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山,沉默的大山;他呢,是杨树,是山上只会哗啦啦拍手,随风摇晃的杨树。
父亲回来了,带来了县长的亲笔批示,两个字:
放猴!
长社说,猴已经放了。
父亲说,放晚咧。
长社对父亲说,爹,你怎没给我讲过和奉山爷打猴的故事。
父亲说,我早就想告诉你,你不听。
没出一星期,县上开来一辆小车,白色的,闪着红灯,下来两个警察,将侯家坪村长侯长社用亮晶晶的铐子铐走了。闪着红灯的小白车其实就是个小笼子,比动物园拉猴的笼子更为精致,精致到你不注意就看不出来。这回侯家坪的人离得近,把这辆“笼子车”看得很真切。侯村长在车里,隔着铁栏杆往外看,村民们往里看,大家都觉得这角度很新奇,就跟人看猴,猴看人似的。
村长侯长社走得很坦然,有人说是木然,村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跟笼里的猴很接近,大约被关了都是这样,无论人还是猴。长社脸刮得很干净,身上还是那件黑呢子制服,不过这回规规矩矩地穿着,连扣也齐齐地扣着,雪白的新化纤领子是才钉上去的,显得很扎眼,只是不知里面的裤衩是不是换了针织的。
村里人像前不久送猴一样将装村长的小笼子车送到村口,孩子们照旧追着车跑了一截子,直到车消失在山拐弯处。
不少人说村长到底是为了大伙,不就是死了几只猴吗,逮猴哪有不死猴的道理。村委会委员联名写材料,替村长承担责任,但是都不行,材料送到林业局就给打回来了。
村里娘们儿们说侯自成不像个爹,假积极到县上去告状,硬是将自个儿的儿子送进了公安局,堂堂的村长,上了大铐。现在老爷子踏实了,再不到县上去折腾了。红军的后代,大义灭亲,不是这种灭法。持这种观点的包括长社的媳妇玉芝,她披头散发地跟老公公闹了好几次,闹得婆婆一见她就往灶后头钻。长社父亲架不住儿媳妇的闹,以真正红军儿子的身份跟公安局作过几次交涉。公安局派专人,专车将老爷子恭恭敬敬地送回来,充分体现了对红军儿子的尊敬。也有很多人认为不干长社父亲的事,是往各地动物园的信发坏了,那些信纷纷回到林业部门,成了定案的确凿证据。
总之,侯家坪的村长该着有此一劫。
长社被判处三年徒刑,监外执行,村长被抹了,党员也开除了。
山外人提起这段事往往笑着说,猴年,侯家坪人逮猴,侯村长犯了猴案。
后来说白了,侯村长就成了猴村长。
猴村长的媳妇玉芝,到现在也不和老公公过话。她至今不承认坡上红军坟底下埋的是侯家的先人,说指不定把谁的骨头弄回来了,从骨头下葬那一天开始就没给侯家带来半点儿好处,净是麻烦。
侯长社成了普通农民,倒是比以前厚道多了,是个孝子。
2002年11月于广岛
作者简介:
叶广芩,女,北京市人,满族,1968年到陕西当过护士、编辑、记者。80年代开始从事文学创作,90年代在日本千叶大学学习。回国后调入西安市文联创作研究室,从事专业创作。一级作家,西安作家协会副主席,西安文联副主席。2000年开始到西安市周至县挂职任县委副书记,关注生态与动物保护,长期蹲点于秦岭腹地的老县城村。
文学作品在全国多次获奖,中篇小说《梦也何曾到谢桥》获全国第二届鲁迅文学奖;长篇记事《没有日记的罗敷河》获全国第七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
被陕西省委、省政府授予“德艺双馨”称号。
责任编辑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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