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篇文章时,真不忍心让读者和我一起,为碧色涟漪的清水塘,同唱一曲挽歌。
那个漫长且干旱的冬季过后,翌年夏天,南窑塘的荷叶儿依旧铺天盖地,芦苇荡依然森林般伟岸,可我在塘边儿行走,以往的莫名其妙的神秘感则荡然无存。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临,一年一度来此一游的白天鹅杳无踪影。冥冥中,难道有什么不祥之兆吗?
我欣慰的是,就在清水塘即将从地球上消失的最后时刻,我终于扑入它宽厚、温柔的怀抱,一抒情怀。一天从田里归来,我泅入南窑塘里,淋漓酣畅地洗了个痛快澡。小伙伴们几乎心照不宣,呼啸一声,竟相向那片缥缈莫测的芦苇荡深处游去。我双手拨拉开苇秆和缠身的杂草,一种征服欲油然而生。荷花儿或含苞待放或昂然盛开,天生丽质,散发着淡淡的馨香,弥漫在水气里。浓密的芦苇荡幽深处,我驻足不前,觉得这地方似乎远离尘世,此起彼落的啁啾,无疑是鸟儿们的极乐世界。见一小巧的鸟巢,摇曳在一簇苇秆上,悠悠颤动。我轻弯苇秆,发现巢里卧两只幼雏,叽叽喳喳,蓦见不速之客,惊惧地瞪圆了小眼睛。它们身上尚未长满绒毛,鲜红的嘴角儿异常撩人。我想把它们带走,又怕难以养活。心想,等它们大些再来捉吧。谁知两天后,我沿着留有记号的路线,顺利找到鸟巢时,无奈鸟去巢空,唯余几片苇叶漂浮水面。
这个秋季的某一天黎明时分,我被一阵突突的马达声吵醒了。循声觅到塘边,看到眼前的景况时,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我无法表达出当时的复杂心情。村里的几位电工,一副颐指气使的派头。村里唯一的大口径水泵,伸进南窑塘中最深处的水域内,哗哗哗地向外抽水,这是老辈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抽水机比扯水桶快得太多也太省力了。无论猴年马月,天如何干旱,这片水域从未干涸见底。一泓绿水,不知给多少代人带来过欢乐。传说有一条大黑鱼——就是整个南窑塘的鱼王——也在此处栖身。它有铡框那么大,能吞下鸭子,能咬住喝水的牛嘴。故乡人曾以此为荣,炫耀四方。
现代文明不知打破了多少神话,南窑塘的传说自然难逃厄运。三天三夜过去,在电工们悠闲地喷吐着烟圈时,水渐渐露底了。鱼儿们在越来越小的塘中心拥挤一团,10多斤重的草鱼和鲤鱼,两三斤重的鲢鱼和鲫鱼,长胡子凸眼的鲶鱼,刺溜溜乱窜。塘边上观者如堵,吆声不断。那条号称鱼王的大黑鱼,是在开始下塘捞鱼时露出真面目的。它从泥浆中呼啸而出,俨然池中怪物。它抖动尾鳍,把污泥连连击开数米远。捞鱼人谁也不敢贸然靠近它。要不是水干鱼现,谁又能奈何了它呢。没有人知晓它在这方水域称王称霸多少年,繁衍过多少子孙。它也是我迄今见过的最大的黑鱼!
几条壮汉面面相觑。岸上扔下几条长长的木棒,他们只敢远远地狠命追打大黑鱼,试图把它击昏弄出来。大黑鱼在暴力施虐下,初时还横冲直撞,后来只好俯首认命了。
大黑鱼足有30斤重!
这场浩劫,使南窑塘的水族大曝光,也使闪烁在一方水域的光环黯然失色,永世不复。
更令人沮丧的事情远未结束。电工们初战告捷,便兴高采烈,继续扩大“战果”。他们采取分片抽干、各个击破的战术,整整一个秋季,几乎把全村所有的水塘,统统翻了个底朝天。尽管来年的清水塘依旧注满碧波,鱼儿又开始繁衍生息,可注定它们永远长不大。你可以捕不到大鱼,但塘里决不能没有大鱼。就像芦苇荡里不可能藏龙卧虎,却能隐隐透出龙吟虎啸的气韵。这就是一方水域的魅力吗?
清水塘失去了什么呢?大概就是这样一种诱惑吧。
从20世纪60年代中期开始,引黄水渠对农田实施灌溉,浑浊的泥沙俱下,被故乡人巧妙地利用了。黄河流入清水塘里,待泥沙沉淀后,从另一个水口输导走,如此循环往复,清水塘渐渐被淤平吞噬了。因为人口无节制的生育,划分宅基地已经提到农村工作的重要议事日程。塘边儿不再是无人问津的荒芜之地。
如今的故乡,完全没有了芦荻飘飘、绿水淙淙的清水塘。乃至南窑塘的上方,已拔地而起一排排漂亮的新居。每天早晨,都会升起袅袅的炊烟。我回故乡探亲时,牵着一双儿女,漫步在两边砌有水泥沟的村边公路上,给他们讲述着不太遥远的故事:
从前呀,有一片清水塘,
塘里呀,长着青幽幽的芦苇荡,
芦苇荡里呀,有一条大黑鱼,
大黑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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