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岩殇情三部曲-死于青春(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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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丽明却凝聚起一脑门警惕,在他脸上审视了一下,问:“你怎么啦?”

    “没怎么,我在路上吃过了。”

    杜丽明的眼睛瞪起来了,“怎么回事你,干吗这么不痛快?在单位里不顺心,别满处乱撒气呀!”

    反倒是葛建元打起圆场来了,“哎,得了丽明,你赶快到厨房去把鸭子端上来吧,那么厉害干嘛,五四儿头一次来,这是跟我见生。”他在五四的名字后面故意加上了一个儿音,透着就那么亲热。

    看着杜丽明老大不满的样子,徐五四只好闷闷地坐下了,心里却别扭透了。在杜丽明去厨房端烤鸭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跟葛建元说。

    烤鸭端上来了,金油闪亮,白煞煞的葱段整齐地码放在小碟里,旁边还放着深红色的甜面酱,荷叶饼大概刚在火上捅了一下,端上来还冒着热气呢。葛建元说还准备了几样小菜,跑到厨房里收拾去了。趁这工夫,杜丽明冲他问:

    “今天又和你们队长不痛快啦?”

    徐五四的目光在她脸上怨烘烘地停了片刻,才说:“领我到这儿来,事先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哪怕你跟我言语一声也好呀。”

    杜丽明嘴巴动了半天,没说出话来。五四明知道这种指责的口气会叫她的自尊心受不了,可他自己气起来,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你,你这人真不懂事,怎么好赖不知呢?人家好心好意请你吃烤鸭,花钱费工夫,你倒这么不满意那么不满意的,你还是公安人员呢,连起码的礼貌都不懂。”

    “葛建元和我们案子有关系你知不知道,我怎么好跑到他这儿吃吃喝喝呢?”

    “哎——,你不是说我表哥没问题吗?他要有问题,别说你了,我也不会跟他有来往。人家今天不过是想谢谢你,一片好心,你也别太叫人过不去了。”

    “谢我什么?你把那件事告诉他了?咳,瞧你这张嘴!”

    这时,葛建元两手端着三四个盘子进来了——油炒花生米、松花蛋,还有猪头肉。他们不再往下说了,徐五四还是第一次对杜丽明这么横鼻子竖眼睛地说话,所以一肚子气似乎也消了大半,他也不能太叫丽明过不去了,葛建元毕竟是她从小相熟的表哥呀。于是他脸上的气候不再那么冰冷,甚至还站起来去接了一下葛建元手上的盘子。

    葛建元又哈腰到床底下拿酒,“五四儿,喝啤的还是喝白的?”

    他摆了一下手,“我不喝酒。”

    “嘿,男子汉大丈夫,不喝酒?来来来,不喝不够意思,今儿嘿,我奉陪到底,咱们同醉!”

    他皱着眉,他听不惯葛建元这种油里巴唧的腔调,可还是强迫自己用一种平淡的声音回答:

    “我真不喝。”

    “算了,表哥,喝个酒,干吗还求爷爷告奶奶的,他不喝你喝。”杜丽明看也不看他,在自己和葛建元面前各摆了一只杯子。“给我来点啤酒,一点啊。”

    都落了座,葛建元高声劝菜,“来,吃吃吃。”并且率先大嚼大咽起来。

    徐五四动作机械地夹起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却不辨其味。他把筷子放下,眼睛被迎面墙上挂着的一幅油画猛地刺了一下,那是个半躺在床上的全裸体的外国女人。这画和那些家具一样,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极不高明的自制品。葛建元注意到他的视线,也扭过头来看了一眼,解释说:

    “维纳斯。”

    杜丽明说:“表哥,你一个大小伙子的卧室,单独挂上这么一张画,实在不好,快拿下来吧,我看着都难受。”

    “世界名画,外面都有卖的……”

    “挂世界名画也得讲究场合环境,对不对?就冲你这猪窝似的地方,挂这画就不顺眼,听见没有,拿下来!”

    徐五四却带着毫不信任的冷笑,问:“你怎么知道这是维纳斯,是你画的?”

    “我哪儿有这个本事呀,是一个朋友画了送给我的。也他妈不白送,搓了我两顿饭呢,一顿新侨、一顿华都,操!也不便宜啦。那小子,是个吃主儿,嘴刁着呢。”

    徐五四扭过脸对杜丽明说:“怪不得,这两年维纳斯见多了,可还没见过这么色相的维纳斯,原来出自这类手笔。”

    杜丽明不知道他是不是又犯牛脖子呢,所以没搭他的茬。葛建元很尴尬地哼哼两声,还是表现出极大的肚量,“好好好,你们不乐意看,我拿下来。”他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起身把画摘了下来,反扣着靠在柜橱边上,然后解嘲地笑道:“咱那哥们儿是业余的,画得水平不高,水平不高。”

    徐五四的眼睛又落在柜橱上,刚才丽明放在上面的那个玉兽,这一会儿工夫不知给收到哪儿去了。

    “哎,表哥,拿菜刀来,该把鸭皮片下来了。”

    “我这儿有刀,”葛建元从裤兜里掏出一只个儿不算小的弹簧刀,啪地打开,就用它来片鸭皮,油腻腻的鸭皮迎刃而落,看得出,那刀子是相当锋利的。徐五四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来,吃!”葛建元张张罗罗,片完鸭皮又把荷叶饼、葱、酱一劲往徐五四这边挪,“我专门挑了只大个儿的,一只就十五块六毛八,你们就甩开腮帮子吃吧!”

    徐五四用荷叶饼包了一块鸭皮,很不是味的吃了。他只盼着能早早地结束这顿令人尴尬的晚饭。看看葛建元,这家伙吃相很粗,自斟自饮,兴致极高,把新开盖儿的一瓶竹叶青干下去一大半,没一会儿工夫便酒酣耳热的有几分醉相了。

    “嘿,”他摇晃着手里的酒杯,把一张通红的橘皮脸凑近五四,“咱们闲话少说,言归正传,今儿我得好好谢谢你。”说完,咕咚,把酒吞下去,然后把光光的杯底儿亮给五四看,油嘴里还打了一个异常响亮的酒嗝。

    五四冷冷地说:“我不用你谢。”

    “你用不用是你的事,我谢不谢是我的事,对不对?”葛建元说话开始有点绊舌头了。“妈的,我们那派出所,老他妈挤兑我,哪年不得找我几次茬呀,结果怎么着?一根稻草也捞不到,咱他妈本来就没事嘛。丽明你别管我,我今天高兴了。妈的,居委会那帮老娘儿们也狗仗人势,也要来欺负欺负我。那天,嘿,我告诉她们了,咱哥们儿在分局现在也有认识人了。五四儿,下回你再来,穿上你那官儿服,戴上你那壳儿帽,镇镇她们,不用你干别的,就在那帮老娘们跟前,和我有说有笑地这么一走,你就算给我戳了大份了!叫她们看看,警察找我不都是坏事,咱也有警察哥们儿!”

    徐五四身上像烧了火,像受了侮辱似的那么难受,难怪队里的人们都知道他和葛建元的这层关系了,一定是居委会听了这小子的胡吹,通过派出所反映到分局去的。这种无赖是什么话都吹得出来的。他胸口上一下子凝聚起一团恶狠狠的反感和怨气,忍不住把筷子往下一撂。

    “葛建元,我和丽明不是你那帮哥们儿,今天一块儿吃饭,都正正经经说人话行不行?交朋友,可以,可就冲你这么一副腔调,一来我交不起,二来,这话就难听了,你也不配!”

    他正色直言,把葛建元弄得很狼狈,一脸僵笑,“五四儿,干嘛呀,今儿可是我请你,别撕我脸呀。”不知是醉了还是火儿了,他的话音直抖。

    徐五四尽量让自己放得平静,说:“这顿饭,咱们也讲清楚,丽明事先没告诉我,我也没给你办事,没资格受请,该多少钱,我还你。”这么说了,他肚子里的怨气还是泄不出去,便又加了一句:“我是看在丽明的面上,才坐在这儿的。”

    “你甭坐在这儿,你走呀,滚!”葛建元本来就不会有那种涵养,这一醉,再也顾不上装相了,脖子上红筋暴露,油乎乎的嘴巴咧着,“给你脸你不要脸,你当我待见你呀,你不就是分局的吗?老子行得正走得直的,不怵!你滚,滚蛋!”

    徐五四激动起来了:“告诉你,嘴巴可干净点。就冲你这样的,要是知道马有利那摩托车是偷来的,也会帮他藏起来,你会的!你这种人,有条件就会犯罪。”徐五四指指桌上的弹簧刀,又说:“公安局收缴凶器的通告看了没有,为什么不交?”

    “我,我,”葛建元猛地站起来,把桌掀得咣咣响,一把抓过那把刀子,骂了一声:“我我我他妈宰了你!”

    “你们要干什么?”杜丽明尖声大叫,从他们一吵起来,她的脸就是铁青的,不知是恨五四还是恨葛建元,喘得话都快说不出来了。“你们还要动刀子,你们还要动刀子!”

    徐五四压着火儿站起来,说了一句:“丽明,我在下面等你!”拉开门走出去了。

    如果继续待在那间屋子里,他不知道会怎么样,打起来?出人命?谁知道两个小伙子急了眼会干出什么事来!

    站在楼门口,微微有凉风吹来,他张开嘴大吸了几口气,想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可胸口却激动得止不住咚咚地跳。周围很暗,很安静,也许是刚刚从一场暴风雨中走出来,过分的安静反而使人有点难耐。他拼命尖起耳朵,想捕捉从远处的马路上隐隐飘来的喧嚣声。现在几点了?

    杜丽明很快从楼上下来了,看也不看他便去推自己的自行车。他也没急着说话,等他们默默地骑车转出了楼区,来到明亮的大马路上,他才讪讪地凑了上去。

    “你这表哥,也太叫人看不惯了,和他在一起,我一分钟也忍不下去。”

    杜丽明不说话。

    “你生我气了吧?我这人就是脾气不好。”

    杜丽明仍旧不说话,也不看他。他这时才感觉出事情有点严重,今天显然是过分伤了杜丽明了。可他匆忙间又不知道该找个什么词儿来弥补一下,挨着她默默地骑了一会儿车,快到十字路口了,才嗫嚅着问:“咱们上哪儿?送你回家?”

    这回杜丽明说话了,眼睛仍旧不看他。

    “你走吧,以后别再来找我了,我受不了你这样的。”

    胸口又跳起来,他辨不出她是赌气还是认真的。“你别生气了行不行,怪我不好行不行……”过了十字路口,他仍然随着她,往她家的方向骑。

    “你不用送我了,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也不是说你今天骂了我表哥,他现在这个样子,是该骂,我是说你这脾气,咱们俩不合适,真的不合适。”

    她是认真的,冷静的,命令式的,毫无余地的……

    徐五四的车子沉重地慢下来,呆呆地看着杜丽明一个人朝前骑去,越骑越远了。他脑子里胡乱地闪过一个念头:

    第八个是铜像……

    7

    回家的路上起了大风,他推着自行车进院儿,地上呼地卷起一片土来,麻麻地扑了他一脸,啐!

    小屋的窗户上,渗着暗黄的灯光。他的家,连灯光都是寒酸的。妈正在那片让人昏昏欲睡的灯影下眯着眼纫针,天都这么晚了,……妈真是一辈子吃苦受累的命。他没去帮她,进屋便径自走到自己的床边,很重地坐下来。

    从他一进屋,妈就放下针线,目光随着他,看他坐下来一语不发,才忍不住问:“哪儿去啦?”

    他一仰身躺下去了。

    “嘿——,你这是怎么啦?连话都问不出来啦?大老晚的你上哪儿去啦?吃了没有?”“吃了。”他低声咕噜一句。

    “哦,”老太太的口劲儿这才放缓和了,又开始对着灯泡子瞄针眼儿,一边用挺家常的口气问:“哪儿吃的,丽明那儿?”

    徐五四不想说话,他没一点心思说话,他需要安静,需要一个人静静地躺在这片暗影里,只有墙壁和他,把身心超脱到没有生命的冥冥世界中去,可是妈偏不让他安静,“你这是犯哪门牛脖子啊?”她索性走过来,一只热乎乎的手掌突然贴在了他冰凉的额头上,“病啦?还是跟丽明吵架啦?”

    他还是一动不动,直到妈的手掌挪开了,才用低低的,仿佛是怕妈听见的声音说:“我们吹了。”

    “啊?”妈嗓子眼儿里直哆嗦,“你和丽明吹了?”她的声音忽然变得胆怯、小心,甚至还带着点拼命做出来的笑意。在这瞬间妈也许还指望他是穷极无聊逗闷子呢,可她马上就能从他鲜明的脸色上看出真情来。他一动不动,等着她的声调陡陡地拔起来,尖尖地吊上去,就像是眼盯着一个冒了烟儿的手榴弹,憋着气等着它炸开。

    “你起来,你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真话?成心不叫我舒坦是怎么着,唵!”

    妈妈的火儿一爆出来,他反倒松下气来,很快,所有的委屈、闷气,一下子顶到了舌尖,顶上了脑门,身子仿佛也不是自己的了,不知道怎么就虎虎地坐起来,破着嗓子喊了一声:

    “你嚷嚷什么!”

    妈弄得一怔,立刻用嘶哑的声音拼命压过他:“养活你这么大,养活你这么大,你凭凭良心!”

    他搞不清妈要说什么,可是看着那张哆哆嗦嗦的老脸,心忽地就软下来了,嘴里咕噜了一句:“有话说话,干嘛那么大脾气,又不是我乐意吹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说好,看我今儿跟你有好脸没有?”

    “她,她,”五四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说得清,“她领我上葛建元那儿去了。”

    “什么葛建元?”妈妈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

    “葛建元,她表哥!”

    “表哥怕什么,又不是别的,噢,合着跟你交了朋友,连表哥都不能见啦。”

    “咳,跟您就扯不清楚嘛,葛建元是流氓。”

    “你少摆臭谱,跟谁扯不清楚?丽明那孩子是学校老师,能跟流氓搭葛吗?”

    “他一身子流氓味儿,我是干什么的,还能看不出来?”

    “就算是流氓,碍你们俩什么事啦?”

    “我是干公安的,看不惯他那流氓劲儿,我教训他几句,嘿!杜丽明就要和我吹,吹就吹,跟葛建元搭亲戚,我心里还腻味呢?”

    “你就那么死轴子脑筋?以后少去她表哥那儿不就结了吗。噢,合着交了这么多天,说吹就吹。你满处充硬朗,叫妈跟你一劲儿折腾。”

    “我是干公安的,眼里不愿意钻灰星儿,怎么啦?我就是没那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习惯。”

    “少跟妈摆臭谱,你干公安的怎么啦,干公安的怎么啦,公安局又不是和尚庙,想娶媳妇还不得将就点。”

    谈不下去,五四斜楞着眼睛,干脆不搭话茬了。妈的火儿又窜上来,使劲儿推搡他的背,“去,甭想耍赖,跟丽明赔不是去,听见没有?”他背上啪地挨了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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