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5中篇小说卷-五月乡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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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凤伟

    日本人进攻县城那天高凤山正在昆嵛山下给他的养子高金虎娶亲。将这两桩本不搭界的事扯在一起是因以后这两者间生出些瓜葛。从县城到高老爷子的村隔着五十里路光景,在交通不便信息不畅的山乡也够得上遥远。这边听不见那边的枪炮响,那边也听不见这边的鼓乐声。到了夜里,那边的枪声停了,日本人将县城占了;这边的鼓乐歇了,新郎官高金虎也该将女人“占”了。却没有,背时的高金虎没像日本人那样得手,在他踏入新房前,另一个男人已捷足先登。

    一时间,高家的喜事变祸端。

    是强人。无论高家人还是局外人都认定此事是强盗所为。从古至今,歹人的勾当如同农人的春种秋收,年年岁岁不改初衷。像这般的事体早已屡见不鲜。然而这遭的事却很快另见出端倪,因为高家人又有了新发现:满家上下俱像热锅上的蚂蚁唯不见了一个人,这人就是高凤山的亲生儿子高金豹。这新发现又使高家人既惊且疑:莫非强盗糟践了家中一个女人又劫走了一个男人?谁都知道强盗历来只喜好金钱和女人,视男人为粪土为仇敌,留下女人劫走男人,无论如何都不合强人行事的逻辑。高凤山毕竟是个心胸通达眼光开阔的长者,于一片混沌中猛然有所觉悟:今日高家所遭灾祸与强人无关,也与外人无关,是家丑,祸起萧墙。这么想高凤山便忽地觉得有一座黑黢黢大山向他压来,压得他心口阻塞,喘不过气儿,随之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正如俗话说知子莫如父,高凤山昏厥前心里认定的“歹人”正是自己的亲子高金豹。又可谓家贼难防,高金豹于众人眼皮底下进入他哥的新房竟然没被任何人察觉,那时刻日头已落进昆嵛山后,夜色将这座不大不小的高家疃裹罩。高家大院的喜宴正酣。高金豹不是嗜酒之人,而今日喜宴过半便喝得晕晕乎乎,他抬头看看同样喝得酣畅的宾客,又朝主桌上披红挂花的新郎官哥哥望望,便起身走过去。他大喘一口气,俯身朝哥哥耳边低声说句:哥,你行了,这遭行了。此刻春风得意的高金虎早飘飘欲仙,没听清兄弟对他说了什么,只转头看了兄弟一眼。高金豹又说了句:哥,你行了,这遭真行了。这回高金虎是听见了,他是个老实憨厚人,比他弟更不胜酒力,他一点也没听出兄弟话里显出的怪异,只咧嘴笑笑。高金豹又大喘一口气,像完成了一桩极为重要的事情拍拍他哥的肩膀,而后,就走出宴客的南屋。

    院子里亮如白昼,挂在屋檐下的汽灯烧得咝咝作响,给这喜庆之夜更增加热烈气氛。这是一个很大的院落,南北屋相对,东西厢相望,是祖先留下的老宅,从可见的气派显示出高家几辈人一贯的富足。现在这个宅院由高凤山高老爷子和他的老伴居住。在这幢老宅的两边是两座新建的宅院。高老爷子不偏不倚,分给养子和亲子一人一座留作婚娶后居用。如今高金虎已经派上了用场。未成亲的金豹仍与父母同住,他名下的西宅则住了伙计、账房及一干下人。这三座宅院虽都独门独院,但内中有门径相通,连为一个整体。高金豹走进院子,只觉得亮如日光的汽灯刺得睁不开眼,阵阵香气从充作厨房的东厢飘进院子,沁人心腑。一干人等端着红漆托盘在院中来往于灶间和南屋客厅之间,可谁也没看见高家少爷和他们擦肩而过,更没看见他通过宅间门径进入东面高金虎新房所在的宅院。好像那时的少爷已变成一个幽灵,可以不显形影地在人群中间随意穿行。事实上高金豹穿过院子时不存丝毫诡谲,他大摇大摆从院子正中走过,踉踉跄跄的脚步声也响得很重。走过厨房时还转头向里面看了一眼,他看见了在厨房指挥厨子们烹饪的母亲的后背。那瞬间他的步伐似乎有些犹疑,像有话要对母亲说,却没有,接着他又大摇大摆地拐进他哥娶亲的东院。他后来一口咬定那时他不知道是什么目的令他走进东院,好像神差鬼使,也自然没人肯相信他的这番鬼话。东院静悄悄的,虽静却洋溢着充足的婚庆气氛,悬挂在正屋门旁的一对大圆灯笼照得院子四下红彤彤的。院墙上,树上以及亮着的新房窗子上贴着许多大红喜字。他进院后立即闻到一股强烈的香气,这香不同于烹饪之香,是清淡扑鼻的花香。后来他说那时他感到十分的诧异,五月里他竟然闻到八月里才有的桂花香,他知道这宅院里确实种植了桂花树,他所属的西宅也有,他爹对两个儿子在什么事情上都不厚此薄彼。他即使醉了,也晓得桂花无论如何不会在春季里开放。他就在院子里寻觅,借着灯笼的光芒寻觅那棵怪异的不晓时节的桂花树。寻着寻着他就看见了蒙着头盖的新嫂子,新嫂子盘腿坐在铺着厚厚锦缎被褥的炕头上,一动不动,观音像一般。烛光将屋子映红,着红衣红裤的女子像一块燃得正亮的炭火。这副模样的她在今日已见过两遭,作为哥的傧相随浩浩荡荡的娶亲队伍在她娘家大门口看过她上轿,抬回来在自家大门口又看见她下轿。他仅看见新嫂子着鲜红嫁衣袅袅婷婷的身姿,如同此刻她的面目仍让那块垂下来的红布遮挡着,令人幻想。新嫂子一定是听见进屋的脚步声,因随之他听见一声细柔甜润的问话:秋菊这么快就吃好饭了吗?他没吭声,只是大吐着酒气,眼直勾勾地盯着炕上那块刺目的“炭火”,感到“炭火”强烈的热度将自己的皮肤灼痛。这时那悦耳的甜声又起,秋菊你咋不说话呀,你喝酒了吗?他就咳了声。他看见女子的身子兀地哆嗦一下,随着胸脯便急剧地起伏,连喘气的声音也听得清楚。他觉得肚里的酒开始上涌,像一股火焰向上燃烧。他将手抬起伸向女子头顶,想掀开那碍事的玩意儿看看女子的模样,一日来这始终是一种诱惑。他的手尚未有作为时,便听女子又有出声:喜宴这么早就散了吗?他含含混混地“嗯”了声,手却僵在了半空,混沌中似有一丝清晰的意识溢出:这头盖不是他可以动得的。只片刻,他的手便下移了,他毅然抓住女子放在膝上的一只手,握握。可似乎觉得不够,又伸出另只手抓住女子的另一只手,再握握。这时他的酒已全部涌向头顶,胀得脑袋嗡嗡直响,再往下全部的行为便是信马由缰眼到手到了。他看见了女子两只半压在腿下的脚,便握住,轻轻捏捏。他觉得滑腻无比,像两块出水的卵石。随着他醉眼惺忪的目光,他又自下而上抚摸了女子的腿腰。当他的两手同时抓住女子的两个奶子时便不再移动了,在此住留,安营扎寨。他觉得自己抓住的是女子抱在胸前的两只出生不久的小绒鸡,又软和又热乎。他摸摸按按揉揉,爱不释手,像一个初得玩物的稚童那般地迷恋与执着。这真好哇。这是那时刻他反复说的也是唯一说的话。他觉得那女子一定是听见了,因为他似乎听到她的同样呓语般的回应。他忘记了外界的一切,乐此不疲地与女子怀里的绒鸡亲热嬉戏,全神贯注,又迷迷离离,直到他听见女子说道:快住手听闹房的人进院了。这声音响在耳边不啻一声惊雷……

    在高凤山轰然倒下的那一刻,“歹人”高金豹已离开村子二十多里的路,跌跌撞撞行走在黑茫茫的山野间。他看得见夜中的昆嵛山,天上只要有一颗星星在闪烁,昆嵛山便会显示出它的伟岸身影。那是一座永不消失的大山。此时大山横在他的右首,像一只插上夜空的巨掌,由此他明白自己正走向东方。那是“文登学”(本地人对文登县人的称呼,意指文登人多有学问)的居地。此刻他的神志已完全清醒。他兀地后怕,噤若寒蝉,当他在新房和蒙着盖头的新嫂子调情时酒力正拨弄着他,他觉得只是儿时的自己和某个村中小女孩嬉闹,平平常常。他哥高金虎和一伙闹房的人走进东宅的嘈杂声给他吓醒了酒,他一下子明白自己闯了大祸。也活该倒霉,要是他越墙出去那刻没被发现,这事也就平安过去。可他没这样的好运。再是他紧接又犯了一个过失:跳出东院后他本该悄悄潜回老宅,那时老宅里喜宴刚散,到处乱哄哄一片,谁也不会留意突然多了个少爷,他就能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甚至可以再跑回街上帮他的新郎哥哥追赶“歹人”。而那时他吓蒙了。他没经验,不老成,更不是劫花惯贼,他像一只被人追赶的兔子仓皇奔逃出村。事情便由此而不可收拾,奔逃成了他事实上的不打自招。春天的夜晚很冷,雾气很重,很快将衣裳弄得潮湿。他一阵一阵打着寒战,汗却不住往下滴落。他不知道要奔向哪里,也不知道以后该怎样收场,他只知道必须躲避父亲的惩罚。父亲决不会饶恕他,他深知父亲的品行禀性,父亲是个极爱脸面的人,只要与他的名声、品性有关的事,他决不等闲视之。事实上父亲一直是乡人心目中的正人君子,是乡绅中的领袖,在这一方地面上父亲无形中将自己树立成一个楷模人物。他对人和气,乐于助人,于是很具威望,他的话在乡绅和民众间可以说一呼百应。然而父亲对自己的家人却十分的严厉,家法律条人人都须遵守。这似乎是他们家族的一种传统。他的祖父和祖父的祖父对他的父亲和父亲的父亲同样都不消停。对比之下,父亲在生子和养子之间对生子的他更为苛刻,这种不同,常常使他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而亲生的是哥哥。日积月累,这种苛刻不仅造成他对父亲的惧怕,同时又滋生出一种隐隐的仇恨。在他成年以后,他和父亲的关系一直是不谋的,他时刻都对父亲怀有警惕,同时又不断以种种乖戾方式与父亲对抗,而对抗换来的又是更为严厉的惩罚。如同一种恶性循环,他和父亲的关系愈来愈难以相容。如果说以前他与父亲的作对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伎俩,而这次却迥然不同,这次是揭了父亲的脸皮,家丑让他在乡人面前无地自容。他心中有数,尊傲的父亲这次决不会饶恕他,这也是事发之后他三十六计走为上的缘由所在。至于走到哪里去,他来不及去想。此刻他心神不定地走在寒冷的山道上仍然无所适从,弄不清下一步的归宿。天放亮了,曙光在前,曙光并不能驱除他心中浓重的阴影。

    曙光却将高金豹的父亲高老爷子从炕头上唤醒。昨晚昏死过去之后,全家人群龙无首不知所措,唯高金豹的母亲高老太太尚晓得央人请来邻村的郎中,也如此而已,之后便把这个仅会喘气的人交给了郎中折腾。郎中使尽浑身解数欲救高老爷子一命。这郎中并不比高老爷子年轻,他手脚麻利地为高老爷子针灸,针灸是乡间医生们的包治百病的医术。他先下针,针扎下去高老爷子无动于衷如同扎在一截树桩上。再扎,仍无效,于是便改换手法:灸。屋子里弥漫着灸草呛人的白烟,这烟浓烈得大半可以呛得死人活转,何况高老爷子毕竟还残留着一口气。他苏醒后未睁开眼睛便大咳不止,郎中就赶紧叫人撤走了仍在冒烟的灸草,并撕碎窗纸让新鲜空气进来。同时一缕清亮的曙光也从窗棂里射进屋子。高老爷子睁开眼首先看见的是站在炕前的养子高金虎那张比以往更冷漠呆憨的脸。十六年前,这张脸曾使他动了恻隐之心,将这个外乡流浪儿收留并认作养子。奇怪,这段对他和金虎都至关重要的往事也似乎已经淡忘了,这大抵是因为多年来在他的意识中一直将金虎当作自己亲生的缘故吧。而此刻,当他从昏迷中醒来,金虎那隐于悲哀后面唯他可窥视出来的一丝异己的恨意让他的心兀地一沉,随之眼前便现出那个冬日将尽的阴霾的早晨。残雪在龙泉汤镇街上任风驱赶,空中弥漫着雾般的雪尘,骑着骡子的他透过雪尘看见一个孩子蜷缩在一个屋角下,像一个被人遗弃的破包袱。事实上他看头一眼也真的当成一个破包袱。在他即要转过脸时,他看见那“包袱”动了动,这一动便改变了后来的一切。他将这个孩子放在骡子背上,自己牵着回村。到家后那孩子狼吞虎咽大吃一顿后,便在暖烘烘的炕上睡着了。这一觉直睡了两天两夜,醒来后孩子瘦削的面颊透出一线红润,接着又让孩子饱餐一顿,饭毕他才向他寻根问底。孩子虽木讷却不愚笨,他问及的事情几乎皆能作答。他家在西面的即墨县境,上年秋天的一场冰雹将即将收割的庄稼全打烂在地里,颗粒无收,又不见接济,村人便陆续外出逃生,他的爹妈带着他弟兄三个随逃荒的队伍由西向东乞讨,就到了这个地面。那一日爹妈指着镇上的一户人家让他进去讨吃,他去了,可出了门就不再见爹妈和两个弟弟的踪影。他吓得大哭不止,边哭边跑遍镇街寻找,终未找到,后来便一人流浪街头。孩子毕竟是孩子,他将这不幸视为自己的过错。而他在听过孩子这一番叙说后已完全明白是他的爹妈有意将他遗弃,其用意自不言而喻。他对孩子说只要记住了县份和村名,就不愁找不到归乡的路。他让孩子暂且在家里住下,说住到麦收,就托来往于两地的客商将他带回,交给他的爹妈。转眼到了麦收,等到找好了客商,孩子却变了卦,执意不肯随其回乡。这事叫他左右为难,摆在面前只有两条出路,一是将孩子强行遣送回乡,再就是将孩子收留认养。经与家人一番斟酌之后,他选择了后者。他是个办事认真的人,收养之事在族中正式行了文书,喝了喜酒。从此他就多了一个儿子。他给孩子更了姓名,叫高金虎。金虎比他的亲子金豹年长一岁,金虎便后来居上成了兄长。说起来这与乡亲情理有悖,高凤山也难以顾及了。以后的年月风平浪静,金虎金豹一天天长大,相比之下,兄长金虎更让他满意,他待金虎也如同亲生无异,时间一久,不仅是他,连村人也渐渐忘记了金虎是他认领的儿子。多年来他一直为自己的仁慈自得,也为多了一个本分老实的儿子庆幸。而今日他看到的金虎的这张脸不由使他愁肠百结,不知所措了。

    高金虎执意悔亲,他说得斩钉截铁,不容商讨。那晚结束了喜宴,他从宴客的南屋走向自己梦寐已久的洞房,后面尾随着一群闹房的堂兄堂弟。闹房是婚礼的终结也是高潮。而紧接的事实是高金虎的婚礼没有这两样。刚走进红光遍布的宅院,眼尖的堂弟看见一个黑影从新房钻出,猫样蹿上墙头,又落到院外,他惊呼一声。这瞬间,包括新郎官在内的所有人都明白有奇事发生,忙打开院门冲到街上。街上黑洞洞,空荡荡,歹人已逃之夭夭,没了踪影。高金虎已醒了酒,他站在当街,傻子似的愣了很久,然后大步流星冲进新房,一把将新媳妇头上的盖布揪下,这时他看见一张惊吓万分的俊脸,女人也看见了她夫君。这是这一对新人悲剧性的头一次谋面。高金虎吼问那男人是谁?女人就哭。这哭犹如高金豹的出逃,不啻是有鬼的招供。高金虎又更加愤怒地吼问,快说那男人是谁?女人哭泣说她蒙着头盖什么也没看得见,只以为他是夫君高金虎。高金虎吼道:你睁眼看看,老子才是高金虎。说毕抬手打了女人一个耳光。女人放声长哭,高金虎狠盯一眼转身出屋,奔向中院向当家人高老爷子和高老太太告状。

    向新媳妇询问事情根底自然落到高老太太肩上。这同样是婆婆与新儿媳的头一次不幸的见面。儿媳仍在哭泣不止,两天来她不吃不睡,唯有哭。好像高家不是办喜事而是死了人。婆婆看看儿媳哭得红肿的两眼,不由叹了口气。她支走陪伴儿媳的女佣秋菊,又费尽口舌哄得儿媳止住哭,便开始一点一点地问话。事到这般天地,新媳妇也明白再哭也无济于事,不如将真情向婆婆诉说以讨个清白。于是一问一答倒也清爽。

    婆婆:红豆(儿媳的名字),我问你的话句句要答得仔细。

    儿媳:嗯,婆婆。

    婆婆:你可知道头一回进屋来的男人是谁?

    儿媳:不知。

    婆婆:你咋不问?

    儿媳:我以为是他。

    婆婆:是金虎就该先掀头盖布。

    儿媳:我也想他咋就不掀?

    婆婆:那空当秋菊在哪里?

    儿媳:她说饿,到那边弄吃的。

    婆婆:他进来和你说啥啦?

    儿媳:没说啥。

    婆婆:干了啥?

    儿媳:……

    婆婆:只管说。

    儿媳:……他握我的手。

    婆婆:就这些?

    儿媳:又捏俺的脚。

    婆婆:再呢?

    儿媳:他又摸俺的奶。

    婆婆:哦,他摸了你的奶?

    儿媳:嗯。那时候他笑了,我闻见吐出的酒气。

    婆婆:他说了啥?

    儿媳:他说……

    婆婆:别怕,你说。

    儿媳:他说这真好。

    婆婆:这小祖宗啊,还有些啥呢?

    儿媳:再没啥。

    婆婆:就这些?

    儿媳:嗯。

    婆婆:红豆我问你,这阵儿你知道不知道那个握你手捏你脚摸你奶的男人是谁呢?

    儿媳:是歹人。

    婆婆:是金豹。

    儿媳:金豹?

    婆婆:金虎他兄弟,你小叔子。

    儿媳:是他?

    婆婆:八九不离十。

    儿媳:……

    婆婆:红豆,这事别往心里去。咱这地场有句话,你听说没听说?

    儿媳:啥话呢?

    婆婆:小叔子和嫂,没大没小。

    儿媳:没大没小?

    婆婆:小叔子都喜欢和嫂子耍顽皮,何况又是闹房这一天哩。

    儿媳:……

    婆婆:你没见,其实那畜生的模样不讨人嫌呢。比他哥金虎……不差上下哩(她本想说比他哥金虎强,想想不当又立马改口)。你是个好闺女,要听话。

    如果不是高金虎执拗强硬,高家的这桩家丑也就马虎了结,闹不出再大的乱子来。却没有,高金虎是个执拗不堪的人,这样的主儿一旦认了死理,八头大牛也拉不回转。高金虎认准了一条,他的新媳妇在他还没看一眼时便叫他兄弟干了,是干了,而不是像高老太太一再向他陈述的金豹不过摸了摸,如同亲眼见了他兄弟和自己媳妇的奸情一般。他嘴里不说,心里想的是高老太太偏心,她的说法无非是替自己亲生儿子开脱。说起来,金虎虽不是高老爷子亲生,倒极近他的秉性,也是个极爱脸面的人,容不得旁人的闲话。如果就这样不清不白再当他的新郎官,他就得戴着绿帽子让乡人戳一辈子脊梁骨。这是杀了他都不会接受的。他执意悔亲,没有商量的余地,且从此再不肯踏进新房门一步,就像那里已变成狼穴虎窝。问题是高金虎可以悔亲,而高老爷子却难以悔,他像两手捧刺猬,进退两难。新媳妇是大户人家的女子,明媒正娶,吹吹打打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抬进家门,生米做成了熟饭,怎能说悔就悔?难道能将人家嫁出来的闺女再抬回去还给人家不成?自是不成道理,不成体统。话再说回来,要是真的遭了歹人那是天灾人祸,总还有个推诿说词,而事实是败事的歹人出自自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凭这一点高老爷子是有口难辩的。何况这桩事已传遍四乡,怎样的说法都有,有的说高金豹已将他新嫂子睡了,蒙着头盖的女人只以为猴急睡她的是她的夫君高金虎;有的说高金豹和他的新嫂子早有私情,新婚夜的苟且不过是旧戏重演罢了。这些说法俱传到高凤山耳里,他觉得自己已经被逼到了绝境,进退不能了。这一刻他对忤子高金豹的仇怨已达登峰造极的地步,他当着全家人的面宣布和高金豹的父子关系一刀两断。说这话时他没想到以后的诸多悲惨都与此有关。

    攻占县城的日军是从烟台开过来的一个步兵联队,联队长叫本田初级。当时守城的是县警备队、警察局临时组织起来的一支杂牌队伍,总共三百余兵员,由县长李云齐亲自指挥。在城西接上了火,本田的联队仗着人多武器好,一味地攻击。炮弹将城边的房子一片一片地炸塌。李云齐觉得这般与日本兵对峙势必要造成更多民房被毁,不如将敌人放进城里,在街区里进行巷战,这样一方面可利用熟悉地形与敌军战斗,另外敌人的重火力无法施展,借此,减少对民房的破坏。李云齐是一介书生,崇尚仁治,崇尚以民为本,即使在浴血战斗中亦不改初衷,说起来也颇具一副“父母官”心肠了。巷战进行得异常激烈,李云齐身先士卒,带领部队与敌人周旋城区,全力歼敌。巷战进行了整整一天,到天黑时渐渐退至城东。李云齐清楚,再打下去占不了便宜,弄不好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便决定撤退。队伍就在夜色的掩护下疾速向昆嵛山方向撤去。日本人将城占了,亦筋疲力尽,便不再追击。

    李云齐并没有将队伍带进昆嵛山。山上有一股土匪盘踞,土匪头是个姓刘的罗锅,人称刘罗锅。李云齐任内多次想收编这股势力,却屡遭拒绝。刘罗锅是个脾气乖戾的人,很不好打交道。李云齐即使有带兵上山的想法也只能暂时作罢。

    李云齐当晚将队伍拉到县城以东三十余里的龙泉汤镇驻扎。

    龙泉汤由温泉得名。镇中热泉四布,从很远的地方便望得见镇子上空蒸汽腾腾,并可闻到刺鼻的硫黄味儿。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龙泉汤正是得益于此种地利,才成其方圆百里除县城外最繁华的一处重镇。镇中大街小巷到处是作坊和商号,招牌在太阳底下炫耀,五光十色,客栈、饭铺、茶庄、成衣铺、温泉澡堂、当铺、烟馆、赌场、妓院……凡大地场有的,这里一应俱全。这里的集市也是附近最大的交易地,山货、海鲜、农产品、牛马猪羊无一短缺。尤其是逢年过节,大街上如同赶山会般热闹非凡。俱往矣。自从日本人从海上登陆占了烟台,这百里之外的龙泉汤便如同寒流降临般变得萧条凋零了,谁都清楚日本人早晚要打过来,占领这块富饶之地,于是人心惶惶。财主人家盘算着如何携带细软逃到一处安宁地方躲过战祸;穷苦人家也并非认为自己穷得命不值钱,也做好准备携妻挈子逃生而去。眼下,人们思动而身未动,一是觉得日本人还隔着那么百八十里的路程,另外大抵也是最要紧的地里的麦子已接近黄熟,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都不甘心丢弃这即将到口的粮食。舍命不舍财,这句老话用在此时此地也就十分恰当了。

    驻扎当日,李云齐便带领手下一干头目勘察了镇四周的地形。其实也只是例行公事,这一带一马平川,正由青转黄的麦地一眼望不到边际。即使非行伍出身的他也清楚这里不是抗击敌人的有利战场。李云齐不由向南凝望起那座青黛色的昆嵛山,无限向往。昆嵛山于平原中奇峰突起,绵延百余里,那里才是安营扎寨歼灭敌人的最佳去处。他没能将队伍带进山只因他知道如果和刘罗锅冲突起来,日本人正好坐收渔利。然而作为一县之长,在他带兵与敌人周旋之时却有一伙蟊贼掣肘于他,自不甘心也咽不下这口气去。思忖间,一项将于今后实施的战事方案已孕育于胸。

    正值焦头烂额之际高凤山接到县长李云齐的请柬,说请他到镇上共商抗日大事。接县长的请柬已不是头一次,往常县长每回到镇上视事都要与本地的一些名士乡绅见面,叙谈请教。他对县长的印象颇佳。望着请柬上清秀俊逸的李县长亲笔字,如同见到了文质彬彬的县长本人,无论家事怎样难堪,县长之邀是不能不赴的。

    却又是巧,正欲出门,家人邹路向他禀报,说高金豹已经回来,请求见他。高凤山不听则罢,听了立刻怒不可遏。他问那忤子在哪儿?邹路说在村外,他不敢进村,只在村头等待老爷子的回话。高凤山怒喝叫他滚,我已没有他这个儿子了。这时高老太太和高金虎一干人闻声过来,邹路又将刚才的话复述一遍。高老太太闻听立刻要去村外,被高凤山喝住。高老太太流下泪来,问那畜生可有话说?邹路说少爷之意是负荆请罪,乞求父母宽恕。如若不肯宽恕,他请求能允许他与红豆成亲,将红豆交他带走。他说他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哥哥。一切后果应由他承担,哥哥可以悔亲,而他不能置红豆不管。不待邹路说罢,高凤山已听得火冒三丈,喝道快叫他滚,永远不要回来,高家没有这般不要脸的后生!高老太太无奈,向邹路耳朵嘀咕了几句。邹路便向村外走去。

    望着邹路远去的背影,高凤山忽然改了主意:他不想去龙泉汤见李县长了。县长会像以往一样不仅邀请他自己,还会邀这一带所有乡绅头面人物。家中出了这等不光彩的事,他觉得无颜与那么多熟人见面,所以他决计不去了。为避免失礼,他给李县长写了封信请送柬的人带回,信里说确因家事缠身不能叩见县长,实在抱憾,若今后县长有事,请尽管吩咐。

    李云齐县长亲自登门拜访高凤山是三日之后,那时高家的事仍然悬而未决,阴霾仍在。李县长的光临如同一束光芒将这片阴霾映亮。李县长穿一身灰布军装,四十出头年纪,笑容可掬。他不是本地人,他的家乡是北平附近的房山。父亲和祖父俱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乡绅。他在乡下读完小学堂,父亲便送他到北平读书。他顺顺利利在北平读完中学和大学,先在一所中学里教书,不久又应聘去一家报馆做了编辑。这时候日本人已在关外闹得沸沸扬扬,北平城里人心惶惶,父亲建议让他辞职回乡,静观时局的发展再做打算。他不仅没有听从父亲的告诫,反而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他离开了对社会不过是隔靴搔痒的报界,直接进入了官场从政。宦海沉浮,一切俱难以把握和预料。一来二去,他就到了这渤海之滨当了一县之长。而不待将椅子坐热,日本人就气势汹汹地杀来,他这个县长可谓是受命于危难之时。明人无隐私,高凤山对县长的经历与为人早有所闻,知他年纪虽轻,却很有一番胸怀,不免十分敬重。今日县长亲自登门,他感到十分荣耀,他拉着县长的手时那阴沉了多日的脸也绽出了笑影。和县长同来的还有一位姓陈的科长和一个姓古的护兵。陈科长是共产党方面的人,是李县长的得力臂膀。李云齐并不知道高家遇到了麻烦,见到处贴着大红喜字,便询问可是家中哪位少爷成亲?高凤山只得含混点头。李云齐说那倒要讨杯喜酒喝了。于是就喝酒。酒宴摆在几天前摆喜宴的南屋,为避免难堪,高凤山叫养子高金虎回避了,只对县长说两个儿子有事外出。李云齐是个极其爽快的人,呷了头一盅酒,便开门见山对高凤山讲明来意。他说今天来拜望高老乡绅是有关抗日大计要请教。谁都知高老乡绅是本地乡绅之首,有关本地抗日大事自离不开高老乡绅的参与和支持。高凤山忙说县长高抬实不敢当。李云齐说刚和日本人打了一仗,虽说县城让他们占了,可也让他们伤亡不少。日本人占领县城不是最终目的,稍稍站稳脚便会向整个半岛扩展,这一带不久便将遭受日军的践踏。县里的抗日队伍已无退路,一边是海,一边是土匪占据的昆嵛山,刘罗锅子会倒向抗日还是倒向日本人难以预料,我将进山对他陈说利害,如能说服他归于抗日,以后的形势便十分有利,以昆嵛山有利地形与日军作战周旋,进则可攻退则可守。如果刘罗锅子不识大义,一意孤行,以后的局面便会十分艰难。为防此不测,县里要扩编一支抗日力量,规模视情况而定,多则可千人,少则可百人,这支队伍取名为胶东抗日救国军,队伍成立后大致会在你这高家疃一带驻扎整训,此处离昆嵛山仅数里之遥,又是东西之咽喉要道。队伍置于此地,与龙泉汤驻军队伍形成掎角之势,一可迎击日军进犯,二可牵制山上的土匪队伍。计划虽如此,但实施起来却困难重重,归结起来无非是人力物力二者。日本人打到家门,奸淫烧杀,无恶不作,民众自是义愤填膺,但要拿起枪杆与敌人面对面厮杀,却难免人人自危;再就是财力,县政府已成流亡之态,支撑目前的局面已属拮据,难以再扩新军。事情可行而又无奈,甚为尴尬。今日登门拜访,实话实说,只望得到高老乡绅的大力鼎助。听到此,高凤山已有所悟,便道李县长是一县之长,是抗日英雄,众望所归,有什么事情需要凤山去做,只管吩咐是了,有道是国难当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在所不辞。李云齐说我深知高老乡绅深明大义,品德高尚,我敬你一杯以表崇慕之心。李云齐仰脖一盅呷下,高凤山连说不敢当,也赶紧呷下一盅。李云齐抹抹嘴,意味深长地望着高凤山一笑,说道高老乡绅其实还没有猜到李某登门之意哩。高凤山茫然不语。李云齐说高老乡绅一定知道古时汉高祖刘邦拜将的故事,今日李某正是扮演高祖的角色。高凤山愕然,定定地望着李县长。李云齐又说今日我是拜将来了,拜的就是你高老乡绅。这时一旁的陈科长从背在身上的文件包里取出一卷纸页,递给高凤山。高凤山仍摸不着头脑,展开纸页来看,这一看只看得高凤山险些跳起脚跟。这原来是一张委任状,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任命高凤山担任胶东抗日救国军司令职务。当高凤山终于明白过来时,竟不由笑将起来,一笑再笑。最后敛住道,李县长可真会开凤山的玩笑,凤山虽一把年纪,却从未习过武,更未带兵打过仗,不过一土财主耳,哪能担当起抗日军司令之重任,这岂不是赶鸭子上架吗?李云齐笑道韩信也是个不会舞刀弄枪的人,也未曾带过兵,刘邦却单单要拜他。高凤山说凤山怎能与韩信韩大将军相比。李云齐说不比韩信且比比我吧,我先前只是个读书人,也未曾习过武带过兵,今日不也率队伍打日本鬼子吗?高凤山说,凤山自同样不能与李县长比。李云齐说,高老乡绅就不要过谦了,为官为长者,是旗帜,是号角,非德高望重者不能担当。李某虽与高老乡绅仅数面之识,然而高老乡绅在地方上的盛名威望早如雷贯耳,不是李某牵强,高老乡绅确是呼唤民众与日本鬼子较量的首领人物,值此国难当头之际,万望高老乡绅能举起这面旗帜。至于军事方面,李某自会选择合适人选辅佐。一席话李云齐说得情真意切,推心置腹,不见丝毫虚伪矫饰。高凤山听毕半晌无语,两眼怔怔地盯着手中那张白纸黑字红鉴的委任状。他觉得这一切真有些不可思议,连想都不想却从天上飘下个司令头衔来。自然他也深知这个头衔的分量,它系着他一家人的身家性命。李云齐见高凤山沉吟不语,知他的心有所打动,便不再鼓励,只说此举对高老乡绅自然是事关重大,须细细推敲琢磨,委任状可暂时带回,以作后议。高凤山点头称是。李云齐又敬了高凤山一盅酒,就起身告辞。当日便带陈、古二人进山去会土匪头刘罗锅子。

    高金豹走投无路,只得按母亲的嘱咐投奔舅舅家,舅舅家在一个叫前夼的小山村,离高家岭只有四五里路,母亲让邹路告诉他,在舅舅家暂且住些时日,待他爹高老爷子平息了心里的怒气再作计较。话虽这么说,可高金豹明白这仅是母亲的一厢情愿,父亲说出了与他断绝父子关系的话就决不肯轻易收回。事到如今,他心里盘算的倒不是以后能不能再当高家的少爷,而是惦念他新嫂子红豆的处境。那日他问邹路家里如今是怎样一番情景,邹路如实告诉他金虎执意悔亲,红豆整日要死要活。一急之下,他便说出那番让父母允许他取代哥哥与红豆成亲的话来。这话看起来是极其荒唐,但确是他心中的意愿。这一方面出自对红豆应承担的责任,另外也出自他对红豆的爱恋之情。那晚他凭着一副醉胆撞进红豆的新房,连红豆的模样也没看见。可他在抓起她的小手轻轻抚弄时,心里却泛出一股从未出现过的甜蜜。从那往后,尽管他置身狼狈逃窜中,可眼前总晃动着那个红衣红裤顶着红头盖的姣好身影。

    在舅舅家的时光过得并不消停,他好像真的成了一个“歹人”,为众人所惧怕所远避,没有人愿和他说话,更没人与他亲近,为他提供一日三餐也是看在他母亲的分上,而并非出自情愿。高家少爷头一回尝到了苦涩的滋味。

    这日黄昏,困兽般的高金豹走出舅舅村,他的神情也像一头出洞的困兽激动而凶猛。他大步向自家村子走去。几日的卧薪尝胆令他学会思考事情,而思考的结果更加剧了对父亲的仇视。他觉得哥哥金虎虽卑懦而尚可原谅,他看重的是女人的清白,这没什么不应该,男人大致都这样,而父亲看重的只是自己的面子。为此而使他和红豆事情难以如愿。对父亲的仇恨像一股滚滚洪水将他冲向蛰居的巢穴,他要与父亲对抗,他要按自己的意愿行事。

    时令已至谷雨,田野上吹拂着清凉宜人的山风。高金豹一边走一边大口大口地呼吸,好像要将胸中的那团浊气全部呼出。夕阳已掉进昆嵛山后,晚霞初现时西天仍然十分明亮,只是山区的黄昏格外短暂,不待高金豹走出一半路程天空就变得昏暗。

    高金豹走到自家村头天已完全黑下,他在一棵粗壮的柳树后隐身,向村子望去,街道两旁的农舍在夜色里连成一片,像两道黑驳驳的堤坝。正是各家各户烧饭的时辰,从一座座烟囱上冒出的火星子在半空中闪闪烁烁。这景象对高金豹并不新鲜,也确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而今日的他却像来到一个陌生地方,以一个局外人眼光来窥视他的出生成长地。更奇怪的是在意识中他已经将自己视为“强人”。

    夜渐渐深了,村子上空已完全不再有光线,也不再有声响。春天是个乏人的季节,无论是人还是牲口都睡过去了。“强人”高金豹在暗中冷笑一下,好像默念了一句该轮着老子啦。他从树后闪身出来,大摇大摆向村里走去,很快来到自家的连在一起的宅院外面。大门都紧闭着,他也实在不指望有一扇门敞开着等他进去。父亲已宣布与他断绝关系,这三座宅院里的一草一木都与他没有关系。他此时此刻只是一个强人,一个歹人,他要做的也是强人歹人的勾当。

    他知道自己该怎样做。如果说上次他惹出了乱子是由于多喝了酒,那么今晚却恰恰相反,他十分清醒,也许是他二十一岁生命中间最清醒的时刻。他迂回到东宅的后面,见那扇后窗没有灯光,他又贴上耳朵听了听,也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他心想是时候了,便转到宅院的一侧。那里有一堵人高的院墙,而在他面前却显得很高,高得不可逾越。高金豹再次冷笑一声,向后退去,一退再退,一切都在心中。当他不再退了,便忽地像一只真正的豹子向前一跃而起,攀上了墙头。高金豹自己都有些奇怪,自己怎么对强人的勾当是如此无师自通,整个越墙过程是那么从容利落,无声无息。他在墙头上稍一定神,然后身子一缩,像一团轻盈的棉絮飘下院中……

    昆嵛山犹如半岛一条隆起的脊骨,雄伟磅礴,李云齐刚置身其中便被它的气势震撼,同时也领悟到这里确是一个兵家必争之地,无论是今日盘踞在此的土匪,还是日后的日本人或抗日队伍,都不会对这里等闲视之,肯定会有一场或数场浴血较量。囿于这种想法,当小崽(小匪)带他一行人向匪巢去时,便不失时机地左顾右盼,将目光所及的山形地势印于脑中。本来小崽欲按惯例蒙住他们的眼睛,陈科长怒吼一声:好大的胆,敢对县长无理,不想要脑袋了吗?大概在小崽的意识中县老爷确是能让人掉脑袋的官,便心虚罢手了。

    匪首刘罗锅听小崽禀报县长撞山门也着实吃了一惊,心想,这个县长也真好大的胆,尽管昆嵛山在县境之内,属县长的管辖范围,但这仅是一种虚拟的概念,实际上这里是官府鞭长莫及的地方,再确切说是插在县长背后的一把刀,他刘罗锅才是这块地面上的王。然而当县长大义凛然地站在他面前,他也不免像小崽那般气短了。

    只是匪首终归是匪首,心虚只是隐藏在他那蛮横矜持的外表下面。他那不笨的脑子在飞速旋转: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如何对付这个心怀叵测的不速之客呢?为慎重起见他不急于同李云齐说话,他叫外号小老头的师爷安排他们住下。这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山寨,显示出几代“占山王”共同努力的结果。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座匪巢也具有一个“小朝廷”的格局,王有“王宫”,兵有兵营,宾有宾馆,犯上作乱的有牢狱。“小老头”并不老,起码没老到可称其小老头的地步。但小老头确有点老者的睿智,他一离开刘罗锅子的视线,对县长李云齐的媚态便一齐堆在了脸上。李县长有什么吩咐请尽管吩咐,孙有臣一定效力。李云齐这就知道了他的名和姓。他说先不要住,你带我到山上看看风光吧。难色在小老头脸上稍纵即逝,他朝李云齐笑笑,说县长好雅兴,请跟我来吧。

    从匪巢到山顶不足十分钟的路程,这是山上的一条“要道”,经过开凿并不显得险峻。到山顶后小老头主动介绍说这里是昆嵛山的最高处叫泰礴顶。李云齐尽管没到过此,但作为一县之长,本县地图却不断要看,这座山的概况大体是知道的,包括此处叫泰礴顶。但今日站在这座山巅之上,与往日看地图便完全不是一回事了。这时日头从西面天上斜斜照着。将这座山和四周地方尽显眼底,北是本县县境,地势平坦,一座座小村错落,像一只只趴在地上的乌龟,那个超群出众的便是他现时偏安的龙泉汤镇。镇上空云雾缭绕,那是镇中遍布的温泉所致。再往北,便是渤海蔚蓝的海面。李云齐又转身向南,他看到的是临县乳山的地面。这块地面起伏不平,一座座山丘向着更远处的海岸逶迤,隔着一个半岛,那边已是黄海。由于遥远,黄海仅像一条白布带横在天边。李云齐又将视线转向西方,那是县城的方向,他没看见县城。也知道不会看见。他问站在身旁的小老头为什么看不见县城,小老头回答说县城离这儿太远。李云齐一笑,说远吗,日本人的汽车说到就到,不用两个钟头就开到山根底下了。小老头不愧是小老头,忙说有李县长在日本人就不敢贸然来犯。李云齐并不接他的话茬,将视线转向他定定地看着,问道:要是日本人开过来,你这个当军师的怎样给刘罗锅拿章程?小老头眨巴眨巴眼,说,那还用说,和他们干,小鼻子(当地人对日本人的蔑称)是人咱也是人,怕他个×?李云齐和陈科长对视一下眼光,陈科长又问小老头:刘罗锅会听你的?小老头摇摇头,说这难说哩,刘爷是个有主见的人,很固执,一向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儿,我是个徒有虚名的军师哩。李云齐一笑,说实际上不像你说的这样吧,山下的人都知道有句顺口溜,叫“小老头的腚沟刘罗锅的嘴,小老头的指头刘罗锅的腿”,这不是说你是能当刘罗锅的家吗?小老头连忙摇头否认,说李县长千万别信那些话,我要有那么大的本事还用得着给别人当军师吗?这时陈科长突然板起脸对小老头说,有些话县长不好说就由我来说吧,你以为县长要到这山顶上来就是为了看看风景?战乱时候会有这份闲情逸致?实对你说,县长是要趁这机会开导你几句。日本人侵略我们,国难当头,每个中国人面前都摆着两条路:打日本人还是倒向日本人。对你们这伙人更是事关重大,多少年来你们占山为王,爷也好,军师也好,坏事都干得和山上的石头一样多,账一笔一笔都记着。你得看到,日本人来,实际上是给了你们一个机会,要么是立功赎罪,要么是罪上加罪,成千古罪人。这些道理你不会不懂。小老头连忙答我懂我懂。李云齐看了眼小老头问:你说刘罗锅子能不能倒向日本人?小老头想想说我看不至于,刘爷那人精着呢,知道炕哪头凉哪头热。陈科长问要是日本人把刀搁在他的脖子上呢?小老头说这就难说了,刀搁在谁脖子上也难说哩。小老头忽然觉得话说得不当,忙跟加一句:当然李县长……还有陈科长……是例外的。李云齐笑笑,陈科长哼了声,却不再说什么了。

    这时李云齐又转向北方,一块遮挡日头的云朵将巨大阴影投在本县地面。那阴影是一个马形,随着云朵的奔驰,这匹黑马也在田野上奔驰起来,速度极快,且形态生动,一直奔驰到海里,本来闪亮的海面被染黑了。李云齐此时怀着一颗将帅心,思谋着今后如何在这块地面上同日本人作战。县城之役和日本人碰了一下,虽从城里撤了,这一役却建立起与日本人对阵的信心。日本兵打仗凭的是一股蛮气,中国人反击侵略占着正气,正气化为勇气,勇气定能战胜蛮气。再就是日本人凭借武器好,有小钢炮、重机枪,顶次的是三八大盖,中国人手里的家伙不行,可占地利。昆嵛山就是难得的地利。想到这里,李云齐心里忽然一阵燥热,刘罗锅和小老头到底揣的啥心思,还猜不透,可有一点他清楚,占山为王的土匪都不是省油的灯,不会轻易让别人染指他的地盘,说不上真得刀搁在脖子上解决问题,可这又是他不愿看到的情况,日本人巴不得中国人自己消耗自己的力量。想到这儿他觉得必须利用和小老头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做做他的工作。向他晓以利害,能把他从刘罗锅阵营分化出来更好,做不到这点,也必须不让他起坏作用。有些话刚才陈科长已经说了,小老头反应很滑头。因此,他这个做县长的得使出点威严来。他转向小老头,盯着他,说:孙有臣,你是刘罗锅的军师,自然是明白人。我问你,在本县境内,是我大还是你刘爷大?小老头不假思索:这还用说,自然是县长大了,父母官,刘爷和县长比算得了什么?无非是个草头王嘛。李云齐说要是以后在抗日的事上我和刘罗锅子闹起饥荒,你是听我县长的还是听你刘爷的?小老头说我听县长的。李云齐还盯着他:此话当真?小老头说当真。李云齐又把眼光俯向山下图画般的地图,说:好,我暂且相信你的话。说暂且,是说以后等着你兑现。不过凡事都有个对等,你做了对抗日有利的事,我这当县长的也会论功行赏。今后由陈科长负责和你联系,他的话就是我的话。小老头一边点头一边看看陈科长。陈科长说等会儿李县长和我就要对刘罗锅子训话,你也不要明着为我们帮腔,免得刘罗锅生疑,你可以使暗劲儿,咋样情况我们都会有数,你明白吗?小老头说明白。陈科长问刘罗锅这人好打交道吗?小老头摇摇头说我说过,他精得很,谁都糊弄不了他。陈科长问:他有什么嗜好?小老头说:酒色财气中他顶看重的是个财字,而财中他最看重的是土地。说起来他这人是个格一路的匪首,占了一座山,还不断在山下买地,他聚敛起的银钱大多在山下买了好地,他把地契装在一个小木匣子里,过些时候就拿出来看看,一年间还要放在日头底下晒几回,怕霉了。陈科长问:他一个土匪头买那么多地有什么用?小老头答出租,收租子。李云齐不解地问:他咋样收租子,下山去催讨?小老头说每年夏秋两季佃农把粮食或银钱送上山。陈科长和李县长交换个眼色,又问:佃农把粮食送到山底下还是送到山上面?小老头说那得看刘爷的心情,心情好,就让送到山上面,山寨管一顿酒,热闹热闹。陈科长问刘罗锅酒量大吗?小老头说也看心情,心情不好时沾酒就醉。

    山上夜饭吃得早,日头还在西天上悬着,给县长接风的宴就摆出来了。靠山吃山,厨子做了一桌子野味儿,野鸡、兔子、刺猬、鹌鹑、麻雀、黄花菜,应有尽有。刘罗锅先端杯敬客。正如小老头所说,这一杯就见出刘罗锅的心情,酒立时染红了他的脸。李云齐在心里笑笑,端盅喝了。陈科长也喝了。刘罗锅端着空盅向小古示意叫他喝,小古摇摇头,陈科长意味深长地说可不能让小古喝啊,一喝脾气就大了,别闹出什么事来。刘罗锅朝面目冷冷的小古看了一眼,便不再劝。

    往常宴客,多是山上的头目一齐出动,图个热闹。今日宴请县长却一反常规,只有刘罗锅和小老头出面。这自是刘罗锅心虚,怕县长当众蛊惑,涣散山上一干头目的心。俗话说客随主便,何况在这土匪窝里,李云齐也顺其自便了。

    这时李云齐才看得仔细,刘罗锅五十多岁,刀形脸,缺了一只右耳。他并不觉得奇怪,黑道上的人大多如此,这残缺后面隐藏着诸多或凶残或壮丽的故事。刘罗锅也有许多故事。他的上几辈都是佃农,靠租种财主家的地活口和传宗接代。也许因了无地的窘迫,后来成了气候的刘罗锅子才以添置土地为最大满足和乐趣。刘罗锅年轻时还算本分,那时他未曾想到有一日会做土匪甚至当上土匪头。后来在一个夜晚不明不白地给劫上了山,开始做苦力,再后来就入了伙,凭一股子精明劲博得当时瓢把子七爷的器重。七爷自己是个粗人,脑瓜简单,像个只能看一步走一步的棋手。可他懂得取长补短,叫这个小罗锅为他出谋划策,而后就让他正式做了军师。七爷死后,刘罗锅就当了新瓢把子。作为一县之长,李云齐任内几年并没和刘罗锅大过不去,没惹下私仇,为此他才敢理直气壮地上山找刘罗锅子论究抗日事。

    刘罗锅是个善谈之人,席间东拉西扯说个没完,归结起来无非奉承县长和吹嘘表白自己两桩。李云齐先让他说,等他把舌头根子说硬了,他就搅动起自己的舌头。李云齐说日本人不久便会东犯,从目前的情况看,敌众我寡,抗日队伍大致会打打退退。半岛三面环海,唯一退处便是这座昆嵛山。今日来就是要同山上讲明,抗日是全体中国人的首要大事,没有哪个可以例外。到时候队伍到了山下,你们的人不得阻止上山。李云齐自恃县长身份,故意把话说得很硬,先看看刘罗锅的反应。刘罗锅的刀脸毫无表情两眼向门外望着。李云齐的话大抵是他多年来听得最不顺耳的话了,想发作却有些顾忌。谁叫人家是县长呢?况且他对县长的为人早有所闻,县长是新派人物,廉洁奉公,敢作敢为,有一股子正气,否则也不敢贸然进山。他咽下口气,说听县长的话音莫非要将我的人收编不成?李云齐说收编不收编须两厢情愿,如你老刘同意接受收编,我回去便着手办这件事……刘罗锅连忙打断说我手下这拨人在山上散漫惯了,正规起来受不了,算了算了。打小鼻子没问题,凭这山的险要,谁想讨我个便宜也办不到哩。李云齐听出刘罗锅话中有话,说:你不想马上接受收编也可以,无非将委任书先搁在我抽屉里是了。不过我今天希望你能给我一个保证。刘罗锅问什么保证。李云齐说抗日队伍一旦到了山下,你的人要予以接应。刘罗锅听了不语。李云齐盯着他问,你说做这个保证很难吗?军师小老头见空气有点紧张,要插嘴说话,却被刘罗锅摆手止住。这一个动作使李云齐看出那句“小老头的腚沟刘罗锅的嘴”的话并不太确切。刘罗锅说:县长自然知道,我们江湖上人凡事讲个信义,说了就得算话,所以没有十分把握的事情就不好下保证。李云齐问你说的没把握是指什么呢?刘罗锅朝李云齐眨巴眨巴眼说:我是个粗人,说话不中听。不中听的话县长也想听吗?李云齐说听。刘罗锅说那就告罪了。说毕端盅向李云齐举举,李云齐也举举,陈科长、小老头同时响应,四人干了。刘罗锅说我们黑道上的人黑在面上,你们官府上的人黑在里头。和平世界的时候,你们官府总觉得俺们这伙人是眼中钉、肉中刺,非拔除不能睡得安稳,就想尽千方百计围剿,欲斩尽杀绝。而当世界出了乱子,比方眼下小鼻子杀过来,你们就投副笑模样过来,把话说得天花乱坠。可我们有数,一旦放你们进了山,你们得了势,就要掉过头来收拾我们。李县长你说我说得不对吗?李云齐坦率地说你说得不错。不过事情都要往理上摆,如果官府不围剿强盗土匪那还成什么官府,你们黑道不同样将官府视为冤家敌手?通常情况,你占你的山,我占我的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相安无事,可现在情况变了,日本人来中国杀人放火,要让中国人当亡国奴,中国人就得同日本人打。要打胜仗就得占据有利地形,比如这座昆嵛山。到了这种时候,这座山就不是你刘爷自己的了。说利用也好,说联盟也好,都一样,反正是抗日的中国人要利用这座山同日本鬼子周旋,打败他们,消灭他们。对你老刘而言,这也是一个机会,一个从黑道转向正道的机会。你只有把握住这个机会,洗心革面,易弦改辙,才有出路,否则后果难以预料。我这话说得不中听,不过你老刘要能听进去,是会有好处的。你觉得我说得对还是不对?刘罗锅听了气不打一处来,自从当了山上的瓢把子,没有敢这么和他说话,又是正告又是恫吓,他怎能吃这一套?可转念又想,还是忍了的好,有句话叫“山高高不过天,人能能不过官”,你认也好,不认也好,他总像一把刀悬在你的头顶,最好不要和他闹翻,他有他的千条妙计,我有我的一定之规,说得再有理,我也不能拱手把这座宝山让给他。想到这里,他说:县长放心,小鼻子有胆量过来,我山上的弟兄一定和他拼个你死我活。黑道也好,正道也好,咱不都是中国人吗?刘罗锅会讲,李云齐也会听,他想这个刘罗锅还真不好对付哩,他在有意回避最关键的一点。

    当晚李云齐在山上落宿,第二天一早就下山了。送他们的是军师小老头。

    高凤山一早出村,沿那日迎娶儿媳红豆的路西行。天开始热了,日头在天上明晃晃地照着,有些烤。这是长庄稼的时节,地里的高秆作物已长成齐腰高,麦子也抽了穗,过不了一个月就要割麦子了。麦收是庄稼人最喜悦的时节,可今年高凤山着实高兴不起来,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走在这条路上,他的心情更不轻松,他要去他的亲家村,去见儿媳红豆的爹妈,一是去向他们告罪,另外谋求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问题出在自家,总得对人家有所交代,总得有个结局。养子高金虎咬钢嚼铁说不戴绿帽子,劝他也张不开口。冤家金豹对红豆倒是求之不得,可又不能依了他,那样高家就更叫四乡百姓笑掉了大牙。这不行那不成,娶进门的红豆放在家里儿媳不是儿媳,闺女不是闺女,又怎么成?

    高凤山忧心忡忡。

    亲家村在昆嵛山和县城中间,离县城十几里路。高凤山牵一头骡子,驮着各式各样的礼品。明摆着这是堵人家嘴的,可他知道再多的礼物也无济于事。天热难耐,骡子走得很慢,而嘴馋,走几步便停在路边啃几口青草。高凤山是个疼牲口的主人,任其自便。自从日本人占了县城,这条道走的人少多了。颇是冷清。往常不是这样,尤其县城逢集,四乡的人潮水般涌动而去,热闹非凡。日本人是避之不及的瘟神,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谁愿意自找倒霉啊。

    高凤山由着牲口的性儿,懈里咣当往前行路,天半晌时望见前面一个圆形高坎,丛生着茂密的树木,看去像一顶搁在平地上的巨大绿帽。它的名字也叫帽儿顶。从帽儿顶过去不远就是红豆的村,想到要踏进红豆家门槛心里就发怵,恨不得骡子走得再慢些才好。

    离帽儿顶约莫半里路时,高凤山看见从西面县城方向过来一拨儿队伍,几十个人,一路行走,枪扛在肩上,刺刀在日光下闪亮。最前面的那个兵的刺刀尖上还挑着一面旗。小鼻子!高凤山心里一惊,立时拉住了骡子。这当儿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定定地盯着向这边走来的日本兵。日本兵走近了帽儿顶,先听见响了一枪,接着枪声便像鞭炮骤然响起。日本兵的队形乱了。有的倒在地上,有的跪在地上向帽儿顶的树丛里扫射,哇啦哇啦叫个不止。高凤山明白是一股抗日队伍提前埋伏在树丛里向日本兵伏击。高凤山觉得今日亲家那里是去不成了,便牵着骡子回转。那乖觉的骡子似乎也明白不能再慢吞吞的了,撒蹄疾奔起来。遇上行路的人,高凤山便喊小鼻子来了,快跑啊!人们便转身飞奔。跑了一阵子,听后面的枪声越来越近了,还有脚步声,高凤山回头望望,原来是抗日队伍的人撤过来了,边撤边向追过来的日本鬼子射击。一会儿工夫,抗日队伍的人便从他们身边过去,有人还喊老乡快向两边撤呀。队伍过去了,日本兵没追上抗日队伍的人,却追上了高凤山和另外几个庄稼汉。几个日本兵不由分说将他们捆绑起来。

    后来知道,这队日本兵是出城勘察地形的,另外也想探听一下这一带抗日力量的虚实,为日后的扫荡做准备,没想到中了埋伏,死了三个人。还有伤的。吃亏的日本兵一口咬定高凤山他们是抗日队伍一伙的人,大大的坏了坏了,死了死了。他们将高凤山和另外四个人一并押回县城。

    那四个人高凤山并不认识,都比他年轻,一个四十出头,一个二十出头,另两个都是三十岁光景。到县城已是午后,活着回去的日本兵到食堂吃饭,把他们四个也带到食堂院里,没他们吃的饭。他们被捆在院中的一棵枣树下。看着没死的日本兵狼吞虎咽,高凤山觉得日本人真是不可思议,刚打了败仗,又死伤不少同伴,却见不出一点神伤意沮的模样,就像刚出门踏青回来,除了累了饿了,别无其他。这是一伙难斗的畜生啊。高凤山想,是恶魔,是一群什么都不在乎的恶魔。日本兵吃过了饭,擦擦嘴,打个饱嗝,就带着他们四人出了食堂院,来到对面另一座院子。这个院子也长着一棵枣树,他们又照样被捆在这棵枣树上。日本兵留下两个看守,其余的都进了正屋和两间厢房,一会儿就传出鼾声。日本兵睡午觉了。高凤山心想狗日的小鼻子倒能睡得着觉。他转向那个四十岁上下的“难友”,问他是哪村人,那人答了。他又问另三个人,也都答了。高凤山说小鼻子吃了亏肯定要拿咱们出气哩,要顶住,别丢中国人的脸。二十岁光景的小伙子问:大爷,你说小鼻子会把咱咋呢?高凤山没吭声。另三个人也一齐问他这个同样的问题。高凤山叹口气说小鼻子杀人杀得没人性了,啥事都干得出来,谁知会咋样处置呢?我看凶多吉少。那个小伙子咬牙说,要是能活着出去,就扛枪和小鼻子干。这时高凤山突然想到李云齐,想到李云齐对他说的那些话。他心里好像有了一种预感。他一个一个问了这四个人的姓名,又说:“我叫高凤山,高家疃的。要是咱们都能活着出去,你们就去高家疃找我。”这时两个看守的日本兵朝他们哇啦哇啦地吼。虽听不懂,却也明白是叫他们闭嘴。

    傍晚的时候,日本人把他们带到城外一块空地上。这里树很多,却不再是枣树,是杨树。杨树的叶子已长成巴掌大,绿油油地在夕阳下闪亮。高凤山五人被一字绑在这些杨树上。这是毙人的架势,高凤山心想完了。另外四个人也觉出处境凶险,一齐吓白了脸。一个瘦长个少尉向随来的七八个日本兵摆摆手,叫他们进入位置。这时高凤山看见走过来一个中国人,三十七八岁,留偏分头,搽了油,很亮。少尉见他走到跟前,哇啦哇啦了一阵,这个留偏分头的中国人就对他们说起话来。他说皇军说了,你们几个都是和皇军作对的人,要毙你们,毙之前,还有什么话要说?高凤山心想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狗杂种,连话都不问一句就杀人。他转身看看身两边的“难友”,他们都一齐瞪着眼,傻了似的。高凤山毕竟是个有经历有胆魄的人,他对留着偏分头的翻译说:你对他说,俺们都是平头百姓,杀害无辜天理不容。留偏分头的翻译又把话翻给少尉。高凤山看见少尉脸上闪出一丝凶狠的笑。又哇啦哇啦一阵。翻译说皇军说了,要讲天理也行,皇军死了三个人,由你们当中的三个人来抵命,这办法公平合理。你们商量一下,哪三个死,哪两个留?五个人都听清楚了,都耷拉着脑袋。高凤山对翻译说我们都无罪,我们都不想死。翻译哇啦哇啦,少尉哇啦哇啦。翻译说是皇军说不行,非杀三个抵命不可,再争辩就一个不留。高凤山遂闭了口,他知道狗日的小鼻子什么都干得出来,杀三个和杀五个对他们来说没什么两样,只看高兴咋样。高凤山转头再看看身边的“难友”,他们仍耷拉着头,脸色已像死人了。高凤山心想,平常老说刀搁脖子,说归说,心里却当作一种比方,而现在却真到了刀搁脖子的时候了。五个人死三个,狗日的小鼻子还叫他们自己决定谁死谁活,这还是人吗?有句老话叫好死不如赖活着,谁愿意平白无故去见阎王爷?他叹了口气,对翻译说我是这里面岁数最大的,死的算我一个吧。翻译问那两个呢?高凤山不语。翻译就问其余人。都无声。少尉又哇啦哇啦嚷叫起来。翻译说皇军不耐烦了,再选不出来就一块儿毙。这时二十几头的小伙子抬起头,对另三个人说,俺爹五个儿,也不少我一个了,再说我也没成亲,没拖累。算我一个吧,反正我操小鼻子他八辈祖宗了,我死了在地下也要和他们拼了。高凤山听了这一席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由转过脸朝他看看,只见小伙子脸涨得通红,眼珠瞪得像要从眼眶掉下来。他不忍心再看,转过头。五个人两个自告奋勇去死,还少一个。奇怪的是翻译就不再问了,转向少尉哇啦哇啦一通。高凤山想,死到临头了,也好,闭了眼啥愁事也不知道了。他又叹了口气,想到另一个问题: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自己这一辈子以善为本,虽说不上造福乡里,却也算得上助人为乐,没料到今日竟遭如此之横死,如真的善恶有报,那怎会有这般结果?他闭上眼,死前他不想再看这个世界了。他听见口令和子弹上膛的声音。这时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变得像一片鸡毛那样轻,飘飘悠悠往空中升,好像飘进一大团浓浓的云雾里。渐渐,他竟看见云雾后面映出一个绿树环绕的村庄。是高家疃?似是而非。一座空村,不见人和牲畜的踪迹,树梢也不见摇动,一切都凝固了。这时他听见轰的一声巨响。完了!他脑中清晰异常地一念。我死了!他睁开眼,像要看明白自己死得如何,他惊骇了,惊骇得心惊肉跳。他看见那小伙子正瞪眼向他观望,而另外三个人的脑袋都一齐耷拉在胸前,一无生气。这瞬间他一下子明白了现实:日本人枪下留了这一老一少,换言之留下了两个自告奋勇赴死的人。然而这确凿无疑的现实又使他坠入五里云中:这到底是咋啦?小鼻子杀错了人吗?就像庄稼人砍庄稼,成熟和不成熟的砍颠倒了,这怎么会?!这是一团不解的谜,在以后的日子里这谜团一直在他心头萦绕不散……

    偏分头翻译向活着的他俩看看,又朝少尉看看,少尉又像先前那样对他哇啦哇啦。他说皇军说死了的已经两清,受伤的也须两清。为防止以后你们拿枪和皇军作对,都砍去食指。高凤山和小伙子两人对视一眼,谁也没再说话。

    日本人就砍了。

    三天以后,高凤山就去龙泉汤找县长李云齐,对他说那委任状他要接了。李云齐笑了,问想通了?高凤山点点头。李云齐又问:这队伍你想怎样拉起来?高凤山说:自古有句话,“竖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何况是打侵略到咱家门口的日本鬼。李云齐点点头,说高老乡绅竖起这杆抗日大旗,民众自会响应。眼下日本人还龟缩在城里不敢妄动,趁这个机会把队伍拉起来。接着李云齐又把上次进山的情况对高凤山做了介绍。说刘罗锅的态度并不出人意料,一个作恶多端的草头王,什么国家、民族、民众对他来说都无足轻重,他的命根子就是自己的地盘,他不会轻易让出来。高老乡绅将队伍拉起来,这股抗日力量在山下可以对刘罗锅起到威慑作用,争取在适当时候迫他就范。说话间就到了中午,李云齐留高凤山吃饭。李云齐叫来了陈科长和另外几名县政府官员作陪。说是客饭,实际上简单得很,一盘炒茭瓜片,一盘煮黄豆,不见肉星,没有酒,主食是小米干饭。高凤山感叹说没想到县里这么清苦,改日我让伙计送两头猪几袋白面来,也算支援抗日了。李云齐笑道,和老百姓相比,俺们还吃得上小米,还有点菜金。眼下青黄不接,老百姓连地瓜干还填不饱肚子哩。高老乡绅要有猪肉和白面,留着胶东抗日救国军成立那天犒赏三军吧。高凤山笑笑没再吭声。陈科长说现在是阴历四月中,再过一个多月麦子就开镰了,日本鬼子肯定会下乡抢粮。咱们的队伍要赶在麦收前成立起来,和县里的抗日队伍携手保卫麦收。李云齐说高老乡绅从今日你接了委任状,我就得称你高司令了。高凤山不由笑了,说眼下没有一兵一卒,我是一个光杆司令呢!李云齐说谁说是光杆司令,上回我不是说过让陈科长辅佐你吗,叫他给你当副司令兼参谋长怎么样?高凤山说这自是求之不得,只是让陈科长屈就了。陈科长说高司令哪里话,我能给你当副手已深感荣幸。以后有什么不当处还望高司令教正才是。高凤山摇摇头,随之苦笑了一下,说世上的事真是变幻莫测啊,小鼻子稀里糊涂留下我的脑袋,结果给他们留下了麻烦。遂将被日军捉去的前后过程讲了。李云齐一干人听了大吃一惊,说那日伏击日军正是县抗日队伍的一拨儿人马。李云齐问死的那三位乡亲是哪个村的呢?高凤山答了。李云齐转向陈科长说你记下了,以后对他们的家人要进行抚恤,也要就此对全县乡亲控诉日本鬼子的罪行。陈科长点点头称是。李云齐看看高凤山至今还包扎着的右手,说以后要影响高司令使用武器啦。高凤山说不碍,日本人不晓得我是左撇子,干什么都使左手,就是这只右手全废也不要紧。李云齐说日本鬼子又犯了一个错误。陈科长说那个小伙子有血性,是块材料。高凤山说砍他的时候我糊弄小鼻子说他是个左撇子,左手管用。他们就砍了他的左手指。就像他们杀人一样,砍手指头也砍颠倒了,俺俩人都留下管用的指头,看来也是天意了。李云齐点点头说那就是说天意是叫日本鬼子失败了。一直谈到日头偏西,大方面的问题都定下来了。高凤山当司令自然要有司令的作为,他说要卖掉家中一半田亩,以为军资,同时联络全县各村地主乡绅捐财捐物,购置枪支弹药。

    当老子为抗日忙碌奔走之际,儿子同样脚不沾地,高金豹像一头昼伏夜出的野兽穿梭于舅舅村和自家村之间。夕阳照耀他在乡里道路上疾走,晚霞照耀他在村头树后静候。月亮和星光照耀他翻墙潜进红豆的房。当然,从进房到与女人终成衾枕之好,这中间经历了一个千怨百恨的过程。初次,女人见了他执意不肯搭理,叫他走。她掩面啼哭不止。细想想她也确有苦楚无边,高家的一虎一豹将她推向山崖绝境,新房变冷宫,有家不得归,一个好端端女子横遭劫难,荒谬不堪。金豹亦自知罪了,始终赔着小心。他说只怪那日多喝了酒,酒使他乱了方寸,才做出那种轻薄事情。女人只是哭,怜相楚楚。金豹叹口气,说事情已经如此,认错和磕头作揖都不能挽回,不如另谋出路。他告诉女人他决计代替他哥金虎娶她,只要她肯答允,他以后就是天底下头号的好男人。他说时不由潸然泪下,忘情地抓住女人掩面的纤手。女人泪眼觑他一眼,将手抽回。他不舍,又伸手抓过。女人再抽,金豹不屈不挠再抓。如此往复不止,直到女人无奈顺从。金豹像完成了一桩大事般吁了口气,他握住女人的手后就紧闭了口,一边看着女人泪光斑斑的俊脸一边将女人的手抚弄。情深意笃。女人的手被捧在他的掌中,他时而握紧,时而放松,时而捏捏手指,时而抚抚掌面,轻重缓急如同话语。他确在用手向女人诉说自己的心情。女人先是惊异,止住了哭,而后不免心有所动,复流下泪来。握在一起的手像一座心间的搭桥,金豹的爱兵爱卒由此向那边渗透推进。说来金豹也真有一股笃情的狠劲儿,他这么将女人的手捧着抚着,无休止地倾诉衷肠,竟握了整整的一夜,直握到窗纸透出亮光。第二夜他又不请自到,从握手开始,待将手握得热了,他转而捉住了女人的脚。这在他们之间也并非新鲜,女人反抗几遭不成,终也由他了,不料他那股狠劲不灭,又将女人的脚捧了整整一夜。真是可歌可泣。第三夜他还是从手脚开始,却只是一带而过,后来他就拥过去捧起女人的奶子,满面肃穆地细摸细揉。一如既往,他捧着女人的奶子又抚弄到窗纸映出东天的光亮。这时女人的身子已如泥如水,她觉得即使拥在那男人手里的两只鸡蛋,这一夜也会孵化出两只欢蹦乱跳的鸡崽。说起来金豹也是个天生的情种,这一干作为都做得有张有弛,如同行云流水。他将惹祸的那一夜在女人身上匆忙做完的勾当这次不慌不忙有节有奏地分解于三个夜晚完成,从从容容又情真意切。到最后一切的一切又显得那么自然与水到渠成。其实一切俱顺理成章。男人和女人同时被推上了绝境,他们已经无路可逃。无奈逼他们联手,联手又产生新的风景。这风景让他们惊奇、投入而流连忘返。鬓发厮磨之际,女人由衷地说:你说得对,你比你哥哥金虎好。男人从这话中得到无限鼓励,将怀里的女人抱得更紧。只有夜晚属于他们,他们苦于昼长夜短。一夜中要做的事太多太多,不知不觉窗纸已经发白。这时男人便无可挽回地要走。他须用话语和力气才能从女人怀中挣脱。走时便用不着爬墙,女人蹑手蹑脚为他打开一页门扇,他就闪身出去。黎明时分的村庄时而会响起拾粪人的脚步声和咳嗽声,男人就像完成了偷窃的扒手躲躲闪闪夺路出去。新的一个白天他同样用于养精蓄锐并等候新的一个夜晚降临。他现时的生活完全等同于一头牛的进食,夜晚狼吞虎咽将肚子吃得圆而又圆,白天便静静地反刍,将无限滋味在缓缓咀嚼中再现。

    偷情,古已有之,早不为鲜,而这一对男女出演的却是那样怪异而可歌可泣。

    “今日我爹和我哥来了,说要把我接回去。”

    “你应了吗?”

    “要没有你我就应了,可有你。”

    “我害了你。”

    “不是。”

    “我爹害了你。”

    “不是。”

    “是金虎?”

    “也不是。”

    “那是谁?”

    “是命。”

    “你信命?”

    “嗯。”

    “命在哪?”

    “在天上,在各人的头顶上。”

    “你看得见?”

    “看不见,谁也看不见。”

    “是我害了你。”

    “开始是,后来就不是。”

    “以后咱咋办?”

    “由着你。”

    “我带你下关东?”

    “嗯。去关东。”

    “关东冷。”

    “关东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

    “带你去,又多了一件宝。”

    “红豆不是宝。”

    “红豆是宝,是我的宝。”

    “要不就求你爹,让我再坐一次花轿进你高家门。”

    “我求了,他不应。”

    “再求,虎毒不食子。”

    “我不求。”

    “你是他的后。”

    “咋?”

    “一般的犟脾气。”

    “我恨他。”

    “再恨他也是你爹。”

    “不是,他不认我,我也不认他。”

    “以后咋办哩?”

    “我带你走。”

    “真的去关东?”

    “车到山前必有路。”

    这夜月亮好,照得窗外亮晃晃。高金豹一觉醒来,疑心天亮,遂匆匆与红豆分别。等溜出村外,方见出东天尚黑,当空有一轮皓月照耀。他感到一阵沮丧,想想天终归快亮,不便再回,便晃晃荡荡往舅舅村里去。

    这一阴差阳错,就叫高金豹遇上绑票的强盗。这大概便是红豆所信奉的“命”。

    强盗是三个,从路边麦地里钻出来,黑衣黑裤,脸上蒙着黑布,月亮底下像冷不丁冒出三个熊瞎子。三人不由分说,将高金豹擒住,蒙上他的眼睛,又用绳子将他的双手反绑,然后就连拖带拽地带着他奔跑。高金豹已身不由己,反抗也没有用,便顺着强盗的意一味地跑。约莫跑了一个多时辰,停下,高金豹听见门扇的响声。

    高金豹被取下眼罩,看见自己身处一幢小石屋,黑乎乎的不见灯光,只有一柱月光从一尺见方的后窗上照进来,屋里一股臊臭的气味,令人作呕。从强盗占据的这一污秽领地便见出这是一伙不成气候的蟊寇。但这一判断并不使高金豹宽心,相反更使他感到凶险。因为愈是“卑贱”的蟊寇行事愈不循章法,往往只凭一时的心境,随心所欲。

    先是“过堂”。无论朝廷还是蟊寇,都精于此道,因为过堂是权势的体现。

    天渐渐亮了,石屋里的人影显出了面目。高金豹看见面前的三个蟊寇个个都是粗黑汉子,左面颊有一块疤痕被同伙称为牛爷的主,看来是个头目,年岁却也不大,三十出头模样。这个年岁称爷似乎尚早,而不称爷又怎能显出满身的威风?

    牛爷审道:姓甚名谁哪里人士快快道来!如有一句假话叫你立马身首分家。

    高金豹历来有一股狠劲,并不惊慌。他一一答了。

    三人在暗中眼睛一亮,没想到今遭竟逮了条肥鱼。

    牛爷将心情一语道破:也是有缘,这遭俺们弟兄是要沾你这高家少爷的光啦。

    高金豹说从我身上搜出来的都归你们。

    牛爷道:爷不搜,哪个财主会把金条银条挂在腰带上?俺们去找你老子要。你老子有,谁不知你老子刚卖了不少地。

    高金豹道:老子已和我断了关系。

    牛爷一吼:胡扯。

    高金豹道:不信你到高家疃去问。

    牛爷道:问个球,再问你也是他的儿。他要儿就拿钱,不拿钱就丢他儿的一条命。

    高金豹说那你就只管去找他要。

    牛爷道你写个字据。要你爹交出一千块大洋赎金。

    高金豹说我不写。

    牛爷道不写立马就砍你的头。不等话音落下,另两个爷便嗖地拔出刀来,架在高金豹的脖子上。

    高金豹不是个怕死的主儿,就闭了眼等着挨刀。不料一闭眼红豆竟跳在他眼前。是睡相,身上只戴个肚兜兜,头发蓬蓬松,两眼黑油油。他还听见红豆给他唱《西京》,听得真切切:

    我这里用目观,

    城壕里来了打鱼船。

    老渔翁拿着金丝网,

    打了一个月儿圆。

    打得鲤鱼龙门跳,

    打得小鱼满河窜。

    一眼观不尽城门景,

    来到西京城门前。

    进得城来将眼睁,

    城里的买卖真兴隆。

    食店铺里碗摞碗,

    茶糕铺里盅摞盅,

    烧饼铺里幌子挑,

    黄酒铺里挂木瓶。

    黄土热街三尺厚,

    杨柳枝头绿盈盈。

    路东路西不让走,

    路南路北不让行。

    三岁小孩不准笑,

    八十老翁不敢哼,

    咬人的狗儿上了锁,

    打鸣的公鸡入了笼。

    观罢一阵明白了,

    哪家王爷要出城。

    ……

    牛爷又一吼,红豆的声貌远去。高金豹叹了口气,睁开眼,冲牛爷说:我写吧。牛爷笑笑说这才对。

    高金豹按牛爷的要求写成了字据。

    乔装之后的牛爷正午时分走进高凤山的家。他扮成一个外乡山货商,说要单独和高老爷子谈生意。高凤山觉得有些蹊跷,倒也见了。高凤山见来人面目不善,举手投足见不出生意人做派,更觉疑心。牛爷看看他挤眼笑了,道高老乡绅不必揣摩了,进门以前我是个山货商,进门以后就不是了。我是个直肠子人,不想转弯抹角,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罢从怀里摸出那张字条递给了高凤山。高凤山展开,见上面写着:爹妈救我性命,交来人带回一千块大洋赎金。儿金豹。一张字条让高凤山心里雪亮:金豹遭了歹人绑票。他的心使劲往下沉着。到现在他还生着金豹的气,不肯宽容。可儿子处于生死关头,他终不能无动于衷。金豹再不肖,毕竟还是他的骨血。他知道,金豹写在字条上的数目,就是歹人索要的价码,一千块大洋换一条性命。黑道上的事历来板上钉钉,说一不二。这是歹人成事必不可少的威慑。可眼下他拿不出一千块大洋,卖地的银钱已交人去购置武器弹药,现在家中钱囊空空。他沉吟良久,说道:事到如今,讲银钱之外的话全属多余,这点你我心里都很明白。那就说钱吧。实言相告,眼下家中别说拿一千块大洋,就是一百块也须翻箱倒柜才成。牛爷咧咧嘴道,你们财主大户俱是胖在腰上瘦在嘴上,胖得流油也断不了哭穷。这四乡八疃谁不知道你高家见时局动荡卖了不少好地,那卖得的银钱到哪里去了?高凤山哑然。高家卖地的事确实尽人皆知,卖地不同于卖物,卖物暗地里不声不响就成交。卖地得勘察丈量,都是眼皮子上的事。哪能躲过人眼?而卖得钱的去向就容不得对局外人说项。这就叫高凤山有口难开了。牛爷见高凤山语塞,遂冷笑笑道:好了好了,好了好了。高凤山听得头皮发麻,急道英雄听我说,地,确卖了百余亩,钱,也确得了些,只是另派了用场,要是英雄早来两天,我就不用这般叫苦了。牛爷道,你这些话只骗得三岁孩子。高凤山道英雄宽限几日如何?牛爷强硬道没宽限,今日我带不回赎钱,撕票,三更时我回不去,也撕票。高凤山听了恨得咬牙,几次想喊人来将这个胆大妄为的蟊贼擒拿,但他还是压抑住心头之火,他知道这歹人说的并非戏言,若三更天他回不到巢穴,金豹就肯定没了性命。他觉得眼下只有一个办法才能救得金豹性命。他说看样我就是说破了天你也不会相信的了,那好,我就不说,你回吧,愿咋样就咋样,不过我有一句话相告,日本鬼子打过来了,杀人放火,杀得老百姓也起了杀性,这杀性冲着日本人,也冲着你们这伙黑道歹人。我对你说,你要敢杀害我儿,我发誓要你偿命,凭着你脸上的这块记号,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找到,信不信由你,滚吧!给我滚!高凤山愤怒地将手中的字条撕碎。

    牛爷先是一怔,随之冷冷一笑,扬声好了好了,好了好了,遂起身出门。高凤山忙唤来金虎和几个家人,随他在后面追踪离去的歹人。他想只要追踪到歹人的巢穴,就能救下金豹的性命。

    出了村,牛爷就缓缓行走,高凤山的计谋瞒不过他,黑道上走久了,浑身滑得像一条泥鳅,哪会吃亏?大约走出半里路,他蹲下身,装着提鞋,头只向下一低,便从胯下看见他估计到的情景:高老爷子和手下人偷偷尾随。他站起身,又一摇一晃地朝前走,没事一般。

    已过晌午,日头在当头向下烤晒,没有风,这是一天里最热的时辰,况且又是熟麦子的五月天。牛爷想的倒不是天热,这他不在乎。他想的是如何脱身。他不是刘罗锅子的人,“营巢”不在南面的昆嵛山,可他还是一直朝正南方向走。这样又走了两三里路,就来到一个很大的水潭边,水潭的蓄水是从昆嵛山流下来的,清澈无比。有句话叫水至清无鱼,这潭里倒真的难以见到一条游鱼。牛爷到了潭边便脱了衣裤,搁在一棵树杈上,只穿一条短裤下了潭,在水里缓缓游着,悠然自得。

    这情景叫后面的高凤山看得清楚,天是这般的酷热难耐,谁也没怀疑歹人在玩弄伎俩。要不是顾及歹人,他们也会钻进那潭里清凉一番。高凤山打手势让他的人在麦垄里藏身。麦垄里密不通风,像蒸笼,可在这里既隐蔽又能看得见潭面。那歹人还在水里游来游去,那自在让人羡慕。他一会儿蛙泳,一会儿狗刨,一会儿肚皮向上,一会儿又潜入水底,这狗日的蟊贼气憋得久,过好长时间才冒出水面。不知是麦垄里人热得眼花,还是潭里的歹人游得扑朔迷离,一来二去竟不见了他的踪影。再看看衣裳还在树杈上搁着,谅他也逃不出这水潭去。眼光再盯,潭里还是没现那歹人的身影。高凤山这才急了,轻呼一声糟糕,连忙从麦垄站起奔到潭边,高金虎和家人也跟过去,一齐将目光投在潭面上搜寻。潭面平坦如镜,唯日光在上面映得发亮。歹人不翼而飞!高凤山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凄怆一呼,快追!

    歹人早已不知去向。

    歹人牛爷以金蝉脱壳计甩掉跟踪人,于当日傍晚回到巢穴。一个男人在夏日只穿一条裤衩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因此一路上并未惹什么人上眼。只因白跑了一趟,又遭到“肉票”家人的一顿喝骂奚落,只想早早回来在“肉票”身上发泄。见牛爷回来带着满脸怒气,无论是他的同伙还是高金豹都明白这事没成。其实这也在高金豹预料之中。凶险就在眼前,一切只能听天由命。石屋里光线已开始暗淡。牛爷恨恨说小子你听着,生意没谈成,你爹是个守财奴,把钱看得比你的命还要紧。既然这样,就怪不得我们了,只能按规矩办。高金豹问要我命吗?牛爷说不要你命还有啥可要的?高金豹说那就别磨蹭,快下手。牛爷和他的同伴对视一眼。“撕票”的事他们干得不少,动手前“票”们形态各异,哀求的有,磕头作揖的有,哭吼不止的也有,像眼前这种催你快下手的“票”倒真没遇上过。牛爷一笑,道:在你家里你爹称我英雄,他要在这儿,也该称你英雄了。高金豹道杀人的不是英雄,不怕杀的才是英雄。牛爷道,老子又杀人又不怕杀,是双料英雄。高金豹道:等着瞧吧,你总有被杀的那一天。牛爷不悦道,凭啥说我有被杀的那一天?你咒我!高金豹道:用不着别人咒,有言道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你们干黑道勾当伤天害理,不思悔改,怎能不招致报应?何况你脸上还留块记号,终归难逃人眼目。牛爷突然记起他爹高凤山也说过这种话,不由得心往下一沉。有些事的转机只在瞬间,这时牛爷心里就在不杀与杀的事上犹豫起来,究竟为什么,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他向高金豹说:有句话叫英雄惜英雄,看在这上面,今日且饶你一命。不过凡事都有个道理,我要不伤一根汗毛就把你放了,一来让同道人耻笑,二来今后我这生意也就没法做了。你自个儿说在哪儿给你动一刀?高金豹说头都不怕掉,别处还有啥说的,你看中哪块骨头哪块肉就下手。牛爷想想说:你说你爹已和你断了关系,不认你这个儿,此话当真吗?高金豹说没假。牛爷道:这么说你们高家用不着你接续香火了,既然如此,你裤裆里的“家伙”也就派不上用场,是块无用之肉,那就搬掉它吧。高金豹一惊,道你要阉我?牛爷道:我看你脾气太大,搬掉那玩意儿心气就平和多了。要是搬了你的胳膊腿,往后行动不便,凭啥吃饭?行了,别说了,留下条命已叫你讨了便宜。牛爷说罢,望望外面已经昏黑的天空,转对两个同伙说:这事你俩去办吧,手头利落点,少叫他受些罪。

    红豆啊!高金豹心中凄凉一叫。

    中国的小麦由西往东熟。东西走向的胶东半岛这一特征更见明显。莱阳、海阳一带开了镰,牟平、乳山一带的麦田还一片青葱。即使在一个县份,麦熟的时节也要差个五天六日。在平常年景,这或早或晚的差别并没特殊意义,无非早吃或晚吃几天白馍而已。而今年来了日本鬼子,情况就不一样了。收麦的时间拖得愈久,日本鬼子抢粮的时间就愈充裕。

    县长李云齐清楚情势的不利,保卫麦收的抗日队伍和日本鬼子必定对峙交火在麦熟的那一线上。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保卫麦收战极难奏效。因此李云齐决定采取灵活的战术,扰乱敌人的抢粮计划。具体做法是将队伍隐蔽于麦垄里,见到抢麦的鬼子便打,打得他们不得安生。让庄稼人于混乱中将麦子收好藏好。

    过了端午节,李云齐便率领他的队伍向西迈进。这时天空明朗,日如悬火。由于近海,风尚凉爽。这支三百多人的队伍从早晨行军到傍晚,来到离县城四五里路的十字庄,当晚宿营,次日将队伍向两侧展开,一个中队向南驻扎在前留庄,一个中队向北驻扎在卜家村,李云齐的大队部和另外一个中队留在十字庄。站在十字庄村头,向西可以看到县城边上日本人刚刚修起来的众多碉堡。眼尖的还能看见碉堡上飘着的膏药旗和碉保孔里露出的机关枪。当然,李云齐从他的望远镜镜筒里还能看清楚更多的东西。比方那一队偷偷摸摸从碉堡出来向这边开过来的日本兵。李云齐心里清楚,麦收保卫战由此揭开序幕。

    十字庄村西有一条和村子相同名字的十字河,十字河是从昆嵛山峡谷流出来的,一字流向渤海途经无数座村落,为何单单叫了十字村的名字便颇令人不解。也许只因为河流到这里河床突然变得宽阔,具有一条大河的模样。而李云齐将队伍布置在河岸一带却完全是看好那片宽阔的河床,日本鬼子到河这边抢麦,必然要穿过这片河滩,平展展一无遮拦的白沙是鬼子们的鬼门关。李云齐带着警卫兵小古飞奔到河岸阵地,找到已在这里的中队长何玉中,说鬼子出动了,今天咱们不能让他们越过这条河,趁他们还没来到赶紧在河套里埋地雷。何玉中连忙执行命令,亲自带人跑到河里埋雷。天干旱已久,河里只有一股细流从河中间汩汩流过。何玉中他们蹚着河水过去,将雷埋在水流的那一侧,水流这边是手榴弹所及的杀伤区,故没有埋设。

    河这边的麦子正开始收割,昨晚部队驻扎后通知老百姓可以开始收麦,于是老百姓天还没亮就动手。却也没逃过鬼子的眼目,于是便匆匆忙忙赶过来。

    何玉中他们将雷埋好撤回河岸,日本鬼子的队伍便出现在视线中。战士们匍匐在堤后等候日本兵进入射击范围。

    李云齐命令:先让日本兵踏雷,开火等他的枪响。

    不一会儿,便看见日本鬼子接近对面河岸,步子踏得很高,像在舞蹈。估计总共有七八十人。装备除大口径火炮外一应俱备:重机枪、掷弹筒、迫击炮……站上河堤,队伍不再前进,看光景般向这边观望,也不隐蔽,一个军官模样的鬼子举着望远镜向这边久久地看,后来放下了,朝他的兵哇啦哇啦一阵子,卧在堤后的李云齐转向身侧一个懂日本话的干事问他说了些啥。干事摇摇头说听不清。李云齐不再说什么,隔着一条河真的听不清楚。

    听不清楚的事很快便见到了,十几个日本鬼子率先走下河堤,平端着枪,一步一步走上河滩,这是日本人惯用的战术:小车过河。以此探听虚实。在长官眼皮子底下,下河的日本兵腰板挺直,做出一副雄赳赳的模样,直到踏响第一颗雷才罢休。

    雷炸起的黄沙冲上天空,没等消散,又听一声轰响,第二颗又炸了。河是水道同时也是风道,很快风将沙尘吹向一边,河滩重新白亮。河这边的人看见那十几个鬼子都趴在沙滩上,分不清哪是死的哪是活的。再过一会儿,活着的搬起死了的返回了河岸。

    日本人开始在河岸后面架设迫击炮和重机枪。兵力也在堤两边散开。

    四门迫击炮同时向这边发射,由于日光明亮,看不见炮口发出的火光,唯见青烟在河堤上散开,又缓缓向下风头飘去。

    炮弹俱打到堤后的麦田里,有几处着火,诱人的香味儿顿时在空气中飘散开。

    李云齐两眼紧盯着河对岸的动静。

    何玉中贴他耳朵说村长来了,问是让老百姓继续割麦还是先躲起来。

    李云齐转头看见了村长。村长在昨晚已经见过,他明白村长来问让老百姓怎样,实际是问队伍怎样,就是能不能把日本鬼子顶住。

    李云齐问老百姓怕不怕炮弹?村长说为到口的粮食怕也没办法呀。李云齐说那就快割快打快藏,埋进地里才算是留下来了。

    村长点头称是,又问午饭送到什么地方?李云齐说就送到这里,回去告诉乡亲就说队伍天黑前不会撤出河岸。

    几轮迫击炮轰炸后,鬼子的掷弹筒和重机枪也响了,堤前被子弹打得尘土飞扬。对于战斗,这一切都是徒劳,无非虚张声势而已,鬼子终归要穿越布在河滩上的雷区。

    鬼子不愧是鬼子,他们想出了对策。从河对岸的村子抢了十几头牲口,牵上了河岸,然后一齐将它们轰下河堤,这群不懂事的畜生就在河滩上乱蹦乱跳,踏响了一颗又一颗雷,只炸得烟尘滚滚血肉横飞。

    埋下的地雷被踏得所剩无几。

    鬼子已排除了前进中的障碍。

    由于河这边一直没有动静,鬼子抓腾了一通仍不摸底细,不敢贸然过河,便又故伎重演,这回不是用牲口,而是用人。他们从村里抓来和牲口差不多数目的庄稼汉,用枪逼着要他们过河。从来未经过这场面的庄稼汉一齐蹲在地上,怎么也不肯往前走。一个日本兵抓起一个人的衣领往上一提,跟着往脑袋上打了一枪,这人像谷个子往前一倒滚下了河堤。

    庄稼汉见状吓呆了,有的抱头哭泣起来。

    李云齐擎枪的手不住地颤抖着,几乎要扣响扳机,但终于克制住。

    “我操鬼子他八辈的祖宗啦!”身旁的小古咬牙切齿地骂着。

    横竖是一死,宁可被地雷炸死也不能死在鬼子兵的枪口下,在鬼子的再次威逼下,庄稼汉蹒跚着下了河堤,走上河滩。人中间就有一个脑瓜清醒的,他自告奋勇走在最前,专拣有牲口尸体的地方走。这里的雷被踩过了,是条安全通道。这样他们就顺顺利利走到河的水流里,蹚过水流,又走上这边的河滩,离堤岸越来越近,只听日本兵在对岸哇啦哇啦朝他们喊话。

    这边堤后的李云齐再次转向那个懂日本话的干事。干事不等李云齐问便说鬼子喊他们回去。

    已接近这边河岸的庄稼汉停止往前走,转回身迷茫地向鬼子望去。

    “回来,快回来!”那边突然传来中国人说的话,“皇军说了,哪个不回来死了死了的!”

    是翻译,狗日的汉奸。

    庄稼汉踌躇着开始向那边挪步。

    李云齐头猛地一炸,他晓悟出鬼子的险恶用心:他们不肯就这样舍弃这些人肉挡牌,要再次对他们加以使用。

    李云齐忽地从堤后站起身,高声冲河里喊道:乡亲们,别上鬼子的当,快跑过来!跑过来!

    这时何玉中和小古他们也随着李云齐站起身,朝河里喊:乡亲们,快过来!

    河里的庄稼汉如同突然从梦境中醒来,连滚带爬地向这边河岸奔跑过来。

    这时,对岸的日本人开始向他们射击。

    几乎在这同时,李云齐手中的枪也响了。由此,历时半月之久的麦收保卫战打响了第一枪。

    阉人高金豹忍着尚未完全痊愈的伤痛,进山去会匪首刘罗锅子。

    他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头一个念头就是找他爹高凤山算账,这念头强烈无比,坚定不移。他断定那脸上长疤的蟊贼说得不错,是他爹见死不救,才使他变成个废人,毁了他的一生,还有红豆。事已至此,他觉得自己与高家已不存一丝亲情瓜葛,有的只是仇恨。他发誓要报仇雪恨,要让高家败在自己手里。既然自己已不再是高家的后人,他就要让高家的宗祠坍塌,砸它个稀巴烂,让高家从此在这块地面上一败涂地。总之,他要和高凤山进行一场较量。他听到一些传闻,高凤山已被委任为什么抗日军司令,正雄心勃勃在村里训练刚招募来的队伍,在此种情势下他一人赤手空拳很难有所作为。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唯一方法就是效法敌人拥有一支打仗的队伍,这样才能摆开阵势与高凤山决个雌雄。他报仇心切,日夜苦思冥想,他翻来覆去推敲怎样才能弄到一股打仗的队伍,天兵天将自是没有指望;像高凤山那般招募却也讲不出个名目;投靠日本人不失一策,但那却要招得千古骂名……想来想去不由心中豁然开朗,想到山上的土匪,他决计去找刘罗锅子借兵。

    这些时日刘罗锅过得并不消停,他为山寨的前途担忧,自上回县长李云齐不客气地一番告诫,他便食不甘味,夜不成眠,偶尔入睡,便梦见浩浩荡荡的队伍攻打山寨,要么是日本人,要么是李云齐的抗日军,对他来说这没什么两样,无论谁进山都没他好果子吃。前些日子又听说高凤山当了什么救国军司令,在自家村训练队伍准备抗日,这消息更让他忧心,如果说日本人和李云齐的队伍隔得还远,那么高凤山的队伍就近在眼前,像一把出鞘的刀威胁着山寨。不过关于高家父子间的龉龃他并不知道什么,今日听说高金豹只身进山,便觉得其中定有蹊跷,忙让军师小老头将他带到寨内相见。

    虽然山上山下隔得不远,高金豹与刘罗锅、小老头都未曾见过面,见时自然少不了一阵寒暄。大家都算得有身份的人,何况平素也没结下什么仇怨。黑道上一向恪守兔子不吃窝边草的信条。刘罗锅也自不例外,这许多年杀人劫财的事干得不少,但对于山下附近的百姓却还是手下留情。人情留一线,以后好相见。这话今天正应在了他和高家人身上。

    寒暄过后刘罗锅问高公子高金豹上山有什么事。高金豹回答说借山寨清静地养伤。

    刘罗锅一怔问:高公子受伤了吗?

    高金豹是个血性男儿,不想拐弯抹角,便一五一十将与他爹高凤山结仇的前因后果讲了。只听得刘罗锅和小老头张口结舌面面相觑。

    刘罗锅叹道:天下奇闻,高乡绅竟然置亲子的性命于不顾,真乃无毒不丈夫了。

    小老头仍将信将疑,问:这么说高公子真的叫人断了根……

    高金豹变容道:你是说要我脱下裤子给你瞧瞧吗?

    小老头忙说不用,我只是同情公子的遭际罢了。

    刘罗锅道:山上缺医少药,养伤哪及得山下。不过高公子既然来了,就是瞧得起我刘某人。一切随公子的便,想住多久都成。

    高金豹道那就多谢刘爷了,不过我的伤也差不多好了,顶多住个三天五日。我想在这几天里和刘爷谈笔买卖。

    刘罗锅一怔,看看小老头。

    小老头问:公子要谈什么买卖呢?

    高金豹说:卖地。

    刘罗锅两眼一亮:卖地?

    高金豹点点头。

    小老头问:公子是卖自家的地还是给别人当经纪?

    高金豹说:自然是卖自家的地。

    刘罗锅说:卖的可是高家疃村后那片平川地?

    高金豹说:正是。那片地肥沃,丢个籽就长庄稼。

    小老头问:前些日子你爹不是卖了不少地吗?

    高金豹说还剩下二百多亩。刘爷要是想要,我就一块儿卖给你。

    刘罗锅将信将疑,道:你爹已和你断了父子关系,他能让你卖他的地吗?

    高金豹恨恨道:那就由不得他了,他不认我,我也是高家的后,高家的田产样样都有我的份。我想卖就卖得,刘爷倒是买不买呢?你要不买我就另找买主,那般的好地是抢都抢不到手的。

    刘罗锅连连点头说这是这是,那般好的地不愁没人要的。

    这时一个小崽端一盘草莓进来,草莓又大又红,水灵灵的。高金豹从未见过这么出色的草莓,问道:从山上摘的吗?

    小老头摇摇头,道:哪有这么大的野草莓。这是刘爷自己种植的。

    高金豹惊讶地:刘爷自己种植的?

    刘罗锅捻须笑笑,道:我也是种田人出身嘛,就像抽烟喝酒下窑子有瘾那样,我也有侍弄庄稼的瘾,我在山寨旁开了块地,种了苞米、花生、谷子、黄瓜、芸豆、辣椒、韭菜什么的,得空闲我就去锄锄土、拔拔草、捉捉虫,除了浇水让小崽们帮帮忙,别的都是我自己动手,在地里干干活,活动活动筋骨,心里舒畅哩……

    刘罗锅脸上绽出会心的笑。

    以前,高金豹只听说刘罗锅有置地癖,却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种热爱田园的心境,真是不可思议。按说他本该做一个土财主,像自己的上几辈人那样,勤勤恳恳劳作,一文一文地攒钱,然后一亩一亩地买地,而他却没那样,当了土匪,又不忘初衷。细想想他倒是走了一个捷径,抢钱买地,自然比攒钱买地来得快,到头来既做土匪又做地主,势利两全。

    刘罗锅说:尝尝我种的草莓。

    高金豹吃。这是头一次吃种植出来的草莓,他觉得比野草莓甘甜得多。

    刘罗锅说等会儿吃饭再尝尝我种出来的菜蔬。

    高金豹点点头。

    小老头笑笑道:说出来高公子也许不信,这些年我们刘爷只吃自己种出来的蔬菜,而且心也愈来愈变得仁慈,不忍心杀生吃肉,实在馋了,就只吃一种畜生。

    高金豹问:吃哪样畜生?

    小老头说,猪。我对刘爷说,猪生来就是让人吃的畜生,不吃倒是有违天意的。刘爷这才勉强吃了。

    高金豹心中暗笑只差一点天下就出个吃斋念佛的土匪了。

    刘罗锅说还是说地的事吧,你的地契在手里吗?

    高金豹说谁出门会把地契背在身上呢?不过请刘爷放心,谈成了我们就弄个文书,签字画押,以后再用文书换地契。一个样。

    刘罗锅想想说也成,那就说说地的价钱吧,反正这方面我是有数的。

    高金豹说有数没数我是不会讹刘爷的。何况我卖地给刘爷并不要刘爷的钱。

    刘罗锅和小老头一齐看看对方的脸,又转向高金豹。

    小老头问:不要钱,那要啥?

    高金豹:要刘爷的人马。

    刘罗锅一听急了,脖颈一伸道:要我的人马?你咋不要我的命根?!瞎扯淡!

    高金豹不慌不忙道:不是要,是借,或者叫租,我用二百亩地租你一百个人丁,让我带着去踏平高家疃,砸烂高家祠堂,回来就把人丁地契一并交给你。两清。

    刘罗锅倒是听明白了,问:你租我的人马和你爹干仗?

    高金豹说他不是我爹,他是我爷爷的儿子高凤山。

    刘罗锅说都一样。

    小老头说高老乡绅如今是抗日救国军司令。

    高金豹说我不管他是什么司令不司令,我只知道他是我的冤家仇人。

    小老头说你不管可以,我们不管就不行了。他现在是抗日军的司令,打他不就是当汉奸了吗?

    刘罗锅眼珠一翻说可不。

    高金豹说我不会让他知道我带的是山上的人,再说天黑打个措手不及,打完了接着让队伍回山,他知道是哪里来的人马?

    刘罗锅听了不语。

    小老头还要说什么,被刘罗锅挥手拦住,说,这事非同小可,得好好琢磨琢磨,高公子也累了,先去歇息吧,黑下吃饭再接着谈这桩买卖,可好?

    客随主便,高金豹便由小崽领导着往客房去,走路时他觉得腿很沉,胯下的伤处火辣辣作痛。这痛又条件反射地使他想到苦命的红豆,于是这肉体之苦便是瞬间扩展到心灵之苦,最终灵与肉的双重苦痛又一起化为对他爹的仇恨。这成为一种恶性循环。

    高金豹走后刘罗锅对小老头说来吧。

    他说的来吧是占卦。山上有一本《易经》,每逢有什么大事要决断,刘罗锅便占上一卦,看看天意。刘罗锅大字不识一个,要出来的卦都由小老头诠释,小老头左右山寨事物的狡黠便建立在这种诠释中,他的话就成了一种天意。不由刘罗锅不听。山下传说的“小老头的腚沟刘罗锅的嘴”大抵便是这种状态的体现。不过这并不说明刘罗锅不再有自己的主见,要是样样都听小老头他在山寨的头一把交椅怎能坐得稳?刘罗锅运用的原则是拿不定主意的事听天意(小老头)的,拿定主意的听自己。

    刘罗锅净手焚香摇卦。这遭摇的是大凶。

    小老头看卦象道:此卦变爻初九曰,有历、利己。意思是筮遇此爻,其事有危险,应止而不为,不犯灾难也。

    刘罗锅问道:就是说这买卖不好做成了?

    小老头点点头说卦上是这般示的。

    刘罗锅不语,过会儿说:我记得去年有一遭也摇出了这一卦,你不是说卦象是财路亨通吗?

    这一诘问,小老头便明白刘罗锅心怀啥样心思了。他不想放弃那二百亩好地。这恰恰与他自己的心思相反,否则他便不会那般诠释天意了。自上回县长李云齐在山顶上和他谈过抗日的事,他一直装在心里,并愿意在可能的情况下帮帮县长的忙。而眼下就是他帮忙的时候,他必须阻止刘罗锅把兵雇佣给高金豹去打他抗日的爹。刘罗锅既然摇卦看天意,这自然是他顺水推舟将己意变天意的便当方式了。却万万没想到刘罗锅竟记起去年曾摇出过这一卦并记得他当时的诠释。这就教他难堪。是的,从整个卦象看,此卦确与谋财有关,且为吉祥。但通晓此道的人都知,如果心怀叵测,同一卦象可以作出多样的诠释,比如在街市上摆卦摊的人可以将任何人摇出来的任何一卦说成是吉卦,只为讨得摇卦人的欢心而顺顺当当地得到卦资。事已至此,小老头只得费尽口舌将此卦一爻地解释给刘罗锅听,以使他心悦诚服地遵循“天意”。

    却无济于事。地才是刘罗锅的爹。

    李云齐的队伍在十字河与日军对峙了两天两夜,双方互有伤亡。时间就是粮食。方圆十几里地的麦子在这宝贵的两天中由地上转入地下,埋藏在敌人无法找到的地方。趁着夜色,李云齐将队伍从十字河畔东撤,撤到新的麦熟线上。这里也有一条河,是一条无名河。李云齐看了地形后,决定将这里作为再次阻击敌人的阵地。天气晴朗,日红风燥,几天前还葱绿的麦地变得黄澄澄的。李云齐通知附近村子的村民,也须在两日内将麦子收割干净。这就是说,他要在这里顶住日军两天。天亮后日军发现对岸的抗日军队撤走,便疾速追击。当他们皮靴踏在空空荡荡的原野上,心中不由怒火万丈。在无名河岸接上火,战斗加倍的激烈。日本兵一次又一次发起冲锋,又一次再次被打退。河床已经干涸,白沙在日光下闪烁,日本伤兵留下的血迹却像一片片红叶铺散在白沙滩上,呈出一种狰狞的美。到了夜晚,一阵阵让人作呕的腥臭味儿便从河里向外飘散。日头又从东方升起。新的一天,日本鬼子改变了战术。他们不再一味地强攻,而是将兵力沿河岸向两边迂回,阵线拉得很宽。李云齐看清了敌人的目的,却有些犹豫。如果自己也将兵力向两边展开,阵线将变得薄弱,一旦某处被敌人突破,整个阵线便要崩溃,部队将陷入敌人的包围之中。他清楚,要想粉碎敌人的阴谋,必须立刻大踏步后撤,跳出敌人尚未完成的包围圈,然后选择新的支撑点,与敌人周旋。李云齐的犹豫还另有一种心理上的因素,即他已经许诺为这方百姓提供两天的收麦时间,如现在撤走,就食言了。作为一县之长,父母官,这不是一种对民众负责的态度,怎么说都不算光彩。李云齐的书生意气妨害了他对事物整体上的判断,再加上存有一种侥幸心理,他觉得也许日本鬼子不会突破他的防线。在这种战术思想下,他命令自己的队伍也像敌人那样沿河向两边展开,以全线阻击敌人。但不久他担心的局面便出现了,敌人从几处突破了防线,然后向中间包抄过来,很快便形成了合围,这样李云齐的队伍被日军重重包围在无名河边。敌人显然恼羞成怒,想及早消灭这股顽强抵抗的抗日军,合围后便从四面发起进攻,火力猛烈。李云齐赶紧让刚才展向两边的部队向中间收缩,由于可借助于河堤这一天然工事,收缩时没有太大的伤亡损失,这样最终队伍便聚拢起来,据守着一段约一里长树木茂盛的河堤。对岸的河堤已被鬼子占领,由于之间隔着开阔的河滩,堤上的鬼子不敢贸然过河,只一味地用重火力向这边射击。威胁主要来自从河岸后方包围过来的鬼子,他们躲进未及收割的麦地,以此为依托,一次又一次向河堤发起强攻。抗日队伍深知这是攸关生死的战斗,奋起抗击,一次又一次将鬼子赶回麦地里。伤亡也与之俱来。何玉中队长被一颗落在身边的迫击炮弹炸掉一只胳膊,血流如注,却仍用剩下的那只胳膊举枪射击。李云齐叫卫生兵将他按倒进行包扎。这时鬼子的进攻又一次被打退了,硝烟将西斜的太阳遮挡得如同一轮月亮,天地间阴气森森。包扎好的独臂何玉中猫腰过来卧在李云齐身边,他三十出头年纪,体格魁梧,是本县曹家夼人。他本是县警备大队队长,在军事上很有一套。他过来向李云齐进言道:据守河堤不是长久之计,须于天黑后突围出去。李云齐思忖不语。何玉中又说我知道县长的用心良苦,仍然想将鬼子拖在这里,让百姓多有些时间抢麦。李云齐说保卫麦收本就是我们出动的初衷和目的,现在并没有改变。何玉中说可现在情况已发生变化。李云齐问有什么变化呢?何玉中说开始敌我双方确是为粮食而战,我们的战斗方案也是对的。而现在鬼子让我们打疼了打恼了,心里真正想的是消灭我们,抢粮倒退其次了。如果我们现在突围撤走,鬼子肯定要追击,我们将他们引到南面的山岭地带,与其作战,一方面地形对我们有利,另外这边的农民可以安心收麦了。李云齐听着不由连连点头。何玉中又说我和腿受伤不能行动的战士留下来掩护。李云齐摇头说这不行,我怎么能把受伤的战士留给鬼子。何玉中说当然不能将伤员留给鬼子杀害,我有办法。李云齐说你说。何玉中就说了个子丑寅卯。李云齐听了觉得何玉中想得很周全,就同意照他的计划实施突围。

    天黑前鬼子又发起几次进攻,被打退便安静下来。鬼子一向忌讳夜战,皆因得便宜的时候不多。夜色中听得见鬼子吵吵嚷嚷碗筷碰磕的吃饭声,有的还轻腔细嗓地哼起家乡小调,透出职业杀人者那种盲目的闲定。李云齐命自己的人趁空吃几口干粮,喝几口河水。这时天就黑透,黑暗将四周所有景物的界限模糊。何玉中让战士们将伤号搀进堤下的河滩,让他们成圆形向四周方向俯卧,然后在他们身上撒上河沙,将他们掩盖使其与河滩融为一体。突围前何玉中再次向李云齐保证,以自己的性命与这些伤号共存亡。突围就开始了。队伍像一条蛇贴着河岸缓缓向南滑出,不久便靠近有鬼子据守的河岸接合部,“蛇”就做到头了,之后必须变成猛虎撕破鬼子的防线冲击出去。李云齐带领队伍从堤上一跃而起,黑旋风般呼啸着向南方飞奔而去。昏昏睡睡的鬼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声惊醒,也算乖觉,很快便明白是抗日队伍从他们眼皮子底下突围,连忙鸣枪追击。这一时另外防线上的鬼子也闻声而动。潜于河滩上的何玉中就不失时机地命他带领的伤员开枪,射击并没有具体目标,又将四周全当做目标。这就造成一种奇兵四出的效果。鬼子蒙了,不晓“劫营”的抗日战士来自何方,冲到河岸,枪声亦歇,只见星光下的河滩平坦如初,杳无人影。鬼子满腹狐疑,不知所措。南面枪声如爆豆,这拨儿鬼子兵便毅然地向那边追赶过去。这短短数分钟的滞留,给突围的队伍以可乘之机,突出了重围。

    果如何玉中所料,早已七窍生烟的鬼子不甘心这股抗日队伍轻易逃脱,在后紧追不舍。只是他们的腿并不比中国人的长,甚至要短许多,李云齐和他的队伍便撤得从从容容,天亮时队伍便到达预期目的地。

    这是一个丘陵地带,南与乳山地面接壤,属昆嵛山之西部外沿。李云齐带队伍在一座座土山一座座松林间与鬼子周旋作战,为县境百姓赢得了宝贵的收麦时间,鬼子的抢粮计划宣告失败。勃然大怒的本田联队长增派两个中队的兵力出城围剿。敌我力量悬殊,李云齐的队伍被包围在一座荒废的乡间缫丝厂里,局势险恶,突围已无可能。唯有利用缫丝厂的围墙和房舍顶住敌人攻势,等待援兵。这时李云齐想到了在昆嵛山下整训待命的胶东抗日救国军。

    李云齐没有想到,当他再次陷入敌人重围时,远在昆嵛山下的抗日救国军也遭到了包围。那天夜里岗哨回村向高凤山报告,说发现有一片黑影从南面向村子摸来,月光下看得见都拿着枪。高凤山那时还没睡觉,正在临时充当救国军司令部的自家南屋里和几个队长商量事情。听了岗哨的报告,高凤山和几个队长都立即想到来了日本鬼子,不敢丝毫怠慢,连忙紧急集合队伍,拉到村南河边,沿堤坝隐蔽起来,准备迎击来犯之敌。敌人过河时仗打响了,河流是上苍赐给守卫者的天然阵地。救国军战士向河里冲过来的黑影高喊你们是什么人?!这时河里的黑影就开了第一枪。这条河并不宽阔,堤坝却很高,救国军在堤后居高临下向河滩射击,十分得劲,只一个回合便将偷袭的敌人赶回南岸去。敌人撤退时的叫嚷声让堤上的人听出是中国人。高凤山身边一个队长对高凤山说不是小鼻子,是二狗子。暗中高凤山点点头说是二狗子。前些天李云齐曾向他们通报:城里的鬼子拼凑起一个中队的伪军,配合鬼子的抢粮行动。看来今晚偷袭的就是这一伙汉奸队。消灭这伙王八蛋,队长咬牙骂道。他姓毕,如果在白天,就能看见这位毕队长左手少了一个食指,还能看出他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他不是别人,正是那次和高凤山一块自告奋勇挨日本人枪毙的小伙子。后来他就按高凤山的话找到高家疃来,再后来,就参加了高凤山拉起的队伍并当了队长。

    大约临近半夜,圆月升至中天,照得河面朦朦胧胧,河滩更显得白亮。敌人在对岸磨蹭了一阵子,又开始向这边冲锋,身影衬在白亮河滩上是那样清晰,像竖起的一面面人形活动靶,救国军打靶似的不慌不忙瞄准射击,河滩上不断有人扑倒。敌人开始支撑不住,又要退却,这时只听河中有人高呼只准进不许退,冲过河谁抓住高凤山赏一百大洋。高凤山冷不丁一愣,是金豹的声音?!他停止射击,这时河中又传来先前的叫嚷。这遭他听清楚了,是金豹!他头脑立刻像洒进月光一样惨白。战斗仍在继续,河中高金豹发疯般督促土匪兵往河岸上冲,有几个土匪兵已接近河堤,但很快被救国军甩过去的手榴弹炸翻。后面的土匪见状不敢恋战,又退回对岸,河滩里只剩下白纱似的月光。高凤山渐渐回过神来,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河对岸那道长长垄起的河堤,像在找自己亲生儿子金豹。两天前山上的小老头曾悄悄派人下山给他捎信儿,说他儿子高金豹向刘罗锅租赁土匪兵要找他报仇,劝他赶紧躲避。那时他并不相信小老头的话。他从来人口中得知儿子已被绑匪阉割,老眼里涌出泪水。金豹的厄运让他感到心碎。即使这样他仍然不肯相信金豹会将他当死敌,借兵讨伐,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现在他面对的现实已完全证实了小老头的话是真的。高凤山不是个愚笨的人,他很快从眼前的现实认识出事物的本质:他与金豹的父子恩怨终于酿成一场这块地面上史无前例的战事。这战事来得那样仓促,且在这极不当的时候,他设身处地地想:作为抗日救国军司令的他尚未来得及向日本人开第一枪却打起这种不伦不类的“家仗”,让人唏嘘而怅然。高凤山在枪声未重新响起时目光仍呆呆地凝望着前方月下的河堤,心中怀着一种莫名的恐惧,他不知道当金豹和那群土匪兵再次冲下河滩时该如何对自己的部下下达命令……

    天亮前河里就一直沉寂着。也正因这沉寂,两岸的人都听见了西面夜空传过来持续不断的枪声,由于遥远,枪声只如爆豆。那时他们都不知道西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笼统猜测到是抗日队伍与日本人交火。后来天便渐渐亮了,西面的枪声就渐渐隐于白昼的嘈杂中。曙光像当头泼过来一瓢清水,沐浴得田野万物亮闪闪湿漉漉。

    当东天出现了鲜艳的彩霞,河的完整轮廓便清晰地显现于人的视线中。这时高凤山终于看到了他几乎寻觅了整个后半夜的儿子金豹。在一棵笔直的白杨树下,高金豹那酷似他的瘦长身躯同样笔直地站着,向河这边凝望。高凤山就走上河堤顶端。姓毕的年轻队长也随他上了河堤。他左手提枪,警惕地站在高凤山司令身旁。

    这时高凤山心中的唯一愿望就是和金豹谈谈,停止这场不伦不类的战事。

    高凤山走下河堤,一步一步踏着河滩向对岸走去,刚走到水流边,对岸轰然响起一声枪响,高凤山似乎觉得自己就要倒下,却没有。他抬头向堤上看看,高金豹身边站着一个瘦小的土匪兵,平端着枪,枪口冒着缕缕青烟。这时毕队长向他跑来,刚要说话,又听一声枪响,毕队长手里的枪应声掉在河滩上,子弹穿透了他的左手掌,血一滴一滴将下面的沙砾染红。

    “混蛋!”高凤山怒骂一声。

    身后堤上的救国军战士一齐举枪瞄向对岸。

    高凤山听见子弹上膛的声音转身摆了摆手。

    两名战士奔下河滩欲将高凤山和毕队长接回岸上。高凤山命毕队长回岸包扎。自己仍站在原处。

    不久他就看见高金豹一步一步向河中间走来,在水流边停下,眼光阴沉地盯着水流另一边近在咫尺的父亲。

    “你——混蛋!”他愤怒至极地朝高凤山大吼。

    高凤山不语,只看着儿子。如在往常金豹敢如此无理,他定会立刻赏他几个结实耳光,让他反省过错。但此刻他一声不吭地忍受。他觉得多日不见的儿子简直改了模样,面目歪斜,眼里射出凶光。他想到金豹惨遭戕害落下终身残疾,心里一阵战栗。

    “金豹……”

    “你,毁了我!”金豹咬牙切齿说。

    高凤山不语,仍以痛惜的眼光看着儿子。不语证明他不否认儿子的指责,儿子的遭际确与自己有关。他本可以施以通融,答应金豹与红豆成亲的请求,那般儿媳还是儿媳,儿子还是儿子,一切降临的不幸也就变成过眼烟云。可他不肯这样,只一味地强硬,将事情弄得这般不可收拾。

    “你,毁了我!”金豹又说。

    “……”

    “毁了红豆!”

    “金豹,我想救你,可让那歹人走脱……”高凤山说。

    “歹人要钱,给钱便是救我,这事理你难道不知?!”

    “我知。”

    “你要钱不要儿!你个铁石心肠的守财奴!”高金豹气恨难平。

    “钱买了枪。”高凤山如实说。

    “你有枪,我也有枪!”高金豹兀地端起枪指向他爹。并拉开枪栓。情势立刻变得剑拔弩张,堤后救国军的人一齐举枪瞄向高金豹。

    高凤山再次向堤岸摆摆手。

    “金豹,你要杀我!”他回身看着金豹间。

    金豹不语,充满杀气的眼一直盯着他爹。

    “那你就动手。”高凤山说。

    “杀你也不解我心头恨!”金豹怒目圆睁。

    “那你要咋样?”

    “我要让你看着高家毁在我手里!”

    “你要毁高家大院!”

    “毁祠堂!”高金豹吼声如雷,眼光射出狠毒,“我要砸烂祠堂,砸烂你几辈祖宗的牌位,丢进臭茅坑,让你们高家从此破风水,倒大霉!”

    高凤山的脸白了。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金豹是要摧毁高家上下几辈人的根基啊!这真比杀了他还歹毒哩。

    “金豹,别,别作孽啊,你……你可是高家的后哇……”高凤山嗓音沙哑。

    “我不是你们高家的后,你早把我废黜了,你忘了?!”金豹愤懑道。

    高凤山没忘,于是就无言可说了。

    高金豹始终用愤恨的眼光盯着高凤山,他时而想吼时而想哭,激动使他的身子摇摇晃晃站不住。

    “回去吧!”他朝他爹吆,“没啥要说啦!”

    “祠堂不能毁,祖先不答应!”高凤山眼光越过儿子的身体投向远处白亮的天空。他似自语又似说给儿子金豹听。

    “那不干我的事。”金豹说。

    “毁了祠堂就是毁了高家几代人,狗日的金豹你懂吗!”高凤山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他瞪了金豹一眼。

    “我懂,我懂才要这么干!”金豹恨恨地说。

    高凤山就转身向河岸走去了。走了几步,又转回身,看看仍留在那里的金豹说:“要毁祠堂就先杀了我吧,否则不成。”说完就走上了河堤。

    两岸又沉寂了一会,枪声便再次响起。

    白日的战事散淡而简洁,后来金豹的雇佣兵终于越过了河,金豹以不断增加悬赏数额来激励这群乌合之众,再加上他们个个都练就一手好枪法,攻势十分猛烈。高凤山看河岸难以据守,再就是不忍心让自己的战士在这场无谓的争斗中无谓牺牲,于是便命令向村撤去,他想以村里的房屋为工事来与金豹的土匪兵对峙,然后期待转机。队伍刚刚进村,李云齐派来搬救兵的陈科长也赶到了,还没来得及与高凤山说话,高金豹的雇佣兵便将村子团团包围起来,想出也出不去了。

    形势明朗而无奈。摆在司令高凤山和陈科长面前仅有两种选择,一是拼力与土匪兵一搏,突出去执行县长李云齐下达的救援任务,以救国军目前的实力,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但这样又等于将高金豹欲倾力摧毁的高家祠堂拱手留给他,让他不慌不忙地肆意践踏,这无异于将高凤山和高家一族人灵魂虐杀。剩下的另种选择便是与高金豹讲和,满足他除毁掉家庙之外的其他条件。高凤山心里清楚,如在高金豹遭绑匪伤害之前,只消应允他与红豆的亲事恩怨便会冰释,但现在时过境迁,红豆于他或者他于红豆均失去意义,想到此一阵战栗袭上高凤山身。陈科长听了高凤山的话若有所思。他觉得事情也许不像高凤山所想的那么糟糕,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高家父子的仇隙起因于那个叫红豆的女子,那么高金豹对她定然是一往情深,她的话对他不会不起作用。陈科长建议高凤山和红豆谈谈,让她出面到村外去找金豹,让金豹提出讲和的条件。高凤山听了沉吟无语。他觉得红豆于出嫁之日便遭到不幸,高家已很对不住她。现在事情闹到这般天地再利用她出面周旋,于情于理都难通顺。陈科长知晓高凤山的畏难心理,只得以抗日大义劝说,他说现在抗日是有关每个中国人最高利益的大事。如常言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红豆女子亦不例外。何况眼下确实找不到与金豹说项的更合适的人选。只有说服红豆走一遭了。高凤山仍不语。陈科长显得有些急躁,说李县长他们正在危难之时,如得不到救援将全军覆没。高司令如觉得无法对儿媳开口,那就由我去说吧。高凤山摇摇头,说你一个陌生人,未见得她就肯听你的。陈科长说如果她听到是她娘家村被日本鬼子包围,她的爹妈即将遭到杀害,那她就不会不管。高凤山不解说咋能这样哄骗她呢。陈科长说只为我们抗日的最高目的。况且从宏观上讲,这么说也算不得哄骗,日本鬼子所到之处,奸淫烧杀无所不为,难道唯独会对她的家人例外?说不上什么时候她的爹妈就会真遭到不幸。高凤山闻言又呻吟起来,这时从村边传来的枪声已愈来愈急促。陈科长烦躁地站起身,对高凤山说为了抗日大计也望高司令当机立断才是。高凤山方点点头,心想陈科长也实是无计可施,自己也是同样,他说那由我去与她说吧。高凤山出门时又听陈科长叮嘱一句你可要按我的说法说啊。陈科长没听见高凤山的回应,因那时的激烈枪声将一切都淹没了。

    包围自己出生的村庄,攻打养育自己的父亲,摧毁家族精神的圣地祠堂,集几乎所有忤逆不道于一身的高金豹完全被仇恨(这仇恨又实在是缘于爱)所激励,而将这场荒谬战事的实际含义完全忽视掉。也许他没想那么多,或者就根本不去想。他想的只是仇恨,一个完全绝望了的男人的复仇。这复仇给了他无限的快感,如同男人对于女人的冲动,这快感淹没在混沌一片的黑暗中。直到红豆的窈窕身姿在街口出现之前,这黑暗一直将他深深地覆盖而不见一丝光亮。

    他包围了村子,突破口选择在村东,因村东的地形连不谙军事的他都觉得利于进攻,土匪中那个大个子头目对他十分卖力,只因暗地里他许诺了十亩地的佣金。许多事大个子为他出谋划策。初出茅庐的金豹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使用财富(尽管这财富实际上已不属于他),只靠指山卖磨便得到复仇的工具,这伎俩比他爹仰仗名声威望聚拢队伍毫不逊色。

    这是一种地道的攻守型村战,土匪兵隐身于村后的树后,朝屋顶上救国军射击,子弹像是从树缝里七拐八拐出来钻进迎面的土墙或乌黑的房顶。尘土在房上空飞扬,这时救国军的人不急于还击,一俟土匪兵从树林里向村口冲来,房上救国军的人就向下射击和扔手榴弹,每个回台都有几个土匪兵趴在地上不再起来。从地形上说土匪兵占着劣势,可他们枪法好,房上救国军战士时有尸体滚下或滚下来成了尸体。树后的高金豹每见这种情景就怒不可遏地吆:听着,我和高凤山的“饥荒”不关你们的事,干吗在这凑合白送命,撤吧,撤吧,你们不是要去打日本人吗?高金豹吼得义愤填膺又情真意切,因他知道这些人多是本地乡亲,有的他还认识,他的确不愿看见他们死在他面前,这使他有一种乱杀无辜的罪孽感。相反,土匪兵们的死他却不怎么在意。这大抵是他觉得这伙作恶已久的亡命之徒死了也是活该,何况他也是花了钱的,钱和命本来便有交易,于是心理上便获得了某种平衡。这场不伦不类的战事形成了高金豹不合常规的心态,可诧可叹。整个上午的战局进进退退,如同一局棋面中的无休止复盘,重复而单调。村民都藏匿了,有的逃出村子,有的钻了地窖,甚至连牲口也乖觉于危难之时,竖耳倾听,屏声顿息。空荡荡的村街像刚被一场大水冲刷过。

    这时,村头上的人就看见从街里款款走来的红衣女子红豆。

    犹如一道闪电,高金豹眼前和心头都被耀得一亮。

    枪不再响了,被金豹摆手止住。

    街口一下子静了,好像刚才这儿根本没打什么仗。

    两边的人都认为这女子的出现不寻常。

    高金豹从树林迎红豆走过去。以前他们总是相会在黑夜,现在突然来到太阳下,一时间,都觉得对方很陌生。难怪红豆一开口就问了句:你——金豹吗?

    我——金豹。金豹说。

    红豆又望望,像验证,她信了,就又问你当了土匪啦?

    金豹说我没有。

    红豆说你带土匪打你爹。

    金豹说他毁了我,还有你。我恨他。

    红豆说这都是命。

    金豹说又是命。

    红豆说认命心才安。

    金豹说我不认,他毁我,我毁他!

    红豆叹口气。

    金豹说我托人捎信叫你回娘家,你咋不回?

    红豆说我等你。

    金豹说等啥呢,我完了。

    红豆说我等你。

    金豹说红豆我完了。

    红豆说你爹说只要不毁祠堂样样由着你。

    金豹问他要你来说吗?

    红豆点点头。

    金豹说他混蛋!

    红豆说你爹他要带兵去打小鼻子救县长。

    金豹说我不管。

    红豆说县长打小鼻子是为咱老百姓,要救他。

    金豹说我不拦,他走,祠堂跟不走。

    红豆说祠堂毁不得。你爹说除了毁祠堂样样都由你。

    金豹问他真的这么说?

    红豆说是真的。

    金豹说那要金虎留你做媳妇。

    红豆说我不应,我嫁你。

    金豹说我不应。

    红豆说你绝情!

    金豹说红豆你听我说,我活不久。

    红豆惊:金豹你咋啦?

    金豹说我废了,活着不如死了好。

    红豆问是绝症吗?

    金豹说是绝症。

    红豆抽泣说金豹你命苦,我的命也苦,你死了我也没活路,我跟你一块走。

    金豹说红豆别胡说,你留下,过年过节去祠堂给我烧炷香。

    红豆问去祠堂?

    金豹说去祠堂。

    红豆问祠堂不毁了?

    金豹说看你的面,就不毁。

    红豆说你爹说不毁祠堂由着你。

    金豹说你回去说我有个条件叫他应。

    红豆说:啥你说?

    金豹说告诉他,他不要我这个儿,那我就给他当祖宗。

    红豆问别胡扯,你咋能给你爹当祖宗?

    金豹说能,叫他立马迎接我的牌位进祠堂。

    红豆说你活着……

    金豹说:趁活着,死了办不成。

    红豆问:他能应?

    金豹说:不应毁祠堂。

    红豆说:金豹你强蛮。

    金豹说我活不久,自古有话死为大。

    红豆说你死我也死。

    金豹说红豆你强蛮。

    红豆说就强蛮,我死也为大。

    在当年,那地面出了两桩大事震乡里,一是来了日本人小鼻子,再是救国军司令高凤山为他还活着的儿子往祠堂里接灵牌。前者凶,后者戾。为抗日高老爷子忍辱负重苦辣酸涩一起往肚里咽。

    按老辈子的规矩,安放灵牌的仪式既繁琐又壮观,没大半天时间完不了事。可眼下不同于以往。日本人正在三十里开外围着县长的队伍打,处境极紧迫。后经陈科长从中说合,高金豹同意仪式从简。灵牌请村里的木匠赶做,不上油漆,不雕图案,只是在灵牌的写法上大费一番周折。灵牌通常都是晚辈为故去的长辈立,写法约定俗成:如故去的是父,则写“显考×(姓)公讳××(名)之神位”,右侧写生卒年月日,左侧写“孝男××(晚辈的名字)奉祀”。是母则写“故妣×(姓)孺人××(名)之神位”。而今日是父辈为儿子(且还活着)立灵牌,如按通常写法应为:亡男×××(姓名)之位。但执意要当祖宗的高金豹坚决不同意这样写。后几经协商,方议定折中:按晚辈给长辈立的方式写,但因金豹没有晚辈,奉祀人则以虚拟人高宝某充当。这就是说高金豹有一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儿子为他立了灵牌!说来也颇有学问,高宝某虽为高金豹虚拟之子,但名字三字俱有出处,高为家族之姓,宝字为金豹下辈人所共有,某便是泛指某个人了。这样弄无论是高凤山还是高金豹都无话说。可见中庸之道化解力量之无穷。

    这时日头当空照耀,正晌午。灵牌被一个眉清目秀的孩童捧着送到树林里,这孩童是高家为金豹物色的,充当金豹名叫高宝某儿子的替身。高金豹打眼望望孩童的眉眼,觉得还算满意,便没说什么,算行了。

    还仓仓促促组合起一支鼓乐队,迎送灵牌没鼓乐欠风光,不隆重。只是人手少了点,可谓锣齐鼓不齐。高金豹虽然不满意,但着眼于现实,没挑剔,也算行了。

    送灵牌的队伍从树林里出来,捧灵牌的孩童走在队伍最前面,后面跟着一长队土匪兵。化干戈为神奇,这古里古怪的事情惹得这群没战死的歹人龇牙咧嘴地乐。街口上,尸体已经被搬走,地下留下的血像开放的一簇一簇鸡冠花。队伍踏着血花进了街,候在那儿的鼓乐手便一齐吹奏起来。气氛就立刻热烈了。歌舞升平的景象使人竟不记得刚才还进行着的杀戮。本来匿藏起来的百姓从一座座大门口露出了面,瞪着惊疑的眼睛看光景。这光景百年不遇。胆大些的便走出大门站在街上观望。队伍在鼓乐队的引导下继续向街中行进。孩童的光头顶和怀中的白灵牌在日光下耀亮。他一定觉得自己得到捧灵牌的资格很荣耀,做得很认真很虔诚,油污的稚脸被肃穆绷得紧紧。而当事者高金豹却成了局外人,他不在队前也不在队中,只远远跟在队伍后面,如同他真的成了一个幽魂,观看自己的灵魂回归家庙的全过程。这对他具有意义,并不完全是出于对他爹高凤山的捉弄。因为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从遭歹人的阉割那一刻便有了死的念头。这念头强烈无比,不可更改动摇。一个没有了“宝根儿”的男人活在世上只是个酒囊饭袋,既无用又耻辱,他执意这么想。

    高家疃不是个大村,村街亦不长,队伍很快便来到街中高家祠堂前面,高凤山及家中的男人一齐垂手立在祠堂大门外。高凤山面无表情,两眼微闭,如同睡着了,事实上内心在翻江倒海。他应允了高金豹提出的让他和家族威风扫地的条件,似乎不可理喻,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别的选择,有句话叫先安内而后攘外,正是这样。只有了却自己的家事才能拉出队伍去和日本鬼子干。另外还有他对儿子金豹的一种深深的疚歉。从他知道儿子遭歹人阉割的那一刻这疚歉便萌生于心。事到如今,他真的觉得由于自己的执拗将事情弄到这般田地。他似乎意识到儿子选择的这种报复方式中隐藏着某种凶险的意向。想到这便不由浑身发冷。

    祠堂门口正中摆一张供桌,桌上摆着面食菜蔬瓜果等供品。早经指导的孩童将灵牌摆在供桌适当的位置上,便开始了整个仪式最精华部分——祭祀三拜九叩。鼓乐队也清楚到了该卖力的时候,大肆鼓吹,噪声刺人耳鼓。看热闹的人忘记了一切,引颈观望。充当高金豹后人的孩童像戏台上的戏子那般完全进入了角色,仪式中一招一式地准确无误又恰到好处。他在供桌前站定,作揖、跪下、叩三个头,然后起来再作揖,在蜡烛上点三支香,成扇面插入香炉,再跪下点酒,又叩三个头。起身再作揖。而后撤一步再作揖,再跪下叩三个头。最后起身作最后一个揖。一个小小孩子能将这一古老的仪式做得连贯流畅无可挑剔,从中可见出民间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

    祭祀之后,灵牌便被请进祠堂中归位了。在一拉溜祖先灵牌之中增添的新成员给这个长年尘封之地增添了许多生气。

    这时日头已经偏西,高凤山高司令带着他从村里撤出的队伍像离弦之箭疾速西进。渐渐清晰的枪声是队伍的向导。枪声使人振奋,有枪声便有战斗,有战斗便证实县长的队伍仍在与敌人搏战。陈科长不在队伍中,他另有使命,在高家父子达成协约后他就离村进山了,他要将县长的一封亲笔信交给刘罗锅的军师小老头。李云齐在信中告诉小老头,抗日队伍一旦突出日本人的包围,便撤往昆嵛山,然后以山为依托进行下阶段的保卫麦收战。李云齐严厉提醒他到了决定何去何从的时候了。不可犹疑。

    情势无比急迫,救国军队伍舍弃道路,傍着昆嵛山山脚裁弯取直地越野,一半野地一半庄稼地,队伍行得跌跌撞撞。高凤山骑着自家那头黑骡子,是出发前金虎从牲口栏里牵出来的,并将他扶上骡背。他毕竟上了岁数,何况又是司令,拥一匹坐骑理所当然。骡子由金虎在前面牵着,骡背上的他还是往日的装束,黑缎衣裤,戴一顶黑缎瓜皮帽,只是身上多了一把盒子枪,远远看去,简直难辨他是个乡绅还是个辖军司令。

    枪声让初赴战场的救国军心往神驰,一个时辰后枪声已近在咫尺。越过一座小村,便看见前面有一座绿茵如被的山坡,坡后飘溢出浓黑的硝烟,坡下便是那座正遭战事的缫丝厂。仗就要打了。高凤山下了骡子,从枪套里取枪在手,他命队伍散开前进。临战使这伙持枪庄稼汉紧张而又兴奋,他们按照训练时刚学会的作战动作猫腰向坡上运动,无声无息,不久就到了坡顶。队伍卧在坡后等待命令。高凤山探头向前观察,被烟尘笼罩的缫丝厂尽收眼底。缫丝厂规模不大,大抵是一个作坊。坐落于青山绿水之间,更使人觉得像一座僻静的庙宇。缫丝厂傍着一道山涧,就在山坡的下面,看不见洞里的水流,只看见大大小小的裸石在夕阳下闪亮。当初许是考虑到水源的因素,这缫丝厂才建在这地势局促之地。高凤山终于看见了布置在涧中的鬼子兵以及架在涧石后的机枪和迫击炮,这些火器一齐对着缫丝厂射击和轰炸。厂子的围墙已有几处被炮弹炸塌,出现一个个形状怪异的豁口,里面的抗日队伍用火力封锁着豁口,不让鬼子由此突入。高凤山看得明白,李县长占了易守不易攻的地利,这也正是能坚持一天一夜到现在的原因所在。眼前的战斗异常激烈,涧里的鬼子一次次向豁口发起冲锋,又一次次被打退。战斗处于胶着状态。

    高凤山不敢犹豫,一边观察战况一边思索该怎样对日本人下手。他想最痛快的行动是从山坡直扑下去,打鬼子个措手不及,接应李县长突围。但这样不利之后果也显而易见,救援一旦不能成功便没有了余地,救国军只能进入缫丝厂与县长的队伍会合,就会一起被敌人包围。这样不行。他想,只能以这个山坡为阵地,向鬼子步步逼近,将火力吸引过来,以使李县长能趁机突围。

    救国军开始向山涧移动,边移动边射击。涧里的鬼子发现从背后突然冒出股队伍立刻慌张起来,暂停对厂院的冲锋,用部分火力将豁口处封锁住,将其余火力调转过来向山坡猛射,打得救国军在山坡上驻足并出现首批伤亡者,进攻受挫。涧里的鬼子眼光并不迟钝,他们发现攻过来的援军不过是些衣衫混杂的庄稼汉,遂松了口气,不再把他们当回事,改换战术,仅用少数火力对山坡做封锁扫射,重新组织兵力向厂院冲击。鬼子的傲慢如重锤敲在高凤山头上,他感到受了奇耻大辱,一种雪耻的欲望在胸中膨胀,眼光所及,正好是鬼子插在涧边的一杆膏药旗。旗在山风里神气地飘扬,高凤山油然心动,遂命队伍一齐向旗射击。旗成了众矢之的,顿时被枪弹打飞。这一枪也将鬼子打惊,不敢轻敌,再次停止对厂院的进攻,将火力掉转向山坡。这时李县长的队伍开始从豁口向外突围,但没有成功,被敌人发现后使用火力压住,只得再退进院内。高凤山命令救国军继续向山涧靠近,当靠近到手榴弹可以投及的距离,手榴弹便在涧里开花,只炸得砂石和鬼子的尸体一起横飞。鬼子无奈,只得将涧里的兵力分别向两边收缩,然后各自形成一个火力点,钳制住豁口和山坡。这样一来,却无意中让鬼子占据了有利地形,使厂院里的队伍和山坡上的队伍进退受阻。

    只有改变战术。毕队长向高凤山建议,队伍不再向山涧靠近,那样一来会有较大的伤亡,另外也无作为,应该立刻炸毁敌人的火力点。他请求让他带几个人试试。高凤山同意,将身边的几个年轻救国军战士交他组成爆破组,其中包括高金虎。毕队长看了金虎一眼,使附于高凤山耳边说:将金虎留下吧。高凤山自然心明他的用意,但作为一军指挥,焉能在战场上顾及亲情?如此何以服众。他摇摇头。毕队长又说:留下金虎给你牵骡子,那鬼东西只在他手中服帖。高凤山再摇摇头。毕队长就只得实话实说:金豹废了,留下金虎给高家续个香火。高凤山的心不由被触动,脸上呈出烦恼,但最终还是没有答应。毕队长叹息一声,就带着五人爆破组向左侧敌火力点摸去。

    他们贴着地皮向前爬行,渐渐靠近了山涧。他们看见火力点在涧中一个凸处,上面架了两挺重机枪,一挺对着厂院豁口,一挺对着山坡,除此还有持掷弹筒和三八大盖的鬼子。火力点向外吐着火舌。毕队长扬手向火力点投去第一颗手榴弹,其余战士也跟着投掷。由于火力点从涧内突起,像一个空中堡垒,手榴弹难以投中,即使投中也随即从上面滚落下去,在洞底爆炸,构不成威胁。相反爆炸组倒直挺挺地暴露在敌人火力之下,子弹在他们身前身后掀起一串串土花。很快五人中就有一死一伤。手榴弹已全部投完,毕队长只得带着尚活的金虎和另一名救国军战士回到阵地。

    高凤山见毕队长在将几颗手榴弹捆成一束,知他还想再上,便说你刚下来,另换一拨儿人吧。毕队长摇头说我看出人多也没用,这遭我自己去。高凤山不由看看他那只断指的手,刚又要说话却又被毕队长打断,他说你看手便知你心里想的啥了,咱俩都从阎王老子跟前走过一遭,还怕个球哩!这遭就是完了也赚了好几个月呢。高凤山听这话心里酸楚楚的,也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不再说什么,眼看着毕队长将手榴弹捆成。

    毕队长沿原路爬回,他灵巧地躲避着从涧里射出的子弹,三滚两爬,便靠上涧边,他突然从地上站起,将手榴弹束向“空中堡垒”投去,手榴弹刚刚脱手,一排尖叫的子弹便像突然冒出的一股罡风将他掀倒。而他投出去的手榴弹束却因用力过猛,飞越过“空中堡垒”,落进涧底爆炸出来,巨响惊天动地。

    高凤山将一切看在眼中,怒火烧胸。他突然转向身边的金虎,吼道:金虎再给我捆。他要自己上。

    金虎不动,闷闷地说:这样不行,得换个办法。

    高凤山不屑地盯着他,眼光很硬。

    金虎又说:刚才上去看了地势,要是用石头往下滚,准能把鬼子的机枪砸了。

    高凤山变了眼光,想想说:石头有棱有角,在这土坡哪里能滚得下来!

    这时旁边一个救国军汉子说:用碾砣,碾砣行。

    高凤山说:碾砣自然行,可这会儿到哪去找!

    汉子说:咱刚经过的村子离这儿才一里多地,去人一会儿就滚过来了。

    金虎说他带人去弄碾砣。

    高凤山同意了。命他快去快回,金虎就带一拨儿人飞快向山坡后奔去了。

    战斗就这么僵持着。结局仍像一个谜。

    金虎果然来去匆匆,不到一袋烟工夫,便将两个碾砣从坡上滚下,直滚到阵地前面,这时他们个个大汗淋漓像刚从水里出来的一般。

    高凤山以怪异的目光看看身前的两个巨大的石砣,口中念念有词。可谁也没听清他念叨的是什么,连趴在身旁的金虎也茫然不晓。

    之后,高凤山就让人将碾砣分别对准两个火力点滚将下去。

    这是一个无比奇异的时刻,救国军这土造的武器顺坡而下,愈滚愈快,风驰电掣,直逼山涧,当在山涧边上腾空而起飞向洞中时就如同两道闪电呼啸而至。鬼子开始见滚来个家伙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等明白过来已经猝不及防。滚向右侧的碾砣稍稍偏了一点儿,凌空而过时像挥起的巴掌般将火力点边沿的一挺歪把机枪及射手打下涧底,而左边的碾砣就不偏不倚落在那火力点当中,将上面的鬼子和武器砸了个稀巴烂。侥幸未死的个把鬼子傻子似的瞪眼望天。

    这瞬间,整个战场都哑了。

    这沉寂似召唤又似号令,李县长的队伍水流般从豁口涌出,冲过山涧,直扑救国军控制的山坡。这时,右侧那个火力点又开始射击,追击着刚爬上山坡的抗日队伍。高凤山立刻命救国军压住敌人火力,突围的队伍不顾一切地向坡上飞奔,救援行动眼看着成功在即。

    然而这时战局陡变。原来在缫丝厂那边包围的鬼子发现抗日队伍已冲出厂院,遂立刻从两边向山坡包抄过来,速度极快,瞬间便接近救国军据守的阵地两端。枪弹横着扫向山坡中间。两支队伍尚未会合,进退两难。进则伤亡惨重,退则重陷敌围。山坡不同于厂院,一旦被敌人包围,无险可守,必将全军覆没。情势至危。正这时忽听侧方传来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只见一群赤膊大汉端枪向日本人射击,口中高喊:杀小鼻子!杀小鼻子!高凤山和他的人一齐张眼望着这群来路不明的鲁莽汉子,他们奔跑得极快,不避枪弹,夕阳的光芒照耀着他们裸露的雪白的肌肤,望去宛若一片活动的石碑,跳跃着滑向坡下,一会儿便从救国军阵地呼啸而过,冲向敌阵。啊,高凤山不由叫出声来,他看见跑在最前面的红脸汉子是儿子金豹。他全身的血呼地冲到头顶。这时刻鬼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战况吓蒙,连连后退,直退到山涧里。以山涧为战壕开枪射击。赤膊汉子不为所惧,仍边射击边向前冲击,中弹者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当人们的视野中剩下最后一个赤膊汉子时,奇迹出现了,那汉子似乎已将子弹打光,也似乎受伤不能前进,只见他直挺挺站在山涧的上方,任鬼子一齐向他射击也屹立不倒。白亮亮的“碑石”如同埋进了地里。这时李县长的队伍和高凤山的救国军看到战斗的转机,一齐从地上跃起,猛烈射击的队伍像一股声色俱厉的狂风卷向敌人的阵地。

    任何言辞都无法描绘战争的真切经过。报告结果就更显得苍白。要说的只是这场历时一天一夜的战斗终于结束。这股日本兵几乎被全歼,剩下几个腿长的逃回城里去了。县长李云齐的抗日队伍和高凤山高司令的抗日救国军亦伤亡很重。再就是那伙赤膊兵们无一生还。打扫战场时李云齐和高凤山去看望山涧上方那个奇异的不肯倒下的战士。到了近前,他们才看清楚那战士所以不倒的缘由,当然,人死了不能说话,还须活着的作一些推理:他一定是在中弹即将倒下的那一刻,将自己的枪筒牢牢地插进地里,这枪就成了一根不倒的支柱。那战士倒将自己的身子固定在这个支柱上,枪林弹雨不动摇。不明白他之所以如此的原因,但有一点显而易见,由于他实际上将自己当成一座活靶,便吸引了鬼子兵的许多火力。李云齐和高凤山看到他的面目已经血肉模糊,那赤裸的前胸和后背已被打成蜂窝状,洁白的肌肤上布满鲜艳的斑斑血迹,如同碑石上雕刻的红色碑文。高凤山高司令心里已明确无疑这个躯体正是自己的亲子高金豹。许多事已无法为人所知,比如高金豹的心为何一下子归于抗日?他又是怎样从那些无心无肺的歹人中拉出几十名英勇杀敌的抗日兵(这么叫是因实在找不到更恰当的称谓)?是他又许诺了这些人新的悬赏?还是这些人突然间迸发出泯灭已久的良知,这些也许是永远解不开的谜。

    还有两件事需稍加叙说,一是县长李云齐托陈科长带给小老头的信奏了效,到最后时分方看出小老头确不愧为小老头,他竟有办法偷出了刘罗锅珍藏于密室里的地契,以此为要挟迫使刘罗锅归于抗日。但李云齐并没急于将刘罗锅的势力收编。只要刘罗锅愿意抗日,就允许他保留自己的那股势力。当然也包括那些不明不白得来的地契。再一件事情纯属高家自己的事。高家儿媳红豆在闻听高金豹战死的消息后悬梁自尽了。高凤山一家人十分悲痛。然而悲痛之中还另有一桩棘手的事,即如何殡葬。红豆在踏进高家门槛后其身份一直模糊不清。与高家两个儿子的关系都似是而非,被公认的名存实亡(甚至连名也不存),而偷情相爱的又没有名分。最终还是高凤山拿起主意:将红豆作为金豹的媳妇与其合葬。入殓前高凤山的心忽有所动,他觉得合葬固然会对金豹和红豆的心思,可“断根”的金豹终不免为废人,就这样送他们去也着实对不住儿媳红豆。于是高凤山便请来一位手艺超群的细作木匠,让他为金豹赶做一副男人的物件。那木匠自是心领神会,也感念着金豹和这女子炽热的恋情,便使出全部手艺制作起来。他选用上等的红木,精雕细刻,一遍一遍地打磨,又一遍一遍地上油,最后完活的物件竟然像真的一般栩栩如生。只是不晓木匠出于什么考虑将尺寸做得大了。放进棺木如同在里面安了一架炮车。于是高家便体体面面为金豹和红豆举行了婚娶暨丧葬仪式。那是一个很好的日子,天空晴朗,阳光明亮。参加这合二为一的仪式的人很多,连县长李云齐和陈科长(已被任命为胶东抗日救国军副司令兼参谋长)也特地赶来参加。灵牌重新制作了,无论其样式、规格还是上面的书文皆合乎当地千百年规范——右写:故显考高公讳金豹之神位;左写:故显妣高吕孺人红豆之神位;左下写立灵牌孝男高宝某孝祀。

    因他们没有亲生子女,立灵牌人仍以虚拟人高宝某替代。虽勉强却也实属无奈。不过随年月的往后推移,下几辈不清楚当年高家恩恩怨怨故事的人,也就看不出其中有什么破绽了。

    原载《当代》1995年第1期

    点评

    山东作家尤凤伟的抗战小说自成一格,不但故事耐读,人物鲜活,主题新颖,而且将个体的欲望、人性道德、民间伦理、社会风俗等错综复杂的内容植入文本中,从而使得他的小说雅俗共赏,既有有关战争本身的深入认知与强烈反思,也有有关战争背后复杂人性的深刻揭示,而无论宽度还是深度都达到了较高程度。《五月乡战》堪称这方面的代表。小说中的抗战英雄无不来自民间,且都是边缘人物,其抗战的动机也与宏大的民族大义和政治意识没多大关联。他们凭着对本能的认知和对时局的徘徊、观望,被动性地卷入了这场战争。他们在战争中的爱与恨、聚与分、懦弱与勇敢、高尚与卑鄙,全都被水乳般纠缠在一起,难以用一种标准加以衡定。可以说,作品不仅反映出了人之于战争进程的不可预期性,也揭示了战争之于人性存在的复杂性。

    高金豹与家族的仇恨以及由此而产生的乡战,无论其发生动因还是发展过程,都给人以极强的阅读冲击力。高金豹与父亲不共戴天的矛盾根源于个体的欲望,也可以说,是欲望一步步操动着高金豹离开家族,引发怨恨,最终走向复仇。然而,颇为滑稽的是,父子俩你死我活的冲突最后竟然借助一场宗族仪式得以消解。当经由父亲捧着的子辈的灵牌落定那一刻起,一个新的“弑父”仪式最终尘埃落定。完成“精神弑父”的高金豹走向战争,慷慨赴死,英勇就义,以一个抗战英雄的影像和那场宏大的民族战争发生了关联。从这一人物身上,我们至少明白了这样一个基本的事实:人性伦理、儿女情长、宗族观念、民间意识都有可能成为个体或某种势力强势介入战争的主导力量;反过来,战争的发生与发展也并不一定改变它们的存在形态和影响力量,人本身的复杂性与民族大义也以某种偶然性的机缘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人们只有随着时间的步伐才能渐渐加深对战争的理解”,尤凤伟的这句话可当作这个中篇的题记。

    这个小说中的人物都是悲剧性的。人物由生到死的过程基本在一个突变性的模式中完成。人性的突然升华、结局的突然降临以及悲剧英雄的突然定位,不仅给读者的阅读构成巨大的冲击力,也创造了一种新的叙述方式。高氏父子的冲突由高潮到低潮,高金豹性与爱欲的瞬间转换,抗战英雄赴死过程的迅速完成,都是此种叙述方式的集中展现。它以艺术的方式不断诠释着这样一个道理:战争不仅改变着他们的人生轨迹,也在塑造着其人生意义,不仅不断揭示着战争环境下人性的复杂性,也不断重塑着人性存在的可能性。尤凤伟通过这样的个人化叙述,将宏大的抗战史演变为个体的生命史,将依附于意识形态的“大叙事”降格为附着于个体生存和偶然性变迁的“小叙事”,不仅颠覆了过去历史叙事的流行模式,加深了我们对战争本身的认知宽度和深度,也大大拓展了表现战争的审美空间,为抗战题材的文学写作打开了另一扇大门。

    (张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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