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培说，把娘送回去吧。
刘飞超说，这怎么好呢？她人瞎了什么也干不成了，把她送到哪里呢？
李小培本是压低声音和刘飞超商量，这下子火药桶又被点着了，腾地一下火就蹿上来了：送家去！山西夏县！这儿不是她的家！
刘飞超使劲地要李小培放小音量，你轻点，轻点，娘眼瞎了，可耳朵却不聋！
是啊是啊，老家有你大哥二哥，他们刮尽老人，总不能让我们老小来收拾这个烂摊子。我们在这里不比乡下，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开销，再怎么着，伺候老人也轮不上我们呀！
刘飞超忙按住了李小培，行行行，明儿我去给他们打电话，和他们商量商量。
有什么商量的？我要是得着公婆的房子，公婆供我上了学，公婆帮我伺弄着生意，我是不会撂给别人这种挑子的。
可娘是你给叫回来的呀？
是啊是啊，可娘现在瞎了，废人一个了，不是我们不伺候，是伺候不起啊。李小培说着号啕大哭起来了。
刘飞超看看也劝不住了，就由着她放大嗓门嚎起来。
电话给大哥二哥打过去，听说娘的眼瞎了，哥俩心里也毛焦火辣的，嘴上不敢太埋怨弟弟，听说娘想回家，口上也应承了下来。过了两天，又含糊起来，刘飞超知道，还是两个嫂子在作祟，也就不好再逼他们了。
李小培家事没搞定，整日里哭丧着个脸，一脸愁容。在家里，她拿了刘飞超的手机打给两个嫂子。大嫂不吃那一套，大嗓门透过手机震耳欲聋地传来，娘的眼瞎与我什么相干？在谁那儿弄瞎的谁就得管！你倒好，好好的一个人给你弄去做长工，现在人废了倒要我们擦屁股！二嫂到底上了几天护校，有点文化，说话直指要害：瞎了？工地上的人给砸瞎的？那总还是有赔偿的吧？你们得了钱就想甩包袱给我们，你们也太毒了吧？
李小培冲刘飞超又哭又闹地叫道，又不是我们一个娘，凭什么就该我们倒霉？你给我回家说清楚，就是养娘，也得三家轮着养！这是我的底线，我是不能让步的！否则，这日子没法过了！
娘仍旧蜷在角落里，越发瘦小了，她面无表情地点着头，妮儿说的是，说的是呀！
工地进展得很快，都挖出了好深好深一截大坑，开始灌水泥埋钢筋了，一根根螺旋状的粗钢筋愣愣地杵在那里，番茄街的居民说，这不像是住宅小区嘛，哪有打那么深的地基的？有知道内情的人就说了，是商住两用楼，就是有裙楼的那种，下面几层做商场呢！
商场？有人就叫起来，想着自己的住地从此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足不出户就可大宗购物了，心里多少有点憧憬了。
小丫已经上了学前班，每天背着个书包雄赳赳气昂昂的，小根到了九月就跟了李小培，仍旧一起出摊子，守着妈妈在番茄街上乱逛。李小培嘱道，可别到工地去，那儿地基太深了，钢筋水泥看着怪瘆人的，小心摔下去，可就没命了。小根挺听话的，站得老远地看建筑工人在工地上忙活。
肖婆婆问，李小培，你婆婆很久没见了。
李小培不耐烦地道，还不是那样，窝在家里。
李老板就过来叹一声，老人可怜呀，你看对街那老人，那么个死法，家人把她供得成仙了一样，说她积了大德呢，没拖累家人，反给家人挣了几十平米！
李小培说，这就是个人的运气了。
肖婆婆总还是上了年纪的人，听了这话满心地不舒服，老了脸，但终究没做声。刘飞超一声不吭，认认真真地削他的面，工整而糯软，简直像在秀一门绝活。
那个晚上，月朗风清，李小培的婆婆悄没声地开了房门，径直走出家门。事后大家都觉得奇怪，一个瞎眼的老太太，又不熟悉这街上七弯八拐的房子，怎么就能摸到了工地上的呢？她就是那样摸索着出了家，一步一挪地走到了工地上，站在那杵了许多钢筋铺了厚厚的结实的水泥地基旁。有人看见她了。那是个深夜打牌晚了的人，急急地赶回去准备挨老婆一顿骂；还有两个高中生，正抱在一起晕晕乎乎地啃着……老太太站在地基深坑旁，一动不动。最后，当深夜浓得像墨一样黑，像她再也看不见的世界一样黑的时候，她纵身一跃，终于像一只疲惫的黑鹰展翅掠下，空荡荡的坑里传来骨头摔在坚硬水泥地上的一声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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