被它抓到,他们都不会看到,不会听到,也不会知道。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我们能做的只是把开始的事情做完。

    贝弗莉低头看着亨利的尸体,心想:他们两个都说我们又变成鬼魂了,一切再度重演。所有事情。小时候我可以接受,因为小孩根本和鬼魂没两样,可是——

    “你确定吗?”她急切地问,“威廉,你确定吗?”

    威廉坐在床边,轻轻触碰埃迪的手臂。“你、你呢?”他问,“在经历过今、今天这么多事、事情之后?”

    她确定,因为那些事。他们聚会结束前的混乱。美丽的老妇人在她的眼前变得又干又瘪。

    (我父亲也是我母亲)

    图书馆轮流回忆往事和馆里发生的怪事。所有这些。尽管如此……她的心焦急大喊要她立刻停止,用理智阻止事情继续下去,否则他们今晚一定会跑去荒原寻找那个抽水站,然后——

    “我不知道,”她说,“我真的……不知道。就算发生那些事,威廉,我还是觉得可以报警。或许可以。”

    “打、打电话给其、其他人,”他又说了一次,“看他、他们怎么想。”

    “好吧。”

    她先打给理查德,再拨给本,两人都答应立刻过来,完全没问出了什么事。她在电话簿里找到迈克的电话号码,但打了没有人接。铃声响了十几回之后,她挂上电话。

    “打图书馆试、试试看。”威廉说。他已经取下埃迪房里小窗户的窗帘横杆,正在用他浴袍的腰带和睡衣的束腰绳将横杆固定在埃迪手臂上。

    她还没找到电话号码,房外就有人敲门了。本和理查德同时抵达。本穿着牛仔裤,衬衫没塞进去;理查德穿着亮灰长裤和睡衣,戴着眼镜的眼睛小心地打量房间。

    “天哪,埃迪,发生了什么——”

    “天哪!”本惊呼一声。他看见亨利躺在了地上。

    “安、安静!”威廉厉声说,“把门关、关上!”

    理查德将门关上,眼睛一直盯着尸体:“亨利?”

    本朝尸体走了三步就不再前进,仿佛怕它咬他似的。他无助地望着威廉。

    “你、你说吧,”威廉对埃迪说,“妈、妈的,我的口、口吃愈、愈来愈严、严重了。”

    埃迪大略交代经过,贝弗莉找到图书馆的电话拨了号码。她暗自希望迈克睡在图书馆,甚至有床在办公室。但她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发生了:电话铃响第二声后被人接了起来,一个她从来没听过的声音对她说“喂?”

    “嗨,”她抬头看着其他人,伸手要他们安静,“请找汉伦先生。”

    “你是谁?”对方问。

    贝弗莉舔舔嘴唇,威廉全神贯注地望着她。本和理查德左右张望。她开始警觉起来。

    “你又是谁?”她反问道,“你不是汉伦先生。”

    “我是德里警察局的警长安德鲁·拉德马赫,”对方说,“汉伦先生目前在德里医院,不久前被人攻击,身受重伤。好了,你到底是谁?我要你报上姓名。”

    但她几乎没听见最后一句。震惊有如巨浪席卷了她,将她不断抬高,推出自己之外,让她晕眩。她腹部、双腿和胯下的肌肉松弛麻木,她像个旁观者似的心想:吓到尿裤子一定就是这种感觉,没错,无法控制肌肉——

    “他伤得多重?”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和纸一样薄。她看见威廉站到她身旁搂住她的肩膀,本也在,还有理查德,心里忽然感激涕零。她伸出手,威廉握住她的手,理查德将手放在威廉手上,本将手放在理查德手上,埃迪也走过来将没受伤的手放在最上面。

    “请报上你的姓名。”拉德马赫不客气地说。那一瞬间,她心里那个被父亲和丈夫喂养的胆小鬼差点脱口而出:我是贝弗莉·马什,人在德里旅馆,请你派内尔先生过来,这里有一个半是男孩的男人尸体,我们都很害怕。

    她说:“我……我恐怕不能告诉你,现在还不行。”

    “你知道什么内情?”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惊诧地说,“你怎么会认为我知道?拜托!”

    “也就是说你习惯每天凌晨三点半打电话到图书馆,”拉德马赫说,“是这样吗?我听你在放屁,小姐。被害者遭人攻击,以他的伤势来看,要是拖到太阳出来必死无疑。所以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谁?知道多少?”

    贝弗莉闭着眼睛,使劲握着威廉的手又问了一次:“他有生命危险吗?你不是说来吓唬我的吧?他真的有可能会死?请你告诉我。”

    “他伤得非常重,你是应该害怕才对。好了,我要知道你叫什么,还有为什么——”

    她仿佛置身梦中,看见自己的手往前飘,将话筒挂上。她转头看着亨利,震惊有如冰冷的手甩了她一巴掌。亨利一只眼睛闭着,被戳穿的另一只眼睛还在流血。

    亨利好像在对她眨眼。

    理查德打电话到医院,威廉扶贝弗莉到床边,让她坐在一脸茫然的埃迪身旁。她以为自己会哭,却没有掉眼泪。她当下最强烈的感觉只有一个,就是找人拿个东西盖住亨利·鲍尔斯,他眨眼的表情真的一点也不酷。

    电话接通,理查德立刻摇身一变,成了德里《新闻报》记者。他听说德里图书馆馆长迈克·汉伦先生加班时遇袭,医院对于汉伦先生目前的状况有什么评论吗?

    理查德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我了解,克帕斯奇恩先生——您的恩是恩典的恩吗?好的。您是——”

    他继续听着,同时入戏地用手指比画,装出抄笔记的声音。

    “嗯哼……嗯哼……是,好的,我了解。通常这种情况,我们会称呼您是消息来源,之后再……嗯哼……没错!就是这样!”理查德衷心笑了几声,用手臂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接着再往下听,“好的,克帕斯奇恩先生。是的,我会……好的,我记下来了,克、帕、斯、奇、恩,没错!捷克犹太人吗?真的?真是……真是太特别了。好的,我会的。谢谢您,晚安。”

    他挂上电话,闭起眼睛。“天哪!”他低沉沙哑地喊了几声,“天哪!天哪!天哪!”他挥手似乎想将电话扫下桌,但随即垂了下来。他摘下眼镜,用睡衣擦了擦镜片。

    “他还活着,但状况危急,”他对其他人说,“亨利砍了他好几刀,像砍圣诞节火鸡一样。其中一刀砍到他的腿动脉,体内的血几乎全流光了,但他还活着。迈克勉强帮自己弄了止血带,否则他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早就死了。”

    贝弗莉开始落泪,双手掩面啜泣,哭得像孩子一样。房里静默良久,只听得见她的哽咽抽泣和埃迪的急促喘息。

    “变成圣诞节火鸡的人不止迈克,”过了一会儿,埃迪说,“亨利看起来就像刚和洛基大战了十二回合一样。”

    “你还是想报、报警吗,贝、贝?”

    床头桌上还有面巾纸,但已经泡在矿泉水里湿透结块了。贝弗莉绕了一大圈避开亨利,走进浴室,拿了一条毛巾用冷水弄湿。毛巾贴着她发烫肿胀的脸颊,感觉真舒服。她觉得自己又能清楚思考了——还不够理性,但很清楚。她忽然确信现在使用理性只会害他们丧命。那个警察,拉德马赫,他在怀疑她。他当然会怀疑了,因为没有人会半夜三点打电话到图书馆。他觉得其中必有蹊跷。要是他知道她打电话的房里有一个死人躺在地上,胸前插着破瓶子,他会怎么想?他会相信她和其他四个男人前一天来德里聚会,正好被这家伙遇到?换成她是警察会相信吗?会有人相信吗?他们当然可以补充说明,表示他们回来是为了解决躲在德里下水道里的怪物。是啦,这么说他们一定会相信是真的。

    她走出浴室,看着威廉说:“不了,我不想报警。我想埃迪说得对,我们可能会出事,被干掉。但这不是真正的理由。”她看着他们四人,“我们发过誓,”她说,“我们发过誓了。威廉的弟弟……斯坦……还有其他人……现在又包括迈克。我准备好了,威廉。”

    威廉看了看其他人。

    理查德点点头:“好吧,威老大,我们拼了。”

    本说:“现在少了两个人,胜算更低了。”

    威廉没有说话。

    “好吧,”本说,“她说得对,我们发过誓了。”

    “埃、埃迪?”

    埃迪虚弱地笑了笑:“我还是可以趴在某人背上下去,对吧?假如梯子还在的话。”

    “不过这回没有人丢石头,”贝弗莉说,“他们三个都死了。”

    “现在就开始吗,威廉?”理查德问。

    “对,”威廉说,“我想是时、时候了。”

    “我可以说句话吗?”本突然说。

    威廉看着他,微微一笑说:“当、当然。”

    “你们仍然是我最好的朋友,”本说,“不管这一次结果如何,我只是……你知道,想让你们知道一点。”

    他看着其他人,其他人也严肃地望着他。

    “我很高兴记得你们。”他又说。理查德哼了一声,贝弗莉轻笑,接下来所有人都笑了,和当年一样望着彼此。虽然迈克在医院生死未卜,虽然埃迪的手臂断了(又断了),虽然夜色深沉,他们还是笑个不停。

    “干草堆,你真是太会说话了,”理查德笑着擦了擦眼泪说,“当作家的应该是他才对,威老大。”

    威廉依然只是面带微笑:“那、那么——”

    他们坐进埃迪租来的豪华轿车里,理查德开车。雾变浓了,有如香烟在街道上方飘移,但还不至于淹没街灯。天上繁星亮如冰晶,春天的星星……但坐在前座的威廉仰头靠着半开的窗户,却仿佛听见夏雷在远方响起,大雨已经在地平线某处汇集。

    理查德打开收音机,基恩·文森特正在唱《你爸爸来啦》。他按下按钮转台,歌手变成了巴迪·霍利。他又按一次,这回是埃迪·科克伦的《夏日蓝调》。

    “孩子,我很想帮你,但你太年轻,没资格投票。”那低沉的嗓音唱道。

    “把收音机关掉。”贝弗莉轻声说。

    理查德伸手去关,手却忽然僵住了。“别换台,请继续收听理查德·托齐尔的《全是死人摇滚秀》!”小丑尖叫大笑,声音盖过了埃迪·科克伦的拨弦吉他声,“别碰按钮,继续收听摇滚金曲。这些歌虽然已经不在榜上,却长存我们心中,而且不断出现。来吧,各位!我们播放所有畅销歌!所有金曲!不相信的话,欢迎收听今天早上的坟场客座DJ乔治·邓布洛怎么说!说吧,乔治!”

    收音机忽然传来威廉弟弟的哭声。

    “你让我出门,结果害我被它杀了!我以为它在地下室,哥哥,我以为它躲在地下室,没想到它在下水道。它在下水道里把我杀了。是你让它杀我的,哥哥,是你让——”

    理查德狠狠关上收音机,把旋钮都弄掉了,啪一声掉在踏脚垫上。

    “乡下的摇滚乐真难听,”他说,但声音有点颤抖,“贝说得对,还是不听的好,你们说呢?”

    没有人回答,威廉脸色僵硬苍白,在街灯照耀下显得若有所思。雷声又在西方响起,这回他们都听见了。

    荒原

    还是那座桥。

    理查德将车停在桥边,所有人下车走到扶手前(还是那道扶手)往下望。

    还是那片荒原。

    二十七年的岁月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高架桥是新的。但威廉觉得新桥很不真实,跟电影里的接景或后屏幕投射效果一样飘忽。矮树丛和小树林有如不均匀的色块,在浓雾中闪着微光。威廉想:这就叫“记忆的执着”吧,只要在对的时间用对的角度看,影像就会和喷射引擎一样激起大量情绪。你会清楚看见中间发生的事物都消失了。假如说欲望能终结世界和需求的循环,那循环已经终结了。

    “走、走吧。”威廉说完翻过栏杆,其他人跟着他走下碎石散布的堤岸。下到地面后,威廉不自觉地想找银仔,随即笑了出来。银仔这会儿正靠在迈克家车库的墙边呢。事情发展至此,它却似乎完全置身事外,感觉还真奇怪。

    “你带、带路吧。”威廉对本说。

    本看着他,威廉读出本眼神中的意思——拜托,都二十七年了,威廉——但本点点头,开始朝树丛走去。

    小径(他们的小径)早已杂草蔓生,他们五人只好穿过荆棘、带刺小树和香得太腻的绣球花丛前进。蟋蟀在他们四周唧唧鸣叫,令人昏昏欲睡。几只来早的萤火虫在黑暗中穿梭,以为夏日的浓香派对已经开始。威廉觉得还是有孩子到这里玩耍,只不过他们有自己的秘密小径与路线。

    他们来到地下俱乐部之前所在的空地,但空地已经消失,被树丛和黯淡的弗吉尼亚松重新占据了。

    “你们看。”本低声说,随即走到空地(空地还存在于他们的记忆中,只是被后来加上的接景盖过了)中央,抓起某个东西。是他们在垃圾场边缘找到的桃花心木门,用来当作地下俱乐部的屋顶,看来好像扔在这里十几年了,没有人动过,肮脏的门板上牢牢缠附着攀缘植物。

    “别碰它,干草堆,”理查德低语道,“那玩意儿太旧了。”

    “本,带、带路吧。”威廉在本背后又说了一次。

    于是他们跟着本往左离开已经不存在的空地,朝坎都斯齐格河走去。流水声愈来愈响,但他们还是走到差点掉进河里才发现自己到了,因为岸边植物长得太茂盛,像一堵墙似的。本的靴子踩在岸边,泥土立刻崩了。威廉及时抓住他的颈子,把他拉了回来。

    “谢了。”本说。

    “没什么。换作从、从前,就是你拉、拉住我了。从这、这边走吗?”

    本点点头,带他们沿着杂草蔓生的河岸走,一路对抗纠结的树丛,心想当年身高只有一米三的时候,走起来轻松多了,因为树丛和灌木打结的地方都比你高(印象中和实际上应该都是吧,他想),只要稍微低头就行了。唉,一切都变了。各位,我们今天学到了一课,就是事情改变愈多就愈多改变。说事情改变愈多就愈不改变的人显然是智障,因为——

    他左脚忽然钩到东西,整个人砰一声往前摔了出去,头差点撞上抽水站的水泥涵管。这一带黑莓长得又浓又密,几乎将涵管盖住了。他站起来,发现脸上、手臂和双手有二十多处被黑莓树的尖刺划伤了。

    “干脆凑成三打吧。”他说,感觉鲜血细细滑下脸颊。

    “什么?”埃迪问。

    “没事儿。”他弯腰看自己被什么东西绊倒。应该是树根吧。

    结果不是。是铁做的人孔盖。有人把它推开了。

    当然了,本心想,是我们推开的。二十七年前。

    但他还没看见生锈铁盖上有两道闪亮的新刮痕,就知道自己错了。抽水站哪天故障了,迟早会有人下去修理,人孔盖就是这样移开的。

    他站起来,五人围着涵管往下看,但只听见微弱的滴水声。理查德将埃迪房里的火柴都带来了。他点了一整盒扔进涵洞里,他们看见涵管潮湿的内壁和沉默硕大的抽水机。就这样。

    “可能故障很久了,”理查德不安地说,“不一定今天才坏——”

    “是最近的事,”本说,“起码是在上次大雨之后。”他从理查德手中拿了另一盒火柴点了一根,指着铁盖上的新刮痕。

    本摇熄火柴,威廉说:“底、底下有东、东西。”

    “什么东西?”本问。

    “看不清、清楚,好像是带、带子。你和理、理查德帮我把它翻、翻过去。”

    他们抓住铁盖,将有如超大硬币的盖子翻了过去。这回由贝弗莉点火柴,本小心翼翼地拾起压在人孔盖下的皮包,抓着带子将皮包拎起来。贝弗莉摇熄火柴之前看了威廉一眼,手立刻僵住,直到火烧手指才惊呼一声将火柴扔到地上。“怎么了,威廉?那是什么?”

    威廉两眼沉重,目光无法从磨损的皮包和长皮带移开。他忽然想起他买下这只皮包送给她那天,皮件店内室收音机播放的那首歌:《索萨利托的夏夜》。真是怪到极点。他唾液全消失了,舌头和口腔内壁跟铬一样光滑干燥。他听见蟋蟀叫,看见萤火虫,闻到周围失控的墨绿深夜的味道。他心想:这又是它的把戏,只是幻觉,她在英格兰,这只是恶作剧,因为它在害怕,没错,它可能已经不像召唤我们回来时那么确定了,而且说真的,威廉,拜托——世界上有多少长皮带皮包?一百万?一千万?

    可能不止,但这个样式的只有一个。他是在伯班克一家皮具店买的,当时店里内室的收音机正在播放《索萨利托的夏夜》。

    “威廉?”贝弗莉伸手抓住他的肩膀摇他。好远。海面下一百三十公里。《索萨利托的夏夜》是谁唱的?理查德一定知道。

    “我知道,”威廉对着瞪大眼睛一脸害怕的理查德说,“是柴油乐队。谁说我想不起来?”

    “威廉,你怎么了?”理查德低声说。

    威廉尖叫,从贝弗莉手中抢过火柴点了一根,接着一把抢走本手上的皮包。

    “天哪,威廉,你在——”

    威廉打开皮包倒过来,里面掉出一堆奥黛拉的东西,让他害怕得没办法再放声尖叫。除了面巾纸、口香糖和化妆品之外,他看见一盒薄荷糖……还有弗雷迪·费尔斯通在她签约出演《阁楼》当天送她的珠饰随身镜。

    “我太、太太在下面。”他说完跪在地上,开始将东西收回皮包里。虽然头上早已寸草不生,他还是不自觉地做出拨头发的动作,仿佛要将垂到眼前的头发撩开。

    “你太太?你说奥黛拉?”贝弗莉瞪大双眼,一脸惊诧。

    “这是她的皮、皮包,她的东、东西。”

    “天哪,威廉,”理查德呢喃道,“不可能的,你知道——”

    他翻出她的鳄鱼皮夹,打开举起来。理查德点了一根火柴,看见一张他在六部电影里见过的脸庞。奥黛拉加州驾照上的相片没那么美艳动人,但肯定是她。

    “但亨、亨利已经死、死了,维克多和贝、贝尔齐也是……所以是谁抓了她?”威廉起身看着他们,眼神焦灼专注,“是谁抓了她?”

    本伸手按着威廉的肩膀:“我想我们最好下去查个清楚,嗯?”

    威廉转头看他,仿佛不确定本是谁。接着他回过神来。“对、对,”他说,“埃、埃迪?”

    “很遗憾发生这种事,威廉。”

    “你能爬、爬上来吗?”

    “我做过一次。”

    威廉弯下腰,埃迪右手勾住威廉的脖子,本和理查德推着他,让他双脚缠住威廉的腰。威廉一只脚笨拙地跨过涵管边,本看见埃迪紧紧闭上眼睛……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听见世界上最险恶的追杀者正在逼近。他转身一看,以为会看见亨利三人从浓雾和树丛里杀出来,结果只听见四百米外微风吹拂竹林的沙沙声。他们的宿敌都死了。

    威廉抓着涵管粗糙的水泥边缘,用脚摸索着一步一阶往下爬。埃迪死命扣住他的脖子,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她的皮包,天哪,她的皮包怎么会在这里?无所谓。神哪,要是你在,而且肯接受我的请求,就让她平安无事吧,别因为我和贝今晚所做的事、因为我那年夏天所做的事而让她受苦……是小丑吗?是鲍勃·格雷抓走她的吗?如果是,我想连神也救不了她。

    “我很害怕,威廉。”埃迪气若游丝地说。

    威廉一只脚碰到冰冷的死水。他放低身子浸入水中,想起那感受和潮味,想起这地方带给他的幽闭恐惧……还有,他们出了什么事?他们是怎么在下水道和甬道里找路的?他们当时到底去了哪里,又是怎么出来的?他还是想不起来,他心里只有奥黛拉。

    “我、我也是,”他半蹲着放下埃迪,冰凉的水灌进他的裤子淹过睾丸,让他打了个哆嗦。两人站在淹到小腿的水里,看其他人顺着铁梯爬下来。

    第二十一章 城镇地底

    它/一九五八年八月

    有新事发生了。

    长久以来头一回有新事发生。

    宇宙诞生前只有两个东西,一个是它,一个是乌龟。乌龟又老又蠢,从来不从壳里出来。它想乌龟或许已经死了,死了十亿年左右。就算没有,也还是又老又蠢,就算乌龟把整个宇宙吐出来,也改不了他很蠢的事实。

    乌龟缩进壳里很久后,它才来到这里,来到地球。它发现这里的想象力的深度几乎前所未有,几乎至关重大。这样的想象力让它的食物非常丰富。它的牙齿让血肉之躯因为陌生的惊慌和耽溺的恐惧而僵硬。他们想象夜里有怪兽出没,泥巴会自己移动。他们忍不住想象无止境的深渊。

    如此丰富的食物让它过着醒来吃、吃饱睡的生活。它依照自己的形象造了一块地方,并用死火般的目光爱恋地看顾着。德里是它的屠宰场,德里人是它的羔羊,事情就这样延续下去。

    后来……这群孩子出现了。

    新玩意儿。

    长久以来头一回。

    当它冲进内波特街那栋房子打算杀光他们时,它对自己之前没能杀死他们感到微微不安(那种不安显然也是全新的感受)。那件事彻底出乎它的意料,完全没想到,感觉很痛苦。痛苦。巨大的痛苦在它幻化成的体内流窜,而且还出现短暂的恐惧,因为它跟那只老蠢龟和这个渺小宇宙之外的超级宇宙只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所有活物都必须受外在形体的运作法则限制。那是它头一回发现改变形体的能力不只能帮它,也可能害它。之前从来没有痛苦,也没有恐惧。那一刻,它以为它可能会死——哦,它脑中装满了银白色的巨大痛苦,不停地嘶吼咆哮啼哭。那群孩子就这么溜了。

    但现在他们来了。他们进到它位于城镇地底的地盘。七个蠢小孩跌跌撞撞穿越黑暗,没有灯光,也没有武器。这回它会杀光他们,一定会的。

    它对自己有一个大发现:它不想要惊喜或改变,也不想要新事物,绝对不要。它只想吃饭、睡觉、做梦、吃饭。

    随着痛苦和瞬间恐惧而来的是另一种新情绪(它虽然很会装模作样,但所有情绪对它都很陌生):愤怒。它要杀死那群小孩,因为他们歪打正着伤了它。但杀人之前,它要先折磨他们,因为他们曾经让它害怕。

    来吧,它听见他们接近,心想,过来吧,孩子们。看我们怎么在下面飘浮……看我们怎么飘浮。

    然而,它心里始终悬着一个想法,怎么也甩脱不掉。那就是:假如一切都来自于它(自从乌龟吐出宇宙并在壳里昏厥之后就是如此了),那怎么可能有东西能愚弄它或伤害它,即使时间很短、伤得又轻?怎么可能?

    于是它又遇到一个新的事物。但这回不是情绪,而是冰冷的推论:要是它之前想错了,它其实不是唯一呢?

    要是还有“另一位”呢?

    要是那群小孩是“另一位”派来的呢?

    要是……要是……

    它开始发抖。

    憎恨是新的,受伤是新的,目标受阻也是新的,但最糟的新事物是这份恐惧。不是惧怕那群孩子,那已经过去了,而是害怕自己不是唯一。

    不会,没有另一位。绝对没有。也许因为他们是孩子,让它低估了他们的想象有一种原始的力量。但现在他们来了,它会让他们登堂入室。他们会来,而它会将他们一个一个送入超级宇宙……送入它的死光之眼中。

    没错。

    等他们来了,它要让他们尖叫发疯,将他们送入死光中。

    下水道/下午两点十五分

    贝弗莉和理查德身上还剩十多根火柴,但威廉不让他们用,因为现在下水道里还有一点微光。虽然很暗,但还看得到前方一米左右。只要还看得见,火柴就该省着不用。

    他之前以为微光来自头顶上的排气口,甚至人孔盖上的圆洞。说光线来自城镇底下,怎么想都觉得奇怪。但走到这里,光线只可能来自地下。

    水愈来愈深,有三具动物尸体漂过,老鼠、死猫和一只可能是土拨鼠的动物,尸体肿胀发亮。那尸体漂过去的时候,他听见其他人发出作呕声。

    从刚才走到现在,水还算平静,但很快就会结束了,因为远方持续传来汹涌的水涛声,而且音量愈来愈大,最后变成单调的怒吼。下水道向右弯,他们转弯看见三个排水道注水到他们所在的下水道。三个排水道由上到下像红绿灯一样垂直排列,下水道的尽头就在这里。光线比刚才微微亮了一些。威廉抬头发现这个石头壁面的竖井有四五米高,上方有一个阴沟栅,雨水从栅孔倾泻而下,宛如原始的淋浴间。

    威廉绝望地看着三根涵管,最上端的涵管流出的水很干净,只有叶子、树枝和少许垃圾,例如烟蒂和口香糖包装纸之类的。中间涵管排出的水是灰的,下端涵管则是大量排出灰棕色的混浊污水。

    “埃、埃迪!”

    埃迪挣扎着站起身来,头发湿了贴在头上,石膏不停滴水,湿得一塌糊涂。

    “走哪、哪一个?”想盖东西就找本,想知道方向就问埃迪。他们从来不谈这个,但大伙儿就是知道。如果走到陌生的地方想回到来处,埃迪一定能带你回去。他会信心满满地带你左弯右拐,让你干脆乖乖跟着走,希望最后走对地方……几乎都是对的。威廉曾经跟理查德说,他和埃迪刚开始到荒原玩的时候,他老是害怕迷路,埃迪却从来不担心,总是能带着两人到他说他会到的地方。“就算我、我在海恩维、维尔森林迷、迷路,只要埃、埃迪在,我、我就完、完全不会担、担心。”他对理查德说,“他就、就是知道路。我、我爸爸说,有些人的脑、脑袋里装了指、指南针,埃、埃迪就是这、这样。”

    “我听不见!”埃迪大吼。

    “我说走哪、哪一个?”

    “什么哪一个?”埃迪没受伤的手紧紧抓着喷剂说。威廉觉得他看起来活像是溺死的麝鼠,而不是小孩。

    “我们该走哪、哪一个?”

    “呃,那得看我们想去哪里。”埃迪说。虽然他答得一点也没错,但威廉真想掐死他。埃迪一脸犹疑地看着三根管子。三根他们都钻得进去,但最下面那一根感觉走起来最轻松。

    威廉示意要所有人围成圆圈:“妈的,它到、到底在哪、哪里?”他问。

    “城中央,”理查德立刻接话,“城中央的地下,运河附近。”

    贝弗莉点头,本和斯坦利也是。

    “迈、迈克?”

    “没错,”迈克说,“它就在那里,运河附近或运河底下。”

    威廉转头看着埃迪:“哪、哪一个?”

    埃迪勉为其难地指着最下面的排水道:“那一个。”威廉虽然心头一沉,但并不意外。

    “哦,天哪,”斯坦利不悦地说,“那是粪管。”

    “我们不——”迈克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仰起头竖耳倾听,眼神充满警觉。

    “什么——”威廉正要开口,迈克伸指抵着嘴唇做出“嘘”的动作。这时威廉也听见了。是踩水声,正在朝他们逼近,还有嘀咕抱怨和压低的交谈声。亨利还没放弃。

    “快点,”本说,“我们走。”

    斯坦利回头看了看来处,又看了看最下面的涵管。他抿着嘴唇点点头。“我们走吧,”他说,“反正大便洗得掉。”

    “斯坦真搞笑!”理查德大喊,“哇!哇!哇——”

    “理查德,你可不可以闭嘴?”贝弗莉呵斥他。

    威廉带他们走到涵管前,被臭味熏得皱起眉头,弯腰爬了进去。管里飘着污水和粪臭味,然而还有另一个味道,对吧?没那么浓,更像体臭。假如动物也有口臭(威廉觉得动物只要吃错东西,是可能有口臭),应该就是这味道。我们走对路了。没错,它来过这里……而且常来。

    他们才前进了六米,空气已经臭到有毒。威廉缓缓往前,踩过不是泥巴的东西。他回头说:“埃、埃迪,你跟、跟紧一点,我等一下需、需要你。”

    光线褪成极浅的灰色,持续了一阵子,接着就

    (从蓝变成)

    彻底黑暗。威廉在臭气中爬行,感觉臭味像一堵墙似的,必须撞穿它。他觉得随时会看见粗糙的毛发和灯笼般的绿眼睛。它会一口咬下他的脑袋,给他一个又热又痛的结局。

    黑暗里满是声音,全都在涵管内放大回荡。他听见伙伴们在后面窸窣移动,时而窃窃私语,还有潺潺声和奇怪的叮当声。走着走着,一道恶心的温水忽然扫过他腿间,弄湿他的大腿,吓了他一大跳。他感觉埃迪死命抓住他的衬衫背部,但小洪流很快就平息了。殿后的理查德半开玩笑地大喊:“刚刚应该是绿果冻巨人在尿尿吧,威廉。”

    威廉听见水或污水在纵横交错的小水管里沙沙流动。那些水管肯定在他们头顶上方。他想起自己和父亲聊过德里的下水道系统,觉得自己知道那些水管的功能:是大雨或洪灾纾解溢流用的。那些废物会离开德里,倾入佩诺布斯科特河和托洛特溪。德里不喜欢将屎尿送进坎都斯齐格河,因为运河会因此发臭,但是所谓的灰水则统统送进坎都斯齐格河。如果超过排水道的负荷,就会进行倾泻……例如刚才。倾泻不会只有一次,有一就会有二。威廉不安地往上看,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知道甬道上缘一定有闸口,或许两侧也有,随时可能——

    他不晓得自己已经走到涵管尽头,等他一脚踩空了才发现。他往前扑倒,狂挥手臂想恢复平衡,结果整个人跌出管口,肚子朝下摔在下方半米多处的一个半硬的物体上。有东西吱吱叫着从他手上跑过,吓得他尖叫一声坐了起来,将刺痛的手抱在胸前。他知道是老鼠,因为手上还留着它光秃秃的尾巴扫过他手背的恶心感觉。

    他想站起来,结果撞到排水道低矮的上缘,脑袋狠狠撞了一下,让他又跪坐回水里,眼前像是有大红花飞舞。

    “小、小心!”他听见自己大吼,涵管里发出单调的回音,“前面会往下掉!埃、埃迪,你在哪、哪里?”

    “我在这里!”埃迪挥舞双手,从威廉鼻尖扫过,“快拉我出来,威廉!我看不到!这里太——”

    涵管里忽然爆出巨大的扑通声。贝弗莉、迈克和理查德同时尖叫。若在有光的地方,三人同时尖叫可能很有趣,但在黑漆漆的排水道里却恐怖得很。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水流冲出管口。威廉紧紧抱住埃迪,护住他的手臂。

    “哦,天哪,我还以为会淹死咧!”理查德呻吟道,“我们沉下去——老天,我们洗了个粪水澡,真棒。下次校外教学应该来这里,威廉,可以请卡森先生带路——”

    “之后再请吉米森小姐开个健康讲座。”威廉颤抖着说,所有人都尖声大笑。笑完之后,斯坦利忽然号啕大哭。

    “别这样,老兄,”理查德说。他笨拙地伸手搂住斯坦利黏黏的肩膀,“你会害我们大家都哭的。”

    “我很好!”斯坦利大声说,声音依然哽咽,“我可以忍受惊吓,可是我讨厌弄得这么脏,我讨厌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

    “你身、身上的火、火柴还、还能用吗?”威廉问理查德。

    “我把火柴都给贝了。”

    威廉感觉一只手从暗处伸过来,将一盒火柴塞进他手里。摸起来是干的。

    “我把火柴夹在腋下,”她说,“应该还能用,反正你可以试试看。”

    威廉划了一根火柴。火柴亮了,威廉将它举高。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他的伙伴们缩起身子靠在一起。他们浑身沾满粪便,看来十分年幼又十分害怕。他望向他们背后,看见刚才走过的排水道。他们此刻所在的排水道更小了,往左往右都是直的,壁面粘着一层又一层的秽物,而且——

    他轻呼一声,将烧到手指的火柴摇熄。他竖起耳朵,听见湍流和滴水声,还有溢流阀不时启动将污水送往坎都斯齐格河的轰隆冲刷声。天晓得他们现在离河已经多远了。他没听见亨利和他同党的声音——还没听见。

    他悄声说:“我右、右边有一具尸、尸体,离我、我们大约三米,我猜可能是帕、帕、帕——”

    “帕特里克?”贝弗莉问,声音抖得近乎歇斯底里,“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

    “没、没错,你们要我再、再点一根火、火柴吗?”

    埃迪说:“你非点不可,威廉。我看不见涵管,怎么知道该往哪里走?”

    威廉点了火柴。借着光,他们都看见了帕特里克肿胀发青的尸体。黑暗中,尸体朝他们咧嘴笑,亲密的表情看起来恐怖至极,但只剩半张脸,其他都被老鼠啃光了。帕特里克的暑修课本漂浮在他身旁,全都吸水胀成像字典一样。

    “天哪!”迈克瞪大眼睛沙哑地说。

    “我又听见他们的声音了,”贝弗莉说,“亨利和他的手下。”

    涵管一定也将她的声音传给亨利了,因为他们立刻听见亨利对着排水道咆哮,好像就站在那里一样。

    “我们会逮到你们的——”

    “来呀!”理查德大吼,眼神明亮、闪烁而焦灼,“快点来呀,胆小鬼!这里很像基督教青年会的游泳池哦!快点——”

    夹杂着极度恐惧与痛苦的惨叫声忽然从甬道传来,吓得威廉松开火柴,掉到水里熄了。埃迪伸手勾住威廉,威廉也抱住他,感觉他的身体像电线一样颤抖着,而斯坦利也从另一边紧紧贴着埃迪。尖叫声愈来愈大……接着是重重的、难听的拍击声,惨叫戛然而止。

    “他们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迈克语气惊恐,呛咳着说,“某种东西……某个怪物……威廉,我们得离开这里……拜托……”

    威廉听见幸存者——回音让他无法判断是一人或两人——跌跌撞撞沿排水道朝他们跑来。“走哪、哪一条,埃、埃迪?”他焦急地问,“你、你知道吗?”

    “往运河吗?”埃迪摇着威廉的手臂问。

    “对!”

    “往右边,绕过帕特里克……或跨过去,”埃迪忽然语气一硬,“我才不管呢。是他把我手臂弄断的,还朝我的脸吐口水。”

    “走、走吧,”威廉说。他回头看了看刚才离开的涵管,“所、所有人走成、成一排,碰着前、前面的人,和之前一、一样!”

    他摸索向前,右肩擦过排水道黏糊糊的陶瓷壁面,咬着牙小心迈步,不想踩到帕特里克……或踩穿他。

    他们继续逆着汹涌的污水往前爬。外面的暴风雨来了,雨水大声喧哗,让德里提早陷入黑暗——伴随着呐喊的强风和断续的漏电火光,树木倾倒,发出有如史前生物殒命前的哀号。

    它/一九八五年五月

    他们又来了。尽管一切都和它预料得差不多……却还是有一件过去曾发生的事它没预料到,那就是令人抓狂难受的恐惧……“另一位”存在的感觉。它痛恨这份恐惧,真希望把它煮来吃了……但却抓不到它,只能看着它在它面前手舞足蹈,嘲弄它。唯有杀了他们,才能杀死这份恐惧。

    它当然不必恐惧。他们已经长大了,人数也从七个减到五个。五是力量之数,但不像七那样拥有神奇的魔力。对,它派去的傀儡没有杀死那个图书馆员,但他会死在医院。破晓前,它会差一名用药习惯偏差的男护士到病房,一劳永逸地解决那家伙。

    作家的女人目前在它手上,半死不活——在它卸下所有面具和伪装,让她看见它的真面目之后,她就意识全毁了。所有伪装当然只是镜子,反映出关在心里最恐怖或最害怕的事物,宛如太阳照相仪将日光反射到毫无防备的眼里,让人瞬间失明一样。

    作家妻子的意识此刻已经与它同在、在它之内,超越了超级宇宙的界限,置身乌龟无法企及的黑暗中,在天外之天。

    她在它眼中,在它心里。

    她在死光里。

    唉,可是伪装很有趣。就拿汉伦来说吧。他不会记得,起码意识不到,但他的母亲可以跟他说,让他知道他在基奇纳钢铁厂看到的那只鸟是哪里来的。迈克六个月大的时候,母亲放他在侧院的摇篮里睡觉,自己到后院晾被单和尿布。他忽然放声尖叫,吓得她立刻跑回来,发现一只大乌鸦停在摇篮边,正像童话故事里的坏动物一样猛啄小迈克。他又惊又痛,不停惨叫,赶不走见猎心喜的乌鸦。她挥拳赶走乌鸦,发现它啄伤了小迈克手臂两三处地方,便带他去找斯蒂尔沃根医生打破伤风疫苗。迈克其实还记得一点点——小婴儿、大鸟——因此当它找上门时,已经是他第二次见到巨鸟了。

    但那女孩的丈夫掳来作家妻子时,它却没戴面具——它在家是不着装的。那个男的只看了它一眼就被吓死了,脸色死灰,眼睛和头颅十几处出血。作家妻子脑中只浮现一个强烈可怕的念头——天哪,它是女的——接着就安静了,沉入死光之中。它从窝藏处下来处理她的身体,留待之后品尝。这会儿奥黛拉高高挂在粘满东西的丝线上,脑袋垂在肩窝,眼睛大而无神,脚尖指地。

    但他们依然拥有力量。尽管减弱了,却没有消失。他们小时候来过这里,虽然机会微乎其微,虽然违背常理,违反了所有可能。但他们确实重伤了它,差点让它丧命,逼它逃入地底深处蜷缩着,满心挫败与憎恨,在自己流出的血泊中惶惶颤抖。

    所以又是另一个新事物:在它的永恒生命中,它头一回需要计划,头一回发现自己不敢对德里予取予求,不敢在自己的地盘为所欲为。

    这里的小孩一直够吃,大人则很好操弄,而且不晓得自己成了傀儡。它偶尔也吃大人,因为大人有大人的恐惧,内分泌也能被开启和撷取,让恐惧的化学成分弥漫全身,替肉加味。但大人的恐惧往往太复杂,小孩的恐惧比较简单,通常也更有力,往往只要一张鬼脸就足以激起他们的惊恐……就算需要诱饵,可又有哪个小孩能抗拒小丑的魅力?

    它隐隐意识到,这群小孩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凭着运气(绝对不是有意为之,也不是受“另一位”指使的),凭着七个特别有想象力的心灵偶然聚集,将它逼入了极大的险境。这七个孩子单独一人都只能成为它的盘中餐,若非碰巧凑在一块,以他们的心灵特质绝对会被它相中,然后各个击破,就像狮子被斑马的气味诱引到水塘边一样。但他们七人凑在一起,发现了一个连它都没察觉的危险秘密:信念是双面刃。假如一万名中世纪农夫相信吸血鬼存在能让吸血鬼诞生,那或许只要一个人(很可能是小孩)就能想出杀死吸血鬼的办法。但办法只是木球,心才是捶球入洞的杆子。

    不过,它最后还是逃脱了。它躲入深处,而那群孩子又累又怕,就在它最脆弱之际决定放它一马。他们决定相信它没死也活不了多久,就这么离开了。

    它知道他们发了誓,也知道他们会回来,就像狮子知道斑马终究会回到水塘边一样。虽然它昏昏欲睡,却还是开始计划。它只要醒来就会痊愈复苏,他们的童年却会像七根蜡烛般燃烧殆尽,想象的力道也会减弱与降低。他们将不再想象坎都斯齐格河里有食人鱼,不再相信踩到裂缝会让母亲扭断背部,也不再认为杀死衬衫上的萤火虫会让自己的家当晚失火。他们会开始相信保险,相信晚餐配酒——好喝又不招摇的酒,例如一九八三年的普伊利福赛白酒。记得醒酒,服务生,知道没有?他们会开始相信罗雷兹胃药能吸收四十七倍的胃酸,相信公共电视、盖瑞·哈特、跑步能预防心脏病、不吃红肉能预防大肠癌。他们会开始相信鲁斯医生的性学指引和杰利·法威尔传授的救赎之道。他们的梦会逐年萎缩。等它醒来,它会召唤他们回来。没错,回来,因为恐惧孕育愤怒,而愤怒需要报复。

    它会召唤他们,杀个精光。

    但现在他们回来了,恐惧也回来了。他们长大了,想象力也削弱了,但没有它想象中那么多。他们聚在一起时,它感觉他们的力量顿时增强,让它深感不祥与不安。这时它才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但它何必丧气呢?如今木已成舟,再说不是所有预兆都是坏的。作家因为妻子失踪已经半疯了,这就是好兆头。作家是最强的,多年来为了和它对决而持续锻炼自己的心智。等他开膛破肚,等他们的宝贝“威老大”一命呜呼,其他人很快就会成为它的刀下亡魂了。

    它会饱餐一顿……之后也许再度钻入地底,小睡片刻。

    下水道/凌晨四点半

    “威廉!”理查德在回音处处的涵管里大吼。他已经尽量加快脚步了,但还是不够快。他想起他们小时候是弯着身子走过这条入口在荒原抽水站的涵管的,现在他得爬了,而且还感觉很窄。他的眼镜一直想要滑出鼻梁,只好不停地用手推它。他听见贝弗莉和本在他后面。

    “威廉!”理查德又大吼一声,“埃迪!”

    “我在这里!”埃迪的声音飘了过来。

    “威廉呢?”理查德大喊。

    “在前面!”埃迪回喊。他距离非常近了。理查德看不见他,但能感觉到他。“他不肯等!”

    理查德的头撞到埃迪的脚,紧接着贝弗莉的头撞上了理查德的屁股。

    “威廉!”理查德用尽力气大吼。排水道将他的吼声送出去又传了回来,刺得他耳朵发疼。“威廉,等等我们!我们要走在一起,你忘了吗?”

    威廉的声音在甬道里微弱地回荡:“奥黛拉!奥黛拉!你在哪里?”

    “可恶,威老大!”理查德低声说了一句,眼镜掉进水里。他咒骂一声,伸手到水里乱摸,将湿答答的眼镜戴回鼻梁上,接着吸一口气然后大喊:“你没有埃迪会迷路的,他妈的白痴!等一下!等等我们!听见没有,威廉?妈的等等我们!”

    难熬的安静,仿佛没有人说话。理查德只听见远处的滴水声。排水道已经相当干燥了,只剩几处水洼。

    “威廉!”他用颤抖的手拨弄头发,努力克制泪水,“拜托……求求你,等等我们!拜托!”

    威廉的声音传了过来,比刚才更微弱:“我在等啊。”

    “谢天谢地,”理查德喃喃道,接着朝埃迪屁股拍了一下说,“走吧。”

    “我不晓得光靠一只手臂还能撑多久。”埃迪歉然道。

    “走就是了。”理查德说,于是埃迪又开始往前爬。

    威廉一脸憔悴,筋疲力尽,在三个排水道排成红绿灯的竖井前等他们。那里够高,可以让他们站着。

    “他们在那里,”威廉说,“克、克里斯和贝、贝尔齐。”

    他们往前看,贝弗莉忍不住呻吟一声,本伸手搂住她。贝尔齐·哈金斯的尸骨裹着腐烂的破衣服,感觉比较完整。维克多的脑袋不见了。威廉往前看,发现一个狞笑的骷髅头。

    就在那里,他的残骸。应该不管它的,威廉一边想着,一边打了个哆嗦。

    这一段排水道已经停用了。理查德觉得这里这么干净应该是这原因。它的功能已经被废水处理厂所取代。就在他们忙着学习刮胡子、开车、抽烟、偶尔寻花问柳的这些年,事情发生了变化。环保署成立了,认定排放原始污水——甚至灰水也包括在内——到河川是违法的。因此这一段排水道直接废弃,维克多和贝尔齐的尸体也跟着一起腐烂。他们两人就像彼得·潘,再也没有长大。两具男孩尸骨上粘着残破的T恤和牛仔裤,维克多的肋骨有如扭曲的木琴,长满青苔,皮带上的老鹰也是。

    “他们被怪物逮到了,”本柔声说,“你们记得吗?我们听见了。”

    “奥、奥黛拉死了,”威廉机械地说,“我知道。”

    “你才不知道!”贝弗莉气愤地大吼。威廉惊诧地看着她,没想到她会如此愤怒。“你只知道很多其他人死了,大多数是小孩子。”她走到他面前,双手叉腰,脸和手上都是污垢,头发沾满泥土。理查德觉得她美极了。“你还知道是什么东西干的!”

    “我不、不应该跟、跟她说我要去哪、哪里的,”威廉说,“我干吗跟她说?我为什么——”

    她猛然伸手抓住他的衬衫,用力摇晃他。理查德看呆了。

    “别再想了!你很清楚我们来的目的!我们发过誓,我们决定完成它!你听懂没有,威廉?她如果死了就是死了……但它没有!我们需要你,明白吗?我们需要你!”她开始哭了,“所以你给我振作一点!振作点,像以前一样,否则我们一个也逃不出去!”

    威廉默默看了她很久。理查德发现自己心里一直在说:加油,威老大,加油,拜托——

    威廉看了他们一眼,点点头:“埃、埃迪?”

    “我在这里,威廉。”

    “你、你还记得是哪、哪一个排、排水道吗?”

    埃迪越过维克多的尸骨说:“那一个。看起来很小,对吧?”

    威廉又点点头:“你可以吗?你手、手臂断了。”

    “为了你,威廉,我可以。”

    威廉露出微笑。理查德从来没看过这么疲惫、这么可怕的笑。“带、带路吧,埃、埃迪,让我们把事、事情解、解决了。”

    排水道/凌晨四点五十五分

    威廉一边爬着,一边提醒自己前面有落差,但他还是措手不及。前一秒他还在壁面结块的排水道里窸窸窣窣地爬行,下一秒双手就扑空了。他直觉往前翻滚,肩膀哐啷一声狠狠撞到地面,痛得厉害。

    “小、小心,”他听见自己大喊,“这里有落、落差!埃、埃迪?”

    “这里!”埃迪挥舞双手,一只手扫过威廉额头,“你能拉我一把吗?”

    他双臂环住埃迪,将他拉出排水道,尽量小心不去碰埃迪的断臂。本接着出来,然后是贝弗莉和理查德。

    “你、你有火、火柴吗,理、理查德?”

    “我有,”贝弗莉说。威廉觉得一只手摸来,塞了一盒火柴到他手里。“但是只有八到十根。不过本也有,从房间里拿的。”

    威廉说:“你把火柴藏在腋、腋下吗,贝?”

    “这回没有。”她说完伸手搂住他。威廉闭上眼睛紧抱着她,试着接受她急着想要给他的安慰。

    他轻轻放开她,点了一根火柴。回忆的力量很强——他们全都往右看。帕特里克的尸骨还在,周围有几坨过度鼓胀的东西,可能是书。他的尸骨只剩半圈牙齿可以辨认,其中两三颗牙有补过的痕迹。

    尸骨附近还有一样东西,在火柴闪烁的光芒下隐约可见,是一个圆圈。

    威廉将火柴甩熄,又点燃了一根,将圆圈拾起来。“奥黛拉的婚戒。”他说,声音空洞,毫无情绪。

    火柴烧到他的手指,熄灭了。

    他摸黑将戒指戴上。

    “威廉?”理查德迟疑地说,“你知道……”

    排水道/下午两点二十分

    他们不知道离开帕特里克的尸骨之后又在德里的地底甬道走了多久,但威廉非常确定自己绝对找不到回去的路。他一直想起父亲说的:你可以走上好几星期。要是埃迪的方向感错误,他们根本不需要它来夺命,自己就会迷路到死……或走错甬道,最后像老鼠一样淹死在雨水涵管里。

    但埃迪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他不时要威廉点燃所剩无几的火柴,若有所思、四下打量,随即再度前进。他左弯右绕,感觉很随意,有时涵管高得就算威廉举手前进也不会碰到上缘,有时得爬,还有一段他们只能趴着前进,那短短的可怕的五分钟简直像五小时。埃迪走在最前面,其他人脚跟贴着鼻子紧随在后。

    威廉只确定一件事:他们在德里污水系统的停用区里。他们不是离还在使用的下水道很远,就是在非常底下。原本汹涌的水声已经变成远方的轰鸣。这里的排水道更老,内壁不是窑烧陶瓷,而是像黏土一般松散的东西,不时渗出气味难闻的液体。粪便味(他们刚才差点被带着瓦斯味的恶臭呛死)已经变淡了,但出现了另一种味道,发黄而古老,比粪臭更糟。

    本觉得是木乃伊的味道,埃迪认为是麻风病人,理查德觉得是世界上最老旧的法兰绒外套,已经腐烂朽坏了——是伐木工的外套,非常大,也许连保罗·班扬都穿得下。贝弗莉觉得很像她父亲放袜子的抽屉的味道。斯坦利闻到味道想起自己襁褓时的可怕回忆——很古怪的犹太回忆,当时他对自己身为犹太人几乎没有概念。泥土混着油的味道让他想起一个没有眼睛和嘴巴的怪物,叫作泥人戈勒姆。据说中世纪的叛逃犹太人会供养戈勒姆,保护他们不受非犹太人抢劫和驱赶,妇女不被强暴。迈克想起空鸟巢里羽毛干枯的味道。

    他们终于爬到狭窄甬道的尽头,像鳗鱼一样左摇右摆地溜进下一个甬道。新甬道和刚才的甬道斜角相交,他们发现又能站直身子了。威廉摸了摸火柴头,还剩四根。他闭上嘴巴,决定不让伙伴知道他们就要没有光线了……直到不得不说为止。

    “你、你们都好、好吧?”

    其他人呢喃回答,他在黑暗中点点头。斯坦利哭过之后没有人惊慌,也没有人掉泪。这是好现象。他伸手碰触他们的手,所有人这样静静站了一会儿,靠着碰触彼此来获得慰藉。威廉觉得气势如虹,确信他们创造出了超乎七人总和的力量,形成了一个更强大的整体。

    他点了一根火柴,只见一个窄长甬道斜斜向下,入口挂着松垮的蜘蛛网,有几处被水弄破了,像装饰一样垂着。威廉看了只觉得似曾相识,不禁脊背一凉。地面很干,但积着陈年厚土和可能是叶子、菌类……或其他无法想象的东西。再往前看,他发现一堆骨头和绿色破布,可能是名为“加光棉”的布料做成的工作服。威廉脑中浮现一幅画面:污水处理处或水利局的人在地底下迷了路,胡乱走到这里,结果被发现……

    火光摇晃,威廉将火柴头往下斜,好让它烧久一点。

    “你知、知道我、我们在哪、哪里吗?”他问埃迪。

    埃迪指着微微弯曲的甬道口说:“这里通运河,不到八百米,除非它中途朝其他方向转弯。我想我们目前在一里坡底下,威廉,可是——”

    火烧到威廉的手指,他把火柴扔了,甬道再度陷入黑暗。有人——威廉觉得是贝弗莉——叹了口气。但在火光熄灭之前,他看见埃迪一脸愁容。

    “可、可是什么?怎、怎么了?”

    “我说我们在一里坡底下,是真的在它底下。我们已经往下走了很久,没有人会在这么深的地方设排水道,这么深的通道叫矿井。”

    “你觉得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有多深,埃迪?”理查德问。

    “地下四百米吧,”埃迪说,“也许更深。”

    “天哪!”贝弗莉说。

    “反正这里也不是排水道,”斯坦利在他们后面说,“闻味道就晓得了。虽然很臭,但不是污水的臭味。”

    “我宁可闻污水味,”本说,“这里闻起来就像——”

    他们听见尖叫声,从他们刚离开的甬道口飘来,让威廉的颈后汗毛直竖。七人靠得更近,紧紧抓着彼此。

    “逮住你们这群狗娘养的,我们会逮到你们——”

    “亨利,”埃迪喘息一声,“天哪,他还在追。”

    “我一点也不意外,”理查德说,“有些人就是蠢得不晓得放弃。”

    他们听见微弱的喘息、鞋子踏地和衣服摩擦的声音。

    “你们——”

    “走、走吧。”威廉说。

    他们开始沿着甬道往下走,两两比肩同行,威廉和埃迪一组、理查德和贝弗莉一组、本和斯坦利一组,只有殿后的迈克落单。

    “你觉、觉得亨利离、离我们有多、多远?”

    “我不晓得,威老大,”埃迪说,“回音太大了。”接着他压低声音,“你看到那堆骨头了吗?”

    “嗯。”威廉也压低声音。

    “衣服上系了工具带,我猜是水利局的人。”

    “我也这、这么想。”

    “你觉得他已经死了多——”

    “我不晓、晓得。”

    黑暗中,埃迪用没受伤的手握住威廉的手臂。

    他们走了大约十五分钟,又听见东西靠近的声音。

    理查德停下脚步,冻僵似的动弹不得。他忽然又变成了三岁小孩。他听着咯吱咯吱的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近,还有类似树枝摇晃的沙沙声。威廉还没有点燃火柴,就知道会看见什么了。

    “是眼睛!”他大喊,“天哪,是会爬的眼睛!”

    其他人原本不确定自己看见什么(贝弗莉以为父亲找到她了,埃迪看见帕特里克起死回生,而且绕道超过了他们),但理查德的大吼和言之凿凿让那东西瞬间定形。他们都看见了。

    一只巨眼塞满甬道,玻璃般的黑色瞳仁有半米多宽,虹膜又黄又浊,是枯叶的颜色。眼白肿胀、浮翳,满布着不停脉动的血丝,没有眼睑,也没有睫毛,仿佛一团胶状的恶心物质在密密麻麻的触手中央蠕动。触手有如手指般在甬道的龟裂壁面上爬行、刺探,在火柴的闪烁火光照耀下,感觉就像长了许多可怕手指的眼睛,被手指拉着前进。

    巨眼瞪着他们,眼神闪着直白而炽烈的贪婪。火柴熄了。

    威廉觉得树枝般的触手摸上他的脚踝、小腿……但他却动弹不得,身体僵硬得有如石头。他感觉它在靠近,感觉到它散发的热气,听见送血滋润眼翳的血管跳动的声音。他想象它黏稠的触碰,却叫不出声音。就连触手缠上他的腰间、钻进牛仔裤的皮带孔开始拖他往前,他还是口干舌燥,无法挣扎,仿佛有一股致命的睡意弥漫了全身。

    贝弗莉感觉一根触手钩住了她的耳朵,然后突然收紧,让她痛不欲生。触手拉她往前,贝弗莉挣扎呻吟,好像学校的老太婆老师发飙拉着她到教室后头,逼她戴上笨蛋高帽坐在凳子上一样。斯坦利和理查德想往后退,但一群隐秘的触手围住他们,在四周晃动、低语。本伸手抱住贝弗莉,想把她拉回来,贝弗莉死命抓着他的双手。

    “本……本,它抓到我了……”

    “还没有……等一下……我拉……”

    他全力往后拉,贝弗莉痛得大叫,耳朵像撕裂一般开始流血。一只又干又硬的触手扫过本的衣服顿了一下,随即缠住他的肩膀,勒得他发疼。

    威廉伸手一挥,打在又黏又湿的东西上。眼睛!他在心里呐喊,天哪,我的手戳进那只眼睛里了!天哪!天老爷呀!眼睛!我的手戳进那只眼睛里了!

    他开始反抗,但触手还是无情地拖着他。他的手消失在潮湿贪婪的灼热中,接着是前臂,后来连手肘都进去了。眼看身体随时就要碰到那黏稠的眼睛,他觉得碰到了一定会发疯。他疯狂挣扎,用另一只手猛劈触手。

    埃迪愣愣站着,像在做梦一样,耳中模糊听见伙伴被触手拖行时发出的尖叫与反抗声。他感觉触手包围了他,但还没碰到他。

    逃回家吧!他的心大声下令,逃回家找妈妈吧,埃迪!你找得到路的!

    威廉在黑暗中大叫,声音尖锐绝望,接着是可怕的挤压和垂涎声。

    埃迪猛然清醒——它想抓走威老大!

    “不!”埃迪咆哮——这一声惊天动地,宛如挪威古战士的嘶吼,很难想象出自那么单薄的胸膛,出自埃迪的胸膛和德里哮喘最严重的肺。他往前冲刺,朝看不见的触手扑去,断臂在松弛的石膏里前后晃动,撞击他的胸口。他慌慌忙忙伸手到口袋里,掏出喷剂。

    (酸酸的尝起来酸酸的像电池液)

    他撞到威廉的背,将威廉撞开。他听见水花声,然后是低沉急切的哭声。但他不是用耳朵听见的,而是心里感觉到的。他举起喷剂,

    (酸的我要它是酸的它就是酸的吃下去吧吃下去吧吃吧)

    “尝尝电池液的厉害吧,浑球!”埃迪大吼。他一边摁下按钮,一边踹了巨眼一脚,整只脚陷进果酱般的眼角膜里。他感到灼热的液体涌上他的脚,便赶紧收腿,隐约察觉鞋子掉了。

    “滚开!快滚!给我滚蛋!退开!闪远一点!”

    他感觉触手碰到他,但不敢轻举妄动。他又朝巨眼按了喷剂,随即再次意识到(听见)啼哭声……但这回带着受伤和惊讶。

    “打呀!”埃迪朝伙伴大吼,“不过是只眼睛而已!打呀!你们听见了没有?打它,威廉!踹得它屁滚尿流!你们这些没用的娘娘腔!我把它打得稀巴烂,断手的人是我啊!”

    威廉感觉力量恢复了。他将湿漉漉的手从巨眼里抽出来……随即握拳狠狠打了回去。不久,本也从他身旁朝巨眼扑去,一边发出惊诧和厌恶的呻吟,一边拳如雨下,打得巨眼像果冻般不停地颤动。“放开她!”他咆哮道,“听见没有?放开她!滚出去!滚出去!”

    “不过是只眼睛!他妈的只是只眼睛!”埃迪发狂大喊,又按了喷剂。他发觉它在后退,缠住他的触手也松开了。“理查德!理查德!懂了没!它只是眼睛!”

    理查德跌跌撞撞往前走,不敢相信自己会这么做,朝世界上最凶恶、最可怕的怪物走去。但他真的这么做了。

    他虚弱地打了一拳,感觉拳头陷进巨眼里——又厚又湿又软——让他身体剧烈抽搐,随即吐了出来,发出“呕”的一声。他想到自己真的吐在巨眼上,忍不住又吐了一次。虽然他只打了一拳,但因为这怪物是他创造的,所以也许一拳就够了。忽然间,触手统统消失了,他们听见它在后退……甬道里只剩下埃迪喘息和贝弗莉捂着流血的耳朵啜泣的声音。

    火柴还剩三根,威廉点了一根,所有人面面相觑,神情恍惚惊恐。威廉的左臂流着黏稠浓浊的东西,很像半凝结的蛋白和鼻涕。贝弗莉的颈侧缓缓流着鲜血,本脸颊上也多了一道割伤。理查德动作缓慢地推了推眼镜。

    “大、大家都没、没事吧?”威廉沙哑地问。

    “你呢,威廉?”理查德问。

    “我、我没事,”他转身紧紧抱住瘦小的埃迪说,“你救了我、我一命,兄弟。”

    “它吃了你的鞋子,”贝弗莉说完纵声狂笑,“真可怜。”

    “我们一出去,我马上买一双新的帆布鞋送你。”理查德说,他摸黑拍拍埃迪的背,“你是怎么办到的,埃迪?”

    “就用喷剂喷它啊,假装它是强酸,因为我吸进去一会儿之后就是那种感觉,你知道,结果很有效。”

    “我把它打得稀巴烂,断手的人是我啊!”理查德呵呵狂笑说,“这句话真是不赖,小埃,老实讲够爆笑。”

    “我讨厌你叫我小埃。”

    “我知道,”理查德说完紧紧抱了他一下,“但得有人锻炼你一下。等你长大成人、脱离小孩的保护层之后,你呀,你就会发现活着不是永远那么简单了,孩子!”

    埃迪听了尖声大笑:“我从来没听过你学声音学得这么烂,理查德。”

    “好好拿着喷剂,”贝弗莉说,“说不定还用得着。”

    “点亮火柴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它?”迈克问。

    “它消、消失了,”威廉说,随即严肃地补上一句,“但我们很接近了,接近、近它的巢、巢穴,我想我、我们上次伤、伤了它。”

    “亨利还在追我们,”斯坦利说,声音低沉沙哑,“我听得见他的声音。”

    “那我们快走吧。”本说。

    他们立刻动身。甬道继续往下,那个味道(淡淡的野兽味)也愈来愈浓。他们不时听见亨利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但听起来很远,也不重要了。所有人都有一个感觉——就像他们在内波特街房子经历过的歪斜与断裂感——他们已经离开了世界的边缘,踏入诡异的空无之中。威廉感觉(但他找不到词汇来形容)他们正在接近德里最黑暗、最腐坏的核心。

    迈克觉得自己几乎能感觉到那核心不规律的病态跳动。贝弗莉发觉一股邪恶的力量在她周围增强,似乎要将她包住,显然想拆散他们,让她落单。她紧张地握住威廉和本的手,但感觉自己手伸得太长了,便慌忙大喊:“大家牵着手!我感觉我们在散开!”

    斯坦利最先察觉他们又看得见了。空气中飘着诡异而微弱的光,他起初只看得见自己的手,看见双手分别牵着本和迈克。接着他发现自己看得见理查德脏衬衫上的扣子和埃迪的指环——那只是早餐谷片送的烂礼物,但埃迪就是喜欢戴在小指上。

    “你们看得见吗?”斯坦利停下来问,其他伙伴也停下脚步。威廉左右张望,首先发现自己看得见了——起码看得见一点点——接着察觉甬道变宽了很多。他们所在的弧形空间绝对和波士顿的桑姆纳隧道一样大。不,应该更大,威廉愈看愈敬畏,心里这么想。

    他们抬头仰望天花板,大约有十五米高,由肋骨状的石拱支撑着,拱柱之间长满了肮脏的蜘蛛网。他们脚下也变成铺石地面,但积了太多陈年灰尘,踩在上面感觉和刚才没有差别。两侧的弧墙相隔至少也有十五米。

    “水利局的人绝对是疯了。”理查德说完不安地笑了。

    “看起来和大教堂一样。”贝弗莉轻声说。

    “光线是从哪里来的?”本很想知道。

    “看、看起来是从墙、墙壁发出、出来的。”

    “我可不喜欢。”斯坦利说。

    “走、走吧,否则亨、亨利又要追、追来了。”

    这时一声沙哑的啼叫划破幽暗,紧接着是沉沉的拍翅声。只见一道身影从暗处窜出,一只眼睛闪闪发亮,另一只眼却像熄灭的灯。

    “是鸟!”斯坦利大叫,“小心!是鸟!”

    巨鸟宛如丑恶的战机般俯冲而下,朝他们扑来,橘色鸟喙开开合合,露出粉红的嘴巴,和棺材里的绸缎枕头一样光滑。

    它朝埃迪扑去。

    埃迪的肩膀被鸟喙啄了一下,痛得像注入强酸。鲜血流到他的胸膛,埃迪大声哀号,巨鸟反挥翅膀,将甬道里的有毒空气扫到他脸上。它掉过头,闪着凶光的独眼在眼窝里骨碌碌转动,只有眨动眼皮时,眼睛才被薄翳暂时遮住。巨鸟伸爪直扑埃迪,埃迪尖叫闪躲。爪子扫过他的背部,划破衬衫,在他肩胛骨上留下几道浅浅的血印。埃迪大呼小叫,想要爬开,但巨鸟又绕了回来。

    迈克冲出来,伸手到口袋里摸出一把巴克刀,趁巨鸟再度扑向埃迪之际,对准它的爪子猛力挥去,划出一道很深的口子,立刻鲜血四溅。巨鸟斜身飞开,随即掉头收起翅膀向下俯冲,有如子弹。迈克在最后一刻侧身卧倒,举起刀子往上猛刺,但没刺中。鸟爪狠狠撞上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让他手掌刺痛发麻(后来瘀青一直蔓延到手肘),刀子脱手而出,遁入黑暗之中。

    巨鸟又折回来,发出胜利的叫声。迈克翻身压在埃迪身上,准备迎接最坏的结局。

    这时,斯坦利朝抱成一团的两个伙伴走去。他个子虽小,双手、手臂、裤子和衬衫都沾满了灰尘,却还是干干净净。他忽然举起双手,做出很怪的姿势——手心向上,手指朝下。巨鸟尖叫一声,有如子弹般射向斯坦利,但错失了目标,从他身旁几厘米的地方掠过,让他头发扬起又落下。斯坦利随即转身,等待巨鸟再度出击。

    “我没见过猩红丽唐纳雀,但我相信它存在,”他用高亢嘹亮的声音说道。巨鸟尖叫闪躲,好像中弹一样。“还有兀鹰,还有新几内亚鹊鹨和巴西的火鹤。”巨鸟嘶鸣盘旋,忽然哀号着冲向甬道顶端。“我相信有金色的秃鹰,”斯坦利追着它大喊,“就连凤凰也可能真的存在!但我不相信你是真的,所以他妈的给我滚开!滚出去!闪吧,浑蛋!”

    他闭上嘴巴,甬道里变得寂静异常。

    威廉、本和贝弗莉走向迈克和埃迪,帮埃迪站起来。威廉看了看埃迪身上的伤口。“不是很、很深,”他说,“但我敢、敢说一定痛、痛得要命。”

    “它把我的衬衫扯破了,威老大。”埃迪双颊闪着泪光,呼吸又开始嘶嘶响。刚才野蛮怒吼的气势一丝不剩,好像从未有过一样。“我要怎么跟我妈妈交代?”

    威廉笑了笑说:“这、这种事情等我、我们出去再、再担心吧。先吸一、一口喷剂,埃、埃迪。”

    埃迪摁下喷剂,深吸一口气,然后喘了一声。

    “太帅了,老兄,”理查德对斯坦利说,“你真是他妈的太帅了。”

    斯坦利浑身颤抖:“世界上根本没有那种鸟,就这么简单。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我们来啦!”亨利在后方大叫,声音完全发狂了,又笑又咆哮,有如从地狱裂缝里爬出来的怪物,“我和贝尔齐!我们来啦,就要逮住你们这群小杂碎了!你们逃不掉的!”

    威廉大吼:“快,快离开,亨、亨利!否、否则就来、来不及了!”

    亨利咆哮回应,听不清说了什么。他们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威廉这才突然明白亨利的意图:他是真实的,是人,不会被喷剂或鸟类图鉴击退。亨利太蠢了,魔法对他毫无效用。

    “走、走吧,我们得、得跑在他、他前面。”

    他们手牵着手继续上路,埃迪的破衬衫在身后飞舞。光线愈来愈亮,甬道愈来愈宽,不断向地底深入,天花板愈来愈高,最后几乎看不见了。感觉不像是甬道,而是巨大的地下中庭,通向独眼巨人的城堡。来自墙面的光线变成闪烁跳跃的青黄色火光,空气中的味道也更重了。他们开始感觉到一股震动,可能是真的,也可能只存在他们心中。震动规律而有节奏。

    是心跳。

    “前面没路了!”贝弗莉喊道,“你们看!前面是一堵墙!”

    但他们走近之后——脚下已经变成肮脏的大块石板地面,每一块都比贝西公园大,让他们看起来像蚂蚁一样——却发现墙并未堵死去路,而是有一扇门。虽然墙面有两百米高,门却非常小,不超过一米,用坚固的橡木板做成,钉着两条交叉成X形的铁条。他们立刻发现门是专为孩子开的。

    本在心里听见那个女图书馆员讲故事给孩子听:是谁踢踢踏踏踩上我的桥啊?孩子们弯腰向前,眼里闪着千古不变的好奇:怪物会被打败……还是饱餐一顿?

    门上有记号,门边有一堆枯骨,骨头很小,天晓得有多少孩子死在这里。

    他们来到它的巢穴了。

    门上的记号。那是什么?

    威廉觉得是纸船。

    斯坦利觉得是飞上天的鸟——也许是凤凰。

    迈克觉得是戴着头套的脸——也许是疯子鲍尔斯的脸。

    理查德觉得是戴着眼镜的一双眼睛。

    贝弗莉觉得是握紧的拳头。

    埃迪觉得是麻风病人的脸,眼窝凹陷,咆哮的嘴满布皱纹——所有疾病、所有病态都写在脸上。

    本觉得是一堆破破烂烂的包装纸,飘着过期酸酱的味道。

    亨利后来也来到这扇门前,耳中还回荡着贝尔齐的哭喊。他看着记号,觉得那是月亮,饱满圆润……黑得发亮。

    “我好怕,威廉,”本颤抖着说,“我们非进去不可吗?”

    威廉用脚尖拨了拨骨头,没想到一碰就碎,粉屑飞扬。他也很怕……但他想到了乔治。它扯断了乔治的手臂。这堆骨头里有他细小脆弱的手骨吗?当然有。

    他们是为了骨头的主人而来的,为了乔治和其他人——那些被带来这里、可能被带来这里和被抛在其他地方腐烂的人。

    “我们非去不可。”威廉说。

    “要是门锁住了呢?”贝弗莉声如蚊蚋。

    “门、门没锁,”威廉说,接着向她道出他内心深处熟知的事实,“这、这种地方从、从来不上、上锁的。”

    他伸出受伤的右手轻轻一推,门就开了,恶心的青黄色光芒从门后倾泻而出,动物园的味道迎面扑来,浓烈得不可思议。

    下水道/凌晨四点五十九分

    他们鱼贯走进有如童话中的小门,踏入它的地盘。威廉突然站住,其他人就像紧急刹车的货车车厢一样撞在了一起。“怎么了?”本喊道。

    “它在、在这里,那只眼、眼睛,还记、记得吗?”

    “我记得,”理查德说,“埃迪用喷剂制止了它,假装那是强酸。他说了一件和跳舞有关的事,非常爆笑,但我不太记得了。”

    “无、无所谓,反正我、我们不会看到之、之前看到的东、东西。”威廉说完点了根火柴,看看其他人。火光下,他们的脸庞发亮而神秘,而且看起来非常年轻。“你、你们还好、好吧?”

    “我们没事,威老大,”埃迪回答,但疼痛让他脸庞扭曲。威廉为他做的临时夹板松掉了。“你呢?”

    “我、我没事。”威廉说完立刻摇熄火柴,免得他们从他脸上见到别的答案。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贝弗莉在黑暗中轻碰他的手臂问,“威廉,她怎么会——”

    “因、因为我对她提、提到德里,她就跟、跟来了。我在说、说的时候,心里就有声、声音叫我别、别说,但我没、没有听,”他无助地摇摇头,“但就、就算她来到德、德里,我也搞不、不懂她怎、怎么会被带到这、这里来。如果不、不是亨利,那会是、是谁?”

    “是它,”本说,“它不必使坏,我们很清楚这一点。只要找到她,跟她说你有麻烦就好。把她带来这里,借此……把你搞垮,以消磨我们的勇气。因为你向来是我们的勇气,威老大。”

    “难道是汤姆?”贝弗莉低声说,近乎喃喃自语。

    “谁?”威廉又点了一根火柴。

    她用绝望而又坦白的神情看着他说:“汤姆,我丈夫,他也知道。我想我至少跟他提到过德里,就像你跟奥黛拉提到过一样。我……我不晓得他听进去了没有,因为他当时正在对我发飙。”

    “天哪,这是哪国的肥皂剧啊?所有人都会出现。”理查德说。

    “不是肥皂剧,”威廉语带嫌恶地说,“是一场秀,就像马戏表演一样。贝嫁给了亨利·鲍尔斯,后来离开了他,他怎么可能不跟来这里?毕竟真的亨利就跟来了。”

    “不对,”贝弗莉说,“我不是嫁给了亨利,而是嫁给了我爸。”

    “反正两个人都会打你,有差别吗?”埃迪问。

    “围、围过来,”威廉说,“大家靠、靠近一点。”

    所有人听话照做。威廉一手握住埃迪没受伤的手,另一只手牵着理查德。五个人很快围成圆圈,就像当年人数更多时一样。埃迪感觉有人搂住他的肩膀,感觉温暖、安心,非常熟悉。

    威廉又感受到从前曾经感受过的力量,却绝望地发现时不我予了。力量一点也不强,反而像风中残烛一样微弱、摇晃。黑暗似乎更深、更近、更占上风了。他闻到它的味道。就在这里,他心想,离这里不很远,有一扇画有记号的门。门后面是什么?我现在依然想不起来。我只记得硬撑着手指,不让手指发抖,记得我把门推开。我甚至记得光从门后倾泻而出,感觉像活的一样。不是光,而是发光的蛇。我记得那味道,很像动物园里猴子屋的腥臭,但更难闻。再来……我就不记得了。

    “你、你们有谁还、还记得它的真、真面目吗?”

    “不记得。”埃迪说。

    “我想……”理查德开口说。虽然一片漆黑,但威廉几乎感觉得到理查德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我也不记得。”贝弗莉说。

    “嗯,”本说,“就这件事我一直想不起来。它的模样……还有我们是如何击败它的。”

    “Chüd,”贝弗莉说,“我们是靠Chüd打败它的,但我想不起来意思了。”

    “罩、罩我,”威廉说,“我就罩你、你们。”

    “威廉,”本说,语气非常镇定,“有东西来了。”

    威廉竖起耳朵,听见踉跄蹒跚的脚步声从黑暗中接近……他很怕。

    “奥、奥黛拉?”他喊了一声……但还没说完就知道不是她。

    那东西继续朝他们靠近。

    威廉划了一根火柴。

    德里/凌晨五点

    头一件怪事发生在一九八五年暮春某一天日出前两分钟。要了解这件事有多不对劲,得先知道两件事。这两件事,迈克·汉伦(日出时,他正躺在德里医院昏迷不醒)都晓得,也都和恩典浸信会有关。这间教会从一八九七年起就在威奇汉街和杰克逊街口矗立着,顶端的白色尖塔更是新英格兰所有新教教堂尖塔的典范。教堂的钟一八九八年于瑞士制造,再船运送来。全美只有另一座同型钟,就位于六十公里外的黑文镇镇立广场上。

    斯蒂文·鲍伊以一万七千美元买下时钟送给教会。他是伐木业大亨,家住西百老汇,负担得起这笔钱。他信仰虔诚,担任教会执事四十年(最后几年还担任白礼军团团长),并以母亲节的热诚讲道而闻名。他一向尊称母亲节为母亲主日。

    钟从启用到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止,每半小时和一小时都会准确报时,只有一次例外:基奇纳钢铁厂爆炸当天,时钟没有敲响十二点的钟声。居民相信是裘林牧师特意制止钟响,以悼念死去的儿童。虽然事实并非如此,钟只是没响而已,但裘林牧师从未反驳。

    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凌晨五点,时钟也没有报时。

    德里所有老人登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不晓得自己为何惊醒。他们吃药、装假牙、点起烟斗和雪茄。

    他们看表。

    诺伯特·基恩也是其中之一。他当时九十多岁,踉踉跄跄走到窗边,望着外头昏黑的天空。昨晚天气预报说今天是晴天,但他的老骨头告诉他会下雨,而且是倾盆大雨。他打从心底深处感到害怕,莫名觉得危险,仿佛毒药正锲而不舍地逼近他的心脏。他胡乱想起布拉德利帮杀进德里、被七十五支长短枪包围的那一天。想这种事能让人心底暖和、慵懒,好像所有事都……得到确认似的。他只能这么做,没别的办法。想这种事能让人觉得长命百岁,而基恩已经相去不远了。六月二十四日他就九十六岁了,现在仍然每天走四五公里路。但他这会儿却无端地感到害怕。

    “那些小鬼,”他看着窗外喃喃自语,没发现自己在说话,“那些该死的小鬼在做什么?这种时候出来胡闹?”

    埃格伯特·梭罗古德九十九岁。克劳德·赫鲁扬起斧头连砍四人那一天,他也在银币酒吧。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凌晨,他也在五点醒来,坐起身子发出沙哑的嘶吼,没有人听见。他梦见克劳德,只不过这回克劳德追杀的人是他。克劳德大斧一挥,他看见自己的断手在吧台上抽搐扭动。

    事情不好了,他迷迷糊糊地想,穿着沾了尿的卫生衣裤的身体怕得发抖,大事不妙了。

    戴夫·加德纳一九五七年十月发现乔治·邓布洛的尸体,他儿子则是今春杀戮再起时第一名受害者的发现者。他五点睁开眼睛,还没看桌上的时钟,心里就想:恩典教堂五点的钟没有响……怎么回事?他忽然没来由地恐惧了起来。戴夫那些年发迹了,一九六五年买下鞋船鞋店,随后又在德里购物中心和班戈分别开了分店。忽然间,他这辈子努力赚得的一切似乎危在旦夕。为什么?他看着熟睡的妻子,在心里呐喊,为什么?只是教堂的钟没响,你干吗紧张成这副德行?但他找不到答案。

    他起身走到窗边,拉了拉睡裤的腰带。乌云从西方疾疾飘来,戴夫心中的不安更深了。事隔多年,他发现自己头一回想起二十七年前让他冲向门廊的那一声尖叫,想起那痛苦挣扎的黄雨衣小孩。他看着乌云逼近,心想:我们有难了。我们所有人,德里。

    安德鲁·拉德马赫警长自认为已经尽力侦查德里新一波的连续杀童案。那天凌晨五点,他站在门廊上,指插皮带,抬头仰望云层,心中浮现同样的不安。要出事了,至少会下倾盆大雨,但不只如此。他打了个哆嗦……妻子煎培根的香味从纱门飘来,第一滴雨水打在他位于雷诺兹街的舒适房子前的人行道上,留下硬币大的水渍。雷声从贝西公园的方向传来。

    拉德马赫又打了个冷战。

    乔治/凌晨五点零一分

    威廉举起火柴……随即发出绝望的尖叫,声音长而颤抖。

    从甬道蹒跚走来的不是别人,是乔治。他依然穿着沾血的黄色雨衣,一边袖子松垂着,里头空空荡荡,脸庞和奶酪一样白,眼睛亮如纯银,直直盯着威廉的眼睛看。

    “我的船!”乔治久违的声音再度响起,在甬道里颤动回荡,“威廉,我找不到船了。我四处都找遍了,但就是没看到。我死了,都是你的错你的错你的错——”

    “乔、乔治!”威廉尖叫。他觉得心神不宁,就快疯了。

    乔治跌跌撞撞朝他走来,举起剩下的一只手,惨白手掌弯曲如爪,肮脏的指甲有如倒钩。

    “是你的错,”乔治低声说完咧嘴狞笑,牙齿锋利如刃,缓缓上下开合,很像猎兽陷阱的锯齿,“你让我出门,所以都是……你的……错。”

    “不、不是,乔、乔治!”威廉大喊,“我不晓、晓得——”

    “杀了你!”乔治大吼,长满尖牙的口中发出狗吠似的声音,从低鸣、轻吼到咆哮,听起来很像笑声。威廉闻到他的味道了,闻到乔治正在腐烂。味道很像地下室,像蠕动的虫,像躲在角落的黄眼怪物,等着将小男孩开膛破肚。

    乔治忽然咬牙,发出台球互碰般的声音。他的眼睛开始流出黄汤,流到脸颊上……火柴熄了。

    威廉觉得伙伴们都消失了——他们全都跑光了,当然要跑——留下他一个人。他们孤立他,就像他父母亲一样,因为乔治说得对,都是他的错。他很快就会感觉喉咙被手扣住,身体被尖牙撕开。这是对的,这是应该的,因为他让乔治出去送死,长大之后一直书写背叛弟弟的恐惧——他为那样的恐惧换上许多面孔,几乎和它戴上的面具一样多,但所有怪物归根结底都是乔治,在洪水退去那天带着上了石蜡的纸船出去玩的乔治。现在是赎罪的时候了。

    “你杀了我,所以该死。”乔治低声道。他已经近在咫尺,威廉闭上眼睛。

    这时一道黄光闪过甬道,他睁开眼睛,只见理查德拿着一根火柴。“打它呀,威廉!”理查德大喊,“拜托!打它呀!”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他困惑地看着他们。原来他们没有跑。怎么可能?他们明明看见他谋杀了亲弟弟,怎么还在这里?

    “打它!”贝弗莉尖叫,“哦,威廉,打它呀!只有你做得到!求求你——”

    乔治离他不到一米五了,忽然朝他吐出舌头,舌上爬满白色的霉菌。威廉再度尖叫。

    “杀了它,威廉!”埃迪大喊,“它不是你弟弟!趁它还没变大之前杀了它!快点!”

    乔治瞄了埃迪一眼。他的银白眼睛只是朝埃迪瞟了瞟,埃迪就好像被人推似的往后猛退,撞到了墙上。威廉愣愣地看着弟弟朝自己走来。这么多年了,他又见到了乔治。最后是乔治,最初也是乔治。是啊,随着乔治步步逼近,他已经听得见乔治黄色雨衣的窸窣声和套鞋扣环的叮当声,闻到类似湿叶的味道,仿佛乔治雨衣下的身体是叶子做的,橡胶雨鞋里的脚也是叶子做的。没错,他是叶人,乔治是叶子人,脸是腐烂的气球,身体是枯叶,发洪水时会卡住水沟的枯叶。

    他隐约听见贝弗莉尖叫。

    (他双手握拳)

    “威廉,求求你,威廉——”

    (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

    “我们一起去找我的船。”乔治说,泪水似的黄汤爬满脸颊。他朝威廉走去,头侧向一边,露出尖牙后方的牙齿。

    (自己看到鬼了看到鬼了看到了)

    “我们会找到船的。”乔治说。威廉闻到它的呼吸,味道就像半夜身体爆开死在高速公路上的小动物。乔治张大嘴巴,他看见里面有东西蠕动。“在下面,所有东西都在下面飘,我们也会飘,威廉,我们都会飘——”

    乔治伸出鱼肚白的手抓向威廉的脖子。

    (看到鬼了我们看到鬼了他们我们你们看到鬼了——)

    乔治扭曲的脸凑到威廉颈边。

    “——飘——”

    “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威廉大喊,低沉得不像自己的声音。理查德的回忆瞬间被探照灯打亮,想起威廉只有用自己的声音说话才会结巴。只要扮成别人,他从不口吃。

    化成乔治的东西口中嘶嘶作声,往后退却,伸手想护住脸。

    “没错,”理查德兴奋大吼,“就是这样,威廉!打败它!打败它!打败它!”

    “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威廉咆哮道,一边往前逼向化成乔治的东西,“你不是鬼!乔治知道我没有要杀他!我爸妈错了!他们怪罪了我,他们错了!听见没有?”

    化成乔治的东西突然转身就跑,发出老鼠般的尖叫。黄雨衣颤抖有如波浪,似乎开始融化,大块大块的黄斑往下滴落。它正在失去形状、失去面目。

    “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你这个狗娘养的!”威廉·邓布洛大吼,“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他纵身朝它扑去,手指碰到雨衣。但那已经不是雨衣,而像奇怪温暖的太妃糖。他握拳想抓,那东西却在他指下融化。他跪在地上,理查德突然哀号,因为手被火柴烫到。他们再度陷入黑暗之中。

    威廉觉得胸腔里有东西生成,又热又呛,像被荨麻刺到一样痛。他抓着膝盖抵住下巴,希望疼痛消失,至少减缓。他微微庆幸甬道里漆黑一片,其他伙伴看不见他痛得厉害。

    他听见自己发出声音——颤抖的呻吟。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乔治!”威廉大喊,“乔治,对不起!我没想、想到会发生那、那种事!”

    或许他有别的话可说,但就是讲不出口。他用手臂遮住眼睛躺在地上啜泣,回想那艘船,回想大雨不断打在他卧房窗户上,回想床头桌上的药和面巾纸,回想他的脑袋和身体因为发烧而微微疼痛,最重要的是回想乔治,回想他穿着黄色雨衣的样子。

    “乔治,对不起!”他哭喊,“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们围了过来,他的朋友。没有人点火柴,有人握他的手,他不晓得是谁。或许是贝弗莉,也可能是本或理查德。他们在他身边,黑暗忽然变得无比仁慈。

    德里/凌晨五点半

    到了五点半,德里已经大雨滂沱。班戈电台的气象预报员以略带惊讶的口吻向所有因为昨天的预报而决定出游或野餐的观众道歉。运气不好,各位,佩诺布斯科特河谷的天气有时就是这么古怪,变化突然。

    WZON电台的气象学家吉姆·威特称呼这是“超有节制”的低压系统,但这么说太轻描淡写了。班戈多云,汉普顿小雨,黑文细雨,新港阵雨,距离班戈市区只有五十公里的德里却大雨倾盆。7号公路部分路段积水有二十厘米深,过了鲁林农场有一处低洼路段的排水沟阻塞,更让高速公路积水无法通行。到了早上六点,德里高速公路警察局已经在低洼路段两端摆出橘色的“绕道”标志。

    站在主大街公交车站等候第一班公交车的上班族隔着栏杆望向运河,混凝土堤岸间的河水节节高涨,令人不安。但不至于泛滥,所有人都同意这一点,因为目前水位离一九七七年的高水位线还有一米多一点,而那年的大水并未成灾。但大雨还是倾泻而下,低矮的云层雷鸣不断。雨水汇聚成溪,朝一里坡下坡处流,在水沟和下水道里轰隆奔腾。

    不会泛滥,所有人都同意,但每一张脸上都带着不安。

    五点四十五分,废弃的崔克兄弟货运站车场附近一根电线杆旁的变压器突然爆炸,闪出紫色的火光,金属碎片四散飞到车场的石棉瓦屋顶上。其中一块碎片切断了高压缆线,电缆掉在屋顶上啪啪作响,像蛇一样不停扭动,射出水柱般的火花。虽然大雨倾盆,屋顶还是起火燃烧,车场很快陷入一片火海。电缆从屋顶滑落到通往停车场的草地上,那里过去常有小男生聚集打棒球。德里消防队清晨六点零二分出动,六点零九分抵达车场。卡尔文·克拉克是其中一名消防队员,他跟他的双胞胎兄弟是本、贝弗莉、理查德和威廉的小学同学。他下车才走了三步就踩到电缆,当场触电身亡,舌头吐出嘴外,橡胶消防外套也开始冒烟,闻起来就像垃圾场里焚烧的废轮胎。

    清晨六点零五分,老岬区梅里特街的居民感觉地底发生爆炸,架上的盘子和墙上的画掉落一地。六点零六分,新建于荒原的污水处理厂蓄污池的管线突然逆流,让梅里特街所有住户的马桶瞬间喷出粪便和污水,有些甚至在浴室天花板炸出了大洞。其中一户的老旧马桶喷出一枚齿轮,导致名叫安妮·斯图亚特的女性死亡。当时她正在淋浴间洗头发,齿轮有如子弹般打穿毛玻璃门,射穿了她的喉咙,差点让她断头。齿轮来自荒废的基奇纳钢铁厂,将近七十五年前进入下水道中。污水逆流暴冲还造成另一名女性死亡,原因是伴随污水而来的甲烷导致她家马桶像炸弹一样开花。这位不幸的女人当时正坐在马桶上翻阅最新的服装商品目录,结果被炸得粉身碎骨。

    六点十九分,一道闪电击中人称亲吻桥的木桥。这座桥横跨运河,连接贝西公园和德里高中。碎片冲天飞高,然后如雨一般落入湍急的运河中,随波逐流。

    风势愈来愈大。六点三十分,法院大厅的记录器测得的风速是每小时二十四公里,到了六点四十五分已经变成三十八公里。

    六点四十六分,迈克·汉伦在德里医院病房里醒来。他恢复意识的过程非常缓慢——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假如是梦,那也是很怪的梦——他的心理医生老友艾伯森可能称之为焦虑的梦。虽然没有理由焦虑,但那感觉就是挥之不去,单调的白色房间看起来就是危机四伏。

    他慢慢察觉自己醒了,单调的白色房间是病房。他头顶上方挂着瓶子,一个装满透明液体,另一个装满深红色的液体。是血。他看见墙上挂着电视机,并且发现雨水不停地打在窗户上。

    他试着移动双腿,结果一边很容易,另一边(右腿)却动也不动。右腿几乎没有感觉,接着他发现腿上紧紧缠着绷带。

    记忆一点一滴回来,他想起自己在笔记本上写东西,不料亨利·鲍尔斯竟出现在图书馆,简直是来自过去的炸弹、天然气爆炸源。他们打斗,然后——

    亨利!亨利到哪里去了?去追其他人了吗?

    迈克伸手去按呼叫铃。按钮挂在床头上方,但他双手才刚抓住呼叫铃,病房的门就开了。一名男护士站在门口,白色制服上衣的纽扣有两颗没扣,深色头发喷了定型液,有一种本·卡西的蓬乱感,脖子上挂着圣克里斯托弗像。迈克虽然昏昏沉沉,半梦半醒,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者是谁。一九五八年,一位名叫谢莉尔·拉莫尼卡的十六岁女孩在德里遇害,被它所杀。女孩有一个十四岁的弟弟,名叫马克。这名护士就是他。

    “马克?”迈克虚弱地说,“我得跟你谈谈。”

    “嘘,”马克一手插在口袋说,“不要说话。”

    他走进病房站在床脚,迈克发现他眼神空洞,顿时脊背一凉,陷入绝望。马克微微仰头,仿佛在听远方的音乐。他从口袋里伸出手,手上握着一支注射器。

    “这能让你睡着。”马克说,开始朝床边走去。

    城镇地底/清晨六点四十九分

    虽然甬道里只有他们轻微的脚步声,但威廉忽然大喊一声:“嘘——!”

    理查德点了一根火柴。甬道内壁更远了,偌大的空间让置身城镇底下的五个人显得非常小。他们靠在一起,贝弗莉看着巨大的石板地面和低垂的蜘蛛网,忽然有种做梦般的似曾相识感。他们很接近了。非常接近。

    “你听见了什么?”她问威廉,一边就着理查德手上的火光四下张望,觉得随时可能有东西从暗处爬出或飞出来。翼手龙?西戈尼·韦弗遇到的异形?还是有着橘眼睛和银牙齿的大老鼠?但她什么都没看见——只有暗处的尘土味和远处流水的轰鸣声,感觉下水道已经满了。

    “有事、事情不对、对劲,”威廉说,“迈克——”

    “迈克?”埃迪问,“迈克怎么了?”

    “我也感觉到了。”本说,“迈克他……威廉,他死了吗?”

    “没有。”威廉说。他目光迷蒙遥远,不带情绪——只有语调和身体的防卫姿态泄露了心里的警觉。“他……他……他……”他吞了吞口水,喉咙发出咕嘟声。他忽然瞪大眼睛:“哦,哦,不要!——”

    “威廉?”贝弗莉高喊,语气紧张,“威廉,怎么了?出了——”

    “抓、抓住我的、的手,”威廉大叫,“快、快点!”

    理查德扔掉火柴,握住威廉的手,贝弗莉抓住他另一只手,同时伸手出去。埃迪勉强举起断臂牵着贝弗莉。本握住他另一只手,接着牵起理查德的手,五个人形成一个完整的圆。

    “把我们的力量传给他!”威廉再次用那奇怪、低沉的声音说,“把我们的力量传给他,不管你是谁,把我们的力量传给他!就是现在!快!”

    贝弗莉感觉有东西从他们体内奔向迈克,让她有如狂喜般摇头晃脑。她听见埃迪的哮喘和下水道的轰隆水声融成了一个声音。

    “来吧。”马克·拉莫尼卡低声说,说完叹息一声——男人快要高潮时会发出的那种叹息。

    迈克拿着呼叫铃不停猛按。他听见走廊上护士值班区铃声大作,但就是没半个人过来。他顿时明白护士其实都在,正喝着咖啡看早报,听见铃声却像没有听到,也没有反应,要等事情结束了才会听见,因为德里就是这样。在德里,有些事情最好不要看见,也不要听到……直到一切结束之后。

    迈克松开手中的呼叫铃。

    马克弯腰凑到他面前,注射器的针尖闪闪发光。他掀开棉被,圣克里斯托弗徽章前后摇晃,像要催眠人一样。

    “这里,”他呢喃道,“胸骨这里。”说完又叹息一声。

    迈克忽然感觉力如泉涌——一股原始的力量有如高压电流灌入他体内,让他全身僵硬,手指抽搐似的往外张,眼睛瞪大,嘴里发出低吼,之前那股可怕的瘫痪感仿佛被人一拳挥开似的消失无踪。

    他右手猛然伸向床头桌。桌上有塑料水壶和一只自助餐厅用的厚玻璃杯。他握住杯子。拉莫尼卡察觉到了他的改变。他眼中那股梦幻、愉悦的神情消失了,变得戒慎与困惑。他稍微后退,迈克举起杯子朝他脸上砸了过去。

    马克尖叫一声,跌跌撞撞往后退,注射器从手中掉落。他双手捂住喷血的脸庞,鲜血从他手腕流出,泼到白色制服上。

    力量来得快也去得快。迈克呆呆望着床上的碎玻璃、身上的住院服和流血的手。他听见生胶鞋底踏地声从走廊传来,脚步急促轻微,朝病房走来。

    她们来了,他心想,没错,终于来了。她们离开之后,谁又会出现?接下来又会轮到谁?

    之前猛按呼叫铃都不来的护士们冲进病房,迈克闭起眼睛,祈祷事情已经结束,他的朋友正在城镇地底某处,而且平安无事。他祈祷他们能了结这一切。

    他不晓得该向谁祷告……但还是不断祈祷着。

    城镇地底/清晨六点四十五分

    “他没、没事了。”威廉不久后说。

    本不知道他们手牵手在黑暗中伫立了多久,他感觉有东西——来自他们,来自他们形成的圆——从他体内出去又回来,但不晓得那东西——如果真有其事——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

    “你确定吗,威老大?”理查德问。

    “我、我确定,”威廉松开理查德和贝弗莉的手,“可是我们必、必须尽快把、把事情结、结束掉。走、走吧。”

    他们继续前进,理查德和威廉轮流点火柴。我们火力太单薄了,本想,但事情就是这样,对吧?Chüd。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又究竟是什么?它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我们当年就算没有杀死它,也伤了它,但我们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置身的密室——现在已经不能说是下水道了——愈来愈大,脚步声在偌大的空间中回荡。本记起这个味道,浓浓的动物园味。他发现不再需要火柴了——地道里有光,算是吧: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辉光,而且愈来愈亮。在迷蒙光线的映照下,他的伙伴个个像是会走的僵尸。

    “前面有墙,威廉。”埃迪说。

    “我知、知道。”

    本心跳加速,嘴里出现酸味,脑袋也开始发疼。他心惊胆战,行动缓慢,觉得自己很胖。

    “门到了。”贝弗莉低声说。

    是的,门到了。二十七年前,他们只要低头就能走过,现在却得学鸭子走路,甚至趴在地上爬过去。他们长大了。如果长大需要证明,这就是了。

    本脖子和手腕的脉搏充血发烫,心脏跳得更快更乱,有如心律不齐。像鸽子一样,他舔舔嘴唇,心不在焉地想。

    青黄色的光芒从门底下流泻而出。同样的光穿透装饰用的锁孔,感觉像柱子一样可以切割。

    门上的记号还在,四人又看到了不同的影像。贝弗莉看见汤姆的脸庞;威廉看见奥黛拉的断头,用控诉的表情和空洞的眼神瞪着他;埃迪看见毒药标志:狞笑的骷髅头,下面两根交叉的骨头;理查德看见保罗·班扬满脸胡楂,杀手似的眯着双眼。本看见亨利·鲍尔斯。

    “威廉,我们够强吗?”他问,“我们做得到吗?”

    “我不知、知道。”威廉说。

    “要是门锁着呢?”贝弗莉声如蚊蚋。汤姆的脸朝她讪笑。

    “门、门没锁,”威廉说,“这、这种地、地方从来不、不会上锁。”他伸出受伤的右手——他得弯腰才碰得到门——轻轻一推,门就开了,恶心的青黄色光芒从门后涌出。动物园味扑鼻而来,过去的味道变成了现在的,鲜活得可怕,充满了兽性。

    滚吧,轮子,威廉心不在焉地想,转头看了他们一眼,接着趴在地上。贝弗莉跟着照做,然后是理查德和埃迪,本殿后,手和膝盖的肌肉再度碰触地上的陈年沙粒。他钻过入口,直起身子,火光有如诡异的蛇影在渗水的石壁上蜿蜒爬行,最后的回忆忽然涌现,有如破城槌般狠狠冲破他的心门。

    他大叫一声,踉跄倒退,一手抓头,心里浮现的第一个慌乱念头是:难怪斯坦要自杀!天哪,早知道我也自杀了!他看见其他人脸上也是同样的震惊与谜团最后终于解开的顿悟。

    它从轻飘飘的网上直扑而下。梦魇般的蜘蛛。超越时间与空间,就算住在第十八层地狱的恶徒也无法想象的蜘蛛。贝弗莉高声尖叫,紧紧抓住威廉。

    不对,威廉冷静地想,它也不是蜘蛛,不算是。蜘蛛并非来自我们的想象,却是我们所能想象的最接近

    (死光)

    它的真面目的东西。

    它大约五米高,身体和无月之夜一样黑,足和健美先生大腿一样粗,眼睛有如发亮的红宝石,充满恶意,突出在滴着铬色黏液的眼窝外,锯齿状的下颚开开合合,流出一条条泡沫。本吓得动弹不得,感觉就要发疯了,脑袋却像台风眼一样宁静。他发现泡沫是活的,一落在发臭的石板地面上就开始扭动,有如原生动物钻进石缝里。

    但这不是它的真貌,它另有形象,而我几乎可以看见,就像看见正在走过电影屏幕后方的人的身影一样,它是别的东西,可是我不想看见它。神哪,求求你,别让我看见它……

    不过也没差别,对吧?反正他们看到什么就是什么。本忽然明白它其实被困在这个形体之中,困在蜘蛛的轮廓里,因为他们不约而同看到的就是蜘蛛。他们是死是活,就看能不能打败眼前的它。

    那东西咆哮号叫,本非常确定自己听见同一个声音两次。先在他脑中,然后在他耳朵里,相隔不到一秒。心电感应,他想,我能读到它的心思。它的影子有如圆蛋在它巢穴的古老石壁上快速移动,身体覆着粗毛。本看见一根刺,长得足以戳穿人体,刺的前端滴着透明的液体。他发现毒液也是活的,和唾液一样,滴到地面就钻入缝隙之中。它有刺,没错……但刺的下方是隆起的腹部,大得出奇,几乎拖在地上。它微微改变方向,准确无误地朝他们的老大——威廉走去。

    那是它的卵囊,本想,心中随之尖叫了一声。它的真貌我们不得而知,可是眼前这个形体的含意却很准确:它是母的,而且怀了孕……它那时也怀了孕,我们都不晓得,除了斯坦,哦,天哪,没错,是斯坦,是他,不是迈克,是他发现这点,是他告诉我们的……所以我们才非回来不可,无论如何都得回来,因为它是母的,而且怀着我们难以想象的后代……它就快死了。

    出乎意料地,威廉·邓布洛竟然向前一步。

    “威廉,不要!”贝弗莉大喊。

    “别、别过来!”威廉大吼,没有回头。理查德喊着威廉的名字跑过去,本发现自己的双腿也动了起来。他感觉不存在的小腹在身前晃动,他觉得很好。就是得变回小孩,他心慌意乱地想,只有这样才不会被它弄疯。我得变回小孩……得接受事实,无论如何。

    他跑着,嘴里大喊威廉的名字,隐约察觉埃迪跑在旁边,断臂上下晃动,威廉用来固定他手臂的浴袍拖在地上。埃迪已经拿出哮喘喷剂,感觉就像拿着古怪手枪、营养不良的抓狂枪手。

    本听见威廉咆哮:“你杀、杀了我弟弟,他、他妈的混、混账!”

    它仰起身子挥舞前脚,将威廉吞没在它巨大的身影中。本听见它的叫声充满饥渴,看着它永恒邪恶的红眼……忽然看见了它形体下的形体,看见光,看见完全由光组成、毛茸茸的怪物。橘色的光,幻化成嘲弄生物的死光。

    仪式再度开始。

    第二十二章 除魔仪式

    它的巢穴/一九五八年

    当巨大的黑蜘蛛沿着网子俯冲而下,刮起恶心的微风扫过他们头发时,是威廉将他们拉在一起的。斯坦利尖叫得像个婴儿,棕眼浮凸,手指猛抠脸颊。本缓缓后退,直到大屁股撞到门左边的石墙。他觉得冰冷的火焰正烧穿他的裤子,于是又从墙边退开,只不过动作恍惚得像做梦一样。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这是世上最可怕的梦魇。他发现手举不起来,好像绑着千斤重锤一般。

    理查德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看着蜘蛛网。几具吃剩的腐烂尸体挂在网子上,有些缠着细丝,有生命似的摆动着。靠近天花板的那具尸体虽然没有脚,也少了一只手臂,但他觉得就是埃迪·科克兰。

    贝弗莉和迈克像《糖果屋》里的兄妹一样紧抱彼此,呆呆看着蜘蛛爬到地上,朝他们靠近,扭曲的影子在墙上亦步亦趋。

    威廉转身看着他们。他高高瘦瘦,原本的白衬衫沾满泥巴和污水,牛仔裤裤脚翻了边,帆布鞋满是泥土,头发垂到额头,眼睛闪闪发亮。他打量了他们一眼,似乎叫他们退开,接着又回头面对蜘蛛,而且竟然朝它走去。没有跑,但脚步很快。他抬起手肘,前臂紧绷,双手握拳。

    “你杀、杀了我弟、弟弟!”

    “不要,威廉!”贝弗莉尖叫一声,挣脱迈克朝威廉奔去,头发在身后飞扬。“别过来!”她朝蜘蛛大吼,“我不准你碰他!”

    该死!贝弗莉!本心里咒骂一句,也跟着往前跑,跑得小腹前后晃动,双腿像泵上下起伏。他隐约察觉埃迪·卡斯普布拉克跑在他左边,没受伤的手里握着喷剂,像拿手枪一样。

    就在它仰起身子挥舞前脚、将手无寸铁的威廉吞没在它巨大的身影下时,本的手抓到贝弗莉肩膀,但才碰到就滑掉了。贝弗莉回头看他,眼神疯狂,朝他龇牙咧嘴。

    “帮帮他!”她大吼。

    “怎么帮?”他吼了回去,说完转身面对蜘蛛,听见它饥渴号叫,看见它永恒邪恶的双眼。忽然间,他瞥见它形体下的形体,比蜘蛛可怕百倍。那形体什么都不是,只有疯狂的光。他顿时勇气全失……但求他帮忙的人是贝弗莉。贝弗莉。他爱她。

    “该死的家伙,放开威廉!”他尖叫。

    这时,有人朝他的背重重打了一下,让他差一点跌倒。是理查德。他虽然脸上都是泪水,却发疯似的笑个不停,嘴巴几乎咧到耳朵上了。口水从他齿缝间流了出来。“咱们去抓她吧,干草堆!”他大吼,“Chüd!Chüd!”

    她?本愣愣地想,他刚才说“她”?

    他说:“好啊,但Chüd是什么?那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才有鬼咧!”理查德大喊,接着朝威廉跑去,冲进它的影子里。

    它用后腿蹲着,前脚在威廉的头上挥舞。斯坦利·乌里斯从身体到心理都抗拒前进,却被迫往前,不得不前进。当他看见威廉抬头瞪着它,蓝色眼眸盯着它那非人的、射出可怕死光的橘色眼球时,斯坦利停了下来,知道Chüd——不管那是什么仪式——已经开始了。

    威廉在虚空中/当年

    ——你是谁,为什么来找我?

    我是威廉·邓布洛,你知道我是谁,也清楚我为何而来。你杀了我弟弟,我要杀了你为他报仇。你杀错人了,贱货。

    ——我是永恒的,是“吃世界的人”。

    哦?真的吗?你不会再有下一餐了。

    ——你没有力量。我才有力量。见识一下吧,小鬼头。见识之后再说你想杀了永恒。你以为看见我了吗?你只是看到自己心里的投射罢了。你想见到我吗?来呀!有种就来吧,小鬼头!来呀!

    被抛——

    (他)

    不,不是被抛,而是发射,像子弹一样射了出去,就像每年五月光临德里的圣殿马戏团的人肉炮弹秀。他被拎起来扔到蜘蛛巢穴的另一头。这只是我心里的幻象,他朝自己喊,我的身体还站在原地,和它四目相对。勇敢点儿,这只是心智游戏。勇敢点儿,真实点儿,站直了,站直——

    (双手握拳)

    轰然向前,撞入滴水的黑暗甬道中,壁砖腐坏剥落,可能有五十、一百、一千或一千兆年历史,谁晓得。在死寂中飞过一个个交口,有些被扭曲的青黄火焰照亮,有些飘着散发鬼魅白光的气球,还有些漆黑一片。他以一千六百公里的时速飞过一堆堆枯骨,有些是人骨,有些不是,有如风洞中的火箭推进器朝上方直蹿,但不是飞向光明,而是飞向黑暗,巨大无边的黑暗

    (他的拳头)

    有如炮弹般射向彻底的黑暗,吞噬一切的黑暗,宇宙和全世界的黑暗。而黑暗的地面好硬好硬,有如打蜡的橡胶地板。他胸膛、腹部和大腿贴地滑行,就像推圆盘游戏的圆盘。永恒像一座舞厅,舞厅一片漆黑,而他在地板上滑行。

    (打在柱子上)

    ——别念了,念这个干什么?没用的,蠢小子。

    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

    ——闭嘴!

    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

    ——闭嘴!闭嘴!我命令你,要求你立刻闭嘴!

    你不喜欢,对吧?

    只要能大声说出来,而且不结巴,我就能粉碎幻觉——

    ——这不是幻觉,傻孩子——这是永恒,我的永恒,而你已经陷入其中,永远陷落了,再也找不到归途。你也是永恒了,注定在黑暗中游荡……因为你和我面对面接触过,那是

    但那里还有别的东西,威廉意识得到,感觉得到,甚至闻得到:在前方暗处有一个庞然大物。某个形体。他不害怕,而是感到无边的敬畏。眼前的力量让它的力量相形失色,显得微不足道。威廉心慌意乱地想:拜托了,求求你,无论你是谁,请记得我很渺小——

    他滑向它,发现它是只巨大的乌龟,壳上五颜六色,璀璨耀眼。古老的爬虫类脑袋从壳里缓缓伸出,威廉察觉将他赶出这里的那东西既震惊又轻蔑。乌龟的眼睛很和善,威廉觉得它绝对是人类所能想象的最古老的存在,比自称永恒的它还要老上千百倍。

    你是谁?

    ——我是乌龟,孩子。我创造了宇宙,但请别怪罪我。我拉肚子。

    救救我!请你救救我!

    ——我不选哪一边。

    我弟弟——

    ——在超级宇宙里有他自己的位置。能量是永恒的,即使你年纪这么小也一定晓得。

    他正从乌龟身旁滑过,尽管速度惊人,乌龟的斑斓背壳似乎没完没了。他好像坐在一列火车上,看着对向火车经过,那火车长得让人感觉它是静止的,甚至向后倒退。他依然听得见它在号哭咒骂,声音高亢愤怒,充满了非人的狂怒。但只要乌龟开口,它的声音就会彻底消失。乌龟在威廉的脑海中说话,威廉隐约明白还有“另一位”,这位“最终的他者”住在这个虚空外的虚空中。只会看的乌龟和只会吃的它可能都来自于它。它是超越宇宙、超越所有力量的力量,是所有一切的创造者。

    他忽然觉得自己懂了:它想用他砸穿宇宙尽头的墙,进入另一个空间

    (老乌龟称之为超级宇宙)

    那里才是它的家。在那里它是个巨大闪亮的核,但在“最终的他者”心中只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尘埃。他会看到裸着的它,那没有形体的毁灭之光,而他要么会被好心地瓦解,要么永生不死,活在无形无状、无穷饥渴、嗜杀成性的它的体内,疯狂但清醒着。

    求求你救我!我那些伙——

    ——你得自己救自己,孩子。

    但我该怎么做?求你告诉我!怎么做?我该怎么做?

    他已经滑到乌龟覆盖着厚实鳞片的后腿旁,见识到它巨大而古老的肌肉,赞叹它粗厚的脚趾甲——趾甲是诡异的蓝黄色。他看见每一片趾甲里都有许多银河在泅泳。

    求求你,你是好人,我感觉得到你是好人,相信你是好人。我求求你……可以请你救救我吗?

    ——你已经知道了,只有Chüd能用,而你的伙伴……

    拜托,求求你!

    ——孩子,你必须握紧双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我只能告诉你这个。遇上这种宇宙狗屁,是没有说明书可以参考的。

    他发现乌龟的声音愈来愈弱。他已经离开它了,有如子弹般射向比深邃还要深的黑暗中。乌龟的声音被盖过了,被那个将他扔进这个黑暗虚空中的那个东西的愉悦声音压过去了——蜘蛛的声音,它的声音。

    ——那里怎么样啊,小朋友?喜欢吗?爱吗?会不会打九十八分,因为那里的节奏让你跳得很起劲?你能用扁桃腺抓住它,左右扔来扔去吗?和我朋友乌龟见面还开心吗?我以为那个老蠢蛋早就死了,不管它能为你做什么,甚至可能真的为你做了什么,你觉得它能救你吗?

    不不不不他握紧双拳不他握握握握握不

    ——别再喃喃自语了!时间很短,我们要把握机会谈一谈。跟我说说你自己,小朋友……告诉我,你喜欢这里的黑暗寒冷吗?你喜欢刚才到“外面”的空无之旅吗?等你穿过了再说,小朋友!等你进到我在的地方再说!等着吧!等着见识死光吧!你看到了就会发疯……但你会活着……活着……活着……在他们体内……在我体内……

    它发出恶毒的大笑,威廉发现它的声音同时变弱又变强,仿佛自己正在离开它……又在冲向它。这不就是正在发生的事吗?没错,他觉得是。因为两个声音虽然完全同步,但他此刻靠近的声音却是完全陌生,没有人类的舌头或喉咙能发出那样的音节。那是死光的声音,他想。

    ——时间很短,我们要把握机会谈一谈。

    它的人声愈来愈弱,就像离开班戈往南开,车上广播愈来愈弱一样。他心中充满刺眼的恐惧。他很快就不能和它理智地沟通了……他心底明白它的笑声和莫名的欢快都是为了这一点。这就是它想要的。不只是将他送到它真正所在的地方,更要打断他们的心灵沟通。心灵沟通一旦停止,他就彻底瓦解了。无法沟通就无法得救。他父母在乔治死后对待他的方式,让他明白了这一点。这是他从他们冷如冰霜的漠然中唯一领悟的事。

    离开它……接近它。但离开比接近更重要。假如它想在这里吃小孩,或是吞了他们之类的,为什么不把他们全都弄来这里?为什么只找他?

    因为它得帮自己的蜘蛛形体甩掉他,就这么简单。蜘蛛形体的它和自称死光的它是相连的,只要它还活在这里,黑暗中的另一个它就刀枪不入……但它也在地球上,在德里地底,拥有形体……而有形体就可能被杀。

    威廉滑过黑暗,速度还在增加。为什么我觉得它讲的话都是在虚张声势,故作姿态?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

    他可能知道为什么……只是可能。

    只有Chüd能用,乌龟说。万一现在就是了呢?他们互相咬住舌头,不是真的舌头,而是心理上、精神上的舌头。要是它将威廉扔进虚空,扔向它永恒无形体的自己,仪式就结束了吗?它会甩开他,杀了他,同时赢得一切。

    ——你做得很好,孩子,但很快就会来不及了。

    它在害怕!怕我!怕我们!

    滑行,他在滑行,而前面有一堵墙。他感觉得到,感觉墙矗立在黑暗中,在连续体的边缘,那之后是另一个形体,是死光——

    ——别跟我说话,孩子,也别自言自语——那会让你挣脱。敢的话就咬紧吧。只要你够勇敢,只要还受得了……就咬紧吧,孩子。

    威廉咬着——不是用真牙,而是心里的牙齿。

    威廉深吸一口气,压低嗓门用不是自己的声音(其实是他父亲的声音,但威廉到死都不会发现。有些秘密永远不会揭开,而且最好如此)大吼:“他握紧双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放开我!”

    他心里听见它尖叫,充满挫败与愤怒……也带着恐惧和痛苦。它不习惯无法称心如意,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直到最近,它从来不曾认为这种事有可能发生。

    威廉感觉它在扭动,但不是拉他,而是推他——想将他推开。

    “我说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

    “闭嘴!”

    “放我回去!你非做不可!这是我的命令!我要求你!”

    它再次尖叫,痛得更厉害了——或许因为长久以来都是它在制造痛苦,以痛苦为食,从来不曾经历过痛苦。

    但它还是试着推开他、甩掉他,冥顽不灵地坚持要赢,就和从前一样。它使劲猛推……但威廉感觉自己向外滑行的速度减缓了。他心里忽然浮现一个怪诞的景象:它的舌头覆满活的唾液,有如粗橡皮筋一样拉长、龟裂、出血。他看见自己咬着它的舌尖,一次多咬一点,脸上都是它黏稠的血,整个人泡在它尸味十足的腐臭中,但始终没有松牙。任凭它气急败坏,痛得想收回舌头,他就是不肯松口——

    (Chüd,这就是了:挺身而出,勇敢,信实,捍卫弟弟和朋友;相信,相信所有你曾相信的事物,相信只要告诉警察你迷路了,他就会护送你安全回家,相信牙仙子住在珐琅大城堡里,圣诞老人住在北极和一群小矮人做玩具,相信午夜队长可能真有其人。没错,就算凯文和锡西的哥哥卡尔顿说小孩子才会相信,但你依然相信,相信你的父母亲会再爱你,相信勇气是存在的,每次说话都能很顺;不再是窝囊废,不用再躲在地洞里,还说那是地下俱乐部,不用再窝在乔治的房间哭泣,因为你没能救他,也不知道如何救;相信自己,相信渴望的热力)

    他突然在黑暗中放声大笑,不是歇斯底里的狂笑,而是惊喜的笑。

    “去你的,这些事情我都相信!”他大吼,而他没说谎:虽然才十一岁,但他已经发现事情通常会好转,而且频率高得离谱。光芒在威廉四周闪耀。他双手高举过头,仰面向上,忽然觉得全身充满力量。

    他听见它再次尖叫……接着忽然开始被往回拖,脑海中依然飘着他深深咬进它的舌肉里、牙齿锁得死紧的画面。他飞越黑暗,双腿在后,沾满泥巴的鞋带两头有如坠子在飞舞,风在他耳边呼呼吹着。

    他又经过乌龟身边,发现它的头已经缩回壳内,声音空洞扭曲,仿佛龟壳也和永恒一样深。

    ——不错,孩子,但如果我是你,我会现在就了结一切。别让它逃了。能量一直在散逸,你知道,十一岁能做的事以后往往做不到了

    乌龟的声音愈来愈弱,愈来愈弱。四周只剩下匆匆扫过的黑暗……然后是独眼巨人的甬道口……老旧腐败的味道……蜘蛛网拂过他的脸庞,感觉像鬼屋里的腐烂丝束……腐坏的瓷砖倏忽闪过……甬道交叉口(现在都是漆黑一片,月亮气球都没了)……它在尖叫、尖叫:

    ——让我走让我走我走了不会再回来让我走好痛好痛好痛

    “双手握拳!”威廉大喊,兴奋得几乎精神错乱。他看见前面有光,但不断在变暗、闪烁,有如终于快烧完的蜡烛……那一瞬间,他看见自己和其他人牵手站成一排,埃迪和理查德在他两边。他看见自己身体松垮,仰头凝望着蜘蛛。蜘蛛像回教舞者般不停转圈扭动,粗糙瘦弱的脚击打地面,针刺滴着毒液。

    它发出死前的哀号。

    威廉真的这么想。

    接着他就像疾速蹿入手套的棒球一样钻回他的身体,力量大得震开了他握着埃迪和理查德的手,让他跪坐在地上,滑到巨网边。他下意识伸手去抓网子,手立刻麻了,仿佛被人注射了一针麻醉剂。他抓的蜘蛛丝和电线杆的钢缆一样粗。

    “别碰,威廉!”本叫道,威廉用力将手抽回来,掌心靠近手指的地方顿时皮开肉绽,血流不止。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望着蜘蛛。

    它挣扎着远离他们,走进地室尽头愈来愈黑的暗处,在地上留下一摊摊黑血。刚才的对决让它浑身伤了十几个地方,甚至上百处。

    “威廉,蜘蛛网!”迈克大叫,“小心!”

    威廉退后抬头,只见数条蜘蛛丝从天而降,有如肥厚的白蛇打在他两旁的石板地面上,随即形状消失,流进石缝中。蜘蛛网在瓦解,黏结点纷纷松脱,蜘蛛网上一具缠得像苍蝇般的尸体摔到地上,发出烂瓜落地的恶心声响。

    “蜘蛛呢?”威廉大喊,“它在哪里?”

    他脑海中还回荡着它的声音,他听见它痛得哀号啼哭,隐约察觉它已经遁入它刚才将威廉扔进去的甬道中……但它是逃回它原本想送威廉去的地方……或只是想躲着等他们离开?它要死了?还是逃跑?

    “老天,光快没了!”理查德大喊,“发生了什么事,威廉?你跑去哪里了?我们还以为你死了。”

    威廉虽然还不清醒,但知道那不是真话。他们要是真的认为他死了,早就落荒而逃了,然后被它轻轻松松一个一个解决掉。比较精确的说法或许是他们以为他死了,但相信他还活着。

    我们必须确定才行!它若是快死了或躲回来处,和其余的它会合,那就还好。但若它只是受伤呢?万一它会复原呢?要是——

    斯坦利的尖叫有如碎玻璃划破了他的思绪。借着渐弱的光,他看见一条蜘蛛丝落在斯坦利肩上。他还来不及赶过去,迈克已经飞身扑倒斯坦利,将他撞开。蜘蛛丝啪地弹开,撕去一片斯坦利的马球衫。

    “回来!”本朝他们大喊,“快躲开,蜘蛛网就要全垮了!”他抓住贝弗莉的手,拉她回到小孩尺寸的门边。斯坦利吃力地站起来,茫然地左右张望,接着抓住埃迪。两人互相帮忙,开始走向本和贝弗莉,在渐暗的光线映衬下有如两个幻影。

    蜘蛛网在他们的头顶上方不断松脱、崩落,失去了对称。网上的尸体像可怕的铅锤般懒洋洋地在空中扭动,交错的蜘蛛丝有如腐坏的梯子横阶七零八落。几条蜘蛛丝落到石板地上,发出猫叫般的嘶嘶声,随即形体消失,流逝无踪。

    迈克·汉伦左弯右拐地穿过他们。后来在高中,他也一样低着头左躲右闪,穿过防守他的美式足球队员。理查德也过来了。虽然头发像豪猪一样竖立着,但他脸上竟然挂着笑容。光线更暗了,墙上的磷光逐渐熄灭。

    “威廉!”迈克大喊,“快过来!离开那里!”

    “要是它没有死呢?”威廉吼了回来,“我们得去追它,迈克!我们必须确定才行!”

    一片蜘蛛网有如降落伞般往外松垂,随即啪啦一声崩裂下坠,像皮肤剥落一样。迈克一把抓住威廉的手臂,跌跌撞撞将他拉开,躲过了落下的蜘蛛网。

    “它死了!”埃迪大吼,走到他们身边。他的眼睛有如熊熊燃烧的油灯,呼吸像是冬天的寒风,在喉间嘶嘶出声。落下的蜘蛛丝在他手臂的石膏上留下复杂的刮痕。“我听得见它,它快死了。会复原的人不会发出那种声音。它快死了,我很确定!”

    理查德的手从暗处伸出来抓住威廉,粗鲁地抱住他,开始狂打他的背。“我也听见了——它快死了,威老大!它快死了……但你没有结巴!完全没有!你是怎么办到的?你到底是——?”

    威廉头晕目眩,疲惫像笨拙的大手不停扯动他的脑袋。他想不起自己曾经这么累过……但他心里听见乌龟用那慢吞吞的疲倦语气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现在就了结一切,别让它逃了……十一岁能做的事以后往往做不到了。

    “但我们必须确定——”

    阴影不断汇聚,眼看黑暗即将占据一切。但在光线全灭之前,威廉觉得他看见贝弗莉脸上闪过和他一样的疑惧……斯坦利的眼神也是。然而,随着最后一道光线消失,他们只听见它的蜘蛛网重重落在地上,发出颤抖的阴森低语声。

    威廉在虚空中/现在

    ——你又来了,小伙子!但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脑袋和台球一样光溜溜的!真惨!人生苦短真可悲,每个人的一生都像白痴写的简短小册子!啧啧啧!

    我还是威廉·邓布洛。你杀了我弟弟,杀了斯坦,还想干掉迈克。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这回不把你解决,我绝不罢手。

    ——乌龟真笨,蠢到不会撒谎,竟然把天机泄露给你,小兄弟……但好事只会发生一次。你伤了我……让我猝不及防。不会再发生了。是我找你们回来的,是我。

    是你找我们回来的没错,但发出召唤的还有别人。

    ——你朋友乌龟……它几年前就死了。那个老蠢蛋吐在自己壳里,被呕出来的一两个银河噎死了。真可怜,你不觉得吗?但也很奇怪,值得在《雷普利之信不信由你》中记上一笔,我觉得。和你遇到写作障碍差不多时间。你一定察觉到它走了,小兄弟。

    这我也不信。

    ——你会信的……等着瞧吧。小兄弟,这回我打算让你一次看个够,让你瞧瞧死光。

    威廉感觉它变大声了,吵吵嚷嚷,最后更察觉它的震怒,觉得很害怕。他迎向它的心灵之舌,全神贯注试图寻回童年时的信念强度,却又明白它说的有一点千真万确:它上回没有准备,这次……就算召唤他们回来的不只是它,它也肯定有恃无恐。

    不过——

    他和它四目相对,察觉自己的愤怒纯粹而高亢。他察觉它的旧伤,明白它上回真的受伤了,而且还没痊愈。

    它朝他扑来,威廉觉得自己的心冲出身体,他全神贯注伸手去抓它的舌头……结果没中。

    理查德

    其他四人动弹不得,只能呆呆注视着。一切都和上回一样——起初是这样。蛛蛛正打算抓住威廉吞了他,却忽然僵住不动。威廉瞪视着它的血红双眼,双方正面接触……超越他们理解的接触。但他们感觉得到那冲突和意志的对抗。

    这时,理查德抬头瞄了新的蜘蛛网一眼,发现了第一个不同。

    网子上粘着尸体,有些被吃了一半,有些腐烂了一半,这和上回一样……但在更高处的角落有一具尸体,理查德确定它还很新鲜,甚至还活着。贝弗莉没有抬头,她的目光锁在威廉和蜘蛛身上。理查德尽管心惊胆战,还是看出贝弗莉和网上的女人非常神似。红色长发,眼睛睁开但目光茫然呆滞,唾液从她左边嘴角流到了下巴。她被蜘蛛网的主丝缠住腰和双臂,身体像鞠躬一样向前弯垂,四肢无力摆荡,双脚没穿鞋子。

    理查德看见她脚边还吊着另一具尸体,是他没见过的男人……但他下意识地立刻察觉那男人和死去(而且死不足惜)的亨利·鲍尔斯长得很像。鲜血从他双眼流出,在他嘴边和下巴干涸成泡沫状。他——

    忽然间,贝弗莉尖叫大喊:“错了!有事情不对了!快想办法!天哪!谁快点想想办法!”

    理查德回头去看威廉和蜘蛛……突然觉察到(听见)怪物的狂笑声。威廉的脸扭曲成奇怪的角度,脸色黄得像羊皮纸,亮得像百岁老人,两眼翻白。

    哦,威廉,你在哪里?

    只见威廉鼻子里忽然喷出泡沫状的鲜血。他勉强张嘴想要尖叫……蜘蛛再度朝他逼近,转身露出它的刺。

    它要杀了他……起码杀了他的身体……他的心在别的地方。它要永远解决他。它快赢了……威廉,你在哪里?老天哪,你在哪里?

    他听见威廉尖叫,声音很微弱,分辨不出距离……虽然没有意义,却清清楚楚,充满了难受的

    (乌龟死了哦天哪乌龟真的死了)

    绝望。

    贝弗莉再次尖叫,双手捂住耳朵,仿佛想将那渐弱的声音挡在耳外。蜘蛛高举尖刺,笑得嘴角咧到了耳朵,理查德朝它扑过去,尽力模仿爱尔兰警察的声音大吼:

    “来呀,来呀,小姑娘!你到底以为你在干啥?别再给我胡扯淡,否则我就把你的迷你裙扯下来,打得你像蜂窝!”

    蜘蛛止住了笑,理查德感觉它脑中发出愤怒和痛苦的号叫。伤害它,怎么样,伤害它,你猜怎么着?我咬到它的舌头了!我猜威廉没咬到,但趁它分心时,我就——

    它朝他咆哮,叫声有如一群愤怒的蜜蜂轰炸他的脑袋。理查德被震得晕头转向,进入黑暗中,隐约察觉它想甩掉他,而且做得很好。恐惧扫过他全身,随即被天大的荒谬感所取代。他想起贝弗莉玩他的溜溜球,教他怎么让溜溜球睡觉、遛狗、环游世界。但现在他成了人肉溜溜球,而它的舌头是线。这肯定不叫遛狗,也许能叫遛蜘蛛吧。要是这还不好笑,世界上就没有笑话了。

    理查德笑了。嘴巴里有东西还笑当然不礼貌,但他觉得这里应该没人读过礼仪指南。

    想到这里他又笑了,同时咬得更用力。

    蜘蛛高声尖叫,猛烈甩他,因为再次措手不及而愤怒咆哮——他原本以为只有那个作家能挑战它,但眼前的男人笑得跟疯狂的小男孩一样,而且咬住了它,让它完全没有准备。

    理查德觉得自己在滑脱。

    ——等等,先生,我们要死一起死,否则我就不卖乐透给你,到时其他人都是大赢家,我用我老妈的名字发誓。

    他觉得自己牙齿又咬到了,而且更牢,但又微微疼痛,因为它的尖牙咬住了他的舌头。但这还是很好笑。即使在黑暗中,和威廉一样只靠眼前这无法形容的怪物的舌头联系着现实世界,即使心灵被它的尖牙注入的毒素侵蚀,有如红雾蔽日,他还是觉得好笑极了。看着吧,各位,你们会相信电台主持人会飞的。

    他真的在飞。

    理查德置身黑暗中,比他所知的黑更黑,他没想过有这样的黑存在。他觉得自己仿佛以光速前进,像猎犬口中的老鼠被猛力摇甩。他感觉有东西在前面,某个巨大的尸体。是威廉哀悼的乌龟吗?一定是。只剩下龟甲,死去的躯壳。他从龟壳旁飞过,继续冲入黑暗。

    真够呛,他心想,忽然又想哈哈大笑。

    威廉!威廉,听得见吗?

    ——他走了,消失在死光里,放开我!放开我!

    (理查德?)

    远得不可思议,在黑暗的深处。

    威廉!威廉!我来了!稳住!拜托稳住!

    ——他死了,你们都死了,你们太老了,懂吗?放开我!

    嘿,贱坯,活到老,摇滚到老。

    ——放开我!

    带我去找他,我也许会考虑。

    理查德……

    更近了。他更近了,谢天谢地——

    我来了,威老大!理查德救难队!我来拯救你了!内波特街那次我还没报答你,记得吗?

    ——放开我!

    它已经伤得很重了。理查德看出自己杀得它措手不及。它原以为只要解决威廉就好。好,很好,非常好。理查德不在乎能不能杀死它。他不再确定它是杀得死的,但威廉可能被杀,而理查德察觉威廉所剩的时间已经很短、很短了。威廉就要遭遇天大的恐怖意外,最好别想是什么。

    理查德,不要!回去!那里是万物的边界!是死光!

    听来像是你半夜骑马回家会点的东西,先生……亲爱的,你在哪里?笑一个,这样我才能看见你!

    忽然间,威廉出现了。他也在滑行

    (左边还是右边?这里没有方向)

    这一边或那边。理查德看见(感觉到)前方有东西迅速靠近,终于收住了笑声。那是一道障碍,没有形状的诡异障碍。他的心灵无法掌握,只能尽可能理解它,就像将它理解成蜘蛛一样。理查德将眼前的障碍想成一堵由石化木桩搭成的灰色巨墙,无止境地向上和向下延伸,有如牢笼的栅栏。栅栏的缝隙间透出巨大刺眼的光芒,不停闪耀、移动、微笑和咆哮。那光是活的。

    (死光)

    不只活着,还充满力量——磁力或重力之类的。理查德觉得自己被抬上抬下、旋转拉扯,仿佛灌入内胎的激流。他感觉光急切地在他脸上游走……而且还在思考。

    是它,是它,另一部分的它。

    ——放开我,你答应要放开我的。

    我知道,但亲爱的,有时候我会说谎——我老妈会打我,但我老爸,他差不多放弃了。

    他感觉威廉连滚带爬地滑向墙上的缺口,感觉死光的邪恶手指朝他伸来,于是他使出困兽之斗的狠劲,朝威廉冲去。

    威廉!你的手!把手给我!你的手,妈的!你的手!

    威廉伸手过来,手指开开合合,生命之火在奥黛拉的戒指上爬行扭动,有如摩尔纹——轮子、弯月、星星、卍字和串成链子的圆圈。威廉脸上也有同样的光线,看起来很像刺青。理查德拼命伸长手臂,听见它在尖叫痛哭。

    (我没抓到。哦,天哪,我没抓到,他要冲过去了)

    这时,威廉的手指扣住理查德的手,理查德赶紧握拳。威廉的双脚滑进木桩的缺口,理查德忽然发现看得见威廉脚里的骨头、动脉和毛细血管,好像威廉正在照射全世界最强的X光一样。理查德觉得自己的手臂像太妃糖般不断被拉长,肩胛骨球状关节遭受重压,发出剥裂和呻吟声。

    他用尽全力大吼:“拉我们回去!把我们拉回去,否则我杀了你!我……我用声音杀死你!”

    蜘蛛再度尖叫,理查德突然觉得身体被狠狠鞭笞了一下,手臂痛得火辣,握着威廉的手开始松脱。

    “撑住,威老大!”

    “我抓住了!理查德,我抓住了!”

    最好是,理查德冷冷地想,否则你走一百亿公里也他妈的找不到付费厕所。

    他们呼啸后退,疯狂的死光愈来愈弱,变成明亮的光点,最后消失。他们两人像鱼雷穿过黑暗,理查德咬着它的舌头,一手抓住威廉的手腕。乌龟出现,转眼又消失了。

    他感觉他们愈来愈接近真实世界(但他自认再也不会觉得这世界“真实”了:世界更像一张精巧的帆布,底下由交错的钢缆支撑……就像蜘蛛网)。不过,我们会没事的,他想,我们会回去,然后——

    冲击又来了——甩动、猛摇、左右晃,它做出最后尝试,想甩脱他们,将他们留在“外面”。理查德觉得自己快咬不住了,耳中听见它发出胜利的欢呼,便集中精神使劲去咬……却还是一直滑脱。他疯狂猛咬,但它的舌头似乎失去了真实的形体,变成了蜘蛛网。

    “救命啊!”理查德大叫,“我快咬不住了!救命啊!谁来救救我们!”

    埃迪

    埃迪隐约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他感觉到也看到了,但仿佛隔着一层薄纱。埃迪看见威廉和理查德在某处挣扎着要回来,他们的躯体在这里,但其他部分——真正的他们——却在很远的地方。

    他先前看到蜘蛛用刺戳穿威廉,理查德往前扑去,用离谱的爱尔兰警察的声音朝它大吼……只是理查德这些年来的功力显然突飞猛进,因为听起来真的很像内尔先生。

    蜘蛛转身面对理查德,埃迪看见它那难以形容的赤眼瞪得像两颗铜铃。理查德再次大吼,但这回变成卡通墨西哥鼠的声音,埃迪感觉它在痛得尖叫。本沙哑地叫了一声,看见它外皮的旧伤疤裂开了,流出黑得像原油的脓水,喷洒了一地。理查德又说了什么……但声音开始变弱,很像流行歌的结尾。他仰头盯着它的眼睛,蜘蛛再度沉默。

    时间流逝——只是埃迪不晓得过了多久。理查德和蜘蛛四目相对,埃迪感觉到双方的联结,感觉对话和情绪在远处沸腾。他听不清楚谈话内容,但感觉声音起伏有如颜色与色调。

    威廉全身瘫软躺在地上,鼻子和耳朵都在流血,手指微微抽搐,瘦长的脸毫无血色,眼睛紧闭。

    蜘蛛也有四五处在流血。它又受了重伤,但还是活力无穷,充满危险。埃迪心想:我们为何站着不动?我们可以趁它对付理查德的时候偷袭它!拜托,怎么没有人动?

    他感到一股疯狂的胜利——愈来愈清楚、明白、靠近。他们回来了!他想高呼,嘴巴却太干燥,喉咙太紧。他们回来了!

    这时,理查德开始缓缓左右摆头,身体似乎在衣服下如波涛起伏。眼镜在鼻梁上撑了一会儿……随即摔到石板地上碎了。

    蜘蛛抖动身躯,多刺的足肢扫过地面发出沙沙声。埃迪听见它发出可怕的胜利的怒吼。接着,理查德的声音忽然在他脑海中清楚地响起:

    (救命啊!我快咬不住了!谁来救救我!)

    埃迪往前跑,用没受伤的手从口袋中掏出喷剂。他龇牙咧嘴,感觉喉咙只剩针孔大小,呼吸痛苦地嘶嘶出声。不料前方竟然跳出母亲的脸,朝他大吼:别靠近那东西,埃迪!别靠近它!那种东西会致癌!

    “闭嘴,妈!”埃迪用近乎尖叫的声音大吼——他只剩这种声音。蜘蛛的脑袋转向声音的来处,目光暂时离开理查德。

    “这里!”埃迪用愈来愈弱的声音咆哮,“这里,尝尝这个吧!”

    他朝它飞扑过去,同时摁下喷剂,小时候对药物的信念突然都回来了。他相信药物可以治疗一切,当他被高年级学生欺负、放学挤出教室被人撞倒或呆坐在崔克兄弟货运站的停车场看比赛,因为母亲不准他打棒球时,药物可以让他好过一点。这是好药,很强的药。他朝蜘蛛的脸扑去,闻到它的酸黄臭气,被它的勃然大怒和打算杀光他们的决心所震慑。他对准它的一只红眼睛按下喷剂。

    他感觉到(听见)它尖叫——这回没有愤怒,只有疼痛,痛得凄声哀号。他看见喷雾洒在血红大眼上,接触到眼睛立刻变成白色,随即有如碳酸般往下沉。埃迪看见它的巨眼开始塌陷,很像带血的蛋黄,并且流出鲜血、脓汁和蛆虫一般的黏液。

    “现在回家,威廉!”他用仅存的一点声音喊道,接着打了它一拳。他感到它的恶臭体热钻进他体内,同时还有一股恶心的湿热,这才发现他的手伸进了它的嘴里。

    他又摁下喷剂,直接将喷雾射入它的喉咙,灌进它腐烂邪恶发臭的食道里,接着忽然感觉一阵刺痛,和被大刀砍到一样强烈,只见它双颚一闭,将他的手臂齐肩咬断。

    埃迪摔到地上,手臂断面血流如注。他隐约察觉到威廉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理查德有如彻夜狂饮的醉汉跌跌撞撞朝他走来。

    “小埃——”

    声音很远,不重要。他感觉一切都随着鲜血流出体外……所有愤怒、所有痛苦和恐惧、困惑与伤害都飘然远去。他想自己就要死了,却觉得……哦,天哪,他感觉无比清明、无比透彻,就像刚洗过的窗户透进破晓的耀眼阳光。那光,天哪,随时洁净地平线的理性之光。

    “小埃天哪威廉本快来人哪他手臂断了,他的——”

    他抬头看见贝弗莉,发现她在哭。她一手搂着他,泪水流下脏兮兮的双颊。埃迪发现她已经脱下上衣,想阻挡失血,同时尖叫求救。接着他看了理查德一眼,舔了舔嘴唇。远了,愈来愈远。清明,愈来愈清明。一切都在淡出,所有不纯粹从他体内流出,让他愈来愈透明,足以透光。要是有时间,他很想说点道理,传授一番:不坏,他会这样起头,一点也不坏。但他有别的事情要先说。

    “理查德。”他低声道。

    “什么?”理查德趴在地上,急切地望着他。

    “别叫我小埃,”他笑着说,缓缓举起左手轻触理查德的脸颊。理查德哭了。“你知道我……我……我……”埃迪闭上眼睛,思忖该如何结尾,但还来不及想到就死了。

    德里/早晨七点到九点

    早晨七点,德里的风速已经飙到每小时六十公里,瞬间阵风更高达七十公里。班戈国际机场的国家气象中心预报员哈利·布鲁克斯向奥古斯塔市的国家气象中心总部做了警示通报。他说风来自西方,而且是诡异的半圆旋风,他从来没见过……但感觉愈来愈像“口袋飓风”的一种。这种飓风几乎只出现在德里。七点十分,班戈各大广播电台开始发布灾害性天气警报,崔克兄弟货运场的变压器走火事件,让荒原靠堪萨斯街这一带完全停电。七点十七分,荒原靠老岬区这一带,一株斑驳的老枫树从中裂开、倾倒,压垮了梅里特街和老岬大道口的夜猫商店,一名年长的老主顾雷蒙德·福格蒂被倒下的啤酒冷藏柜压死。雷蒙德是德里第一卫理公会的牧师。一九五七年乔治·邓布洛的葬礼便是由他主持。枫树还拉倒了许多电线,让老岬区和后方更新潮的舍伯恩森林开发区电力中断。恩典浸信会的尖塔钟六点和七点都没有报时。七点二十分,教堂的钟敲了十三响,距离老岬区那棵枫树倾倒只有三分钟,距离家家户户的马桶和排水管瞬间逆流大约一小时又十五分钟。一分钟后,一道青白色闪电击中教堂尖塔。牧师的妻子希瑟·利比当时正好在牧师宅厨房窗边往外看,她说尖塔“爆炸的样子,像是有人装了火药似的”。刷白木板、断椽断梁和瑞士钟的碎片有如雨点洒落街上。尖塔的残骸燃烧片刻,随即被已经宛如热带豪雨的雨水冲走。下坡通往镇中心购物区的街道覆满浮沫和湍流。主大街地底下的运河成了摇晃地面的暗雷,让居民不安地面面相觑。七点二十五分,恩典浸信会尖塔倒塌的巨响依然在德里城区回荡,一名每天早上(周日除外)到瓦利温泉酒吧打扫的清洁工看见某样东西,让他尖叫着逃到街上。这家伙十一年前在缅因大学就读,第一学期就染上酒瘾。清洁工作收入微薄,真正的报酬来自他能尽情享用吧台底下前一晚喝剩的啤酒。理查德·托齐尔可能记得他,也可能不记得。他就是文森特·卡鲁索·塔里恩多,他小学五年级的同学都叫他“鼻涕虫”塔里恩多。那个末世般的清晨,他在酒吧清扫,缓缓靠近吧台,忽然看见七个啤酒龙头——三个百威、两个纳拉干和一个施丽兹(瓦利温泉酒吧的醉汉老主顾都称之为死力啤酒),还有一个美乐——往前弯低,仿佛被七只隐形的手拉动着。金黄色的啤酒带着白沫从龙头汩汩流出。文森特继续往前,心里想的不是鬼魂或幽灵,而是他早上的活儿白干了。接着他忽然止步,瞪大眼睛发出哀号似的恐怖尖叫,在充满啤酒味的空荡酒吧里回荡。从龙头流出的不再是啤酒,而是泉涌的鲜血。血在镀铬排水沟里奔腾溢流,涓涓流向吧台一侧。头发和肉块开始从龙头流出。鼻涕虫塔里恩多看傻了,甚至连再次尖叫的力气都没有。接着是钝钝的“砰”的一声,吧台底下一只酒桶爆炸了,所有橱柜的门都被甩开,冒出一阵青烟,像魔术师变完把戏后一样。鼻涕虫看不下去了,尖叫着逃到已经成为浅水河的街上。他跌坐在地上又站起来,惊惶地回头望了一眼。酒吧一扇窗被震飞了,发出枪击般的巨响,玻璃碎片从他四周呼啸而过。不久,其他窗户也爆炸了,而他再次奇迹似的毫发无伤……但立刻决定去探访家住东港的姐姐,而且马上动身。出城的那段路也是波折不断……不过最后还是顺利离开了。其他人就没这么幸运了。艾洛修斯·内尔不久前刚满七十七岁,和妻子正坐在史特拉普汉街家的门廊上,看暴风雨侵袭德里。七点三十二分,他心脏病发猝逝。内尔的妻子一周后告诉她弟弟,内尔的咖啡杯掉在地毯上,身体突然坐直,瞪大眼睛注视前方,大声叫道:“来呀,来呀,小姑娘!你到底以为你在干啥?别再给我胡扯淡,否则我就把你的迷你裙——”说完他摔出椅子,身体正好压在咖啡杯上,将杯子压得粉碎。莫琳·内尔知道她先生的心脏这三年状况有多糟,立刻明白他没救了。她先松开他的衣领,随即跑到电话旁联络麦克道威神父。但电话坏了,只发出类似警笛声的可笑噪声。因此,虽然她知道对圣彼得来说,她这么做是亵渎,但她还是决定亲自为丈夫进行超度式。莫琳告诉弟弟,她敢说就算圣彼得无法谅解,神也会明白的。内尔是丈夫,也是好人,虽然酒喝得很凶,但也只是体内的爱尔兰血液作祟。七点四十九分,德里购物中心发生一连串爆炸,该处之前是基奇纳钢铁厂的遗址。没有人罹难,购物中心十点才开门,五名清洁工八点才会到(而且那种天气其实几乎没有人会去打扫)。调查小组事后排除了人为破坏的可能。他们推断(但不是很确定)爆炸可能是购物中心的电力系统渗水所导致。不管真相如何,镇上居民很久都没办法再到购物中心买东西了。其中一次爆炸炸平了柴儿珠宝店,钻石戒指、姓名手环、珍珠项链、婚戒和精工牌电子表四散飞溅,银光闪闪。一只八音盒更飞过整个东廊,落在杰西潘尼店铺前的喷泉里。灭顶之前,它还咕噜咕噜哼唱了《爱情故事》的主题曲。爆炸还炸穿了隔壁的冰淇淋店,将三十一种口味的冰淇淋搅成冰淇淋汤,像雾蒙蒙的小溪一样流得满地都是。炸毁西尔斯百货的爆炸掀掉了一块屋顶,它像风筝似的迎风高飞,落在一千米外,干净利落地切穿了农夫布兰特·基尔加伦的筒仓。布兰特十六岁的儿子拿着母亲的柯达相机冲到屋外拍了张相片,被《国家询问报》以六十美元买下。小伙子就用这笔钱帮自己的雅马哈摩托车换了两个新轮胎。第三起爆炸毁了捞宝服饰店,着火的裙子、牛仔裤和内衣飞到淹水的停车场上。最后一起爆炸像一盒烂鞭炮起火似的,炸毁了德里农民信托银行。银行的屋顶也掀掉了一块,警报器疯狂嘶鸣,直到安全系统独立连接线四小时后短路了才安静下来。借贷合约、银行文件、存款单据、收银钱箱和理财表格都一飞冲天,被强风吹走。还有钱:主要是十元和二十元钞票,外加不少五元钞和少许五十元和百元钞。据该银行职员表示,至少七万五千美元被吹走……后来高层人事大地震,美国联邦储蓄贷款保险公司介入纾困,部分职员坦承(当然是私下透露)损失金额其实将近二十万美元。黑文镇一名女士丽贝卡·鲍尔森在后门脚踏垫上发现一张五元钞票,在鸟窝里看见两张二十元钞票,还有一张百元钞票贴在她家后院一株橡树上。她和丈夫用这笔钱付了两期的雪橇车分期贷款。早晨八点,定居西百老汇将近五十年的退休医生黑尔一命呜呼。黑尔医生喜欢吹嘘自己过去二十五年每天都从西百老汇走到德里公园和德里小学,全长近四公里,风雨无阻,就算是大雪、冰雹、强烈东北季风或零下低温也照走不误。五月三十一日清晨,虽然房东担心不已,黑尔还是照常出发。他走出前门,将帽子紧紧压到耳际,回头留下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别笨了,希尔达,外头只不过下了点雨而已。你应该瞧瞧一九五七年那一次!那才叫暴风雨!”黑尔医生绕回西百老汇时,米勒家外头的人孔盖突然像火箭一样射向天空,瞬间将他身首异处,他继续走了三步才倒地而死。

    风依然继续增强。

    城镇地底/下午四点十五分

    从来不曾迷路的埃迪带着他们在变暗的甬道里走了一个或一个半小时,最后才用困惑多于恐惧的语气跟伙伴们说他迷路了。

    他们还能听见下水道的微弱水声,但甬道里回音太杂,根本无法分辨水声来自上下左右或前后。火柴用完了,他们在黑暗中迷了路。

    威廉很害怕……非常害怕。他不停想起自己和父亲的谈话。有八斤重的蓝图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我要说的是,没有人知道那些该死的水沟和下水道通往何处,也不晓得为什么。只要管用,就没人在乎。万一故障,德里水利局就会派三四个可怜的家伙试着找出哪个抽水站坏了,哪里堵塞……底下又暗又臭,还有老鼠,因此最好别进去。但最重要的理由是你会迷路。之前就曾经发生过。

    发生过,发生过,之前发生过——

    当然发生过,例如他们刚才到它巢穴的路上,就看到一堆骨头和加光棉。

    威廉觉得惊慌就要来了,便将它推回去。惊慌离开了,但没那么容易。他感觉它还在那里,活生生地扭动挣扎,想要出来。此外,还有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纠缠着他,就是他们到底杀死它了没有?理查德说杀了,迈克和埃迪也是,但当光线消失,他们爬出小门离开沙沙崩塌的蜘蛛网时,他不喜欢贝弗莉和斯坦利脸上带着恐惧的怀疑。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斯坦利问。威廉听出他语调中带着小男孩的恐惧颤抖,知道斯坦利在问他。

    “是啊,”本说,“怎么办?妈的,真希望我们有手电筒……甚至一盒……蜡烛。”威廉觉得他在第二个停顿处听见压低的啜泣。这比什么都让他害怕。本可能想不到,但威廉觉得这个胖小子很坚强、足智多谋,比理查德可靠,又不像斯坦利会突然放弃。如果连本都快撑不住了,他们就麻烦大了。威廉脑海中不断浮现的不是水利局那家伙的骨骸,而是《汤姆·索亚历险记》中在洞穴里迷路的汤姆和贝琪。他想甩掉这念头,但那幅景象不断回来。

    还有一件事困扰着他,但范围太大、太模糊,威廉疲惫的幼小心灵还无法清楚地掌握。也许是那想法太过简单,反而难以捉摸:他们正在离开彼此。他们这年夏天所建立的联系正逐渐流失。他们一起面对它,击败了它。它可能像埃迪和理查德想的那样翘辫子了,也可能只是身受重伤,必须沉睡一百、一千或一万年。他们一起面对它,看见它摘下最后的面具。可怕——真的很可怕!——但一旦看过,它的原形就不再那么恐怖了,而它最有力的武器也被夺走了。毕竟他们都见过蜘蛛,知道那是陌生可怕的爬行动物。他想,他们每一个人以后只要看到蜘蛛

    (假如我们逃出去的话)

    不可能不觉得恶心,全身发抖。但蜘蛛就是蜘蛛。或许当所有可怕的面纱揭去之后,人的心灵没有不能接受的恐怖。这个想法真是令人振奋。除了

    (死光)

    那里的那东西,但或许连那躲在超级宇宙门边的光也死了或奄奄一息了。死光和他们刚才所在处的黑暗已经开始模糊,愈来愈难想起了。不过那不是重点,重点(感觉得到但无法领悟的重点)是伙伴关系就要结束了……伙伴关系就要结束,而他们还在黑暗中。那个“另一位”或许借由他们的友谊让他们超越了普通小孩,但他们正在变回原形,威廉和他伙伴都察觉到了。

    “接下来呢,威廉?”理查德终于直说了。

    “我不、不知道。”威廉说。口吃又回来了,而且威力不减。他听到了,他们也听见了。他站在黑暗中,感觉他们的恐惧愈来愈强,散发着潮湿的气味,心想还要多久他们之中会有人——斯坦利,他最可能——打开天窗说亮话:“喂,你怎么能说不知道?是你把我们搅进来的!”

    “还有亨利,”迈克不安地问,“他还活着吗,还是怎么了?”

    “哦,天哪,”埃迪说……几乎在哭,“我都忘记他了。他当然还在,当然还在。他可能和我们一样迷路了,我们随时会撞见他……天哪,威廉,你难道没有任何点子?你爸爸在这里工作!你难道一点主意都没有?”

    威廉聆听远处轰隆隆的水声,希望想出埃迪(和其他伙伴)有权要求他想出来的点子。因为他们说得没错,是他把他们拖下水的,他有责任带他们出去。但他脑中空空如也,没有半点主意。

    “我有一个办法。”贝弗莉悄声说。

    威廉听见一个声音,但听不出是什么发出的。那声音近似低语,但不可怕。接着是另一个声音,这回比较容易辨别……是拉链。这是怎么——?他心想,随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在脱衣服。不晓得为什么,贝弗莉在脱衣服。

    “你在做什么?”理查德问,语气充满惊吓,最后一个字破音了。

    “我知道一件事,”贝弗莉在黑暗中说,威廉觉得她的声音变老了,“是我父亲告诉我的。我知道怎么让我们一起回去。我们必须一起,否则永远出不去。”

    “什么?”本问,语气困惑又惊慌,“你在说什么?”

    “有一件事能让我们永远在一起,能够证明——”

    “不、不要,贝、贝弗莉!”威廉恍然大悟,完全懂了。

    “证明我爱你们每一个,”贝弗莉说,“证明你们是我的朋友。”

    “她在说什——”迈克开口道。

    它的巢穴/一九八五年

    贝弗莉冷静地打断迈克的话。“谁先来?”她问,“我想他快死了,”贝弗莉啜泣道,“他的手臂,它吃了他的手臂——”她走到威廉身边贴着他,威廉将她甩开。

    “它又要逃了!”他朝她大吼,嘴唇和下巴都沾了血。“走、走吧!理查德!本!这、这回我们一、一定要解、解决它!”

    理查德将威廉抓到面前,用绝望、疯狂的眼神看着他:“威廉,我们必须照顾埃迪,必须帮他弄一个止血带,带他离开这里。”

    但贝弗莉已经让埃迪枕在她的腿间,抱着他说:“和威廉去吧。要是你们让他白白牺牲……让它二十五年、五十年,甚至两千年后再回来,我发誓……你们变成鬼我也不会饶了你们。快去!”

    理查德犹豫地看了她一会儿,接着发现她的脸开始模糊,不再是一张脸,而是惨白的圆。阴影愈来愈深,光线逐渐减弱,让他下定了决心。“好吧,”他对威廉说,“这回我们追上去。”

    本站在又开始崩坏的蜘蛛网后方,也看见了顶端摇晃的身影,暗自祈祷威廉不要抬头。

    但蜘蛛网开始一片片、一束束坠落时,威廉抬头了。

    他看见奥黛拉,看见她吊挂着,仿佛困在吱嘎作响的老电梯里。她下坠三米后停住,在空中左右摇摆,接着又突然下坠了四五米。她的表情始终没变,瞪着青瓷色的眼眸,两只脚像钟摆一样摇晃着,头发披落肩膀,嘴巴微张。

    “奥黛拉!”威廉大吼。

    “威廉,快走!”本大吼。

    蜘蛛网落在他们四周,啪啪打在地上开始流窜。理查德突然搂住威廉的腰推他往前,冲向地板和松垮蜘蛛网间三米高的缺口。“走啊,威廉!走!走!”

    “那是奥黛拉!”威廉绝望呐喊,“那、那是奥黛拉!”

    “就算是教皇我也不管,”理查德厉声说,“埃迪死了。如果它还活着,我们就要杀了它。我们这回一定要解决它,威老大。她是死是活,我们无能为力,快走吧!”

    威廉又待了一会儿,心中闪过孩子的脸,所有死去的孩子,有如乔治相簿里的相片。同学。

    “好、好吧,我、我们走,愿神原谅、谅我。”

    他和理查德才刚冲过去,蜘蛛网就塌了下来。奥黛拉被丝线缠绕,像蝉蛹一样粘在崩落的网子上,在十五米高的空中摇摇晃晃。威廉和理查德跟本会合,三人开始追它。

    本

    它的黑血有如油脓,滴在石板地上沿着缝隙奔流。他们循着血迹前进,但走到通往地穴尽头的漆黑半圆出口的上坡路时,本有了新发现。他看见一排卵,外壳乌黑坚硬,和鸵鸟蛋差不多大,透着蜡黄的光。本看出卵是半透明的,里面有黑影蠕动。

    它的孩子,本心想,觉得一阵恶心。流产的孩子,天哪!

    理查德和威廉也停下脚步,惊诧地傻望着那些卵。

    “走吧!走吧!”本大喊,“我来处理这些卵,你们去追它!”

    “拿去!”理查德叫道,扔了一盒德里旅馆的火柴给他。

    本接住火柴,威廉和理查德继续往前追。他看着两人在迅速变暗的微光中前进,遁入它逃逸的黑暗甬道消失了踪影。接着他低头望向薄壳的虫卵,注视里面有如小鱼的黑影,觉得自己的决心开始动摇。这……啧,这实在很过分,太可怕了。就算他不出手,这些卵也会死。它们不是生出来的,而是被抛弃的。

    但它就快死了……要是这些卵活下来……就算只有一个……

    本鼓起所有勇气,心中想着埃迪苍白垂死的脸庞,抬起靴子踩在第一枚蜘蛛卵上。卵噗的一声爆开,发臭的胎盘溅上了靴子。只见一只老鼠大的蜘蛛孱弱地从卵里爬开想逃。它的声音在本脑中响起,他听见它高声啼哭,有如手锯疾速锯东西时发出的尖锐刺耳的声音。

    本觉得自己像踩着高跷,他追上蜘蛛又踩了一脚,感觉蜘蛛的身体被他的鞋跟压爆了。他喉咙一紧,这回再也忍不住了,当场吐了出来。他扭动脚跟将蜘蛛踩进石缝里,倾听脑海中的叫声逐渐变弱,最后安静。

    有多少?卵有多少?我不是在哪里读过蜘蛛可以下几千个卵……甚至几百万?我不可能一直踩,我会疯掉——

    你必须做,非做不可。快点,本……振作一点!

    他走到下一颗卵前,重复刚才的动作。一切都和之前一样:爆裂声、体液四溅和最后一踏。下一颗、又一颗、再一颗。他缓缓朝伙伴消失的方向前进。四周已经完全黑暗,贝弗莉和崩塌的蜘蛛网消失在后方。他还听得见网子的坠落声。黑暗中,虫卵有如苍白的石头。他每走到一颗卵前就划一根火柴,将卵踩破,接着总能找到落荒而逃的小蜘蛛,在火柴熄灭前将它踩扁。他不晓得火柴用完之后要怎么继续下去,直到踩完最后一颗卵,杀死最后一只无法形容的怪物。

    它/一九八五年

    还在追。

    它感觉他们还在追,还在逼近,让它的恐惧愈来愈强烈。或许它真的不是永生不死的——这原本无法想象,现在却非想不可。更糟的是,它感觉自己的孩子死了。第三个该死的小男孩正稳稳踩死它的后代,虽然想吐得要命,还是继续按部就班踩烂每一颗卵中的生命。

    不!它大声哀号,步履蹒跚,感觉生命力不断从身上一百个伤口中流失。虽然都不致命,但每个都痛,每个都拖慢了它的脚步。它有条腿只剩一丝皮肉连着,还瞎了一只眼睛。它感觉五脏六腑就要撕裂了,天晓得那个可恶的小鬼头刚才朝他喉咙喷了什么毒药。

    他们还在追,不断缩短距离。但这怎么可能?它呻吟哀号,察觉他们几乎就在身后,于是它只剩一个选择:它回头应战。

    贝弗莉

    最后一道光线消失、黑暗彻底降临之前,贝弗莉看见威廉的妻子又急坠了六米才停住,同时开始旋转,红色长发在空中飞扬。他的妻子,她心想,但我才是他的初恋。就算他以为别的女人才是他的初恋,也是因为他忘了……忘了德里。

    光线消失,贝弗莉坐在黑暗中,只有蜘蛛网坠落的声音和埃迪动也不动的身躯为伴。她不想放开他,让他的脸碰到酸臭的地板,便继续让他的头枕在她近乎全麻的臂弯中,拨开覆在他汗湿额头上的头发。她想起那些鸟……她想那是斯坦留给她的。可怜的斯坦,没办法和他们并肩作战。

    他们全部……我是他们每个人的初恋。

    她试着回想——在无法辨别声音的黑暗中,回想是一件好事,让她感觉不那么孤单。回忆起初不肯出现,鸟的影像不断干扰——乌鸦、紫拟椋鸟、椋鸟等不知从哪里飞了回来,停在德里依然还有融雪与肮脏残雪的街上。

    她记得每回听见和看见春鸟回来总是阴天,让她好奇它们来自何方。它们总是突然回到德里,用喧闹的鸣叫塞满泛白的天空,成排站在西百老汇的电线和维多利亚式宅邸的屋顶上,争夺瓦利温泉酒吧屋顶电视天线铝架的位子,挤在下主大街榆树潮湿的深色枝丫上。它们停歇闲聊,和每周参加宾果游戏的乡下老妇人一样尖声嚷嚷,接着又像接获神秘指令似的一起振翅高飞,遮蔽了天空……降落在他方。

    没错,鸟。我想到鸟,因为我觉得羞耻。我想是我父亲让我觉得羞耻,说不定那也是它的指使。说不定。

    回忆来了——鸟背后的回忆——但来得模糊而片段。或许永远会是如此。她有——

    爱与欲/一九五八年八月十日

    她的思绪被打断了,因为她发现埃迪是第一个,因为他最害怕。他此刻并未把她视为夏日好友,也并未把这种行为视为露水姻缘,这样做就像他三四年前回到母亲身边一样,为的是寻求安慰。他碰触她光滑的裸体,但没有退缩,让她一开始怀疑他到底有没有感觉。他在颤抖,虽然她抱着他,但四周一片漆黑,即使这么近也看不见他。若不是摸到粗糙的石膏,她很可能把他当成幻影。

    “你想做什么?”他问她。

    “你得把你的东西放进我身体。”她说。

    他想挣脱,但她抱着他不放,于是他屈服了。她听见有人——应该是本——倒吸一口气。

    “贝,我做不到,我不晓得怎么——”

    “我想很简单,可是你得先脱衣服,”她想到衬衫和石膏弄起来很麻烦,得先分开再合起来,然后调整,“起码裤子要脱掉。”

    “不行!我没办法!”但她觉得一部分的他可以,也很想做,因为他身体不再发抖,而且有一个小小硬硬的东西抵着她右腹部。

    “你行的。”她说,一边将他往下拉。她裸露的背和双腿贴着石板,石板坚硬而干燥,宛如黏土。远方的水声令人安心得昏昏欲睡。她靠向埃迪,眼前浮现她父亲的脸,神情严厉阴森。

    (我要看你是不是完好如初)

    她双手搂着埃迪的脖子,柔嫩的脸贴着埃迪柔嫩的脸。他怯生生地触碰她小小的乳房,她叹息一声,这才察觉他是埃迪。她想起七月的某一天——真的只是上个月的事?——只有埃迪来荒原,他带了一大沓《小露露》漫画,两人一起读了一下午,看小露露寻找波波莓,一路遇到千奇百怪的状况,还有哈泽巫师和其他家伙。真好玩。

    她想起鸟,尤其是春天回来的紫拟椋鸟、椋鸟和乌鸦。她双手伸向他的皮带,将它松开,埃迪又说他做不到。她说他可以,她知道他行,她既不羞耻也不恐惧,反而有一种胜利感。

    “在哪里?”他说,那个小而坚硬的东西急切抵着她大腿内侧。

    “这里。”她说。

    “贝,我这样会压到你!”他说。她听见他的呼吸开始嘶嘶作响。

    “我想就应该这样。”她说完温柔地抱住他、引导他,但埃迪推进得太快,让她感到一阵剧痛。

    嘶!她深吸一口气,牙齿咬住下唇,心里再次想起鸟来:春天的鸟成排站在屋顶尖上,在低沉的三月乌云下一起振翅起飞。

    “贝弗莉,”他迟疑地问,“你还好吗?”

    “慢一点,”她说,“这样你比较容易呼吸。”他照做了。过了不久,他呼吸加快,但她知道不是因为他身体不舒服。

    疼痛变轻了。埃迪忽然加快速度,接着猛然停住,全身僵硬喊出声音——某种声音。她感觉这对他来说很特别,非比寻常,很像……很像飞翔。她觉得充满力量,觉得体内升起强烈的胜利感。这就是她父亲害怕的东西吗?很有可能。刚才的动作充满力量,给人挣脱枷锁的感觉,深入骨髓。她没有肉体的欢愉,但有心灵的狂喜。她感觉亲近。他脸贴着她的脖子,她抱着他。他在哭。她抱着他,感觉两人之间的联系开始变淡。不算离开,只是变淡、变少。

    他挪开身子,她坐起来,伸手抚摸他的脸。

    “你有吗?”

    “有什么?”

    “就那个啊,我也不知道。”

    他摇摇头——她贴着他脸颊的手感觉他在摇头。

    “我没有……你知道,没有那些大男孩说的感觉,可是……真的很不一样。”他压低声音,不让其他人听见:“我爱你,贝。”

    她的记忆缺了一小块。她很确定他们还说了些话,窃窃私语和大声交谈都有,但不记得究竟讲了什么。无所谓。她得一个一个说动他们吗?可能吧。但无所谓。他们得被说动,因为人要联结世界和无限,这是最根本的做法,也是血性唯一能触碰永恒的地方。无所谓。重要的是爱与欲。在这个暗处或其他地方都没有差别,起码比别的一些地方好。

    接下来是迈克,然后是理查德。他们重复同样的动作。她开始在幼稚不成熟的性行为里感到愉悦和浅浅的热。轮到斯坦利时,她闭起眼睛想到鸟,想到春天和鸟。她一次又一次看到它们,看见众鸟一起降落在冬天的秃树枝上,驾驭着最恶劣季节的浪头,看见它们一次又一次振翅飞翔,有如晒衣绳上的衣服啪啪作响。她心想:再过一个月,德里公园里的每个小孩手上都会有风筝,会不停地跑动,免得风筝线缠在一起。她又想:这就是飞翔的感觉。

    和斯坦利做就跟之前一样,有一种怅然的淡去和别离感。至于他们这么做真正想得到的感觉,某种终结感,却可望而不可即。

    “你有吗?”她又问。虽然她也不晓得“有”什么,却知道他没有。

    她等了很久,本才走了过来。

    他全身颤抖,但不是她在斯坦利身上感觉到的恐惧的颤抖。

    “贝弗莉,我做不到。”他意欲用很理智的声音说,结果听起来一点也不理智。

    “你可以的,我感觉得到。”

    她当然感觉得到。他的坚硬不一样,更有分量。即使抵着他的小腹,她依然能感觉到。那尺寸挑起了好奇心,让她伸手轻轻触摸他的鼓胀。他贴着她的脖子呻吟一声,呼出的气息让她的裸体起了鸡皮疙瘩。她感觉有一股热流蹿起——她体内的感觉忽然非常巨大。她发现它太大

    (他那么大,真的能放进她身体吗?)

    太成熟了,那东西,感觉像套着靴子,又像亨利的M-80,不是给小孩子玩的,很可能爆炸,让你身体开花。但现在不是担心的时候,也不是地方。这里只有爱、欲望和黑暗。如果不试前两样,就只能留在黑暗中了。

    “贝弗莉,不要——”

    “我要。”

    “我……”

    “让我飞吧!”她说,语气带着不自觉的冷静。她感觉脸颊和脖子湿湿热热,因为本哭了。“来吧,本。”

    “不要……”

    “如果俳句是你写的,那就让我飞吧。你可以摸我头发,本,没关系。”

    “贝弗莉……我……我……”

    他不只发抖,而是浑身打战。但她再次察觉那并非出于恐惧——而是做那件事的前奏。她想起

    (那些鸟)

    他的脸,那甜美真诚的脸庞,知道那不是恐惧。他感到的是渴求,深切热情的渴求,几乎克制不住。她再次感觉到力量,感觉自己振翅飞翔,从高空俯瞰地面,看见鸟在屋顶尖和瓦利温泉酒吧的电视天线上,街道像展开的地图,哦,还有欲望,那很特别,就是爱与欲教会你如何飞翔。

    “对,本!”她忽然高喊一声,束绳断了。

    她再度感到疼痛,生怕自己被压扁,但他张开双掌用手撑起身体,恐惧的感觉也跟着消失了。

    他很大,真的很大——疼痛又回来了,而且比埃迪进入她时还深。她再度咬着下唇,在心里想着鸟,直到灼热感消失。之后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触他的嘴唇,他呻吟了一声。

    热度回来了。她察觉力量忽然从身上流走。她很高兴将力量移给他,也将自己交了出去。她先感觉被摇晃,感到天旋地转的美味甜蜜,让她无助地左右摆头,紧闭双唇冒出单调的哼鸣。这就是飞翔,这个。哦,爱,哦,欲望,哦,这是无法否认的感受,牵系、给予,建立强韧的圆圈:牵系、给予……飞翔。

    “哦,本,亲爱的,真好。”她低声说道,脸上微微出汗,感觉两人的联结毫不动摇,有如永恒,代表“不变”的数字8躺在其侧,“我好爱你,亲爱的。”

    她感觉就要来了——小女生在房间里叽叽喳喳讨论性事却说不清楚(起码她不晓得)的东西。她们只觉得性一定很美。她现在明白对许多女孩而言,性就像无形无状的怪物,她们将性行为称为它。你会做它吗?你姐姐和她男友会做它吗?你爸爸和妈妈还会做它吗?她们自己永远不会做它。是啊,你一定会觉得这群小学五年级的女生都会变成老处女,贝弗莉觉得她们显然没有人怀疑这个……这个结论。要不是知道别人会听见,会以为她受重伤,她一定会放声大叫。她将手侧放进嘴里狠狠咬住。她现在已经很了解格蕾塔·鲍伊、萨莉·米勒和其他女孩的尖笑了。今年夏天是他们七个遇过的最漫长、最可怕的夏天,而他们不是几乎整个夏天都笑得像一群疯子吗?笑,因为可怕和未知的事物也很可笑,就像小孩看到小丑蹦蹦跳跳走近时又笑又哭一样。知道应该很好笑……但又不得而知,充满了未知所具有的永恒力量。

    咬手压不住叫声,而她在黑暗中只能用叫喊向他们——以及本——表达她的肯定。

    “好棒!好棒!好棒!”她脑海中全是飞翔的灿烂画面,夹杂着椋鸟的凄厉叫声,融合成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

    她飞,不断飞高,力量已不在她体内,也不在他体内,而在两人之间。他喊了出来,她感觉到他手臂颤抖,她拱起身子贴着他,感受他的抽搐、触摸,感受他对她稍纵即逝的亲密。他们一起冲入了生命之光。

    接着就结束了。他们回到彼此的臂弯里,本试着说点什么——也许是愚蠢的道歉,有如手铐般伤害了她的回忆。她用吻封住他的嘴,请他离开。

    威廉来到她身旁。

    他想说点什么,但口吃得太厉害,什么也说不出来。

    “别说话!”她说。新的觉知让她心安,但她发现自己累了。又累又酸。她的大腿内侧和后面感觉很黏,她想可能因为本出来了,也可能因为她在流血。“一切都会没事的。”

    “你、你确、确定吗?”

    “我确定,”她说完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感觉汗水沾湿了他的头发,“相信我准没错。”

    “会……会……”

    “嘘……”

    这一次和本那次不同。也有热情,但不一样。和威廉做是最棒的结尾。他很温柔亲切,只是不够镇定。她感觉到他的急切,但被他的焦虑所缓和、抑制,或许因为只有她和威廉知道这么做非同小可,必须绝口不提,不跟任何人说,甚至连对方也不能讲。

    结束前,她惊诧于那突然的高涨,甚至分心想:哦!又要来了,我不知道自己受不受得了——

    但她的思绪很快被无上的甜蜜所淹没,几乎没听见他反复低声说:“我爱你,贝,我爱你,我会永远爱你。”而且完全没有口吃。

    她抱紧他,两人就这样脸贴着脸搂了一会儿。

    他一言不发地从她身上退开,贝弗莉独自将衣服拉好缓缓穿上,感到一股低沉抽搐的痛楚,男人永远不会知道的痛,同时感到疲惫的欢愉与完事之后的放松。她感觉下半身空空的,虽然很高兴那里又变回自己的,但空虚却带来难以表达的忧郁……就像一棵枯树在冬季三月的白色天空下等候黑鸟归来担任牧师,主持雪的丧礼。

    她发现自己和威廉互相寻索对方的手。

    好一阵子没有人说话,最后是埃迪打破了沉默,她一点也不意外。“我想我们两个弯之前向右转是错的,应该向左转。天哪,我明明知道,但却汗流浃背,紧张得不行——”

    “你这辈子都在紧张,小埃。”理查德说,声音很开心,刚才的惊慌沙哑全不见了。

    “我们还有几个地方走错了,”埃迪不理会理查德,“不过两个弯之前的那个最严重。只要能回到那里,应该就没事了。”

    他们歪歪斜斜走成一排,埃迪在最前面,贝弗莉第二,一手搭在埃迪肩上。迈克搭着她的肩,所有人开始前进,而且加快了速度。埃迪不再像之前那么紧张。

    我们要回家了,贝弗莉开心地想,忍不住轻松地打了个哆嗦。回家了,没错,回家真好。我们完成了任务,达成来这里的目的,现在可以回去再当小孩了。这也很好。

    他们在黑暗中前进,她忽然发现水声愈来愈近了。

    第二十三章 逃出

    德里/上午九点至十点

    上午九点十分时,德里的风速平均为每小时八十九公里,瞬间阵风时速一百一十公里,法院风速计甚至测到每小时一百三十公里的强风,指针随即掉回零点,因为强风将形状如旋转杯的风速计从屋顶上吹掉,飞向大雨滂沱的阴暗天空,和乔治·邓布洛的纸船一样从此消失。九点半,德里水利局宣称不可能的事不但变为可能,而且迫在眉睫:德里镇中心可能自一九五八年八月以来再次发生洪灾。当年风雨惊人,让许多下水道淤塞塌陷,导致大水泛滥。九点四十五分,神情忧虑的男人开着轿车和皮卡停在运河两旁,强风如火车般凶猛,吹得他们的防风大衣摆荡起伏。运河的水泥堤岸开始堆起沙包,上一回已经是一九五七年十月的事了。运河在德里镇中心的三岔路口钻入地下,这里的水位更是高到了逼近拱顶。主大街、运河街和一里坡山脚一带,车辆完全无法通过,只能步行。而那些涉水堆沙包的人感觉脚下的街道不断震动,被地底汹涌的激流摇晃着,就像大卡车会车时的高速公路高架桥一样。但震动很稳定,这些男人很庆幸自己住在镇子北区,只是感觉到震动,还没听见水声。哈罗德·加德纳朝在西区经营房地产的阿尔弗雷德·齐特纳大吼,问他街道会不会崩塌。齐特纳说除非地狱结冻,否则街道不可能坍塌。哈罗德脑中瞬间闪过希特勒和加略人犹大交出溜冰鞋、开始扛沙包的画面。大水离运河堤岸顶端只剩不到八厘米了。荒原一带的坎都斯齐格河已经泛滥,茂盛的矮树丛和灌木到了中午都淹没在发臭的水乡泽国中,只冒出个头来。男人继续干活,只有沙包用完了等着补货时才稍稍喘息……到了十点十分,远方忽然传来巨大的崩裂声,吓得所有人停止动作。哈罗德事后告诉妻子,他以为世界末日到了。结果塌陷的不是镇中心——那时还没塌陷——而是储水塔。只有诺伯特·基恩的孙子安德鲁亲眼看见了储水塔倒塌。但他那天早上抽了太多大麻,因此一开始以为是幻觉。他从早上八点就在德里街上闲晃,和黑尔医生被召到天上行医的时间差不多。他全身湿透(除了夹在腋下的那包五十克的大麻)但浑然不觉。眼前的景象让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正在储水塔山侧的纪念公园,储水塔斜得很厉害,就像外带通心粉盒上的比萨斜塔一样。“哇!”安德鲁叫了一声,眼睛瞪得更大,感觉就像被拴在又小又粗的弹簧上。崩裂声开始出现,储水塔愈来愈斜,安德鲁呆若木鸡,湿透的牛仔裤贴着瘦弱的身体,花呢头带不停地滴水到他眼里。圆形大水塔面向镇中心一侧的白色石棉瓦片开始崩落……不,不是崩落,而是迸射。储水塔石制基座上方六米左右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痕,水突然从裂隙中喷洒而出。石棉瓦片不再朝镇中心迸射,而是射向风中,塔体也开始出现崩裂声。安德鲁看见水塔在动,大钟的时针从正午跳向一点再跳向两点。大麻从他腋下掉出,落在衬衫里的腰带上方,但他毫无感觉。他完全看傻了。塔里传来铮铮巨响,仿佛世上最大的吉他的弦一根根断了。是水塔内平衡水压的钢缆。水塔倾斜的速度愈来愈快,梁柱和挡板纷纷断裂,碎片射向空中,在天上旋转飞舞。“他妈的太扯了吧!”安德鲁·基恩尖叫,但被水塔倒塌和两千六百五十万立方的水从水塔断裂面倾泻而出的巨响给盖过了。

    流出的水形成灰色大浪,要是安德鲁站在下坡,肯定当场离开人世。但神向来眷顾醉汉、孩子和嗑药嗑到脑袋糊涂的人,安德鲁所在的位置正好能目睹一切,却又完全不受波及。“真他妈厉害的特效画面啊!”安德鲁大吼,看着流水有如固体般扫过纪念公园,扫过日晷。过去有个叫作斯坦利·乌里斯的小鬼曾经常站在日晷旁,拿着他父亲的望远镜看鸟。“比史蒂文·斯皮尔伯格还屌!”供鸟喝水的石盆也倒了。安德鲁看了它一会儿,看它在大水里翻滚,头上脚下、头上脚下,接着就不见了。隔开纪念公园和堪萨斯街的那排枫树和桦树像保龄球瓶一样东倒西歪,将纠结杂乱的电线一起卷走。大水扫过街道开始漫流,终于像液体了,而非古怪奇特的固体和夺走日晷、石盆和树木的巨墙。但它依然威力惊人,冲倒街道尾端的十多间民宅,灌入荒原。房子轻而易举就被连根拔起,几乎毫发无缺。安德鲁发现其中一间是卡尔·马森西克的房子。马森西克先生是他小学六年级的老师,大烂人一个。房子冲过栏杆滑下斜坡,安德鲁透过窗户看见屋里还有一根蜡烛在烧,心想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荒原发生爆炸,某人的瓦斯灯误燃了油槽破裂外泄的油,顿时黄色烈焰冲天。安德鲁望着堪萨斯街的尽头,那里四十秒前还有一整排整齐的中产阶级房舍,转眼就化为空城,你最好相信是真的。房舍原本所在的位置只剩下十个地下室,看起来像游泳池。安德鲁很想大喊太扯了,却发不出声音,他的吼叫功能好像故障了,横膈膜虚弱而无用。他接连听见压碎声,很像巨人鞋里塞满乐事饼干下楼梯似的。是储水塔滚下山坡的声音。巨大的白色圆柱还在喷洒仅存的储水,粗钢缆拉住塔体不致瓦解,让它像支短柄牛鞭般在山坡上跳跃滚动。水塔落在松软的土上凿出沟渠,立刻被雨水填满。安德鲁收着下巴注视着一切,看见倒下的长约四十米的水塔飞向空中,似乎还停滞了片刻,就像疯人院才会看到的超现实景象。雨水打在储水塔碎裂的侧面,窗户破裂,窗框悬垂,架在顶端警告飞机的灯光还在闪。水塔落回地面,发出最后的巨响。大量的水灌入堪萨斯街,开始顺着一里坡往镇中心奔去。那里之前有房子的,安德鲁·基恩想,忽然双脚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哗啦!他看着水塔的石头基座,心想会有多少人相信他的遭遇。

    连他自己也不太相信。

    追杀/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上午十点零二分

    威廉和理查德看见它回过身来,嘴巴开开合合,仅剩的一只眼盯着他们。威廉发现它自己会发光,宛如可怕的萤火虫。但光在闪烁,飘忽不定,它显然受了重伤,它的思绪

    (放我走!放我走,你们要什么都可以——钱、名声、机遇、权力——我统统可以给你们)

    在威廉脑海中大声喧嚷。

    威廉两手空空地往前走,眼睛盯着它仅存的红眼,感觉力量在体内滋生,灌入他的身躯,让他双臂紧绷,握紧的拳头充满力量。理查德走在他身旁,咧开嘴露出牙齿。

    (我可以把你妻子还给你——我做得到,只有我——她什么都不会记得,就和你们七个一样)

    他们很接近了,非常接近。威廉闻得到它的恶臭,忽然惊恐地发现那是荒原的味道。他们一直以为是污水、污染的河川和垃圾燃烧的味道……然而他们真的相信过吗?那是它的味道,或许在荒原最浓,但也像云一样飘浮在德里,只是民众闻不到,就像动物园管理员一段时间之后就嗅不出动物的气味,甚至好奇游客靠近时为什么会皱鼻子一样。

    “一起上。”他喃喃对理查德说,理查德点点头,目光始终盯着蜘蛛。蜘蛛从两人面前退开,长满刺毛的可怕足肢窸窣摩擦,最后静止不动。

    (我无法给你永生,但能触碰你,让你长命百岁——活个两百年、三百年,甚至五百年——我可以让你成为地球之王——只要你放我走放我走放我——)

    “威廉?”理查德声音沙哑地问。

    威廉内心高声呐喊,愈吼愈凶,朝它扑去。理查德紧跟在后。两个人一起挥出右拳,但威廉知道他们使出的不是拳头,而是两人合力出击,并有“另一位”加持。他们挥出的是回忆和欲望的力量,更是爱与并未被遗忘的童年的力量,有如巨轮。

    蜘蛛的尖叫充塞着他的脑袋,似乎将他脑浆炸碎了。他感觉拳头打进扭动的潮湿之中,手臂直直戳了进去,直到肩头。威廉抽出拳头,手上滴着蜘蛛的黑血,脓汁从他打穿的伤口泉涌而出。

    他看见理查德几乎就站在它鼓胀的身躯正下方,身上都是它黑亮的血。他站成拳击手的姿势,不断挥着滴血的拳头猛击。

    蜘蛛伸脚朝他们扫来,威廉感觉它一只脚擦过他身侧,划破衬衫和皮肤。它的尖刺徒劳地戳着地面,尖叫声有如号角般在他脑中轰鸣。蜘蛛笨拙地向他扑来,想要咬他。威廉没有后退,反倒往前,不用拳头改用身体撞它,像鱼雷一样。他像冲刺的后卫,压低肩膀,朝它腹部直直冲了过去。

    他起初感觉它发臭的皮肉往内缩,仿佛想将他弹出去。他口齿不清地尖叫,冲得更用力,双脚不停地往前、往上推,并用手抠它,最后终于穿进去了。它滚烫的体液将他淹没,流过他的脸,钻进他的耳朵,被他吸进鼻子里,有如两道扭动的小溪。

    他又陷入黑暗中,肩膀以下没入它不停抽搐的身体里。他耳朵灌满体液,听见持续的砰砰声,很像马戏团进城宣传走在最前头的低音鼓,伴随着怪胎和大摇大摆、蹦蹦跳跳的小丑。

    那是它的心跳。

    他听见理查德忽然痛得惨叫,随即急促喘息呻吟,接下来戛然而止。威廉往前猛力挥拳,被它的体液和有如布袋的脏器压得窒息。

    砰砰、砰砰——

    他将手往它体内戳,撕扯、扳开、扯裂,寻找声音的来源。他沾满体液的双手又开又握,扯断脏器,闭气的胸膛因为憋着呼吸而肿胀。

    砰砰、砰砰——

    忽然间,他抓到它的心脏了。庞然大物在他手中胀缩,不断推挤他的手。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要!威廉大吼,差点呛死和溺毙。要!尝尝这滋味吧,贱货!尝尝看呀!喜不喜欢?你喜欢吗?怎么样?

    他圈起手指握住它心脏的开口,两掌张开成倒V形,然后使尽全力两掌一压。

    砰砰、砰——

    尖叫声弱了、轻了。威廉感觉蜘蛛的身体忽然包住他、压挤他,像裹住拳头的滑溜手套,但很快就松开了。他发觉它的身体在倾斜,缓缓歪向一边。同时,他也开始抽身,逐渐失去意识。

    蜘蛛倒向一边,有如一大坨冒气的诡异肉块,足肢还在抽搐颤抖,偶尔刮擦过甬道两壁和地板。

    威廉跌跌撞撞走开,气喘如牛,不停吐痰,想要除去嘴里它的恶臭,结果自己绊了一跤跪在地上。

    他清楚听见“另一位”的声音。乌龟可能死了,但为乌龟加持的那位没有。

    “孩子,你做得非常好。”

    说完它就消失了,力量也随之离开。威廉虚弱、反胃,几近疯狂。他回头张望,看见垂死的蜘蛛还在颤抖抽搐。

    “理查德!”他用沙哑不成声的嗓子大喊,“理查德,你在哪里,兄弟?”

    没有回答。

    光线没了,和蜘蛛一起消失了。他伸手去摸湿黏的衬衫,想找口袋里最后一盒火柴。火柴还在,但没办法点燃,火柴头被血浸湿了。

    “理查德!”他又叫了一次,开始啜泣。他往前爬,一手、一手摸索前进,最后总算碰到一个松软的东西。他双手摸到那上头停了下来……是理查德的脸。

    “理查德!理查德!”

    还是没有回答。威廉在黑暗中吃力移动,一只手伸到理查德的背底下,另一只手伸到他膝盖下方,摇摇晃晃站起来,抱着理查德开始踉跄地往回走。

    德里/上午十点至十点十五分

    十点整,德里镇中心街道的震动变成了剧烈摇晃。《新闻报》后来报道运河的地底支撑被突然暴发的洪水无情削弱,整个崩塌了。不过,有民众不同意这个说法。“我知道,因为我人在现场,”哈罗德·加德纳事后告诉妻子,“不只是运河支柱倒塌,还有地震,那才是关键。是他妈的地震。”

    无论如何,结果都一样。街道摇晃得愈来愈剧烈,窗户开始破裂,熟石膏天花板开始崩落,扭曲的梁柱与地基发出非人的尖叫,变成骇人的合唱。梅琴家布满弹孔的砖房外墙裂痕往上直窜,有如探索的双手。支撑阿拉丁电影院门口遮檐的钢索断了,遮檐砸在地上。一九五二年兴建的布莱恩商业大楼忽然倒塌,让中央街药店后方的理查德巷顿时堆满了黄砖,黄疸色的尘土直蹿上天空,随即像面纱一样被风收走。

    同一时间,镇政中心的保罗·班扬雕像爆炸了,看来多年前扬言炸毁雕像的美术老师是当真的。班扬满脸胡须的微笑脑袋被炸到空中,一腿前踢,一腿往后,仿佛他急着劈腿,结果手脚分家了一样。雕像上身有如榴霰弹爆炸般碎片四射,塑料斧头弹向大雨滂沱的天空后消失无踪,不久往下坠落,整根握把都扭曲了。斧头凿穿亲吻桥的桥顶,然后贯穿桥面。

    十点零二分,德里镇中心完全塌陷。

    储水塔断裂外泄的水几乎都沿着堪萨斯街流入荒原,但有不少沿着一里坡灌入商业区。或许这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或如哈罗德·加德纳对妻子说的,是地震闯的祸。主大街的路面出现裂缝,起初很细……接着开始像饿鬼张大嘴巴。运河涌了上来,不再被挡住,水声大得吓人。所有东西开始摇晃,矮子老爷纪念品店前的“平底鞋贱卖”霓虹灯砸到路上,沉进九十多厘米深的水里短路了。不久后,位于“平装先生”书店隔壁的整栋楼开始下沉。巴迪·安斯托姆最先看到了这一幕。他用手肘顶了顶阿尔弗雷德·齐特纳,齐特纳看了倒吸一口气,也用手肘去顶哈罗德·加德纳。转眼间,堆放沙包的工作就停住了。运河两旁的男人愣愣地望着大雨滂沱的镇中心,脸上清一色是恐惧惊愕的神情。只见矮子老爷纪念品店好像盖在超大电梯上,开始缓缓往下,笨重庄严地沉入看似坚硬的水泥地面,过了一会儿才停下来。只要趴在淹水的人行道上,就能直接钻进三楼窗户。大水涌向那一栋楼。不久,店老板出现在屋顶上疯狂挥手求救,随即被隔壁办公楼(一楼是“平装先生”书店)遮住。这栋楼也开始沉入地面,但糟糕的是它并非垂直往下,而是先大幅倾斜(某一瞬间真的很像外带通心粉盒子上画的比萨斜塔),砖块开始从屋顶和外墙崩落,纪念品店的老板被砸了好几次,哈罗德·加德纳看见他双手抱头倒退几步……接着第二栋的最上方三层楼就像最顶端的松饼一样滑了出去,店老板便消失了。运河旁有人惊呼一声,随即被楼房崩塌的轰响盖过了。运河旁所有人都被震得双脚离地或从运河边退开。哈罗德看见主大街两旁的楼房彼此靠近,有如一边玩牌一边闲聊的长舌妇,头几乎贴在一起。街道也在下沉、龟裂、断折,水花四溅。接着马路两旁的楼房摇晃得失去了重心,朝街道上塌——东北银行、鞋船鞋店、艾维兹小馆、贝利午餐坊、班德勒唱片行和音乐农庄全都垮了,只不过街道已经所剩无几,这些房子想压也压不到。主大街沉到运河里,起初像太妃糖一样拉长,然后裂成一块块柏油路面。哈罗德看见三岔路口的交通灯安全岛忽然消失,随着水位上涨,霎时明白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快离开这里!”他朝齐特纳大吼,“运河的水就要逆流了!就要逆流了!”

    齐特纳完全没听见的样子,神情有如梦游或被深深催眠了。他穿着湿透的红蓝方格运动外套和左胸前有一只小鳄鱼的开领衫,脚上套着两边绣着交叉高尔夫球杆的蓝袜子和比恩牌胶底帆船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投资的一百万美元和朋友——和他一起玩牌、一起打高尔夫、一起在兰奇利滑雪的朋友——投入的三四百万美元沉入水底。他的家乡,缅因州德里镇,忽然像极了那些撑着细长小船载人跑来跑去的狗屁城市,感觉真是诡异。水在依然屹立不倒的楼房四周翻腾扰动,运河街变成了汹涌湖泊旁的一块黑色冲浪板。难怪齐特纳听不见哈罗德喊他。不过,其他人也看出了哈罗德发现的麻烦——那么多东西一口气砸进奔腾的水里,不可能相安无事。有些人扔下手中的沙包拔腿就跑,哈罗德·加德纳是其中之一,所以他活下来了。其他人就没那么幸运了。运河的咽喉被柏油、水泥、砖块、石膏、玻璃和价值四百万的商品卡住,大水冲破两旁的水泥堤岸,那些人便活生生连同沙包被一视同仁的洪水卷走了。哈罗德以为自己一定会被水吞噬,因为他跑得再快,水还是一直紧跟着。他最后爬上长满矮树丛的陡坡保住了老命。哈罗德回头看见运河迷你购物中心的停车场上有一个人想要发动车子,他觉得是哈罗德储蓄互助社的放款储备长罗杰·雷纳德。虽然水声轰隆,强风呼啸,他还是听见那人不断发动引擎,无视光亮的黑水涌上车身两旁。不久,坎都斯齐格河发出有如雷鸣般的低吼,随即冲过了河岸,将迷你购物中心和雷纳德的亮红色小车卷走吞没。哈罗德继续往上爬,紧抓着树枝、树根或任何能支撑他身体重量的东西。往上爬才能够活命。安德鲁可能会说,哈罗德·加德纳那天非常有往上爬的概念。哈罗德听见德里镇中心在他身后继续崩塌,如火炮齐发。

    威廉

    “贝弗莉!”他高声大吼,背和手臂都僵硬抽痛。理查德现在感觉至少有五百斤。放下他吧,他心里有声音低低地说,他已经死了,你很清楚他没戏唱了,干吗还不放他下来?

    但他不会那么做,也不能那么做。

    “贝弗莉!”他又叫了一声,“本!来人哪!”

    他心想:这是它把我——还有理查德——丢来的地方,只是它扔得更远——远了很多。那是什么感觉?我快忘了,想不起来……

    “威廉?”是本的声音,颤抖而又疲惫,感觉距离很近。“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兄弟。理查德和我在一起,他……他受伤了。”

    “继续说话,”本的声音更近了,“继续讲,威廉。”

    “我们杀了它,”威廉一边说,一边朝本的声音走去,“我们杀了那贱货,要是理查德死了——”

    “死了?”本惊呼道,语气担忧。他现在非常近了……接着他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来,轻轻碰到威廉的鼻子,“你是什么意思?死了?”

    “我……他……”他们一起扶着理查德了。“我看不见他,”威廉说,“问题就在这里,我看、看不见他!”

    “理查德!”本大叫,猛力摇晃理查德,“理查德,拜托!快点,妈的!”本的声音开始模糊,开始颤抖,“理查德你他妈的给我醒过来!”

    理查德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感觉睡眼惺忪、恼怒、大梦初醒:“好啦好啦,干草堆,我们不需要口臭鬼……”

    “理查德!”威廉大吼,“理查德,你还好吗?”

    “那贱货把我扔出去,”理查德的语气还是很累,像刚醒来似的,“害我狠狠撞了一下,我只记……记得这些。贝呢?”

    “快过来了,”本说,接着简略讲了虫卵的事,“我踩死了一百多个,我想应该没有遗漏吧。”

    “最好是,”理查德说,声音听起来好多了,“放我下来,威老大,我可以走……水声是不是变大了?”

    “没错,”威廉说。他们三人在黑暗中手牵着手。“你的头怎么样?”

    “痛得要命。我昏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威廉把能说的都尽量说了。

    “它死了,”理查德说,一脸不可思议,“你确定吗,威廉?”

    “对,”威廉说,“这回我真的很确、确定。”

    “谢天谢地,”理查德说,“扶着我,威廉,我要吐了。”

    威廉扶住理查德,等他吐完,他们便动身走了。威廉不时踢到易碎物,听见它滚入黑暗。他想应该是本踩碎的蜘蛛卵,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很高兴他们走对了方向,但还是庆幸自己看不见卵的残骸。

    “贝弗莉!”本大喊,“贝弗莉!”

    “我在这里——”

    她的叫声很弱,几乎被隆隆不绝的水声淹没。他们在黑暗中前进,不停地喊她的名字,慢慢接近。

    他们找到她之后,威廉问她身上还有没有火柴。她递了半盒到他手中。他点了一根,看见他们的脸像鬼一样——本一手搂着理查德,理查德软趴趴地站着,右太阳穴不停地流血,埃迪的头枕在贝弗莉腿间。接着他转头望去,只见奥黛拉躺在石板地上,四肢摊开,头转向一边,身上的蜘蛛丝几乎都融掉了。

    火柴烧到手指,威廉把火柴扔了。黑暗让他误判距离,走着走着绊到她身上,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奥黛拉!奥黛拉,你听、听得见我、我吗?”

    他一只手伸到她背后将她扶起来,另一只手伸到她头发底下,手指压住她的颈侧。她还有脉搏,很慢但很稳定。

    他又点了一根火柴。火光闪闪,他看见她瞳孔收缩,但那只是反射动作,她的目光依然呆滞。就算他将火柴拿近,把她的脸都照红了,她仍然直视前方。她还活着,但没有反应。可恶,情况比看起来还糟,他很清楚。她得了紧张性精神分裂症。

    火又烧到手指,他摇熄火柴。

    “威廉,我不喜欢那水声,”本说,“我想我们最好赶快离开。”

    “没有埃迪,我们该怎么办?”理查德喃喃道。

    “我们可以的,”贝弗莉说,“威廉,本说得对,我们得快点离开。”

    “我要带她走。”

    “当然,但我们得马上动身了。”

    “往哪里走?”

    “你会知道的,”贝弗莉柔声说,“你杀了它,你会知道的,威廉。”

    他和刚才抱理查德一样抱起奥黛拉,回到其他人身边。她在他臂弯里的感觉令人不安、毛骨悚然。她就像一座会呼吸的蜡像。

    “往哪里走?”本问。

    “我、我不、不——”

    (你会知道的。你杀了它,你会知道的)

    “好了,走、走吧,”威廉说,“看我们找不找得到路。贝弗莉,你、你拿着这个。”他将火柴递给她。

    “埃迪怎么办?”贝弗莉问,“我们得带他出去。”

    “怎、怎么带?”威廉问,“那个……贝、贝弗莉,这、这里快塌、塌了。”

    “我们一定要把他弄出去,”理查德说,“来吧,本。”

    他们合力扶起埃迪,贝弗莉点燃火柴带他们回到小门前。威廉抱着奥黛拉通过小门,尽量不让她碰到地面,理查德和本架着埃迪也走了过去。

    “放下他吧,”贝弗莉说,“他可以留在这里。”

    “这里太黑了,”理查德啜泣道,“你知道……这里太黑了。小埃……小埃他……”

    “不,没关系的,”本说,“也许这就是他该待着的地方,我想是。”

    他们放下埃迪,理查德吻了吻埃迪的脸颊,然后茫然望着本:“你确定?”

    “对,走吧,理查德。”

    理查德起身转头看着小门,突然大声咆哮:“操你妈的贱货!”随即扬脚猛力踹门。门“咔啦”一声锁上了。

    “你干吗踢门?”贝弗莉问。

    “我不知道。”理查德说,其实心里明白得很。贝弗莉手上的火柴熄灭之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

    “威廉——门上的记号?”

    “门上的记号怎么了?”威廉喘息着说。

    理查德说:“门上的记号不见了。”

    德里/上午十点半

    连接主图书馆和儿童图书馆的玻璃长廊突然蹿出刺眼的火光,随即爆炸。碎片四散飞溅,犹如一张大伞,呼啸着扫过图书馆四周飘摇的树木。如此致命的爆炸很可能造成死伤,但却无人遇害,馆内馆外都没有人受伤,因为图书馆那一天根本没有开放。本·汉斯科姆小时候为之着迷的这条通道日后并未重建,因为德里受灾惨重,让两栋楼维持分离似乎既省钱又省事。德里议会的人很快就忘了那条长廊,忘了它是做什么用的。也许只有本·汉斯科姆能告诉他们,他曾经在冰天雪地的一月夜晚伫立在长廊外,不顾鼻涕直流、手套里的手指发麻,注视民众在长廊内来来去去,不用穿外套就能在光亮的寒冬中通行。他是可以这么说……但这不太可能成为镇议会公证会的主题——描述他如何在冰冷寒夜里爱上了光。无论如何,事实就是长廊无端爆炸,无人伤亡(谢天谢地,因为据事后统计,其他生物不论,那天早上的暴风雨就造成六十七人死亡,三百二十多人受伤),此后再也没有重建。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之后,想从儿童图书馆走到主图书馆,就必须从外面走过去。要是天气太冷、下雨或飘雪,你只能加上外套。

    逃出/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上午十点五十四分

    “等等,”威廉喘息道,“让我喘口气……休息一下。”

    “我帮你背她。”理查德又说了一次。他们将埃迪留在蜘蛛的巢穴,谁都不想重提这件事。但埃迪已经死了,而奥黛拉还活着——起码理论上是。

    “我可以。”威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放屁,你这样他妈的迟早会心脏病发。让我帮你,威老大。”

    “你的头怎、怎么样?”

    “还在痛,”理查德说,“别想转换话题。”

    威廉只好让理查德背她。奥黛拉很高,体重原本大约一百二十斤上下。但她在电影《阁楼》里饰演一名年轻女子,被一名幻想自己是政治恐怖分子的准心理变态绑架,由于弗雷迪·费尔斯通决定先拍阁楼戏,因此她这阵子三餐只吃鸡肉、鲔鱼和乡村奶酪,瘦了近二十斤。但在黑暗中背着她摇摇晃晃走了四百米(或八百米,或一千二百米,谁知道?)之后,一百二十斤的体重感觉就像一百八十斤。

    “谢、谢了,老、老兄。”他说。

    “别客气。接下来换你了,干草堆。”

    “哗哔,理查德。”本说,威廉听了忍不住笑了。笑得很累,也不久,但起码比一脸愁容好。

    “往哪里走,威廉?”贝弗莉问,“水声大得不行,我可不想淹死在这里。”

    “直走,然后左转,”威廉说,“我们最好试着走快一点。”

    他们又走了半小时,由威廉指挥往左往右。水声愈来愈大,最后感觉就在他们四周,和杜比立体声一样吓人。威廉一只手摸着渗水的砖头,转过一个弯,水就忽然涌上他的鞋子,水流又浅又急。

    “把奥黛拉给我,”威廉对气喘如牛的本说,“现在往上游走。”本小心翼翼地将奥黛拉还给威廉,威廉像消防队员一样将她背了起来。真希望她会抗议……挪动身子……什么动作都好。“火柴还剩多少,贝?”

    “不多了,六根左右吧。威廉……你真的知道方向吗?”

    “应、应该吧,”他说,“走吧。”

    他们跟着他绕过转角,水淹到威廉的脚踝,然后是小腿、大腿,轰隆水声变成贝斯般的低沉怒吼,他们所在的甬道不停地震动。威廉原本担心水流会强到无法前进,但他们经过的是一个水量丰沛的出水口,它不停地灌水到甬道里,力道大得让他叹为观止,这大大干扰了水流,因此水虽然还在变深,却不那么湍急了。水——

    我看见水从出水口涌出来,我看见了!

    “嘿!”他大喊,“你、你们看、看得见吗?”

    “这里十五分钟前就开始变亮了,”贝弗莉大声回答,“我们在哪里,威廉?你知道吗?”

    应该知道,他差点脱口而出。“不知道,走吧!”

    他一直以为他们快走到运河了,也就是坎都斯齐格河的地下河段——流经镇中心从贝西公园回到地面。但甬道里有光,货真价实的光。运河的地下河道不可能有光,但甬道确实愈来愈亮。

    奥黛拉愈来愈难背了。不是水流搞鬼,水已经变缓了,而是水深。她很快就要在水上漂了,威廉想。他看见本在他左边,贝弗莉在他右边。他微微转头,看见理查德跟在本后面。脚下的地面愈来愈怪,凹凹凸凸,到处是一堆堆的碎石,似乎是砖块。前方有一个状似下沉船头的东西突出水面。

    本跌跌撞撞朝那东西走去,被水冻得发抖。一只湿透的烟盒迎面飘来,本拨开盒子,伸手抓住突出水面的东西,眼睛忽然瞪大。那东西是一面大广告牌。他看出一个“阿”字,底下是一个“未”字,顿时恍然大悟。

    “威廉!理查德!贝!”他惊喜得笑着大喊。

    “怎么了,本?”贝弗莉高呼。

    本双手抓住广告牌将它拖了回来。广告牌一侧刮过甬道内壁,发出摩擦声。他们这下都看见了:阿拉丁电影院。下面是:回到未来。

    “这是阿拉丁电影院的遮檐,”理查德说,“怎么会——”

    “马路塌了。”威廉低声说。他睁大眼睛抬头望着甬道,前方更亮了。

    “你说什么,威廉?”

    “他妈的怎么回事?”

    “威廉?威廉,怎么——”

    “这些下水道!”威廉疯狂地说,“这些老下水道!洪水又来了,我想这一回——”

    他又背起奥黛拉,继续摇晃着往前走。本、贝弗莉和理查德落在后头。五分钟后,威廉抬头一望,发现蓝天就在上方。他头上的甬道裂了一道大口子,从他所在位置向外延伸超过二十米。前方水流被大大小小的岛屿切得四分五裂,包括砖块、一辆旅行车的后半截(行李厢打开,不断冒水出来)和一根停车定时器。定时器像醉汉一样斜靠着甬道,红色的“违规停车”旗子竖立着。

    他们现在几乎寸步难行,脚下小山高低起伏,毫无章法,一不小心就会把脚踝扭断。水流和缓,淹到他们的腋下。

    现在水很缓,威廉心想,但要是我们早到两小时,甚至一小时,我想水可能会没过我们头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威老大?”理查德问。他站在威廉左边,抬头看着甬道顶端的裂口,脸上微微带着惊奇。只不过那不是甬道的天花板,威廉想,而是主大街,至少之前是。

    “我猜德里镇中心几乎都沉到运河里,被坎都斯齐格河带走了,很快就会流入佩诺布斯科特河,再冲到大西洋消失不见。你可以帮我背奥黛拉吗,理查德?我想我已经没有——”

    “当然,”理查德说,“当然,威廉,没问题。”

    他从威廉怀中接过奥黛拉。就着光线,威廉看得更清楚了,但他可能不想看到那么多。她的额头和脸颊上抹着泥巴与半干秽物,稍微盖过了苍白的脸色,却还是藏不住。她仍然瞪大眼睛……但毫无知觉。头发湿淋淋松垂着,感觉很像纽约或汉堡绳索街情趣用品店卖的充气娃娃,唯一的差别是她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但也可能只是机械动作。

    “我们要怎么从这里上去?”他问理查德。

    “叫本借你两只手,”理查德说,“你可以先拉贝弗莉上去,然后你们一起拉你太太。本可以推我上去,我们再拉本。上去后,我就教你怎么找一千个女学生办排球巡回赛。”

    “哔哔,理查德。”

    “哔你个头,威老大。”

    倦意一波波袭来。威廉发现贝弗莉在看他,便回望了片刻。贝弗莉微微点头,他朝她浅浅一笑。

    “借我两只手吧,本。”

    本同样累得说不出话来,只点点头。他一边脸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我想我办得到。”

    他微微躬身,双手交握。威廉一只脚踩在本的手上往上跳,但跳得不够高。本将手举高,威廉又试了一次,这回抓到了甬道顶端的破洞。他探头出去,首先看见橘白相间的防撞护栏,然后是围在护栏后方的人,男女都有。接着他看见佛里斯百货公司——只不过好像膨胀又缩短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明白百货公司几乎有一半沉入街道和运河里了。大楼上半部垂在马路上空,感觉像没有堆好、随时会翻倒的书一样。

    “你们看!你们看!马路上有人!”

    一名女子指着支离破碎的路面,指着威廉探出头来的凹陷处。

    “赞美主!还有其他人!”

    她往前走,威廉看出她年纪颇大,像农夫一样用手帕包着头。一名警察从老妇人背后抓住她。“那里不安全,内尔森太太,您应该知道。剩下的马路随时可能塌陷。”

    内尔森太太,威廉想,我还记得你。你姐姐当过我和乔治的保姆。他举手让她知道他没事,内尔森太太举手响应,他忽然感觉很好,觉得充满希望。

    他转身躺在塌陷的马路上,尽可能平均分散体重,就像贴在薄冰上一样,接着伸手到缝隙里去拉贝弗莉。她抓住他两只手的手腕,威廉用他仅存的力量将她拉了上去。之前消失的太阳从鱼鳞般灰黑的云后方再度露脸,在他们身后拉出两道影子。贝弗莉抬头吓了一跳,目光飘向威廉,对他微笑。

    “我爱你,威廉,”她说,“我希望她会安然无恙。”

    “谢、谢谢,贝。”他对她亲切一笑,让她落下泪来。他抱住她,防撞护栏后方的人群开始鼓掌,一名《新闻报》记者拍了照,后来刊登在隔日的报纸上。报纸是在班戈印的,因为报社的印刷机都被大水淹坏了。标题很简单,而且对威廉来说很切实,让他特地将相片剪下来,塞在皮夹里放了好几年。那标题写道:生还者。就这样,但已经够了。

    那时是十一点零六分。

    德里/当天稍晚

    连接儿童图书馆和主馆的玻璃长廊十点半爆炸,十点三十三分大雨就停了,不是逐渐减缓,而是突然停止,仿佛上头有人把水龙头关上似的。风也开始减弱,而且变弱的速度惊人,让镇上居民们面面相觑,一副不安而疑惑的样子,声音好似波音七四七班机安全停入登机门瞬间熄火一样忽然减弱。十点四十七分,阳光第一次露脸,到了午后已经万里无云,天气变得晴朗炎热。下午三点三十分,二手玫瑰商店门外的温度计显示为二十八摄氏度,打破了初夏纪录。路人像僵尸一样在街上游走,没什么交谈,脸上表情惊人地相似,全是发愣的惊诧。要不是看起来太过可怜,肯定会让人发笑。到了傍晚,美国广播公司、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国家广播公司和美国有线新闻网的记者都已经抵达德里,将各种说法传到美国其他地方。他们会将说法搬弄成真相……即使有些人认为真相是极不可信的概念,甚至不比蜘蛛网般交错的电线上的一块帆布实在,但他们仍会那么做。隔天早上,《今日秀》的布莱恩·甘宝和韦拉德·司各特会到德里来,甘宝将在节目中访问安德鲁·基恩。“整座储水塔就这么倒了,滚到山坡下,”安德鲁表示,“感觉真的很扯,你懂我的意思吗?好像把史蒂文·斯皮尔伯格拍的片子都比下去了,你懂吗?嘿,我之前常在电视上看到你,还以为你个头大多了。”看见自己和邻居上电视,能将生米煮成熟饭,让他们抓到了一个角度去理解这个无法理解的可怕事件。这是“恐怖风暴”,所造成的“伤亡人数”在之后几天不断攀升,是“缅因州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春季风暴”。这些头条虽然读来骇人听闻,却很有用,隐藏了事件本身的诡异之处。说“诡异”可能不够,应该说“疯狂”才对。看见自己上电视能让整件事变得明确,不那么疯狂。可是在新闻记者抵达前的那几个小时,只有德里居民在满是残骸和泥巴的街上游荡,脸上写着震惊与不可置信。只有德里居民默默审视周遭的一切,偶尔拾起东西再扔掉,想搞清楚之前七八个小时到底出了什么事。男人在堪萨斯街上抽烟,看着房子倒插在荒原里。其他人(有男有女)则站在橘白相间的防撞护栏后方,看着那天早上十点以前还是镇中心的那个大黑洞。周日报纸头条写道:德里镇长誓言重建。可能吧。但之后数周,镇议会对重建计划争执不休,黑洞愈来愈大,虽然貌不惊人,但规模持续扩张。风雨后第四天,班戈水力发电公司的办公大楼塌入地洞里,三天后,东缅因州酸菜热狗和辣热狗最美味的飞翔热狗屋也坍了进去。下水道的积水不时倒灌入民宅、公寓和办公室,情况糟到连老岬区的居民都开始搬离。六月十日是贝西公园赛马首日,傍晚八点开跑。不料第一场比赛赛马跑到最后一段直线跑道时,看台突然塌陷,造成六人受伤,包括担任阿拉丁电影院经理直到一九七三年的福克斯沃斯先生。他一条腿骨折,睾丸有穿刺伤,在医院住了两周,出院后立刻决定搬去新罕布什尔州的桑默沃斯和姐姐同住。

    他不是个案,德里开始瓦解。

    他们看着医护人员将救护车的后门关上,走到前座,车子开始上坡朝德里医院驶去。理查德刚才冒着生命和残废的危险将车拦下,生气的驾驶员坚称车上没有空位,但理查德还是说服了他,将奥黛拉放上担架,摆在车子地板上。

    “接下来呢?”本问。他眼睛底下有两个棕色大圈,脖子也沾了一圈脏兮兮的泥巴。

    “我、我要回德里旅馆去,”威廉说,“睡、睡他个十、十六小时。”

    “我也是。”理查德说,随即满怀希望地看着贝弗莉:“你有烟吗,美女?”

    “没有,”贝弗莉说,“我想我又要戒烟了。”

    “好主意。”

    他们开始缓缓上坡,四个人并肩前行。

    “结、结束了。”威廉说。

    本点点头:“我们做到了,你做到了,威老大。”

    “是我们做到了,”贝弗莉说,“我真希望能把埃迪带上来,这是我最希望的事了。”

    他们走到上主大街和波因特街口,一个穿着红雨衣、绿雨鞋的男孩把纸船放在水沟里玩。他抬头发现他们在看他,便怯生生地挥了挥手。威廉觉得他是那天在街上溜滑板的小孩——他朋友在运河上看到大白鲨的那个小孩。他笑着朝男孩走去。

    “已、已经没事了。”他说。

    男孩认真打量他,随即露出微笑,笑容灿烂,充满希望。“是啊,”他说,“我想应该是。”

    “用屁、屁股想也知道。”

    男孩笑了。

    “你以、以后溜滑、滑板会小、小心点?”

    “应该不会。”男孩说,这回是威廉笑了。他忍着没有伸手去摸男孩的头发——他可能讨厌别人这样——回到伙伴身边。

    “那小孩是谁?”理查德问。

    “我朋友,”威廉双手插进口袋说,“你们还记得上回我们出来的时候吗?”

    贝弗莉点点头说:“埃迪带我们回到荒原,不过却跑到了河的另一头,老岬区那一边。”

    “你和干草堆推开抽水站的盖子,”理查德对威廉说,“因为你们俩最重。”

    “没错,”本说,“是我们。那时太阳又出来了,但已经快下山了。”

    “没错,”威廉说,“而且我们七个人都在。”

    “没有事情是永远不变的。”理查德说。他回头看了看刚才爬过的山坡,叹了口气说:“比方说这个。”

    他伸出双手,掌心的细疤已经没了。贝弗莉伸出手,本和威廉也是。所有人的手都很脏,但都没有痕迹。

    “没有事情是永远不变的。”理查德又说了一次。他抬头望向威廉,威廉看见两行泪水缓缓划过他脸上的泥巴。

    “或许只有爱吧。”本说。

    “还有欲望。”贝弗莉说。

    “朋友呢?”威廉问,问完露出微笑,“你怎么说,贱嘴?”

    “呃,”理查德笑着抹了抹眼睛,口齿不清地说,“我得想一想,孩子,我得想一想。”

    威廉伸出双手,其他人将手放上去,四人默默站了一会儿。虽然人少了,不再是七个,但还是能围成一个圆。他们彼此相望。本也哭了,泪水从眼睛泉涌而出,但脸上挂着笑容。

    “我好爱你们。”他说着紧紧摁着贝弗莉和理查德的手,摁了很久,接着将手松开,“不过,我们现在可以去吃早餐了吗?还要打电话给迈克,跟他说我们安然无恙。”

    “说得好,先生,”理查德用西班牙腔说,“我时常想,你应该会没事吧。你觉得呢,威老大?”

    “我觉得你去死吧,理查德。”威廉也用西班牙腔说。

    他们大笑着走进德里旅馆。威廉推开大门,贝弗莉忽然瞥见一幕景象。她事后不曾向人提起,却永难忘怀。她看见玻璃上出现他们的倒影,但不是四个人,而是六个,因为埃迪走在理查德后面,斯坦利在威廉后面,脸上挂着他的经典表情,那似笑非笑的痞样。

    逃出/一九五八年八月十日黄昏

    太阳落到地平线,有如一颗微微扁平的红球,放射出单调昏热的光线,洒在荒原上。其中一处抽水站的铁盖轻轻掀开、放下又掀开,接着开始往一边滑。

    “用、用力推,本,我的肩、肩膀快断、断了——”

    铁盖继续往一边滑,最后翻落到水泥涵管四周的矮树丛里。七个孩子逐一从涵管内爬出来,四下张望,猫头鹰似的默默眨着眼睛,脸上写满惊叹,有如不曾见过阳光的小孩。

    “真安静。”贝弗莉轻声说。

    周遭只有轰隆的水声与令人犯困的虫鸣。暴风雨已经过去,但坎都斯齐格河的水位依然很高。靠近镇子那头,离河水被混凝土夹住之处(所谓的运河)不远,大水漫过了堤岸,但不严重,顶多几间地下室淹水,就这样。

    斯坦利离开伙伴,沉思的脸上没有表情。威廉转头看他,起先以为斯坦利看见岸边有小火——他一开始觉得是火,红光亮得无法逼视。但当斯坦利伸出右手拾起火苗,光线角度随之改变,他才发现那只是可乐瓶。瓶子很新、很干净,被人扔在河边。他看见斯坦利抓住瓶颈,将瓶子倒过来,朝河边凸出的岩棚上敲去。瓶子碎了,威廉发现其他人也在看。斯坦利低头挑拣碎片,神情严肃、慎重而专注,最后挑了一小片。西斜的太阳照红了那玻璃,又让威廉觉得很像火焰。

    斯坦利抬头看他,威廉忽然懂了,彻底明白,完全同意。他往前一步,朝斯坦利伸出双手,掌心向上。斯坦利倒着走到河里,小黑虫成群贴着水面飞舞,威廉看见一只闪着珍珠光泽的蜻蜓嗡嗡飞开,有如一道移动的彩虹遁入远处岸边。一只青蛙开始低鸣,斯坦利抓起威廉的左手,用碎玻璃的尖端划过他的掌心,切开皮肤渗出一道血丝,威廉兴奋地想:这里有好多生命!

    “威廉?”

    “当然,两只手都要。”

    斯坦利割了他另一只手。痛,但不严重。一只夜鹰在某处鸣叫,声音清冷而平和。威廉心想:那夜鹰正在呼唤月亮。

    他低头注视双手,看见两只手掌都在流血。他环顾左右,其他人也来了。埃迪一手紧握喷剂,本的苍白小腹从破破烂烂的运动衫里鼓出来,理查德的眼镜没了,裸着一张脸感觉很怪,迈克安静严肃,厚厚的嘴唇抿成一条线,贝弗莉仰着头,瞪着清澈的大眼睛,头发虽然沾了泥巴,还是很好看。

    我们几个,我们几个都在。

    他看着他们,认真看着,看他们最后一眼。因为他知道他们七人再也不会全员重聚了——不会像现在这样。没有人开口。贝弗莉伸出双手,不久后,理查德和本也伸出手,迈克和埃迪也是。斯坦利用碎片逐一划割他们的手掌,太阳缓缓落入地平线,玻璃光芒也从火红变成玫瑰般的粉红。夜鹰再次啼叫,威廉看见河面开始泛起薄雾,感觉自己好像和万物融为一体。他日后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这段短暂的狂喜,就像贝弗莉绝口不提自己看见门玻璃上出现两个死去朋友的身影一样。

    微风拂过树林和灌木,发出轻声叹息。威廉想:这里真棒,我永远不会忘记这里。这里很棒,他们也很棒,每一个人都棒。夜鹰又叫了一声,甜蜜流畅,威廉顿时觉得和它融为一体,仿佛他也将高歌着遁入暮霭之中,可以振翅在空中飞翔,远走他乡。

    他看着贝弗莉,她朝他微笑。她闭上眼睛,将手伸向两边。威廉握住她左手,本牵起她右手。威廉感觉她温热的血和自己的血混在一起。其他伙伴也依样照做,所有人围成一个圆,手牵着手以一种特别的方式亲密联结在一起。

    斯坦利眼神急迫地看着威廉,目光带着恐惧。

    “所、所有人发、发誓,”威廉说,“假如它没、没有死,你、你们发、发誓都要回、回来。”

    “我发誓。”本说。

    “我发誓。”理查德说。

    “我也发誓。”贝弗莉说。

    “我发誓。”迈克·汉伦呢喃道。

    “嗯,我发誓。”埃迪声音又低又细,几不可闻。

    “我也发誓。”斯坦利轻声说,但语气迟疑,而且低着头。

    “我、我发誓。”

    就这样,所有人都许下承诺。但他们又站了一会儿,没有马上离开,感觉力量存在于他们之间,在这个封闭的圆中。光线在他们脸上留下褪色的痕迹,太阳已经下山,夕照也逐渐黯淡。他们围成一圈,夜色缓缓渗入荒原,淹没了他们那年夏天反复经过的小径、玩枪和游戏的空地、讨论小孩子没完没了的问题的河堤,还有一边抽贝弗莉的烟一边注视水中云的倒影的堤岸。白昼慢慢闭上了眼睛。

    本先松开手。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只是摇摇头走了。接着是理查德,然后是贝弗莉和迈克,两人一起离开。没有人开口。他们爬上堤岸回到了堪萨斯街,随即分道扬镳。二十七年后,威廉回想当时才发觉他们真的再也没有全员到齐过了。常常是四个人,偶尔五个,有一两次六个人,但从来不曾七个人同时出现。

    威廉最后离开。他双手放在摇摇晃晃的白栏杆上久久俯瞰荒原,夏日晚空出现第一批星星,天色由蓝转黑,他看着荒原被黑暗吞没。

    我再也不去那里玩了,他忽然想,随即发现自己竟然不觉得恐惧或难过,而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又待了一会儿,接着转身挥别荒原,朝家走去。他手插口袋走在漆黑的人行道上,不时瞄一眼两旁的房子,注视映着黑夜的温暖灯光。

    走过一两条街后,他加快脚步,想着热腾腾的晚餐……又过了一两条街,他开始吹起口哨。

    德里:最后的插曲

    “这年头海上热闹得很,几乎不可能不遇到船,甚至撞上。大家来来去去,”米克白先生把玩着眼镜说,“大家来来去去,距离只是假象。”

    ——查尔斯·狄更斯,《大卫·科波菲尔》

    一九八五年六月四日

    威廉大约二十分钟前来过,把笔记本拿给我——卡罗尔在图书馆的某一张桌子上看到这本册子,威廉去找的时候交给了他。我以为拉德马赫警长会拿走,但他显然碰都不想碰。

    威廉的结巴又好转了,但他短短四天内仿佛老了四岁。他跟我说奥黛拉预定明天出院,离开德里医院(但我还得待着),搭私人救护车到北边的班戈精神疗养院。她身体没有大碍——只有轻微的割伤和瘀青,都在痊愈。但心理上……

    “你把她的手举起来,她就会一直举着,”威廉说,他坐在窗边,双手把玩着健怡汽水罐,“直到有人把她的手放回去。她的反射神经正常,但动作缓慢。医生做了脑电波检查,发现她的阿尔法波严重抑制。迈克,她得了紧、紧张性精神分裂症。”

    我说:“我有个建议,或许不是太好,如果你不喜欢,尽管跟我说。”

    “什么建议?”

    “我还得在医院待上一周,”我说,“与其送奥黛拉去班戈,不如带她住在我家,你觉得呢,威廉?陪她一周,跟她说话。就算她不搭腔也跟她讲。她的……她的大小便正常吗?”

    “不。”威廉难过地说。

    “你可以——我是说,你愿意——”

    “帮她把屎把尿吗?”他笑了,但那笑容是那么痛苦,让我不得不转头避开,就像我父亲当年告诉我鲍尔斯和鸡的事情一样。“嗯,我想我办得到。”

    “我不会叫你别自责,因为你显然做不到,”我说,“但别忘了你自己也觉得这一切大部分或全部都是注定的。奥黛拉的遭遇或许也是其中一部分。”

    “我不、不应该大、大嘴巴,说出自己要、要去哪里。”

    沉默有时才是上策——于是我没有开口。

    “好吧,”最后他说,“假如你坚持——”

    “当然,我家钥匙摆在楼下的服务台,冰箱里有两块戴莫尼可牛排,说不定那也是注定的。”

    “她现在几乎只吃软的东西,还有流、流体食物。”

    “呃,”我保持微笑,“谁晓得会不会有好事发生?食物储藏室最上面那一层架子上有一瓶好酒,蒙岱维。国内产的,但很棒。”

    他走过来握住我的手说:“谢谢你,迈克。”

    “别客气,威老大。”

    他放开我的手:“理查德今天早上飞回加州了。”

    我点点头:“你觉得你们会保持联络吗?”

    “可、可能吧,”他回答,“起码一阵子。不过……”他静静望着我,“我想事情又会重演吧。”

    “你说我们会忘记?”

    “对。老实讲,我觉得已经开始了。目前只是一些小事情,但我想范围会愈来愈大。”

    “也许这样最好。”

    “也许吧。”他望着窗外,手里依然玩着那罐汽水,显然想到了他的妻子。睁大眼睛、沉默、美丽,像个假人。紧张性精神分裂。关门,上锁。他叹了口气。“也许。”

    “本和贝弗莉呢?”

    他转头看我,微微一笑说:“本邀她一起回内布拉斯加,她答应了,起码先待一阵子。你知道她在芝加哥的朋友吧?”

    我点点头。贝弗莉告诉本,本昨天跟我说了。讲得含蓄点(非常含蓄),贝弗莉这回对她的完美好老公汤姆的描述比上回真实多了。完美先生汤姆过去四年在情感、精神和肢体上禁锢她,为了得知她的去处,还拷打她唯一的闺中密友。

    “她跟我说她下下周会回芝加哥一趟,提报失踪人口。我是说汤姆。”

    “漂亮,”我说,“那里不可能有人找得到他。”还有埃迪,我心里想,但没说出口。

    “嗯,我想也是,”威廉说,“我猜她回芝加哥的时候,本会陪她一起去。但你知道很扯的是什么吗?”

    “什么?”

    “我想她不太记得汤姆最后怎么了。”

    我看着他没说话。

    “她要么忘了,要么正在忘,”威廉说,“我自己也已经忘了那条走道是什么样子了。通往它巢穴的走、走道。我试着回想,但怪事发生了——我脑中竟然浮、浮现山羊过、过桥的画面,和童话《三只小山羊》的情节一模一样,很扯吧?”

    “他们最后还是会查出汤姆·罗根到德里了,”我说,“他肯定留下一堆纸质记录,租车、机票。”

    “这我倒不敢说,”威廉点了一根烟,说,“我猜他可能用现金买机票,而且用假名,车子可能买便宜的,甚至是偷的。”

    “为什么?”

    “拜托,”威廉说,“你真的以为他大老远跑来只是想打她一顿?”

    我们四目相对了很久,接着他起身说:“听着,迈克……”

    “够了,该走了,”我说,“我了解。”

    他笑了,哈哈大笑。笑完之后,他说:“谢谢你让我借用房子,迈克。”

    “我不敢保证一定有用,起码我不晓得那房子有什么疗效。”

    “呃……那就回头见。”他说完做了一件怪事,虽然怪,但很可爱。他弯下腰亲了我的脸颊:“愿神保佑你,迈克,我不会跑远。”

    “事情也许会好转,威廉,”我说,“别放弃希望,事情可能会好转。”

    他微笑点头,但我想我们心中都浮现同一个词:紧张性精神分裂症。

    一九八五年六月五日

    本和贝弗莉今天来向我道别。他们不打算搭飞机。本向赫兹车行租了一辆很棒的凯迪拉克,两人决定开车上路,不用赶。他们注视彼此的眼神中有一种特别的情愫。我敢用退休金打赌,他们就算还没在一起,抵达内布拉斯加之前也会成为恋人。

    贝弗莉抱了抱我,祝我早日康复,接着就哭了。

    本也抱了我,随即又问我会不会写下来。他已经问了第三或第四次了。我说我会写,真的会……至少写一阵子,因为这回我也和他们一样。

    我也开始遗忘。

    就像威廉说的,现在只是些小事情、小细节,但感觉遗忘的范围会扩大。或许再过一个月或一年,我只剩这本笔记能提醒自己德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想甚至连文字都可能褪色,最后变成一片空白,和我当初在佛里斯百货的文具区买下它时一样。这个想法很可怕,尤其在白天,感觉很偏执……但在那些无眠之夜,你会相信那绝对可能发生。

    遗忘……我想到就慌,却也让我感到放心。遗忘比任何事情都能让我确定他们真的杀死它了,不再需要有人时时看守,等待周期再度来临。

    惊慌中带着放心。我想我需要这种感觉,不管好不好受。

    威廉打电话来说他和奥黛拉已经住进去了,她还是没有好转。

    “我会永远记得你。”这是贝弗莉和本离开前,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想我在她眼中看到了不一样的答案。

    一九八五年六月六日

    今天《新闻报》的头版有则报道很有意思,标题是:暴风雨迫使亨利放弃会堂扩建计划。这里的亨利指的是蒂姆·亨利。他是房地产大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晚期有如一股旋风般来到德里。当初就是他和齐特纳组成财团,兴建了德里购物中心(根据头版另一则报道,购物中心可能就此消失了)。蒂姆·亨利一心想发展德里,背后当然有谋利的动机,但不只如此。他是真心希望德里繁荣发达。他忽然放弃扩建计划告诉了我几件事,他对德里失去兴趣只是其中之一。我想购物中心毁了可能也让他财务吃紧。

    不过,那篇报道也暗示受创的不止亨利一人。其他已经投资或想要投资德里未来的人也可能正在三思。当然,齐特纳不用担心这些事,因为神已经在镇中心坍塌时将他带走了。至于其他和亨利想法一致的人,他们现在面临一个大难题——一个中心半数以上沉入水底的城镇要怎么重建?

    我想,经过了这么漫长而惨痛的岁月,德里可能终于要毁了……就像花期已过的龙葵一样。

    下午打电话给威廉·邓布洛,奥黛拉还是没有好转。

    一小时前,我打了另一通电话,想找加州的理查德·托齐尔。电话转到了语音信箱,背景音乐是克里登斯清水复兴合唱团的歌。留言机老是坏了我的时机。我留下姓名和电话,迟疑片刻,接着说我希望他又能戴隐形眼镜了。我正打算挂上电话时,理查德接起电话说:“迈克!你好吗?”声音开怀温暖……但显然有点困惑,感觉就像接到陌生电话一样。

    “嗨,理查德,”我说,“我很好。”

    “很好,还痛吗?”

    “还有一点,但一直在消退。痒更麻烦。我很期待他们拆掉我肋骨的绷带。对了,我喜欢清水合唱团。”

    理查德笑了:“屁,才不是清水合唱团,是福格蒂新专辑里的《摇滚女孩》。那张专辑叫《中外野》。你一首也没听过?”

    “嗯。”

    “你一定要买来听,很棒,感觉就像……”他顿了半晌,然后说,“就像重回老时光。”

    “我会去买的。”我说。我可能真的会买。我一向喜欢弗加迪。我想《绿河》是我最喜欢的清水合唱团专辑。回家吧,他说。在音量渐低前他说。

    “威廉还好吗?”

    “我住院期间,他和奥黛拉替我看家。”

    “很好,非常好,”他沉默片刻,“你想知道一件超级怪事吗,迈克?”

    “当然。”我说。我有把握他要说什么。

    “呃……我刚才坐在书房里听新的《钱柜》热门预测,看文案,读备忘录……要看的东西堆了两座小山,接下来一个月可能要每天工作二十五小时才够,所以我把电话切到留言,但开着喇叭,这样想接的电话还是能接,让其他蠢蛋对着录音机说话。我会让你拖到留言,是因为——”

    “你一开始根本想不起来我是谁。”

    “天哪,没错!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们又开始遗忘了,这回所有人都是。”

    “迈克,你确定吗?”

    “斯坦利姓什么?”我问他。

    电话另一端陷入沉默——安静了很久。我听见微弱的女人说话声,可能在奥马哈……也可能在亚利桑那的路斯文或密歇根的弗林特。我听见她的声音,微弱得有如正要离开太阳系的火箭头里的航天员。我听见她谢谢对方送的饼干。

    接着理查德不确定地说:“我觉得是安德伍德,但那不是犹太姓氏,对吧?”

    “是乌里斯。”

    “乌里斯!”理查德大喊,感觉松了一口气,却又很慌张。“天哪,我最讨厌话到舌尖却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像参加问答游戏,结果我说‘对不起,但我想我又开始拉肚子了,可以回家吗?’一样。但你还记得不是吗,迈克,和上回一样。”

    “不,我是查通讯簿的。”

    又是冗长的沉默,之后:“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

    “没唬人?”

    “没唬人。”

    “那就表示真的结束了。”他说,这回确实松了一口气。

    “嗯,我也觉得。”

    长途沉默再度出现,落在缅因州和加州之间。我觉得我们心里都想着同一件事:没错,结束了,再过六周或六个月,我们就会完全忘了彼此。结束了,而我们付出的代价就是友谊,还有斯坦利和埃迪的生命。各位知道吗?我差点就忘了他们。听起来或许很恐怖,但我真的差点忘了斯坦利和埃迪。埃迪得的是哮喘还是偏头痛?我要是记得清楚就有鬼了。但我想应该是偏头痛。我会问威廉,他一定知道。

    “嘿,帮我问候威廉和他的漂亮老婆。”理查德用听起来假假的愉悦口吻说。

    “好的,理查德。”我说着闭上眼睛,按摩额头。他记得威廉的妻子留在德里……但不记得她的名字,也忘了她发生了什么事。

    “要是你到洛杉矶来,你有我的号码。我们可以聚一聚,一起吃个饭。”

    “没问题,”我觉得泪水涌上眼眶,“要是你回到这里也一样。”

    “迈克?”

    “什么事?”

    “我爱你,老兄。”

    “我也是。”

    “嘿,克制点。”

    “哔哔,理查德。”

    他笑了:“是是是,听听就好,迈克。我说听听就好,孩子。”

    说完他挂上电话,我也一样。我躺回枕头上,闭上眼睛久久没有睁开。

    一九八五年六月七日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接替波顿担任警长的安德鲁·拉德马赫死了。事情很诡异,让我忍不住联想到之前发生在德里——并且才刚终结——的所有事情。

    镇中心坍入运河,警察局和法院大楼就位于塌陷区边缘,虽然没有陷进去,但震动或洪水肯定损害了建筑结构,只是没人察觉。

    据报载,拉德马赫昨晚在办公室工作到深夜。风雨和洪水过后,他每天都熬夜加班。警长室多年前就从三楼搬到五楼,正上方是存放各种档案和无用公物的阁楼。其中一件公物是我之前提过的游民椅,椅身是铁做的,起码三四百斤重。五月三十一日的大雨让建筑物积了不少水,显然损害了阁楼的屋顶(至少报纸上是这么说的)。总之,游民椅直接从阁楼落到正在桌前阅读旧档案的拉德马赫警长头上,他当场死亡。布鲁斯·安丁警官冲进办公室,发现警长躺在桌子残骸之间,手上依然握着笔。

    又和威廉通了电话。他说奥黛拉开始吃固体食物,但其余还是没进展。我问他埃迪的毛病是哮喘,还是偏头痛。

    “哮喘,”他立刻回答,“你难道忘了他的喷剂了吗?”

    “当然。”我说。我当然记得,但那是因为威廉提了。

    “迈克?”

    “怎么?”

    “他姓什么?”

    我看了看床头桌上的通讯簿,但没有拿起来。“我不太记得了。”

    “好像是柯克里恩,”威廉说,语气很沮丧,“但又不太像。不过,你把所有事情都记下来了,对吧?”

    “对。”我说。

    “谢天谢地。”

    “关于奥黛拉,你有什么打算吗?”

    “有一个,”他说,“但太疯狂了,我不想说。”

    “你确定?”

    “嗯。”

    “好吧。”

    “迈克,真的很可怕,对吧?这种遗忘的速度。”

    “是啊。”我说。真的是。

    一九八五年六月八日

    雷神公司原本计划在德里设厂,预定七月破土动工,却在最后一刻决定将新厂移到沃特维尔。德里《新闻报》头版社论表达了失望之意……假如我没有解读错误,报社的话语间还带着一丝恐惧。

    我猜我知道威廉的打算。他必须尽快行动,在魔力从这个地方彻底消失(如果还没消失)之前做出反应。

    我想我先前的想法终究不算偏执。这本小册子里的人名和地名都在褪色。墨水颜色和质量不良,让那些字比其他部分看起来要早写了五十到七十五年。这事发生已经有四五天了。我敢说,这些人名和地名到了九月都会消失不见。

    我想我应该有办法留住。我可以不断重写。但我敢说重写的名字还是会褪色,很快整件事就会变得徒劳无功——就像罚写“我不在课堂上扔小纸团”一样。我会不断书写对我毫无意义的人名、地名,完全想不出重写的理由何在。

    放手吧,放手吧。

    威廉,动作快点……而且要小心。

    一九八五年六月九日

    做了一场可怕的噩梦,我在半夜醒来,惊慌失措无法呼吸,却想不起梦到了什么。我伸手去抓呼叫钮,却按不下去。看见马克·拉莫尼卡拿着注射器来到病房……亨利·鲍尔斯拿着折刀闯了进来。

    我抓起通讯簿,打到内布拉斯加州找本·汉斯科姆……地址和电话号码褪色得更厉害了,但还看得出来。没人。电话公司的语音系统告诉我该号码已经停止使用了。

    本是不是很胖?还是有内翻足?

    我醒着到天亮。

    一九八五年六月十日

    他们说我明天可以出院回家。

    我打电话给威廉,告诉他这件事——我猜我是想警告他时间更短了。威廉是我唯一清楚记得的人,我相信我也是他唯一清楚记得的人,我想是因为我们两个都还在德里。

    “好的,”威廉说,“明天我们就离开。”

    “你还是有那个打算?”

    “嗯,看来该试试看了。”

    “小心点。”

    他笑了,说了一句我似懂非懂的话:“溜滑、滑板是不、不可能小、小心的,兄弟。”

    “那我怎么知道结果如何,威廉?”

    “你会知道的。”说完他就挂断了。

    无论结果如何,我的心都与你同在,威廉。我的心与他们同在。我想就算我们忘了彼此,在梦中也会记得。

    这份日志即将落幕了——我想它终将只会是一本日志,德里的恶事与怪诞永远不会离开这些纸页。我无所谓。我想明天出院之后,我终于可以开始思考新的生活了……虽然我还不知道那会是什么。

    我爱你们,你们知道的。

    我非常爱你们。

    尾声 威廉·邓布洛打击魔鬼(二)

    新娘还在骑小马,我就认识她了

    新娘还在大街逛,我就认识她了

    新娘还在跑派对,我就认识她了

    新娘还在玩摇滚,我就认识她了

    ——尼克·洛

    溜滑板是不可能小心的,兄弟。

    ——某个孩子

    夏日正午。

    威廉裸身站在迈克·汉伦家的卧室里,看着门上镜中自己干瘦的身影。窗外的光照得他的秃头闪闪发亮,地板和墙上都有他的影子。他胸口无毛,大小腿细瘦而结实,肌肉明显。不过,他心想,这绝对是大人的身体没错。小腹是多吃了几块上等牛排、多喝了几瓶麒麟啤酒,在泳池边多吃了几个鲁本或法式三明治而非轻食午餐的结果。你屁股也下垂了,威廉老弟。只要没宿醉,状态够好,你还是能爽到,但已经不像十七岁那样马力十足了。你腰部有了游泳圈,睾丸也像中年人一样开始松垮了,脸上出现十七岁时没有的皱纹……妈的,你第一张作者玉照没有这些皱纹,那时的你努力装出老成的模样……只要不幼稚就好。威廉老弟,你是人老心不老,这样会害死自己的。

    他穿上内裤。

    要是我们相信我刚才想的,就不可能……完成我们所做的事。

    因为他其实不太记得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也忘了奥黛拉为什么得了紧张性精神分裂症。他只晓得自己现在该做什么,而且知道如果不现在做,就会连该做什么也忘记。奥黛拉在楼下,坐着迈克的安乐椅,头发披垂肩头,心荡神驰地望着电视里播放的《来电赚奖金》。她不会说话,除非有人带她,否则也不会动。

    这回不一样。你太老了,老兄,相信吧。

    才不要。

    那就死在德里吧,谁稀罕?

    他套上运动袜,穿上带来的牛仔裤和昨天在班戈“T恤王”买的无袖汗衫。汗衫是亮橘色的,胸口写着:缅因德里?什么鸟地方?他坐在迈克床上——他和行尸走肉般的妻子同睡了一周的床——穿上鞋……凯兹帆布鞋,也是昨天在班戈买的。

    他起身重新打量镜中的自己,只见一个中年男子穿得跟小孩一样。

    你看起来真可笑。

    哪个小孩不是?

    你不是小孩了,放弃吧!

    “去你的,我偏要疯狂一下。”威廉轻声说道,随即离开房间。

    其后数年,他在梦中总是只身离开德里。城镇一片荒芜,所有人都走了。西百老汇的神学院和维多利亚式楼房映着火红晚霞,有如一幢幢黑影。你曾见过的所有夕阳融为一体。

    他踩在水泥路上,听见脚步声回荡。四下静寂,只有水流过排水道的轰鸣声。

    他将银仔牵到车道立好,再次检查轮胎。前轮还好,但后轮感觉有一点没气。他拿出迈克买的打气筒把气打足,将打气筒收回去,接着检查纸牌和晒衣夹。轮子转动依然会发出令人兴奋的机关枪声,和他童年时的回忆一样。很好。

    你疯了。

    也许吧,等着瞧。

    他走回车库,拿出三合一润滑油替链子和齿轮上油,接着起身注视银仔,抓住喇叭试探地轻轻一按。声音很好。他点点头,走进屋里。

    他再次环顾那些地方,眼前的景物依旧如故:德里小学的笨重砖墙、亲吻桥上复杂的名字缩写,还有满怀激情准备一展宏图,最后却成了保险经纪人、汽车业务员、侍者和美容师的高中生。天空中的夕阳红得有如在滴血,他看见保罗·班扬的雕像及隔开堪萨斯街和荒原的白色栏杆。威廉看着它们,这些事物将永远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他的心充满爱与恐惧,让他心碎。

    离开吧,离开德里,他想,我们就要离开了。假如这是故事,也来到最后五六页了。准备将书放上架子,永远忘了它吧。夕阳西下,四周只有我的脚步声和排水道里的水声,《来电赚奖金》播完了,现在是《幸运轮盘》。

    奥黛拉愣愣地坐在电视机前,眼睛不曾离开屏幕。威廉关上了电视,她的神情姿态完全没有改变。

    “奥黛拉,”他说着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走吧。”

    她没有动。她的手在他手里,温暖如蜡。威廉牵起她放在迈克安乐椅上的另一只手,将她拉了起来。他已经帮她打扮好了,穿得和他差不多,牛仔裤加蓝色无袖上衣,看起来可爱极了,只可惜一双大眼空洞无神。

    “走、走吧。”他又说了一次,随即带她出门走进厨房,走出屋外。她很配合……但若不是威廉搂着她的腰,搀扶她走下台阶,她一定会摔出后门廊,跌个狗吃屎。

    他带她走到银仔立着的地方,夏日正午的阳光明艳灿烂。奥黛拉站在脚踏车旁,静静地注视着迈克的车库。

    “上车吧,奥黛拉。”

    她没有动。威廉耐心地抬起她的一条长腿,帮她跨过银仔后轮上的置物架。奥黛拉跨立在置物架上,胯下悬空,威廉伸手轻轻按压她的头,奥黛拉坐了下来。

    他坐上银仔的椅垫,用脚跟踢起脚架。他正想伸手到背后抓住奥黛拉的手,让她搂住他的腰,她的手竟然主动伸了过来,有如两只茫然的小老鼠。

    他低头看着奥黛拉的双手,心跳加速,感觉心脏就要从胸口跳到喉咙了。这是奥黛拉一周来首次自发行动,起码据他所知……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这是她头一回自发行动……不管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奥黛拉?”

    没有回应。他想扭头看她,可是做不到。他只看见她双手抱着他的腰,指甲上残留着红色指甲油,是之前英国小镇一个活泼开朗又有天分的年轻女孩子帮她涂上的。

    “我们去兜兜风。”威廉说完开始推着银仔朝帕莫巷前进,倾听轮胎轧过碎石的声音。“抓紧了,奥黛拉,我想……我想我会骑得蛮、蛮快的。”

    如果我没退缩的话。

    他想起刚回德里时遇见的男孩。那时那件事还在发生。那孩子说,溜滑板是不可能小心的。

    你说得对极了,孩子。

    “奥黛拉,你准备好了吗?”

    没有回答。但她抱着他的腰的手是不是收紧了一点点?是他想太多了吗?

    他推着银仔走到车道尽头,转头往右看。帕莫巷直通上主大街,左转就是通往镇中心的山路。下坡,加速。想到那画面就让他害怕,心生不安(老骨头很容易断的,威廉小弟),但恐惧的念头还来不及浮现就消失了。然而……不是只有不安而已,对吧?没错,还有渴望……当他看见那男孩挟着滑板走过时,心里有的那种感觉。渴望加速,感受风从你面前扫过,分不清自己是在冲向什么,还是逃离什么,只是直往前冲,振翅飞翔。

    不安与渴望。这就是世界与渴求的差别,就是在乎后果的大人和想要就去要的小孩之间的距离。天壤之别。但其实没差那么多。两者紧密相连。就好像云霄飞车爬到轨道最顶端,就要滑下第一个陡坡,旅程才正要开始一样。

    威廉闭上眼睛,感受妻子毫无生气的轻柔身躯,感受前方的斜坡和自己体内的心跳。

    真实,勇敢,挺身而出。

    他开始推动银仔:“想来点刺激的吗,奥黛拉?”

    没有回应。但没关系,他已经准备好了。

    “那就抓好啰。”

    他踩动踏板,起初很累。银仔左右摇摆,感觉很危险。奥黛拉的体重更增添了平衡的困难……但她显然在试着平衡,甚至本能地这么做,否则他们早就摔倒了。威廉站在踏板上,双手疯狂地抓紧握把,仰头向天,眯起眼睛,脖子上青筋暴露。

    我就要摔到街上,害她和我头破血流了——

    (不会的冲吧威廉冲吧管他的去冲吧)

    他站在踏板上猛力踩踏,感觉过去二十年抽的烟在飙高的血压和疯狂的心跳中沸腾。去你妈的!他心想,一股狂烈的兴奋袭上全身,让他咧嘴大笑。

    纸牌起初只是单发射击,现在开始加速。这些纸牌是全新的,发出的声音又好听又响亮。威廉感觉微风拂过他的秃头,于是笑得更开了。我弄出风了,他心想,我踩动该死的踏板弄出风了。

    巷口的“停止”标志愈来愈近,威廉原本准备踩刹车……随即(他愈笑愈开心,牙齿愈露愈多)又开始踩踏。

    威廉·邓布洛不顾“停止”标志,左转弯上了贝西公园上方的上主大街。奥黛拉的体重再度坏事,差点让他们失去平衡狠狠摔跤。脚踏车摇晃颤动,随即回正。风更强了,吹凉他的额头,将汗水蒸发,扫过他的耳朵,发出醉人的声响,有一点像贴着海螺听见的海水声,但其实世界上任何声音都比不上它。威廉觉得溜滑板的男孩一定很熟悉这个声音。但你很快就会失去它的,孩子,他想,事情终究会改变,很贱,所以做好准备吧。

    威廉愈踩愈快,速度让他骑得更稳。保罗·班扬的雕像残骸在他左手边,有如倾倒的巨神像。威廉大喊:“唷嗬,银仔,冲啊!”

    奥黛拉收紧抱住他腰间的手,他感觉她的身体在他背后扭动,但他不急着转头看她……不用急,也没必要。他加速踩踏,张口大笑,路人纷纷转头望着这个高高瘦瘦的秃头男子,看他弯腰减低风阻,骑着脚踏车呼啸经过贝西公园。

    上主大街开始下坡,以陡峭的角度朝坍塌的镇中心奔去。一个声音在他心底低声警告,再不减速就来不及了,银仔会像一只冲出地狱的蝙蝠般坠入下沉的三岔路口,害死他和奥黛拉。

    但他没有刹车,反而继续踩,让脚踏车飙得更快。他现在已经奔驰如飞了,沿着主大街一路往下。他看见橘白相间的防撞护栏,还有摆在坍塌处边缘、飘着浓烟和鬼火般的火焰的熏火盆。他看见楼房顶层突出于马路之上,有如疯子的想象世界中的景物。

    “唷嗬,银仔,冲啊!”威廉兴奋地大喊,不顾一切往下冲,最后一次意识到德里是他的故乡,意识到自己在真实的天空下活着,意识到一切除了渴望还是渴望。

    他骑着银仔往下冲,冲去打击魔鬼。

    离开了。

    于是你离开,心里有回头的冲动,在夕阳下山前回头一次,最后一次欣赏新英格兰简洁的天际线——尖顶、储水塔和扛着斧头的保罗。但回头可能不是什么好主意——所有的故事都这么说。瞧瞧罗得的妻子。最好别回头,最好相信从此将会永远美满幸福——很有可能,谁说没有这种结局的?不是所有驶入黑暗的船只都再也见不到阳光或回不到另一个孩子手上。假如生命能告诉我们什么,那就是世上有太多的幸福结局,如果这样还不信神,那就应该好好检查自己的脑袋了。

    你离开,在太阳开始下山时匆匆离开,他在梦里想道。你就是那样做的。要是再多想想,也许会想到鬼魂……日落时站在水中的孩子的鬼魂。他们手牵着手围成一圈,神情年轻、笃定而坚韧……非常坚韧,总之足以让他们成为未来的他们,说不定还足以让他们明白:未来的他们必须心怀过去的自己,才有办法开始尝试了解死亡。圆圈闭合,命运之轮转动,如此而已。

    你无须回头就能见到那些孩子。你心中有一个角落将永远见得到他们,和他们同在,爱着他们。他们不一定是你最好的那一面,但他们曾经一度是你未来的全部。

    孩子,我爱你们,我深爱着你们。

    所以,赶紧走吧,趁最后一道光线消失前离开。远离德里,远离回忆……但别离开渴望。留下它,留下那灿烂的珍宝。它是我们童年所是、所相信的一切,在我们彷徨失落、夜风呼号时,它依然闪亮。

    快离开吧,同时保持微笑。打开收音机放点摇滚乐,鼓起所有勇气和信念迎向生命。真实、勇敢、挺身而出。

    其余净是黑暗。

    “嘿!”

    “嘿,先生,你——”

    “小心!”

    “那个蠢蛋会——”

    话语从他耳际扫过,有如微风中的旗子或松脱的气球一样毫无意义。防撞护栏到了,他闻到熏火盆发出的煤油味,看见之前街道所在的地方漆黑一片,听到愠怒的水流匆匆穿过纠结的黑暗。那声音让他发笑。

    他让银仔猛然左转,只差一点就要撞上护栏,牛仔裤一边裤管真的擦过了护栏边缘。银仔的轮胎离柏油消失处不到八厘米,几乎没有回旋的空间。前方道路被水侵蚀无踪,卡西珠宝店外的人行道也被削去一半。人行道被硬生生切断,而护栏就立在边缘。

    “威廉?”是奥黛拉的声音,听起来很迷糊,有一点沙哑,仿佛刚从沉沉的梦中醒来。“威廉,我们在哪里?在做什么?”

    卡西珠宝店的橱窗里空空荡荡。“唷嗬,银仔!”威廉大喊一声,将车把对准和橱窗成直角的防撞护栏。“唷嗬,银仔,冲啊!”

    银仔以超过六十公里的时速撞飞了护栏,护栏中央的挡板被抛往一个方向,A形架则抛往另外两头。奥黛拉吓得尖叫,紧紧抱住威廉,让他无法呼吸。主大街、运河街和堪萨斯街上的路人站在门口或人行道上,全都看着他们。

    银仔冲上切断的人行道,威廉感觉左边臀部和膝盖擦到珠宝店的墙面。他觉得银仔的后轮突然下坠,知道他们后方的人行道塌陷了——

    但银仔的前轮让他们回到了坚实的路面上。威廉转弯避开翻倒的垃圾桶,再度冲回街上。他猛按刹车,发出尖锐的声音。他看见一辆大卡车的散热器不断逼近,却还是止不住地笑。他在卡车撞上来的一秒钟前闪过对方。妈的,还有时间嘛!

    威廉欢呼尖叫,泪水涌出眼眶。他按响喇叭,倾听每一次的粗嘎声响埋入明亮的日光中。

    “威廉,你会害死我们两个!”奥黛拉大喊,虽然语带惊恐,但她也在笑。

    威廉倾斜车身,但这回感觉奥黛拉也一起倾斜,让脚踏车更好掌控,让他们俩和银仔合而为一,成为三个活生生的人,起码在那一瞬间。

    “你真的那样觉得吗?”他吼了回去。

    “不是觉得,是知道!”她大喊,接着抓住他的胯下,感觉到他巨大而欢乐的坚挺,“但不要停!”

    不过,事情不是他能控制的。一里坡让银仔不断减速,纸牌声也从怒吼变回了单发射击。威廉停下脚踏车回头看她。奥黛拉脸色苍白,瞪大眼睛,显然既害怕又迷惘……但神志清醒,而且在笑。

    “奥黛拉。”他说完也跟着笑了。他扶她跨下银仔,将车随便靠在墙边,将她拥入怀中,亲吻她的额头、眼睛、脸颊、双唇、脖子和胸部。

    她紧抱着他。

    “威廉,发生了什么事?我只记得在班戈起飞,之后就完全没印象了。你还好吗?”

    “我很好。”

    “我呢?”

    “你现在好了。”

    她推开威廉,仔细地打量着他:“威廉,你还会结巴吗?”

    “不会,”他说完又吻了她,“我不结巴了。”

    “完全好了?”

    “没错,”他说,“我想我这回完全好了。”

    “你是不是提到兜风?”

    “我不晓得,是吗?”

    “我爱你。”她说。

    威廉点头微笑。他笑起来很年轻,有没有秃头都一样。“我也爱你,”他说,“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

    他从梦中醒来,不记得自己梦了什么,只记得梦见自己变回孩子。他轻摸妻子光滑的背部。她正睡得香甜,沉浸在梦中。他觉得当小孩很好,但当大人也不错,能思索童年的奥秘……思索童年的信念与渴望。我有一天要把这一切写下来,他心想,但知道这只是心血来潮,刚醒来的遐想。不过,在如此干净安宁的早晨想这些事,感觉很好。童年自有其甜蜜之谜,突显了死亡的真实,进而界定了勇气与爱。往前看必然也得往后望,每个生命都在仿效永恒,有如转轮。

    每当威廉·邓布洛清晨从梦里醒来,几乎就要想起童年,想起和他共度童年的朋友时,他就会想起这些。

    ——全书完——

    本书于一九八一年九月九日在缅因州班戈市动笔,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完成于缅因州班戈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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