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玫瑰的那个死去的男友，长得有点像何凯强。确切地说，是鼻子和嘴唇的部分有点像。玫瑰在男友死去后不久，来到何凯强的发廊，对给她接头发的何凯强说：“你让我亲一下嘴唇吧，我只想试试你的嘴唇有没有温度。”

    何凯强没有让她试成。因为我从床幔后面走了出来，把撩起来的床幔直直地掀到玫瑰的肩头。

    “我以为是谁，要试何凯强嘴唇的温度。”我说，坐到一把椅子上，很惬意地看着自己的双脚。那十个脚趾甲都染了玫瑰红。

    “看看，何凯强帮我涂的指甲油，恶心死了，这个大笨蛋，什么都做不好。”我笑着，显示着我与何凯强好像关系非常特殊一样。

    “呦，你让何凯强帮你涂脚趾，任俊恒还不得吃醋吃得酸死？”玫瑰惯于见风使舵，她拐得很快。

    “我懒得理他，想让谁给我涂就让谁给我涂。”我说。那时我跟任俊恒在闹别扭。

    “行了吧，我还不知道你们？”玫瑰说，斜了一眼给她接头发的何凯强，说，“你只有跟任俊恒生气了才会来找何凯强。何凯强是个傻瓜，是你的情人替身。”

    我没再理会玫瑰，只要玫瑰没去试何凯强的嘴唇就好。虽然不爱何凯强，但是我喜欢有个男生暗恋我。暗恋我的男生，不可以被人先试过了嘴唇的温度。

    玫瑰的长发终于接完了，她离开发廊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把她送到门口的何凯强长舒了一口气。

    何凯强关上房门，快步向床这边走来。他要怎么处理我呢？送我去医院吗？应该是的，我的血还在流，要是不去医院，我会流血至死吧？

    他走到了床边，拉开了床幔。玫瑰色的流苏在我眼前哗地挪开了。一双手从外面伸进了床下。

    蜡烛的光亮跳跃着，将那只手晃得很大，似乎还毛茸茸的，不似人手的样子。他伸进来，最先摸到的是我的头发。他没有继续摸，而是扯着我的头发，将我的身体一点点拽出床下。

    我感觉不到疼。我的身体随着我的长发从床下露了出来。

    幽暗的光亮里，我跟何凯强对视着。我看不清他眼里的神情，只看到他突然伸出手，是两只手同时伸出的，一起向我伸过来。我吓坏了，他要掐死我吗？

    他的手最终落在了我的腰上，而不是脖子上，他把我抱起来放到床上。

    门忽然开了，有人冲了进来。

    何凯强一把掀过被子盖在我身上，但我还是露出了半个脑袋和两只脚。

    玫瑰冲了进来。

    “我就想看看你的房间里是不是藏着美人。”她说。

    床幔打开了，玫瑰应该能看清床上的一切。我相信我的两只涂了玫瑰红的脚趾一定引起了她的注意。不是所有的女生都爱涂脚趾甲的，而我是最突出的一个。玫瑰会发现的吧，她会救我的吧。

    但我的呼吸又立刻紧张起来，因为我看到背对着玫瑰的何凯强，已经从床板下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只要玫瑰再往前走一步，就可以看清我的脸。但是只要她再往前走一步，何凯强就会一回身，把手里的匕首送到玫瑰的身体里。

    好在玫瑰没有再往前走一点。她只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莞尔一笑，说：“我不打扰你跟你的硅胶娃娃做游戏了。”随后，她甩着她新接的长发，扭着细长的腰肢，离开了发廊。

    何凯强确定玫瑰的脚步声离开房间之后，才出去锁上房门。这一次他比较仔细，把门从里面反锁了，他往床边走，路过桌子时，将桌子上的蜡烛吹灭了。

    房间里顿时一片黑暗。

    我只感觉一个巨大的黑影向我笼罩而来。

    盖在我身上的被子呼啦一下被掀开了，随即我的嘴唇接触到了何凯强的嘴唇。他的嘴唇冰冷，像一块坚冰。但很快，这块坚冰就变成了柔软的火热的一块正在融化的牛奶。

    “玫瑰说的都是真的，你总是拿我当替身，来惹得任俊恒吃醋的，是吗？”何凯强突然抬起头来，一双冷森森的眼睛就悬在我的上空。

    “别跟我说谎，告诉我实话。”他继续说。

    我跟他说过谎话的，我说我喜欢他，喜欢他的手指摆弄我的头发。何凯强一听我这样的话，就以为我爱上了他。其实我只是喜欢他而已，甚至只是喜欢他摆弄我的头发，而有关他其他方面的东西，我并不喜欢。

    但我知道何凯强对我的感情，我不说破。他爱我于我是好事，谁不喜欢被人爱慕呢？我为什么要说破呢？

    “你不说话，就是你无话可说，就说明你一直对我撒谎。”何凯强说。一边抓起了被子，“我要你知道，对我撒谎的后果。”

    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窗外的月色很好，把一缕清辉倾泻到房间里。何凯强的一切都鲜明起来。他眼里溢满了愤怒，被戏耍的愤怒。他的手抓起被子，慢慢地盖在我的嘴上，鼻子上。我开始觉得呼吸困难。窒息让我头晕眼花。

    窒息的感觉，今天不是头一次有。跟任俊恒在一起的每一次缠绵，都会有窒息的感觉。那种欲仙欲死的极致，其实是一种窒息，窒息到让你感到绝望与堕落的终点，感到死亡就在你的手边，与你近在咫尺，触手可摸。只要再有一口气喘不上来，就会魂归离恨天，到了另一个世界。

    在生与死的一线间，那种绝望的快乐就在身体里氤氲开来，令人四肢百骸没有一处不舒服。

    但现在，被何凯强的被子压迫着口鼻的窒息，让我感到深深的恐惧。我就像一个被溺到水里的人，脚踝上被拴了巨大的石头，那沉重的石头带着我一路下坠，下坠，直坠到无尽的深渊，永不超生。

    突然，水中有许多条水蛭向我纷涌而来，开始啃噬我的躯体，我的腿，我的脸颊。似乎是瞬间的事情，我的身体破烂不堪，惨不忍睹。那画面太惊心了，我吓得大叫起来……

    我吸到了一口清新的空气，仿佛给人提着头发拽到了海面之上。

    何凯强拿开了被子。他站在我面前，赤身裸体，衣服都被他脱掉了。

    “不就是因为任俊恒比我有钱吗？除了钱，他还有什么比我强的。”何凯强说着，身子爬到了床上，“我马上也会有钱了，所以我要你说实话，别对我撒谎，你会不会爱上我？”

    我说不出来话，只能用点头和摇头来表达我的想法，但动作太轻微了，何凯强却看不到。

    “我要在你死之前，占有你，让你真正成为我的女人。这是你对我撒谎应得的惩罚。”他咬牙切齿地说，然后，他的嘴唇再度盖在我的嘴唇上。

    我感到冷，冷得浑身打颤。我想推开他，手臂却撑不起来。我想踢开他，脚却无法动弹。他的身体像个魔鬼，牢牢地用他的四肢将我的四肢固定在床板上。我感觉又有了刚才被溺到水下窒息的绝望感觉。

    我再次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有阳光从窗口照进来，但分不出是清晨还是黄昏。我听着外面的人潮声，判断出是中午学生们去食堂打饭回来的声音。

    有人从发廊旁边走过，有人驻足停在发廊门前。我盼望有人来敲门，或者有人蜂拥着挤进来。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那零星地驻足门前的人，大概是被一张黑板上的字给吸引的，我听见有人在门前念：“今日店主有事，想做头的请明天再来。”

    我还听见了他们的议论。

    “何凯强搞什么鬼，今天一上午没看到他，他不会也失踪了吧？”

    “是啊，最近他经常玩失踪。今天又失踪了。”

    “切，他失踪，他哪里够格失踪？他很有钱吗？”

    “就是，失踪的都是有钱人，都开着保时捷的。下一个可能轮到你啊，让你开宝马去泡妞。”

    “你们有没有发现何凯强很古怪的。内向，执拗，这种人，失踪不太可能，但失踪的事可能与他有关，说不定那些失踪被绑架的人都是他做的呢。”

    “对，他有作案动机，他穷啊，大学四年，一直靠自己打工念下来，据说他爸爸最近得了心脏病，要去北京做心脏搭桥手术，他哪里有那么多钱啊，可老爸又不能不救，所以绑架有钱人了。”

    嘻嘻哈哈的不负责的议论声越来越远，但还依稀地传过来。

    “这家伙应该能干出来。有一次在实验室，解剖青蛙，他一刀子下去，就把青蛙钉在了木板上。从走廊上走过的老校长就很生气地说：‘这小子将来能杀人。’看，老校长都说他心狠手辣了，那三个失踪的到现在也没有一点消息，可能都被他碎尸了也说不定……”

    话声终于远了，我却浑身颤抖起来，因为躺在我身边的何凯强正眯缝着他的那双细长的眼睛在斜睨着我。那目光太冷了，像刀子一样，薄而锋利。我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我想逃走，可是我的身体只是肌肉动了动，其他部分，一动都动不了。

    “你看我像不像失踪案的主谋？”何凯强看着我，忽然笑了。

    他其实笑起来的样子蛮好看的，但是他的脸上却因为多了一条血痕，而显得有些狰狞。

    那条血痕应该是他袭击我的时候，从我脑袋上流出的血迸溅到他脸上的吧？昨夜因为蜡烛的光亮不足够明亮，所以玫瑰没有发现吗？而何凯强自己也一直不知道他的脸上带着他欲行杀我的证据。

    但愿他一直没发现这条血痕，会不会有人借此顺着这条血线而发现我的失踪呢？

    门外忽然又传来敲门声。

    这敲门声很不同。似乎知道房间里有人一样，一直站在门外执拗而倔犟地敲击着。那声音初听像一阵急雨，后来听在耳朵里，就像听到一通重锤的擂鼓声。

    何凯强显然也被这声音炒得烦躁不安。他看了看手机。他的手机一直放在他的手边，应该快有12点了，正午12点，来的会是谁呢？

    这个人的敲门声，使我的生命似乎又出现了一线生机。

    敲门声还是没有间断，隔壁有人出来说：“别敲了，吵死了，让不让睡午觉啊？”

    “这店主跟我约好的，让我中午来。”敲门人说。

    敲门的是个男人，嗓音有些沙哑而浑浊，似乎是个老年人。

    “屋里有人，还能不出来，肯定没人，你别敲了。”隔壁说。

    “你看见店主出去了吗？”

    “那倒没注意。”

    “那可能还在房间里。是不是气体中毒啊？这片昨天停了一夜的电，听说有好几家因为点蜡烛出事的，这发廊的小老板不会是因为点蜡烛熏过去了吧？”

    敲门声更激烈了。

    “妈的，老不死的东西，收个头发赶上追命了。”何凯强下了地，穿上了球鞋。

    他大概想到这个执拗的老人如果再敲不开门的话，可能会报警也说不定。一旦报警，警察来了，我就得救了。

    “你别想让他招来警察。”何凯强像看懂了我的眼神，拽过被子蒙上了我。

    我太阳穴处的流血已经停止，浑身冰冷得像被封在了地狱里，冻成了僵尸。但是我的听力还在，除了隐隐感到身体的疼痛，其他没有一点知觉。

    我想是何凯强那把钳子打坏了我的大脑，让我成了一个瘫子。可我不想成为瘫子，我想动起来。何凯强走得匆忙，把手机落到了床上。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其实我自己的手机也在我的口袋里，但是因为跟任俊恒吵架，我把手机已经关了。两只手机只要我拿到一只，然后报警，我就有机会获救，但是我的手指僵硬得像没有了知觉，动不了分毫。

    店门打开了，何凯强堵在门口。

    “是刘老伯啊，你怎么来了？”何凯强的声音有点诧异。

    “敲了这么半天你也没开门，以为你出事了呢。”老人说。

    “昨晚喝多了，早晨才睡着。”何凯强挡着门口，那老人似乎要进来。

    “你不是说要我来收头发吗？我走了两个小时才走过来。”老人说着，要进门。

    “是吗，我还没收拾呢。”何凯强似乎才想起这回事。

    “年轻人记性可真是不好，行了，你忙你的，我自己收拾，要是不舒服，你再睡一觉。”老人说着，拿起袋子里的东西。

    因为我听见老人似乎挪动编制袋子的声音。

    何凯强似乎还想拦阻：“我明天归拢好了再给你。”

    “明天我还有别的事，今天就拿走吧，特意从车站走到你这的。你不会是嫌我的价格低，把货给别人吧？”

    老人已经挤进来了。再要阻挡，可能会引起老人的怀疑。所以何凯强最终放弃了阻拦。老人一进房间，他就把门随后锁上了。

    老人根本没有意识到潜在的危险，开始用笤帚扫地上的碎发。他一直扫到床幔处。忽然不动了。我想大概他是发现了地上的血迹。因为我的血流得虽然不多，虽然凝固了，但也正因为凝固了，何凯强昨天晚上洗刷的时候，肯定没有冲洗干净，尤其是在蜡烛的暗淡的烛光下。

    老人一旦发现血迹，我就有救了吧？

    我听见一声轻微的叫声，是老人看到什么震惊的东西发出来的。

    透过床幔遮盖的镜子，我看到老人手里抓握着一丛碎发，他摩挲着上面的东西，很困惑的样子。

    他应该尽快离开，尽快地去报警，再晚就来不及了。

    已经来不及了。老人的身后，何凯强手里拿着一把铁钳子。那把钳子就是昨天晚上把我击倒的那把。他举着钳子，慢慢地向老人靠近。

    我不想闭上眼睛，哪怕老人遭遇到伤害。因为我实在希望奇迹发生，让老人躲过一劫。最起码，老人不死，我就有生还的可能。但是何凯强已经在他身后举起了致命的钳子。

    在老人转过头的一刹那，何凯强将举起的钳子砸在了自己的鼻子上，一霎时鼻子里的血喷涌而出，像在他的脸上开了朵血染的花。

    “你看，我的鼻子又出血了。”何凯强对回过头看他的老人说。一边把钳子放到他身子遮挡住的椅子上。

    “我说的吗，怎么头发上这些东西好像血迹。”老人说。“年轻人火气太旺，注意休息。”

    外面有汽车的鸣叫，有走动的脚步声，还有蝉的鸣叫。但是这些都离我越来越远。老人已经拿着碎发称好了斤两，走出店门了。我用力再用力，但是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不想死，但死亡已经离我越来越近。

    夜幕降临，又一个晚上来到了。我似乎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我徘徊在眩晕与清醒之间。

    何凯强下午出去了，傍晚才回来。他回来后，我闻到一股山野的气息。他脚底下的鞋子上似乎还有野地里的泥土的腐朽的味道。我猜想他去了郊外。大概是为我选择墓地去了吧。

    果然，他匆匆吃了一口饭，就拿着一个大布袋子走近床边。他先是触摸了我的额头。我感到他手的温度。大概我除了一点点感觉，什么都没有了。

    他按着我的头，把我装进袋子里。毕竟我是一个人，装起来颇为费事。正把我装入一半的时候，有人敲门。

    “你什么意思啊，何凯强，给本姑娘开门。”是玫瑰的声音。

    “我看见你进去了，怎么一到天黑就锁门，你不营业赚钱了？”玫瑰的嗓门有点大。

    何凯强的身体明显地震颤了一下。他紧张害怕了，害怕玫瑰看到他囚禁我。他沉吟了一下，看到玫瑰没有走，便又一次将我用被子蒙住，然后打开了房门。

    “听说了吗，曼丽失踪了。”玫瑰一进来就坐在椅子上。椅子被她的大力坐下的动作弄得咯吱咯吱响。

    “曼丽失踪了？”何凯强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颤抖。

    但是玫瑰没注意到。她兀自地说：“任俊恒还说呢，曼丽失踪才好呢，最好让人绑架了去，他就省得绞尽脑汁跟她说分手了。”

    她的声音有些得意，她把脚似乎踩在凳子的横牚上，颤悠着两条腿。我能听见裙子在她脚踝处煽动的声音。

    玫瑰穿了裙子，可能又去参加舞会吧。

    “你来有事吗？”何凯强不太欢迎玫瑰。本来他也不太喜欢玫瑰。但玫瑰自来熟，好像比较喜欢何凯强。或者说，玫瑰喜欢一切跟她死去的那个男友长得有点相像的男人。

    “想你了，来看看你。”玫瑰说。

    她站起来，离开了椅子，高跟鞋在水泥地上咔咔地走着，一边走一边说：“今天没有停电，你也不开灯吗？还是你的房间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害怕开灯被我发现？”

    玫瑰终于说到正题上了。她边说边向床里走来。只要再走两步，她就能看到床里那床大被子下蒙着的我了。

    何凯强拦住了玫瑰。

    “没什么事的话你先走吧，我还有事。”他语气里没有半丝温情。

    “唉，何凯强，你有问题啊。”玫瑰突然说。

    何凯强身子一震，他怕玫瑰看出了问题。

    “曼丽失踪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一点不着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喜欢曼丽。曼丽失踪，你不想找到她？”玫瑰说着，把身子靠向何凯强。

    但何凯强推开了她。

    “我着急有什么用，她有男朋友。”他的话依然没有半点温度。

    “我想出去办事，要不我们一起走吧。”何凯强半拖半拉地把玫瑰弄走了。

    我的又一次被解救的希望又落空了。

    四周开始被黑暗所覆盖。我奇怪我还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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