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

    母亲费了好大的劲，才走完这段被太阳暴晒的柏油路。她的脸上流淌着汗水，可她的脑海里却仍想着那个阴凉的世界。母亲颤抖着手把一份退休申请书递给了主任。开始她有些担心，自己毕竟才是小五十的人，离退休的年龄还有些距离。没想主任迟疑了一会儿说，可以吧。听了主任的话，母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多少天来，母亲一直被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折磨着，现在她可以把正在蒙头大睡的儿子从痛苦中解救出来了。

    母亲站在树荫下，看着路边瓜摊前的一个孩子在吃瓜。一个年轻妇女，孩子的母亲，正在一旁看着，她的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这使她想起了自己，她也有过这样幸福的时候，她是多么地爱自己的孩子，可是后来……母亲闭上了眼睛，泪水从她的眼角里流出来。

    母亲沿着路边的树荫往家走，儿子的面孔在她眼前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他黑黑的皮肤，厚厚的嘴唇，那双有些忧郁的眼睛，太像他的父亲了！不，她不想让她的儿子像他，她的儿子没有父亲。20多年前她把儿子送人的时候，她是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呀，可不行呀，丈夫抛弃了她，她连自己的死活都顾不了……

    当初，你为什么把我丢了……

    一个月前，她去找儿子，儿子这样冷冷地问她。听着儿子的话，母亲的心都要碎了。是呀，不应该，可她一个进了劳改场的“右派”分子，那个时候……20多年了，日子真的不堪回首。现在，她“右派”的帽子摘掉了，她又有了工作，那么她就必须把儿子找回来，她要把儿子丢失的一切再还给他，可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呢？她知道，现在她能做的就是弥补，弥补一个母亲对儿子丢失的爱。

    一个月来，母亲给儿子跑户口，跑工作，可她到处碰壁，但她又不忍心对儿子说，自己把苦恼和劳累悄悄藏起来。母亲想来想去，最终决定自己提前退休，把自己的工作留给儿子，哪怕他去学校里敲个铃，打个杂……

    家门就在眼前，母亲终于回来了，怀着复杂的心情。母亲推开了门，东西杂乱地堆放着，儿子不见了。他走了……母亲无力地在桌边坐下来，在桌子上，她看到了儿子留给她的纸条：

    “我走了。你不要再去找我，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无论什么原因，我都不会原谅一个抛弃自己儿子的母亲……”

    母亲拿纸条的手哆嗦着，她强撑着身子站起来往外走。母亲挣扎着来到大街上，可是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被阳光晒化的柏油路面发着嗞嗞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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