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园的寂寞:叶广芩散文选-三娘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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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女儿顾大玉上学了,一年级的小学生,新书新本新铅笔盒,一切都是新的。上学,作为人生的体验,应该有很多值得纪念的东西留在她的记忆之中。

    第一次上学,是件永生难忘的事情。

    就我自己来说,许多情景至今仍清晰如昨:

    我使用的第一个花书包,是母亲买了二尺红底白花的花布为我缝制的;第一个铅笔盒,上面有“木兰从军”的图案,是姐姐送的;第一块石板,是我到文具店自己挑的……那些很一般的东西,在我却庄严而神圣得无与伦比。

    我所就读的北京方家胡同小学,是一所很老的学校,老舍先生曾经在这儿当过校长。学校的东边是女二中,南边是二十一中(我的丈夫是那里的毕业生),北边就是著名的国子监。方家胡同小学的教学是相当严格、相当不错的。我们家之所以选择这所学校让我去读,大概就是看中了它的古老和严格。

    记得还没有开学,我们家的老七就怪声怪气地对我说,哈,您要上学啦,要上学啦……

    他的意思很明白,进了学校就是马上了笼头,牛上了轭,就要老老实实受管制了,再不能水下房上,再不能天马行空。后来我也明白,进了学校,就要负起一份责任,挑起一副担子,就要认真在人生的道路上迈步走了。

    第一天上学,是母亲送的我。母亲领着我的手,和我一同走在幽长的胡同里,我不明白为什么第一天上学还要人送,但母亲坚持要送。母亲的手在学校的门口将我松开,我在母亲的目光里向教室走去,记得当时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母亲,母亲站在早晨的阳光里,穿着旗袍,她向我挥手,鼓励我自己走进去……

    很美好,很有意境的画面,成了永恒的一瞬,深深地嵌在脑海里。

    今天,我的孩子也成了一年级小学生,我也拉着她的手向学校走去,我把这个时刻看得很重要,基于自己的经验,我穿戴得比较齐整,为的是将来孩子回想起这一幕的时候,她的母亲是一个很清晰很美好的形象。

    顾大玉走在我的旁边,嘴里啃着一根大油条,啃得热烈而认真,满嘴满手都是油。本来她在家里已经吃过早点,走过小吃摊还雁过拔毛地要,我就只好买,她就一边吃一边走,很不雅观。我问她文具都带齐了没有,她说带齐了。我把她的裤子往上提了提,这孩子动手能力很差,都七岁了,还不会系裤带,不会系鞋带,还要穿松紧带的裤子,小孩子,没有胯,裤子就老往下掉。我嘱咐她,上课的时候要专心听讲,下课要记着上厕所……

    顾大玉说她现在就想上厕所。

    我说,你在家不是尿过了?

    她说,尿过了还想尿。

    于是就找厕所,越找她越急,急得直跺脚,好像一泡尿立马就要装到裤子里了。我比她还急,身上已经出了汗,我说你憋到学校好不好,学校里肯定有厕所。她想了想说,行,就接着吃她的油条。走了不远,正好路边有个厕所,我让她去,她说她又不想去了。

    我不知道她肚里那泡等不及的尿,这会儿工夫都化到哪儿去了。

    有些窝火。

    到了学校门口,也就是说到了我对上学记忆最初始的那一刻,我看了看身边的孩子,心里很有些庄严肃穆,想对她说点儿什么。但看着她那油嘴油手,看着那根本吃不下去的大油条,我却觉得哪里不大对头,找不到当年我和母亲的那种氛围和感觉。

    有人送的,没人送的小学生们纷纷走进了学校,我蹲下来,正了正孩子的书包,又提了提她的裤子,不敢再说上厕所的话。我从顾大玉手里拿过那半根油条,她心里正巴不得与油条分离,很爽快地推给了我。我刚要说手绢在兜里,她的一双油手已经理所当然地在衣服上抹开了,那是昨天才从商店买回来的新衣服,看来她对这套衣服并不怎么在意。

    将顾大玉推入校门,她混入学生当中,再没有回头看看一直站在大门口的我。

    一刹那,我竟有些茫然。

    这也是一种上学。

    回到家里我才知道,所谓文具“都带齐了”的顾大玉,她的那个崭新的有铁臂阿童木图画的双层塑料铅笔盒,很冷落地躺在桌底下。我掏出,打开,发现里面的橡皮被切成了小碎丁,所有的铅笔都秃了头……

    开学了。我不知道没有笔的新学生在课堂上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

    但我相信,在顾大玉的记忆中,永远无法寻找我初上学时的那种清新,那种舒朗,那种欢快中的淡淡哀愁。

    随着时代的发展,人的感情好像越变越粗糙。

    顾大玉的爷爷从太原来了,老爷子已经退休,来和我们一起住。这是位开朗、乐观的河北老人,今年他已经九十四岁了。九十四岁的老人身体硬朗,头脑清晰,爱认死理儿,在我们家里掌管着全家的经济大权。换煤气,买粮食,一应采办都是老爷子的事情,老会计出身的他,是一流的管家。他那一手算盘,噼里啪啦,打得流水一般,荣获过太原市算盘比赛第一名,无人能比的。曾经沧海难为水,有这样的老爷子替我理财,我乐得清闲。

    八十年代,一老一小在西安相遇,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很快就如胶似漆,难离难分了。

    顾大玉放学,一进楼道就开始喊爷爷,一层层喊上去,一直喊到五楼。这时,老爷子早已经打开门在等着了。孙女进家门,从迈进门槛的一刹那起,就开始一件一件扔东西,在大门口卸下书包,在走廊丢下帽子手套,在房门口扒下大衣,等进到自己的房间时,她已经是个利利落落的小人儿了。那些衣物老爷子会跟在她的后面一件一件拾起,仆人般地任劳任怨。我不止一次说过,这样不行,但他们俩谁也不听我的。放了学的顾大玉并不做功课,她的第一件事是要骑在老爷子腿上,让老爷子一下一下地颠,美其名曰:骑大马。骑一回大马要颠一百下,要是骑手余兴未尽,还要再找补几十。这样的大马一天要骑三四回,一直骑到顾大玉小学毕业。

    有一次,我看见老的和小的在他们的房间里,小的屁股上夹了把扫炕笤帚,在一下一下地蹿,老的举着两个胳膊,跟在她后头满屋转。会儿,小的回过头捏着鼻子叫老的“阿童木”,老的竟然也嗲声嗲气地答应“哎!”老的反过来又叫小的叫“小白兔”,那兔子也“哎!”让人忍俊不禁。看老爷子这情景,真比那“含饴弄孙”的境界更进了一大步,他都变成“阿童木”了,变成机器人了,已经不是爷爷了。

    老爷子疼孙女的心太切,将爱付出得太多太多。也正因如此,后来与渐渐长大的顾大玉才变成了一对水火不容的“冤家”,竟达到了彼此不说话的地步。气得老爷子一天能作十三首诗攻击孙女。

    爱之愈切,恨之愈甚,这话一点儿不假。

    要说真正的“八旗子弟”,我认为应该算是以顾大玉为首的这帮独生子女,所谓的锦衣玉食,所谓的衣来伸手,所谓的不知疾苦,所谓的胸无大志,对他们一套一个准。

    我们家有一盒《三娘教子》的磁带,不是京剧的《三娘教子》,是我们家独有的《三娘教子》——一盒我在教训顾大玉时无意间录制下来的磁带。本来我用收录机正在录制张明敏的歌,突然想起顾大玉开学已有一周,却从来没见她写过作业,我拿出她的语文书,翻开第一页,指着那个大大的拼音字母a让她读,她不认识,问她后面的o、e、i、u、U也都读不出,我火了,说:你上课都干吗去了?

    顾大玉愣愣地看着我,好像在问我,是啊,我干吗去了?

    我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关了收音机(就忘了关录音机),开始了给顾大玉补课,这一补我才知道,顾大玉不但不认识字母,也不知道四声,一个最简单的a的四声,让她来发,竟如哑巴一样,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啊……啊……啊……”教了七八遍四声还是不会,我一拍桌子吼道:你他妈的是不是中国人?

    顾大玉嘤嘤地哭了,她说,中国话我会说,中国的四声我不会说。

    我说,不会说也得说,跟着我念!念错一个我打一下手板子。

    接下来是顾大玉带着哭腔的,战战兢兢的发声,自然是错的多,对的少,啪啪的手巴掌声相间其中,一会儿我说,不行,打你,我的手也疼。

    大玉说,您用尺子。

    我说,你那把塑料尺子打折了,还得我花钱买。

    顾大玉说,它已经折了。

    我说,你这个e的发音怎么老“饿、饿”的?

    顾大玉说,老师就是这么教的。

    我说,你的那个破老师准是陕西人,老是把“我”说成“饿”,跟你们校长说说,把你的陕西老师换了,这不是误人子弟嘛。

    顾大玉说,我们老师是山东人。

    我说,山东人也一样,好不到哪儿去。

    顾大玉说,您妈妈也是山东人。

    我说,我妈妈那是你姥姥,现在不许扯你姥姥,我们叶家,人人都会发e,就你们姓顾的不会。

    顾大玉说,对,我爷爷也不会发e,他管e叫ne。我一边训一边教,到最后就光剩下了训,没有了教。顾大玉已经忘了哭了,也积极参与,不断地接话茬儿,不住地添油加醋,临近尾声时,我不但训出了吹泡的蛤蟆、豁嘴儿的兔子,还捎带上了她的爸爸,捎带上了河北、山东、陕西的父老乡亲,一切都是现场制作,即兴发挥,十分的淋漓尽致。我那时还没有搞文学创作,事后一听,这不打底稿的一气呵成,用文字表达出来,竟是一段相当精彩的相声。

    训斥的结束是一阵铁锅的乱响,接着是我惊慌失措的声音:

    净他妈训你,我火上的一锅红烧肉都冒了大黑烟啦!

    有一年,我的姐姐来西安小住,她在帮我打扫卫生时发现了这盘磁带,一听,乐得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她说这整个是一出现代的《三娘教子》,编都编不出来。现在的任何小品、相声都比不上我和顾大玉的这段表演,她建议我把这盘磁带给侯家侯耀文、侯耀华那哥俩寄去,作为素材奉献给中国的曲艺事业。

    我说这不行,这涉及到个人隐私。

    顾大玉也说,这不行。

    有朋友上我们家来,点着名要听《三娘教子》,说比流行歌曲好听。也有不知道我们家有这盘磁带的,来串门,闲聊的时候顾大玉就会主动向人家推荐。初时我还没觉得什么,时间长了,我就觉得顾大玉有点儿那个,再怎么说这也是揭她疮疤的东西,她怎会不怕羞呢?古语说,知耻近乎勇,这孩子怎不知耻呢?

    我对孩子的思维常常是处于一种被动接受状态,我想不出他们要干什么,会干出什么来,但他们绝不是小猫小狗,他们所干的事情,无论好与坏,都有他们的逻辑,他们的思想。而对这些好事或者坏事的态度,往往就因家长而异了。我承认,在这方面我不是一个高明的家长,我的简单和粗暴,又成为了另一些“恶性事件”的由头。或许我还没有真正学好辩证法,或许我对儿童行为的理解过于片面,不过有些事情,就是在今天,我也是无法原谅的,不报以老拳,不足以解恨。

    比如,在我调到报社工作以后,编辑部有位姓薛的同事,他的儿子与我的女儿年纪相仿,有一天,老薛把他的儿子单独锁在办公室里,令其做作业,自己出去采访了。单独待着的儿子见父亲一走,立时就成了精,三鼓弄两鼓弄,把屋里的字纸篓点着了。大家在走廊看见老薛的办公室火光闪闪,浓烟滚滚,惊呼大事不好,使劲敲门,那孩子就是不开。这时,老薛回来了,打开门,却见他儿子已用一盆洗手水将火扑灭。我记得,当时我看着狼藉不堪的办公室,看着站在一片水渍中满不在乎的薛家公子,只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拽过来抽两巴掌。可奇怪的竟是老薛,将孩子拉过来拍着哄着,回身对众人说,你们看我儿子多聪明,每临大事有静气,小小年纪他就知道用盆里的水灭火。

    老薛对孩子的态度给我以启发,我认为我也应该换一个角度看我们家里的那块玉,人家的孩子放了火都没事,都能看出优点,我们家的玉连发不准四声也要挨揍,也是有点儿太不公平了。

    我一定要对孩子好一点儿,一定!

    那天,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我一路都在这么想着。

    事与愿违,当我推开家门,看到我房间里的一切,我什么“不公平”的想法也没有了。

    ——我的书桌,桌沿被小刀削成了白碴儿,新刷的墙壁成了花脸。

    原来,今天是星期六,下午学校没课,将这一帮魔障放回家去“自己学习”。一个下午学习的结果,就是我的桌子由方沿改成了圆沿,我的一瓶红墨水大半洒在玻璃板上。老薛的儿子灭火是用水泼,我的女儿挡水是用纸掩。挡墨水的纸当然是信手拈来,于是我的一篇刚写好的小说便一页一页做了牺牲。这且不说,饱沾了红水的纸鲜艳无比,小家伙又突发奇想,变被动为主动,索性将瓶里的墨水全部倒在玻璃板上,开始一张一张地制造红纸了。湿淋淋的红纸无法安置,顺手贴在墙上……

    看着惨不忍睹的桌子,看着挤眉弄眼的花墙,看着已经“不识庐山真面目”的稿子,我的火噌噌地往上冒。

    不打能行么?打!

    顾大玉自然要哭,老爷子自然要护着,什么都往他身上揽,让人气恼。

    我气急败坏地对顾大玉说,你赔我桌子!你赔我的墙!

    顾大玉说,桌子我将来挣了钱给您买新的。

    我说,墙呢?稿子呢?

    顾大玉翻翻眼睛看着我,不说话。

    两天以后,别人送给我的一瓶进口修正液,被全部涂在了墙上。修正液当然很有限,所以那些红印就如毕加索的画,不但是挤眉弄眼,而且是张牙舞爪了。

    二十年后,在陕西的秦岭腹地,在一个叫做佛坪的小地方,我去一所学校拜访了一位名叫黄文庆的年轻老师。给我很大震动的是,这位深山里的先生竟是一位教育的开放者,在他的家里,他特意留出一面白墙,让他的女儿随便往上面涂画。且不说那山里的女孩站在这面墙前是多么的自由舒展,单是黄文庆的这种做法便已让我眼界大开了。看着那面画了不少孩子图画的墙,我再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失误,京师出身的我,跟山里的教书先生比,在见识上,在心胸上,竟是如此不如。

    所以,顾大玉给我当孩子,不是一种幸运。

    懒散,贪图舒服;这是人的普遍弱点,也是孩子的普遍弱点。人活着就得自己跟自己不断较劲,跟命运不断抗争,大人对这一点看得很清楚,孩子却不能。他们把大人的苦心当成多余,当成“缺少感情”,这实在是错了,实在是让大人受到了冤枉。我的妹妹在教育孩子时遇到了和我一样的问题,她给我写信痛苦地说:我们这个家族的妇女在对待孩子上可能遇到了同一个难题,历史上,都说慈禧对待她的儿子同治、光绪是多么的严厉,多么的冷酷,多么的不近人情。今天,我也有了孩子,我才深深体会到了那位老太太的心,体会到了她的难处。的确,我与我的妹妹深有同感,慈禧在教育孩子上,是一个极清醒的母亲,她对她的孩子并非不爱,而是那爱太艰难,她的孩子就是国家,就是大清社稷,而她的孩子又是那样的不争气,是那样的软弱……并非是哀其不幸,而是哀其不争。到了我们这一代,简直是连怒也不能怒了。小小的人儿,他们的思想比我们还活跃,比我们的主意还多。

    独生子女的顾大玉们,与独生子女的同治、光绪们有着共同的弱点。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顾大玉认为我管束太严,她离家出走了。那时候,她的父亲恰巧在云南出差,家里只有我和老爷子。

    我下班的时候回家,没有见顾大玉。到学校去找,学校里空荡无人。到同学家去问,说是顾大玉今天就没去学校。

    这下问题严重了,我赶紧给在外头的丈夫打电话,让火速回家。又发动他们教研室的同事和我们报社的同事满街去找。报告了派出所,在电视台登了寻人广告,能做的都做了。

    顾大玉一宿未归。

    这个家庭一宿无眠。

    九岁的孩子,她能上哪儿?

    我火上房一样地焦急,老爷子更是不安,一宿间起了满嘴的燎泡。他的心里满是内疚,因为顾大玉是在他午睡的时候不声不响从家偷偷走出去的。老人觉得将孙女丢了,这是他做爷爷的失职,无法向儿子、媳妇交代。于是,我在寻找小的同时,还要安慰老的。

    我在电视机上发现了一个纸条,是顾大玉留的:

    我走了,你们不要找我。

    看来不是拐卖是出走,于是就赶紧找家里的东西,我发现,顾大玉喜欢的衣服都不见了,老爷子也发现,他放在抽屉里全家一个月的生活费也不翼而飞。

    同事们纷纷来报告:没有消息。有人问我是不是打骂孩子了,这让我委屈,这孩子许久没有挨打了,连骂也没有被骂过,天知道是怎么回事。

    学校里老师反映,同班有一个叫沈丽的孩子也不见了。沈丽经常跟顾大玉在一块儿玩,估计随着顾大玉一块儿出走的可能性很大。

    我跑到沈丽的家,想共同商量办法,沈丽的母亲经不住这个打击,已经躺在了床上。沈家的亲戚朋友都来了,黑压压站了一屋子。见我来了,那些人着实没给我好脸色,仿佛是我将他们的孩子拐跑了。一个人指着我说,我们家的丽丽本来很乖,很没主意,很胆小的,都是让你们家的孩子给带坏了,真有什么,你们要负责任!

    丽丽的母亲在哭,那哀怨的目光让我无法正视,在沈家人的责难中,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她家的人让我出钱,说他们找孩子雇车的车资应该由我出。我付了钱,只是觉得窝囊,觉得顾大玉这样做太差劲。

    沈家对我的态度,我很能理解,但谁又理解我,替我设身处地想想呢。

    第三天,丈夫的同事,交大的常秉哲教授在火车站将顾大玉“捕获”,“押解”回家。许振凯教授候在家中,做思想工作。这些国家一流学府的大学问们,整日和高精尖人才打交道的教师,面对这顽劣小儿,也是老教授遇到了新问题,其尴尬、滑稽可想而知。

    教授们给我的原则是,对回来的顾大玉不能打,不能骂,要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

    我一一应下:不打,不骂。

    逃跑者一进门,我一看她那模样,差点儿没把我气蒙了。

    顾大玉周身廉价珠宝,脸上抹得花里胡哨,哪里是孩子,整个一个小妖精。

    我强忍着气,把她领去洗涮。

    顾大玉初时还有些忐忑,不敢言语,后来看我并无怎样训斥,便胆子渐渐放大,很有些无所谓的样子了。到晚上睡觉的时候甚至有些小得意,认为这一招做得很有实效,至少是把我给整住了,出了这样的事情会没挨打,大概也是出乎她的预料。

    那一晚,我给顾大玉说了不少,心平气和地讲出走的危险。顾大玉似乎什么都明白也什么都不明白,她瞪着眼睛看着我,也不知道听还是没听。

    顾大玉睡了,我在灯下翻检她购回的物件,大多是玻璃珠子的项链,假玛瑙的戒指,香粉,口红,眉笔和一些杂七杂八的零食……这都来自我们家的生活费。

    小姑娘知道爱美了,这也是天性,但这美的档次未免太低了点儿。想了半宿,我想出了一个绝招。

    第二天早晨,我对顾大玉说,今天不上学了。

    她说,不上学干什么?

    我说,上公园,去游乐场。

    立时,顾大玉的眼里满是兴奋和欢乐,她实际已经旷课几天了,并不担心落下的功课,一听说去玩,竟是这样舒畅痛快,这样的性情也不是所有孩子都具备的。

    我说,要去有条件,咱们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把你买的首饰全部戴上,化上妆,穿上你最最喜欢的衣裳。

    顾大玉更是有些受宠若惊,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于是,在我的包装下,顾大玉抹了一个吃了死耗子一样的大红嘴,腮上很夸张地涂了两团胭脂,两道眉被描得卧蚕一样的死黑,还像大熊猫一样打了青灰的眼眶。她的脖子上挂了三条项链,戴了手镯,戴了戒指,戴上了她买来的一切饰物……

    我问顾大玉穿哪件衣裳。

    她说穿那条黄色的纱连衣裙。

    就穿纱连衣裙。

    老爷子在旁边看出不是个事儿,问我,你这是干什么呀你?你怎么不让她上学?

    顾大玉替我回答,我们上公园!

    老爷子摇摇头,叹了口气,进自己的屋,关上了门。

    我推着顾大玉走出家门,没走几步,她就觉得有些不对了。十月的天气,她穿着薄纱的裙子,尽管天气尚不太冷,但那嗖嗖的凉风,绝不是一层纱能抵挡得住的。

    顾大玉回头看了看我。

    我说,既然要美,就得付出代价,你说是吧。

    她没说什么,照直奔公园而去。

    因为不是放假,公园的游乐场里室荡荡的。顾大玉把每个游乐项目都玩了一遍,每换一个项目,见她的工作人员都要议论纷纷:

    这孩子是怎么了?

    怎么打扮成这副样子,一点儿也不好看。

    小鬼儿似的。

    现在的孩子,哎……

    谁见谁摇头,顾大玉对自己美的信念开始动摇了。她提出了:回家,不玩了。

    我说,还有下午呢。

    她说,下午上学吧。

    至今为止,顾大玉再没化过妆,在女孩当中,她是相当本色,相当朴素的。上个月,她在日本山口,要主持一个当地财团和留学生们的联欢会,我建议她稍微化些妆。她说不,她说这样很自然,学生就是学生,青春的美比什么都美。

    我想,这孩子现在是成熟了,至少在对美的审视、欣赏上是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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