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岩殇情三部曲-死于青春(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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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这街角的小吃店向外望去,毛家的门面已破旧斑驳。路边树上的枝桠被春雨染得浓郁,已非一个绿字了得。窗上的烟筒滴着水,虽无人烟逸出却依然有几分生气洋溢。

    毛京母亲抱着孙女,急急忙忙过街而来……

    从这街角的小吃店望去,毛家的门面已破旧斑驳。马路上酷热的太阳使一切阴影萎缩起来,除了盛夏的知了无休无止的聒噪没有其他声音。窗上的烟筒没了,残缺着一个肮脏的黑洞。

    毛京母亲抱着孙女,东张西望过街而来……

    从这街角的小吃店向外望去,毛京家的门面破旧斑驳,人行道旁堆积着深秋的枯黄,偶有风来,残叶飘零,风止树静,街头顿时一片寂寞。

    毛京家的大门纹丝不动……

    从街角的小吃店向外用力望去,路灯昏黄,行人绰绰,窗户上的烟洞里灯光幽幽,又似是街灯的反射,那房子在灯影下静得如空宅一座。

    那油漆斑驳的门一动不动。

    我是在约定的时间里连续三次没能见到女儿之后,才鼓起勇气敲响那扇斑驳的大门的。

    开门的是个年轻妇女,手里拿着一个扫地的笤帚,微笑着问我找谁。我在一瞥之间发现屋里已经变了模样,原先敞亮通明的大厅已被木板墙切割成一条又黑又细的通道,更不知毛京的屋子是否还在,此处已住了几户人家。我心慌意乱地问道:

    “他们家人呢,还在吗?”

    “谁,您说的是哪一家?”

    “毛家,一直住这儿的毛家。”

    那年轻女人向屋里招呼了一声,应声出来一位和那女人一样慈眉善眼的男人,手里沾着雪白的面粉。看模样像是一对新婚的夫妇。“姓毛的?”他同样摇摇头,“不清楚,我们刚搬来。”

    于是又请来一位同样搬来不久但资格略老的住户,看上去是一个极其精明有道的主妇,“是你找姓毛的那家吧,”她问,“你是他们家亲戚?”

    “不,”我语无伦次地答道:“不是亲戚,我不是他们亲戚,我找毛家的老太太,她说没说她去她什么亲戚那儿了?说没说怎么找她?”

    “您说毛家那老太太吗?她去世了。”

    “什么?”

    “她病死了,有四五个月了吗,听说是急病。”

    “那,那她老伴呢,她老伴在不在?”

    “搬走了。”

    “是不是还带着个孩子?是不是他带走一个不到两岁的女孩子?”

    大家都茫然地摇头:“不知道,您到底是他家什么人啊?”

    我哭了,出声的哭了,说不清是哭死去的老人还是哭下落不明的孩子。

    还是哭苦难的毛京?

    还是哭我自己?

    女人在孤立无援的时候,就是哭。

    哭完之后我找到省军区,问了三天没有结果,没人告诉我这位一直未曾复职的毛成放去向何方,隐约有人说起他似乎去济南投奔他的什么老首长去了,是否确实,不得其详。但这毕竟是一线希望,我几乎没有犹豫就挤上了开往济南的火车,一路上与查票的乘警展开着艰苦的游击战,无数次被轰下来,又无数次混上去,整整走了十五个昼夜,几乎是要饭要到了济南。在济南我只要见到有当兵站岗的门口就闯进去问,三天,四天,一个星期,没有结果。我身无分文,蓬头垢面,饥肠辘辘,上下褴褛,站在济南拥挤而陌生的街头,我知道我再也没有力量继续找下去了。

    我回到了毛家集。

    我没有了任何希望,带着没有生命也没有幻想的躯壳,回到了那个荒山的皱褶。一回到山里我就病了,病势极凶但我没有死,一个叫康大军的知青日夜守护照顾了我。我想如果那时死了倒也罢了,省却了许多磨难许多麻烦许多波折。如果说是老天着意留我,那么康大军,我想,一定是天派来的使者。

    康大军比我大五届,生得高大魁梧,知青们都喊他大康。他照顾我并不仅仅是同情弱者,他默默地为我做了许多许多,在一个月高风清的夜晚,在我房东家的磨坊里,这个壮实的守护神粗鲁地亲了我,他亲我时我既幸福又痛苦,我知道我不能拒绝他,也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是他给了我好好生活的希望和愿望,但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在我眼前突然出现的,却是毛京。

    毛京在怨恨地看着我。

    他的眼里一片泪花。

    但我没有对大康说起毛京,与毛京重逢对我来说除非梦境。后来大康和我常常把肮脏的纸牌摊了一炕百无聊赖,用他从一个老右派那里学来的方法算命,算出了不堪回首的过去不尽人意的现在和不无美好的未来。有一天大康突然翻出一张红桃八,他说:“八代表尊者。”然后一把搂过我,“走吧,回晴川去,你该见见我的父母啦。”

    那是一个多晴的晚秋,农忙已过。我们带着新鲜的玉米、苹果,带着山地泥土的气息,回到晴川来了。

    晴川很平静,街上人不多,似乎只有一些老人在慢条斯理地踯躅。若无其事的气氛仿佛要向人说明,这里自古以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们在一个枯藤古木的林荫道上找到了大康的家。对于大康来说,这同样是一个新的地址。他的父亲刚刚被群众“解放”,虽然轻工局长的职务尚未恢复,却已从牛鬼蛇神的草棚里搬到了这幢幽雅的新居。这是一幢二层高的外观简朴的小楼,沿着这条林荫路,几乎清一色这种简单明快的别墅。这片时称“复辟楼”的别墅,住着一群翻了身却依然满面阴愁的老干部。

    大康的兄弟姐妹很多,一群青年常在这幢小楼出没。那时还不兴跳舞,而纵谈天下,评论国事,慷慨激昂,却是时尚。反倒是大康老迈的父母,总是沉默寡言,难得偶坐,听听年轻人带来的各路小道消息,聊以打发寂寞。除此之外,他们最头痛的,就是惟一没有回城的小儿子。

    还有我,我这不速而来的远客。

    我们第一次走进这幢别墅时,一家人正在吃饭,大康的几个兄弟姐妹帮我们把那包装满玉米和苹果的麻袋抬进厨房,然后招呼我们落座。在我们面前加了两副杯箸。桌上的饭菜挺好,像是一顿节日的盛宴,大家重新围桌而坐,才把目光投向我。

    “你和大康是一个村的?”大康的母亲笑着问我。

    大康这才想起应该介绍我:“妈,爸,这是我女朋友,叫刘敏。”

    或许他们都感到意外,或许他们早已猜到,从表面看,大康的家人似乎既不高兴也不反对,兄弟姐妹埋头吃饭漠不关心,只有大哥简单地与我寒暄两句。大康的母亲夹了一些肉和鸡蛋在我碗里,表示出一种母性的温情,而大康父亲的沉默,则令人不寒而栗。

    饭后大康的母亲把大康叫到她的房间去了,关着门谈了很久,我完全清楚他们谈的是什么,大康从母亲房里出来时的表情也使我知道了这场“谈判”的结果,他心事重重地搂过我,半晌才说:“住这儿吧,就当是你自己的家。”

    于是我就住下了,像这家里的一个成员一样分配到一个小小的房间,像这家里的一个成员一样围在大圆桌前一日三餐。但我知道我不是这家的成员,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提醒我保持着客居篱下的谨慎。大康的兄弟姐妹照例有朋友来这里聚谈,谈得投机时见我进来便不作声,也许是某些不合时宜的议论怕我听见,我不是密探至少是一个不明底细的陌生人。大康的父母每日照例循环往复地散步、看书、打瞌睡,对我很客气却不多话。实际上他们几乎每天都把大康叫进他们那间闲人免进的卧室里询问长短,大康每次出来脸上都要添几分沉重。他没对我说什么我也不问,我想知道一切但不敢问。天长日久我们都感觉到了这座宅子里的闷气,大康尤其觉得不捅破什么我和他的呼吸都无法畅通。他思索再三终于故作随意地说起他的母亲,他说他母亲不知从哪里听到一些关于我的流言飞语,说我不知何年何月曾与一个流氓犯过从甚密,老人对此感到别扭和忌嫌。大康说这话时语气尽量装饰得轻松随便,但依然使人如坠寒窑一般心惊胆战。我失去了爱不想再失去爱,我有亲难投有家难归我已经离不开大康,我真怕他默默地从我身边走开,使我再次忍受无依无靠的空旷。大康搂着我,轻吻我的脸:“我跟妈说,你早和那人断绝关系了,你真心爱我,别无它念。”

    我伏在大康宽阔的怀抱里,亲着他满是胡碴的脸膛,我搜索枯肠向他诉说爱情,可这时我忽然发觉自己竟然是这样可悲,我爱你吗大康?

    但我依然亲着你满是胡碴的脸膛,我多么惧怕多么憎恨多么理解你的愁眉不展。你竭力掩饰着两难的心境,携我去了东湖去了西郊游遍了晴川所有的公园名胜村野小景。为了能使你我双双返城,你不辞辛苦四处奔波,你指引着我小心地涉入了你的兄弟姐妹的社交圈,你不想让我孤独寂寞和这家庭格格不入。

    那时期我真的感觉到自己已经告别过去,走向新生,心中既幸福又惶恐,因为新的生活圈子常常令我紧张拘束,而过去的一切,却不知为什么总在我心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温暖和难舍的忧愁。

    它总是使我忽然夜半梦醒,眼前浮出毛京紧锁的眉头。

    还有我的女儿,我日思夜想的心头肉。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当春风蹒跚而至的时候,大康终于穿上了晴川市无线电器材厂雪白的工作服,他也为我在一家服装厂领到了一张临时工的出入证。我们计划着在播种时节回山里去,告别乡亲,取回行李。

    下第一场春雨的那天晚上,大康家的“政治沙龙”里挤满了兴致勃勃的时代青年,桌子上摆满了当时很不好买的啤酒和汽水,两个穿旧军服的青年如宠儿一样被众人簇拥着,高声谈论着他们在军队工作的父亲即将复出的消息。那时正值温都尔汗事件发生不久,几人弹冠相庆,几人不堪回首。政治舞台上的翻云覆雨,把那个晚上的青年们弄得兴奋不已,我帮他们在厨房里操作,进进出出地拼凑着虽简单却不失知识分子调子的晚餐,并不去留意他们的高谈阔论。当我刚刚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摆放杯箸的时候,一个迟来的客人忽然惊讶地唤我。

    “刘敏!你是刘敏吧?”

    是个女客。

    我认出了原来是肖琳。

    这是我回到晴川后碰到的第一个熟人,我本不想碰到任何熟人,和肖琳的邂逅使我忽地一下把本来希望永远遗忘的过去,过去的一切,都缀连起来了。

    肖琳从餐桌后面绕过来,极惊喜地拉住我的手,大声叫着:“真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你怎么也来了?”

    我惶然不知怎样回答。

    “告诉你,几个月以前你猜我见到谁了,我见到毛京了!”

    晴天霹雳,我瞪大眼睛,刹那间不知是悲是喜。

    这时厨房里有人喊我,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然后逃命般地向厨房奔去。

    厨房里弥漫着热气,弥漫着一股极其压抑的湿闷。做饭的阿姨向我嘱咐了一句什么便端着菜出去了。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嘈杂枯燥的热气中,甚至没有察觉就流下了眼泪。肖琳默默地进来了,她默默地搂过我抖动的双肩,只有力量没有语言。我竭力把咸咸的泪水吞下,我不知道该不该再回首当年……

    “我跟毛京说了,说你等着他呢,我告诉他你生了个漂亮的女孩儿,你和孩子都等着他呢,唉,毛京还是毛京,他还是那副孩子样儿,他激动得都哭了!”

    炉子上烧着一个砂锅,发出咝咝作响的焦糊味,肖琳帮我把砂锅端下来,放在地上,她吹着手说:“等吃完饭,我慢慢再跟你谈。”她说完用力搂了我一下,出去了。

    毛京还活着,他已经知道了女儿的降生,这猝然而至的消息使我激动得几乎喊叫起来,又茫然不知该怎样选择,我失去了女儿,毛京会不会责备我?

    那时我发疯似的想念我的毛京,恨不得立即与他重逢,哪怕九死十八难,也愿承当!但是蓦然回首,我惊惶地发现了大康堵在厨房门口的阴沉的身影。

    大康冷冷地说道:“你哭什么,我为你做了一切,也没见你湿过一回眼睛。”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虚弱极了,已承不住任何一击。我哭着,哭着说对不起大康,我是个不幸的女人。

    “女人?女人的堕落,就是从撒谎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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