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岩殇情三部曲-死于青春(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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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个阳光刺眼的杀人现场上,闪着寒光的钢卷尺在媛媛的前后左右拉来拉去,照相机喀嚓喀嚓响个没完。大家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一个个活像外国蜡像馆里的人模子。担任现场勘查总指挥的凌队长声色冷淡,慢腾腾的语气就像在张罗着一件很普通很家常的事情,“左边,看着点左边,注意焦渣子上有没有外来物……等一等,尸体等一等再翻……”延目远望,看热闹的人像凝固不动的一面墙,连工地上那个大吊车的吊臂上都趴着人。徐五四的泪珠子在眼眶里哆嗦,心在心窝里打战,那些人围在这儿,不过是看个新鲜,看个好奇,如此而已。谁肯为这孩子哭一声?她原来也是个活鲜活跳的生灵啊!不要说这些围观的路人,就是他们这些人民警察们,不也都像机器人一样,心早就麻木了吗?也许警察本来就不需要什么激情热血,只要有躯干四肢,能机械动作就够了。那些个被杀的、被打的、被抢的、被侮辱的,见得太多了,要是天天都像他现在这样伤心难过,受得了吗?就说他自己,如果死的不是媛媛,能有这种痛心疾首的失职感吗?说到底,他自己也不是个好警察!

    他那天的任务是作现场访问,而他的脑袋却乱得像一盆糨糊,总也不能专注。面对被采访的证人,他几乎是机械地问着例常要问的问题:“是您报的案吗?您是什么时候发现尸体的?”“早上发现的,早上六点半,我来接工地上的早班,我每天上班都从这斜坡过去,这儿抄近……”“您呢,您是新新小学的负责人?”“是的,我是新新小学的副校长兼总务组主任,食堂、财会那摊事也归我管。我平常都是住在学校的,因为我家远,我家就住在……”“对不起,请简单点,我想问的只是昨天晚上……”“噢,昨天晚上孩子的爸爸打来电话,打到学校的传达室去了。学校一下班,就只有传达室的电话有人接了,传达室那电话其实也是电话局才安上的,而且还是走了个后门儿才安上的。呃,这事不详细说了,还是重点说咱们的问题吧,昨天晚上传达室是老陈头儿值班,老陈头儿这人有点耳背……”“请再简单点,昨天晚上几点钟接的电话?”“唔——挺晚的了,怎么着也能有八九点钟了吧。你想想,我都洗完脚了嘛,我每天八点半准时洗脚,天天如此,不洗睡不着,呃,我又扯远了。电话是孩子的父亲打来的,问孩子是不是还在学校,我说不在了。孩子每天是由班上的杜老师接送的。杜老师最近到上海学习去了,不过这事她一定会安排好的。杜老师这个人脾气虽然冲一点,可对工作还是满负责的,对孩子也好,有一次……”“好,谢谢您了。哦,您是工地上的值班员吗?您昨天晚上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现象?”“没有。”“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响,譬如说,喊叫的声音?”“没有”。“请再仔细回忆一下。”“真没有。”“您是……”一连串的询问,一连串的证言;不同的表情,不同的语气,在他面前轮换着。他自己也是证人,昨天,是他最后一个和媛媛在一起的。

    该问的人问完了,徐五四朝媛媛家的屋子走去。证人在他身后叽叽咕咕议论开了:

    “可不是吗?这地方四面不着,天黑了大人也没几个敢走的,别说小孩子了。”

    “这房子怎么不拆呀!怎么回事?”

    “咳,钉子户,还不是死赖着漫天要价,想捞一套大单元呗。”

    “贪心不足,倒把孩子赔里头了。”

    “啧啧,唉——”

    证人们的议论像在烈火上摔破了一个油瓶子,在他心里砰地炸开了。他膝盖拼命哆嗦,想忍忍不住,踉踉跄跄来到用白灰标出的现场保护圈内,看见他最后要访问的那两个当事人——媛媛的父母,抽抽噎噎被人从屋里扶出来,他就像一个失去了理智的醉汉,猛地冲过去,声音哆嗦着:

    “现在你们哭啦!现在知道难受啦!你们早干什么去了!”

    也许是他的叫喊太疯狂太尖锐了,站在斜坡上的刑警、法医、勘查的见证人,还有那一对儿哭得半晕的父母,全都惊愣住了,整个现场没了声响。最先有所反应的是凌队长,用压低了的恼怒的声音喝道:“徐五四,你怎么了?”

    而他,虽然在这一刹那间脑子里也有克制自己的闪念,可冲动一旦顶上来,就是心里想忍住,嘴上也已经不可收拾了。他指着躺在坡上的孩子,喊:

    “你们摸摸自己的胸口!对得起她吗?就为一套房子,一套房子!你们还配做父母吗?”

    在这狂暴的谴责声中,那位母亲放声号啕起来,做父亲的手指头哆嗦着,指着他,“你你你……”话不成句。凌队长冲到他面前,咆哮起来:“徐五四!不要再说了!”

    一大颗眼泪,突然夺眶而出,滚烫滚烫地从脸上掉下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是男人,汉子,可今天却脆弱成这样儿……

    组长过来了,又过来一个同志,把他拉走了。

    他微微喘着气,竭力想叫自己平静下来。站在现场勘查车旁边,他看见媛媛的身体裹上了白布,被两个刑警抬着向这边走来。媛媛已经僵了,在两个大人强壮的手里,似乎轻得没有一点重量。凌队长也跟过来了,看了他一眼,在两个刑警把媛媛往勘查车尾部的盛尸匣里装的时候,沉沉地说了一句:

    “轻一点。”

    不知是有意无意,那两个刑警也看了徐五四一眼,然后放慢动作,格外小心周到地把媛媛放进盛尸匣里。徐五四心里突然涌过一阵感激的热流,他不该把别人全都想得那么无情,欢蹦乱跳的小姑娘,谁也不愿意她碰上这种飞来横祸,这种事谁心里都不好受,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吧。

    在那天的现场勘查过程中,没有进行照例要进行的临场讨论,因为现场的情况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陈尸的现场就是杀人的原始现场,并没有经过任何伪造,再加上现场保护人员缺乏经验,把现场的范围划得过小,除了那片铺满焦渣子的斜坡地被保护起来以外,其余地方都叫围观的人搞乱了,所以再也没法儿判断犯罪分子的出入口和逃逸的方向。现场勘查的拍照、绘图、法医、痕迹等各摊工作都结束得很早,凌队长预设的那个准备一查到方向就立即出击追捕的机动组,也一直没有派上用场。

    现场情况分析会是回到分局吃过午饭以后开的,当时组长叫徐五四休息冷静一下,没有叫他参加。第二天凌队长就把他和于英雄发到清河农场去了,所以对案件的全貌他并不十分了解。可今天下午组长讲的那些情况,却是他早有预料的,杀人的家伙并非老手,可以从现场的毫无伪装和预谋的迹象这一点上看出;现场勘查的一无所获,又可以由那天现场情况分析会之短促而想见。他知道这将是一个难办的案子。

    在那本犯罪侦查学教材上,有这样一句样:“任何实际存在的犯罪都和一定的时间和空间相联系,任何客观的犯罪活动,都必然会引起自然界原有状态的改变而留下犯罪的痕迹。”为了去年那场考试,他已经把这段话背得滚瓜烂熟了,……可教材上为什么偏偏没有说,在现有的技术水平和物质条件下,人们有时是否还没法儿从某种被改变了的自然界中,提取足以被法律承认的犯罪痕迹?教材上为什么忘了说!

    听组长刚才的意思,那天工地上的值班员很可疑,这倒和徐五四的直觉吻合了。他记得那人有四十来岁,矮个儿,虚胖,在那天的现场访问中,这家伙一连气说了一串“没有”,活活把人气煞。对,这人可疑!

    不行,说什么他也得去参加郑媛被杀案的侦破工作,他实在需要参加这个案件的工作!在去清河农场之前,他已经向队里写了检查,凌队长为什么还要死揪住他的错处不放呢?而对葛建元的窝赃问题却又一味牵强附会,以官压人,谁要反对他就冲谁发火儿,什么作风!他万没有想到识人之难,难在长久,他来刑警队都一年多了,以前居然对凌队长抱了那样一个崇敬佩服的心情。而如今,光凭葛建元这件事,要想叫自己再像以往那么服他,反正难了。

    5

    徐五四的家住在一个前后相通的套院里,据老辈人讲,这是起日本鬼子那会儿就有的老房子。他家住后院,里外两间房。他进家的时候,妈正坐在外屋桌前稀溜稀溜地喝面儿粥呢,见他进来,一乐。

    “嘿,我估摸着你该回来了。今儿什么日子,忘啦?”

    “什么日子?”

    “丽明过生日呀!”

    五四不是个精细人,而且对于过生日,一向不怎么有兴趣。杜丽明的生日,还是在她头一次到他家来礼节性地小坐时,妈转弯抹角问出来的,他当然不会留意至今,就连他自己的生日,假使不是沾了青年节的光,也未必能年年不忘。对他来说,过生日除了晚饭必定吃一顿面条外,和平常日子没什么两样,他从小就腻味吃面条,自然也就不会把生日当做一年一度中一个解馋的盼头。他不像妈,把生日看得那么郑重。

    “去,你们到街上找个地方吃去。”妈放下粥碗,急急忙忙擩过六块钱来,四张一块的,一张两块的,说:“你梁大爷不是老说东四十条的森隆饭馆挺值吗,菜不贵,盘儿又大,你们上那儿去得了,钱不够你再添上点也行。”

    “哎呀算了吧,”他扭过身子,“咱们家这模样,还摆什么臭排场呀!”

    “拿着”,妈白了他一眼,硬把钱塞在他的手里,“人家过生日,一年一次,咱不能不意思意思。再说咱又不是真拿不起。”

    自从置了那块高级表,妈就老是这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口气了,他只好从命揣上钱。临出门,妈又把他叫住了。

    “要不然,今儿趁着日子,就把表给了她吧,你说呢?”

    “唔,行。”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腕是空的。

    “哟!表哪?”妈这一惊非同小可,“哪儿去啦,丢啦?!”

    他也愣住了,不知是一下子发了蒙还是被妈的大呼小叫吓住了,脑门上忽地蹿出一片汗粒子来,胸口咚咚直跳,莫非今天真是他的忌日吗?输球、吵架、丢表,祸不单行!

    妈几乎要哭了,“是不是丢在外地啦?是不是丢在火车上啦?你还不快给我找去!知道不知道东西来得不易?不叫你戴偏戴!”

    腾的一下,他想起来了,气不打一处来地吼了一声:“您嚷嚷什么!”

    “我嚷嚷,我能不嚷嚷吗,啊?”妈更加歇斯底里,“你给我找去,找不着别回来!”

    “我打球的时候脱给我们队长了,表在他那儿呢,您嚷嚷什么呀。”

    老太太的情绪这才松弛下来,“表你不好好戴着,瞎给人。”

    “我打球!您不是说打球得摘下来吗?”

    “那打完了也得想着要回来呀,丢了找谁去?净干这悬乎事儿,还不赶快要回来去?”

    妈也是给惊吓坏了,急不可待地推他的膀子,是叫他立马就去的意思,他却犟着身子不肯走。

    “人家下班了,你跟谁要去,明儿再说了。”

    “那可不行,你要是不去,我去,你不怕丢人我就去。”

    妈是说得出做得出的,她知道凌队长家的地址,真要是大晚上跑人家里去要表,那可叫他的脸往哪儿搁呀,何况他刚刚跟凌队长顶完牛……不行不行,他只好软下来。

    “妈,您看我不是得赶紧找杜丽明去吗,等人家吃完了饭再去就不合适了。”

    听这话,妈才转了弯子,“那你快去吧,明儿上班可得想着要回来。”

    真没办法。

    这几年,无论在派出所还是在刑警队,徐五四都是出名的倔头,可比起妈妈的倔劲儿来,又是小巫见大巫了,要不然他怎么一直计划着找一个温柔随和,能体现中国妇女忍辱负重本色的老婆呢,不然的话,婆媳俩一个宅门儿过日子,整天针尖对麦芒的穷较劲儿,他就必定得去干那个受夹板气的角儿了。可惜现世界这种温柔型的姑娘就像濒临绝种的珍奇动物似的那么稀罕。就说杜丽明吧,千好万好,可那脾气,也是属猫的,得顺毛儿抹,绝不能逆了她。将来婆媳间能否一团和气,实在难说。唉,总归人无完人,他都三十岁了,得过且过吧。

    他揣着妈给的钱,赶到新新小学,等找上杜丽明,再一块儿来到街上的时候,差不多所有饭馆都要关门上板了,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还肯开票儿的小铺子,随便吃了点东西。他要拿钱,杜丽明不让;他争着要拿,杜丽明还是不让,也不跟他推推扯扯的多啰嗦,只拿着那种用惯了的命令口气,把他挡开了:

    “叫你别争就别争了。”

    吃了饭,还是由她发命令,他们骑车子到中山公园来了。

    杜丽明的脾气,五四如今也算摸得差不多了。她无论对谁,也无论表示亲爱还是表示不满,都要带着点强制的性质。于英雄是见过她的,初初一眼的印象就抓住了要害,后来扮着鬼脸悄悄对五四说过:“这娘们儿,可够鲁的。”为这话于英雄吃了他狠狠一拳,这小子的眼光的确是太尖了,徐五四自己绝没这个本事,想当初,他刚刚和杜丽明认识的时候,还当她真是个温柔型的姑娘呢。他第一回邀她看电影那次,她是多么随和、顺从。票不好,又是老片子,可她一句话没说,从头到尾看完了,直到散场以后才对他说,这片子她早已看过两遍了,没意思。

    “我主要是看不明白。”大概是不想叫他过分扫兴,她的话题还是留在这个片子上了,“你知道最后一个镜头是什么意思吗?检察官干吗死盯着检察长不说话呢?就这么完了?”

    杜丽明的天真,使得五四同她说话,陡然增添了许多自信。

    “这还不明白,他们俩心照不宣了,检察长就是犯罪集团里的头头。”

    “噢?那为什么不抓起来?”

    杜丽明倒认了真,她当时的样子,五四至今还记在脑子里,清清楚楚,呼之欲出。

    “为什么不抓,因为没证据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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