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皮:中国先锋文学-作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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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色小说

    另一种80后的小说写作

    他们是文坛中真正的“另一种80后人群”

    他们喜欢写暴力的故事,喜欢用暴力的手段叙述故事

    这里选了七个人的作品,就年龄来讲,都很年轻,大部分是80后,其中有一个90后。在生活中,他们是普通的文艺青年,在写作上,他们是真正的“另一种人群”——对于主流,他们毫不搭界,对于民间,他们寂寂无名。但他们的小说都很新鲜,个性无比鲜明。从头读下来,你会发现,这些陌生的写作者才是当下小说写作的真正实力。他们一直在写自己喜欢的东西,什么也阻挡不了。这是一种无比自在的写作态度,写着舒服,你读着也舒服。

    纵观这几人的作品,两个字是绕不开的:暴力。有人写一个北漂族不小心弄死了房东老太太,有人写杀手,有人写一个叫“俄罗斯轮盘赌”的游戏,有人写四起凶杀案,有人写抢劫,还有人写自杀。更有极端的,用一种近乎暴力的手段叙述并不暴力的故事。作者曾骞说过:一个写作者需要有一些独裁的勇气。说得挺好。

    张墩墩,走的是传统路线,认认真真地讲故事。把故事讲好,是他写作的第一目的。他的这几篇小说都与死亡有关,无一例外,都是有趣的故事。

    孙智正,他总是把小说写得很长,语言尽管简练,但却显得汪洋肆虐。我一直觉得,他和我一样,都是有暴力情结的人,所以他才能写出《杀手》。

    比多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学画出身,爱好电影,热爱写作,并有诗集傍身。

    作品1文学他的小说往往独具匠心,简单明了。

    孙一圣也是走传统路线,和张墩墩不同的是,张墩墩是讲述,他是描述。读他的小说,让人不由想起曾经的中国先锋小说。他会变的,因为他还年轻得很。

    动词碎,他的每篇小说都很精致,有创意。你能想象得到吗?在北方的一座普通小城里,一个外表英俊和善的青年,坐在机关的办公桌后面,写下这些充满想象力的小说。

    魏思孝,一个和小说死磕的家伙。他是自由职业者,每天都会写小说。和老婆开了家名叫“有一天”的店,老婆在一楼卖东西,他在二楼写作。他将会走得很远,因为他有自己的坚持。

    郑欢欢在是个90后,1990年的,和80后沾边,从他的写作来看,还是往80后这边靠的。

    张墩墩的小说

    张墩墩,1982年生于河北枣强,现居石家庄,热爱写作。

    找死

    今天早晨,房东突然打来电话说:“我要死了。”

    我很奇怪,“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要死在你住的房间里。”

    “租期还没到,你不能死在这里。”

    “我退你房租,加倍退给你,我太希望死在那个房间里了,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我想了想,随口打了个结巴,我心里说,坏了,一打结巴,就要答应这狗日的了。我太了解自己,我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懂得拒绝。

    我说:“你来吧,我先在客厅待会儿,等你死了,我再回卧室上网。”

    “好吧,你真好,我死后不会忘记你的,请你相信我,我很快就会死掉,不会耽误你太多的时间。”

    结束通话,我接着睡觉。如果没有房东的电话,我的睡眠就会一帆风顺地抵达中午。他的电话就像一块礁石,我的睡眠撞在上面,四分五裂。不要以为我会就此放弃睡觉起床做点什么。如果真有什么可做的,说不定我就起来了。但实在没有一件事情能让我从床上爬起来。我把手机扔到床的尽头,扯了扯松弛的窗帘,遮挡住早晨的光线。我再次艰难睡去,醒来的时候,发现胳膊上多了一只手。

    “你终于醒了,我一直在等着你醒来。”

    房东站在床边,手放在我的胳膊上,很亲密的样子。他客气地笑着,一点也不像决心去死的人。我没有问他是怎么进来的。这是他的家,他有钥匙。如果没有我这个租客,他可以很方便地进来,然后上床死掉。我从床上坐起来,穿上衣服,踢上拖鞋,去卫生间蹲着。

    “你为什么要死?”我打着哈欠问他。

    “赵老师背叛了我,我们离了。”他的声音很近。他应该是站在厕所门口,对着一扇门说话。他所说的赵老师,是他的老婆,一个很黑的女人,在一家中学教数学。去年暑假,他们来这里住,我们客气地生活了一个多月。

    我打扫完自己的身体,和他在客厅的破沙发上就座。我得说点什么,安慰他一下。但目前这种情况,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要去死,我十分赞成。我整天都有这样的想法。但他为了一个女人去死,还他妈的是一个犹如非洲裔的黑女人,我就不同意了。这违背了我的人生观。他不是我的朋友,只是房东,我俩的交情仅限于一起喝过两瓶啤酒。

    “你离婚了,这是好事,现在你可以创造新的生活了。”

    “得了吧,女人跑了,钱没了,我还活个什么劲儿?”

    “为一个女人死,不值得。”

    “我确实不想活了,我死而无憾。”

    “那你为什么非要在这里死?”

    “我和赵老师的第一次就在那张床上。”

    我突然有些恶心,“好吧,你进去死吧,我在客厅等着。”

    “嗯,你要是有事就先去忙吧,等你回来,我就是个死人了。”

    “我没事,等你死了,我就进去上网。”

    他离开沙发,进了卧室。我独自坐在客厅里,打开电视。这电视只能收五个台,都是地方台,几个专家在卖药。我关了电视,仔细听卧室的动静,悄无声息,莫非已经死了?我喊,死了啊?里面传来回答,没呢!

    门开了,他安然无恙地出来,又坐在原来的地方。

    “我知道你爱好写作,你能不能发挥才能,帮我写一封遗书?”

    “遗书很简单,你自己就能写,无非是不想活了,让亲人们多保重,还有你的遗产怎么处理。”

    “我想写得有文采一些,别干巴巴的,像一篇小学生作文。”

    “你想要的那种文采,我写不了,我是个有个性的写作者。”

    “我很喜欢朱自清的散文,我希望我的遗书是那种风格的。”

    “你快去死吧,我还要上网偷菜呢!”

    他略带遗憾地回到卧室,关上门。我好无聊,打开电视,专家还在卖药,如果他卖的是毒药,我会立刻打电话买一包,然后让房东服下。门又开了,他又坐在那个位置上。

    “你说我选择什么死法好,割腕、吃安眠药还是剖腹?”

    “吃安眠药吧,还干净。”

    “嗯,我觉得也是,但我太不擅长吃药了,咽不下去。”

    “你去厨房找个擀面杖,把药碾碎,在杯子里搅拌成糊,再慢慢服下。”

    “那样会不会很苦?”

    “你用可乐代替水,就不苦了。”

    “太麻烦,还得下楼去买可乐。不如你帮我。”

    “怎么帮你?你是想让我杀人吗?”

    “对,你杀了我,我躺在床上,你用拳头打我,直到把我打死,这样最给力。”

    “给力个屁,太费力,要把你打死,得打多少拳,至少一百拳,我还没吃早饭呢。”

    “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你也挺壮的,五拳打死我也没问题。我可以立下遗书,说明情况,而且把这套房子也留给你。”他认真地说。

    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就答应了他。我这个人啊,就是不懂拒绝。他找来纸笔,快速写了一封遗书。我读了一遍,干巴巴的,像一篇小学生作文。也罢。我站到客厅中央,开始运动身体。

    他在卧室里喊:“准备好了,快来吧!”我快步走进卧室,朝他的脸上就是一拳,他大叫了一声,我的第二拳迅速赶到,打在他的嘴上,他满嘴是血,无话可说。

    就在这生死关头,他的手机响了。他用一只胳膊抵挡我的拳头,接通了手机。挂了电话后,他哇哇地大哭起来,“我不想死了,你别打了!”

    我停手。他抱头痛哭了一阵。世界上最不能让人忍受的就是男人的哭泣。我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出尔反尔。

    “刚才是赵老师的电话,她回来了,继续跟我过日子。”

    “这是比死还可怕的事,你不能改变自己的决定。”

    “就这样吧,好死不如赖活着。现在我要去火车站接她。”

    他擦着眼泪,要出门而去。那一刻,我真有一种想法,冲过去直接弄死他。

    遗书还在客厅的茶几上。但我站着没动,木然地站在卧室里,提着两个生疼的拳头。我真不知道他会不会再来找我。

    我打开电脑,上网。这是我生活的主要内容。何时结束这样的生活,我也不知道。浏览完那些感兴趣的网站,我关了电脑,开门下楼,打算去小卖部买瓶可乐。

    2011.03.01

    孙智正的小说

    孙智正,1980年生于浙江嵊州市,人很老实,写有长篇小说《青少年》。

    杀手

    1.

    我决定杀了这个男人。

    我站在笼屉前面,我说来一个包子吧。店门口坐着四个人打牌,其中一个女人捏着牌站起来,她看了我一眼问:“要什么馅儿的。”

    “有什么馅儿的?”

    牌桌旁边还站着一个穿校服的少年,蓝颜色校服,低着头,捧着一双难看的运动鞋。一个脖子上挂着金链子的男人,赤膊,胳膊上有青黑色的纹身,像云,也像鱼尾巴(很像我的金鱼小王八的尾巴)。他的手里也捏着牌,骂那个少年:

    “我操你妈,这种鞋六十块,这种鞋六十块!六十块我买两双!操你妈!”他拿牌扇少年的脸,少年不敢躲,哭。边上两个男人开劝。

    “素馅,肉馅。”

    我坐在旁边的花坛沿子上吃素包子。少年捧着鞋子挂着头走了,三个男人和女人在打牌。

    吃完这个包子后,我还想再吃一个,但我不好意思再叫那个女人站起来,觉得她会想,刚才你干吗不一下子买两个,要老娘再站起来。说不定她的表情会很明显地流露出来,甚至直接说出来,这种老娘儿们嘛。我会受不了的。

    太阳光晒得我昏沉沉的,我想起小时候放学时,满田野的油菜花,我现在看着花坛里脏兮兮的花叶,一点也没有那种繁茂的春天和夏天的气象,上面没有蜜蜂,没有蝴蝶和以前那种五颜六色的小甲虫。我定睛看着其中一株花——确实,最近很久没有下雨了,没有雨水清洗花叶——拿起两颗小土粒,把两颗都放在花心里,花头一歪,两颗都掉了下来,我重新捡起一颗,好好地放了进去。

    我搓着土粒玩。

    过了会儿我挂下头睡着了,我有意睡着的,每次遇到紧张的事——不单单是杀人——我就会让自己睡过去。中间好几次,迷迷糊糊中担心让他走脱了,但我的意志不够坚强,没有叫自己醒过来。等我真的醒过来时,天已经有些暗了,睡着真好,就是脖子酸。我一睁开眼,就看到打牌的四个人都转头看着我,他们还笑着说了什么,看得出来是在议论我。我醒过来睁开眼,这件事动静多么小啊,为什么他们都感受得到?我的肚子很饿了,勉强等了会儿,都快饿哭了,他们散了!纹身的男人一个人走进小区,我跟在他后面,卖包子的女人又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我记得这一点。

    这个男人一边走路一边套上T恤,裤腰上有一圈肉褶子,他走到一棵大树下的麻辣烫摊子,要了一张小板凳坐在锅槽前,咬开啤酒瓶,把瓶盖重重地吐在地上。我不由得被他逗笑了一下,他在恨什么啊。

    我不好意思像他那样坐在那个位置,因为这样要面对卖串的小姐的脸和眼神,我拿了几个素串,避开两步,探出下巴衔着串,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从签上扯下来,快速咀嚼飞速咽下,避免汁水滴到衣服。

    纹身的男人一共喝了三瓶啤酒。他喝第二瓶的时候,我已经吃完了,把手里的签交给卖串的小姐数数,给完钱,我鼓励了一下自己,嗫嚅着说:“能不能,把签给我?”卖串的小姐没有听清,她说:“嗯?”眉头皱了起来,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小T恤,里面是豹纹肚兜。我很紧张,多么担心她拒绝我,赔笑着说:

    “签,给我,能不能……”

    “啊?”她愣了一下,把签给我,“这签你有什么用?我们还可以串串。”

    真脏。

    一共有十二根,竹签,攥在一起粗粗的一捆,很使得上劲,想了想,扔掉了七根。

    我走到另外一棵树底下,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手里捏着五根竹签。

    这时,纹身的男人在喝第三瓶啤酒。

    我注意到坐的是一把铁椅子,偷偷拿签在把手上磨。

    纹身的男人喝完了第三瓶酒,我希望他不要再喝了。

    他站了起来,把板凳踢开,给了卖串的小姐一张钱。卖串的小姐没有接:

    “大哥,自家人。”

    真土。

    纹身的那人把钱塞在她手里:“小妹!”转身走。

    卖串的小姐喊:“找钱。”

    纹身的那人头也不回,一甩手:“留着!”

    卖串的小姐喊:“大哥下回再来吃,一块儿算。”

    汗。

    我跟着走过三幢房子,很担心他要拐进哪幢房子,等他真的拐进一个楼道,我又突变成非常高兴,快步冲上去,把签朝他耳后的软窝戳去。他听到了声响,正下意识地转过头来,我感到签可能有几根戳在腮帮子上,有几根戳在下巴和脖子连接的地方,那里特别软,自己摸摸就知道了,转头时像布一样绷着。来不及拔出来,我转身就跑,他发出牲畜一般的惨叫,扶着签追我,追不了几步就疼得蹲下来,又挣扎着起来追我,嘴里喊操我妈。我一边回头看一边跑,跑过两幢楼转了两个弯就把他甩了,还听得到他的惨叫声,路上有几个人好奇地看着我,我放慢了脚步,有个牵着狗的老先生满脸疑惧地问我:“怎么了这是?”他是指惨叫声。我喘着气说:“是啊,怎么了啊,吓死我了。”

    走过小区门卫,心里还是很紧张。

    2.

    我跟两个小帅哥住在一个二居里,我住大房间,大房间有一个阳台,我可以把鱼缸放在阳台上,他们俩住朝北的小房间,我不知道他们在房间里干些什么,他们一个说跳街舞的,一个说教钢琴的,但我从来没有听到从他们房间里传出音乐声,只听到综艺节目的喧哗声,有时从门缝里看到里面光影变幻,这可能是在看电影,不时听到他们发出傻乎乎的笑声。

    我试图跟他们沟通什么,但他们都对我挺不耐烦的,可能他们觉得我老了,看我的样子也不懂艺术,所以不想理我。有一次我把街舞仔堵在卫生间门口,他穿着挂着亮片的皮衣,半边头发剃光了,半边头发做成剑麻状,分刺向天花板和地板。嗨,你还别说,还真挺好看的。我萎缩地跟他说该交房租了。这一套房子是我租下来的。他说:“明天吧明天吧,好吧好吧。”他一边说一边把卫生间门掩上,搞得我有劲没处使,非常虚弱地在门后说:“好的。”

    第二天,我跟钢琴仔说,你们该交房租了。他留着小平头,盯着电脑转过一个腮帮子:“晚上吧。”

    我说:“好,晚上别忘记了啊。”

    鸡巴!

    晚上。他们没有主动找我交钱。我一直等着,等到第二天早上,我努力把这事忘掉,不要影响白天的工作。过了两三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又找钢琴仔,钢琴仔说现在他没钱,等晚上街舞仔回来。晚上街舞仔回来,我听到钢琴仔在跟他说这事,我心里觉得轻松极了,这事晚上就要解决了。我甚至听见街舞仔掏钱包的声音。

    钢琴仔过来交了三分之二的钱,他说剩下的三分之一过几天再交。我说:

    “好吧,一定要交啊。”

    他说:“放心吧!”语气中带着不耐烦。

    过了两天,他们把钱交给我了,并突然在某个深夜搬走了。我高兴坏了,本来打算忍受一年等合同期满的。

    现在我一个人住着,在阳台上养了条金鱼,以前也养。

    养了金鱼之后,我经常查一些金鱼的资料,听说国外有人觉得金鱼待在鱼缸里“太孤独了,看上去特别迷茫和忧伤”,就发明了金鱼运动器,是一个小小的会射出气柱的家伙,逼着金鱼不断地上蹿下跳,没有时间停下来思考、抒情,也可以让金鱼减肥。我坐在阳台的椅子上,看着我的金鱼小王八。

    我以前养过花、狗、小兔子、鸡、乌龟,一一都死了,为了纪念死者,我用死者称呼生者,比如叫狗“花花”,叫小兔子“狗狗”,叫鸡“兔兔”,叫乌龟“鸡鸡”,现在这条金鱼叫“小王八”。

    我伺候它比较辛苦。给它换的水先在阳台上晾三天,让氯气跑光,每次只喂五到十颗鱼食,这样坚持了三四个月,小心翼翼不养死它。那一次我出远门去买枪,估计要两三天才能回来,我用塑料袋装水盛着它上路,到了火车站又回来了,既然都带塑料袋了,干脆就带鱼缸,捧起鱼缸又想,这太不方便了,也太引人注目了,我就狠狠心把它一个留在家里,结果回来一看,小王八活得活蹦乱跳的,摇头晃尾鼓腮奋鳍的样子叫我生气,不过这启发我了,以后再也不喂它了,等水都变色了再换。

    它活得更加精神。

    我经常就坐在阳台上看着这个神经病,等天空黑下来,下楼去找点东西吃。

    3.

    小区门口坐着好些人,他们在乘凉,有的在下棋,有的在打牌。眼神不错。

    有一个老太太胖胖的,看着我走过去,她的旁边坐着个老公公。

    我听到一个人喊:啊,小心。这时,我的脖子已经拉到风筝线了,吓了一大跳。一个小女孩怯怯地看着我,眼睛仍旧亮晶晶的,旁边有个中年人拉着他,刚才可能就是他喊的。

    我朝他们点点头,顺着风筝线朝天上看去,马上,风筝线看不见了,找了找,无限高的高空吧,有一个一闪一闪的东西。

    我的脑子里残留着野火闪烁的形象,又去买了两个包子,强烈的茴香味让我受不了,顺着街朝前走,在街边小店买了杯奶茶,还有一杯咖啡,一边吸一口奶茶,一边啜饮一口咖啡,这样,我想走进一家打折书店,在门口被人拦住了。我蹲在台阶上一边闻着浓烈的花香,一边把奶茶和咖啡喝掉,花圃里,树木树枝上的树叶多么繁盛了啊。

    把奶茶和咖啡杯扔在垃圾桶里,把手在自己的屁股上擦干净,刚才拦住我的人让我进去了,我本想把双手举到他眼前晃一晃的。

    我买了本《乒乓球削球技巧》,捏着它走路挺不方便,经过第三个垃圾桶,我自己考验自己似的想,把书扔进垃圾桶里也没问题啊,犹豫了一下,把书扔进了第四个垃圾桶里,真的没关系,心里有点怪怪的喜悦,又想,为什么我经常有灵魂出窍的感觉,悬在斜上方,相隔几米,观察肉体。

    4.

    我又坐在一把公园的铁椅子上,说椅子不太准确,这是一圈围着一棵树的铁皮坐凳,凳面空心圆筒状,坐上去颤悠悠的,树干离得远,靠不到,直挺挺地坐着,很累,有两三只蝉在树上拼命叫,我盯着那把蓝色的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胖妈妈和女儿,女儿在哭,把鞋踢在地上,胖妈妈吃力地捡起鞋,重新套到她脚上,举起巴掌吓唬她,她真的吓了一跳,又接着哭,又怕又委屈。

    妈妈把她抱走了,我赶紧走过去坐在椅子上,椅面上还有余温,她们也没走远,女儿回过头来看到了,止住哭跟妈妈说:“有人坐我们凳子了。”我有点讨厌她了。

    一个赤脚的中年人围着公园跑跳绳,跑两三圈了,作金鸡独立状单腿跳,抬起的腿折成直角,脚尖绷得笔直。我很想把他脚筋削断。

    那把刀我看上了,没想到这么贵,刀身像鸟的尖喙,一千多,还是算了,我喜欢最简单的直刀。从商场出来,风暖洋洋的,把洗得干干净净的头发往脑后扯,心情舒畅,过街天桥上面,蹲着两个人,卖藏刀或者新疆的那种刀,刀头弯弯的,很有民族色彩。我蹲下去问了句多少钱。80。我站起来就走,其中一个跳起来,追上来一手拉住我,另外一只手拿着刀。我吓着了,他说:50。我不敢要,我害怕,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没带钱。他松手了,恨恨地看着我离去,那眼神,我真恨不得把他杀了。

    有个背着拉链包的中年人,穿着皱巴巴的衣服,挨个问:“大姐,看相吗?”亭子里,坐着好些个女人,树下,还有几个躺着睡觉的,没人理他。有四五个孩子在玩滑梯,地上铺着青蓝色的衬垫,有个爸爸陪着他的儿子,滑梯的顶部也就他头部那么高。

    一个女人穿着睡裤走过来,她的前头跑着两条狗,一条大狗,一条矮狗,矮狗肥得肚皮拖到地上。显然,她更喜欢大狗,当大狗往滑梯衬垫上走时,她恶狠狠地责骂:“小亲,别上去!脏不脏!人家小孩玩的地方。”她转动一个健肩轮,亲昵地说:“亲亲,看呀看呀,这个会转呀。”大狗没有理她,她的笑容放了下来,说:“那你去散步吧,等下时间到了你别怪我。”我看见看相的中年人走了。大狗和矮狗一路乱闻,经过我的时候,大狗凑到我身上闻,我一动不动闻着它的口臭。她喊:“快走,别什么人都乱闻!”

    我一直等着,大概一小时,女人往回走了。

    我掐着她脖子,她抓我手,我只好把她头往墙上撞,第一下撞到门上,哐啷一声,吓了我一大跳,第二下第三下撞在墙上,噗噗两声闷响,感觉拎不住她了,顺势把她放倒在楼梯上掐,因为她一动不动,感觉像在掐尸体。

    我低头着跑出楼道口,怕那里有摄像头,刚才跟着她进门时,我就刻意低着头。

    出小区门,我学女人瞟人那样,没有转头,只是把眼珠转到眼角,斜眼看了一下,门卫室里那个老头在发呆,没有注意我。从公园回单位最近,我还是绕着道走。

    王科长已经睡醒了,在网上种菜。他好像还养着虚拟情人。

    “你去什么地方了?”他看了我一眼。

    “有点事。”

    “哦,局长找你。”

    “啊,什么事?”

    “没说,刚才打的电话。”

    我走到门口。王科大笑起来:“回来吧回来吧,跟你开玩笑的,你怎么每次都信啊。”

    他很无聊。

    他问我手背怎么了?我说狗抓的。去打狂犬针没有。不是咬的,是挠的。这也要打吧。这个我不太清楚。还是去问问看打打更保险。好吧。

    我捧着茶杯,站到办公室的阳台上面,楼下的草坪、车变得好小,水泥路条条框框的很有规则。住处只有四层高,这里有十三层,我挺喜欢站在这里,就是阳台太小,不敢站久,家里的阳台大,可以养小王八,晾衣服,堆鞋子和饮料罐。哈哈,透过玻璃窗看出去,还是个十字路口,每时每刻不是在纵横交驰,就是等着好多车。

    5.

    我坐在那把蓝色的椅子上翻书,傍晚很少来,一下班我就坐公车回家。

    这个时候坐在公园里很有新奇感,跟中午坐在这里不一样。

    外面有个公交车站,我不坐这站车。好多人在等。亭子里拥着好些人,在下棋,大部分是老人。我过去看了会儿,傍晚的阳光还这么厉害,从楼缝和树隙里穿过来,我忍着闻着强烈的老人味。有个穿着黑色套装的女人苦着西瓜脸坐在亭廊的角落里,靠着柱子痛苦地闭着眼睛,我观察她一会儿了,她穿得太热了吧。

    一个老人笑呵呵地离开棋场,两只手放在腰间,走到一株树后面,褪下裤子蹲了下去。他的屎很臭,下棋的人骂他“狗啊,随地拉屎”。我走回蓝色的椅子上坐下来。

    那个女的捂着鼻子走过来,她说:“有人吗?”我摇摇头。她在旁边走下来,有股香水味。大概过了十秒,她说:“这老头真恶心!”“嗯。”我说。

    停了一下。

    “你看字这么小的书啊。”

    “是啊。”

    “还在读书吗?”

    “你看呢。”

    她看了会儿。“我看你工作了,你属狗吧。”

    老人拉完了屎,一边走一边系皮带,他往公园外走。

    “下次再聊吧。”我站起来。

    女人说:“哎哎,你要走啊?”

    我向她露出歉意的笑容,慢吞吞地跟在老人后面,我想她会看我一会儿的。

    等跟公园隔了一幢楼,我转头看了看,把书从右手换到左手,路边有半块地砖。

    在楼道里,我只在老头头上噗地砸了一下转身就跑,心里害怕极了,现在天实在还早,幸好手起得块,没溅上血,我把砖扔在两个楼道之间的蓝色的垃圾桶里。

    指纹什么的应该没事吧,我的手背被女人挠出了很多血道,我想把她的手指都剁下来,以免指甲缝里留下我的血肉,不过我想傻逼警察不会这么用心的,何况我又没犯罪纪录,也没DNA记录吧。我掐她的时候,那只大狗一直在低呜,不够胆扑上来,我不知道当时那矮狗在干什么,掐好她下楼,矮狗绊了我一脚,我急慌了,使劲朝它肚子上踢了脚,没踢动,它悲鸣着自动退开。

    小时候听说,死人的眼睛里会留下杀人者的影像,所以杀完人后要把眼睛挖出来。

    我最好把那两对狗眼睛也挖出来。

    吞吃了,碾碎,扔掉。

    6.

    抢匪太残忍了,老人一生和善。王科把报纸给我看。

    查明了,王科在网上养的虚拟情人叫“充气娃娃”。

    我问小Queen有什么办法偷偷把娃娃杀掉。小Queen说把密码换掉,过些天娃娃就会饿死。我说这不行,办公室就两人,王科肯定怀疑是我干的,最好有什么黑客技术远程把娃娃干掉。

    小Queen说这个太难了,我也不懂啊。

    我有点失望,那你学的什么自动化控制啊。

    她说,你找死啊,说我,你去申请个账号做她朋友,每天投药,慢慢毒死她。

    这样不是也会被他知道吗?

    那娃娃肯定有好多朋友吧,你把药混在食物里啊,你们王科估计电脑也不怎么行吧,发现不了的。

    我申请了个账号叫“气枪”,送了几次金币和蛋糕后,王科让娃娃加气枪为好友了,一天三顿,我都给娃娃送吃的送喝的,有时还送夜宵。娃娃究竟哪天才死呀。

    7.

    我偶尔也去超大型书店,仍旧没有“杀人技巧”这样的书,只是一些武术书、格斗书、防身书、执法实务等,有一些边边角角的知识可以收集。但我常常被《苏州园林欣赏》、《中国门环史》这样的书吸引,一看一下午,我的脸被对面大楼玻璃墙反射过来的夕阳余晖映红,心里充满了悲伤,哈哈,人生只有一次啊。我要掏出一把尖刀,把玻璃划伤。

    8.

    我先在男人脖子上捅了刀。过了几个小时吧,在小姑娘肚子上搞了几刀。

    我在网吧里跟人QQ买枪的事。搜索了一下“买枪”,跳出来好多选项啊,大多卖猎枪的,猎枪携带不便,少数卖自制手枪的,有的留了手机,都强调不回短信。肯定的,玩枪的手指粗打短信不方便,直接给陌生人打电话我害怕,有留着QQ的。

    我就问:“你卖的不是玩具枪吧?”

    “操,真家伙。”

    “多少钱?”

    “你要那玩意儿干吗?”

    “你问这干吗?”

    “10万一把,6发子弹。”

    “什么枪?”

    “手枪啊,警队用的那种。”

    “你现在有?”

    “看你诚不诚心要。”

    “10万太贵……”

    “你要什么价位的?”

    “5000左右的,不好意思……”

    “有,自制的,仿64式7.62mm手枪,子弹可长期无限供应,低价。”

    “真的这么便宜?”

    “又嫌便宜了?”

    我把QQ关了,删除聊天记录,下楼买饭。

    我排在一个男人后面,前面还有四五个人。

    “我这块凭什么这么小?”男人敲着玻璃罩,“凭什么?嗯,凭什么?”

    盛菜的姑娘涨红了脸。

    前面四五个人回过头看他和姑娘,如果是我,肯定承受不了这些眼光。

    “凭什么你多长两块肉就欺负我?”男人拿拳头砸玻璃罩。姑娘哭了。

    我没有买,跟着男人出店。男人拎着快餐盒,穿过地铁站,朝一幢大楼走去,我捏着水果刀,这就是水果刀的好处,这大白天人来人往的,很难找机会啊。我希望他走到某个看不见人的死角,希望他上厕所。

    他走进街边公园,在找椅子。公园里有一张蹦床和一座黄色的滑梯,小孩子不吃饭,发出尖叫声,有一个穿着条纹病号服的女人坐在椅子上看着小孩发呆,透过树林,可以看见河对岸医院大门。男人在一棵树下停下,那里有一块石头,他坐在石头上面,背靠着树干,把快餐盒放在地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只调料瓶。

    我快步走到树后面,心里犹豫得不行,孩子的尖叫会掩盖他的尖叫,但会吓着他们,完全是一时的灵感,我拿起他的快餐盒就跑,他一边追一边大喊大叫:

    “操你妈,傻鸡巴疯子。”真怕他乱叫招来人。

    我在幼儿园外面的公厕里等着他。他一追进来就一刀扎在他脖子上,我害怕他扶着刀把继续追我,赶紧拔了出来。他的眼珠凸出来,像一下没杀尽的鸡,咯咯咯发出破碎的嗓音。我把刀往地上一扔,拎着快餐盒逃走。

    坐在网吧里,我自责不够冷静,至少把刀扔进粪坑里,打开QQ,发现卖枪人下线了,一阵失落,打开快餐盒,我看到这块肉确实很少,我用筷子夹起来翻看了,可以确定,这块肉确实很小。

    我等着姑娘下班,跟她坐一路公车,在某条巷子里,从后面捂着她嘴,在她肚子上扎了几刀,软扑扑的。

    9.

    “我操你妈,你妈个逼的,操不死你,我操你妈大傻逼,我操你个牛操的,你妈逼,操,牛逼操的……”

    身后有个女的一直在骂,金色头发。

    我笑了,真可爱,她也是逼,拿什么操啊。

    在路上,她说她叫“哪吒”。我说你为什么不叫“金色哪吒”,这个更好听。

    “操。”她翻了下白眼。我请金娜坐下来跟我一块儿先看个电视。“操,傻逼,”金娜轻声说了句,又加大嗓门说,“快给钱吧。”

    我用一张棉被堵住门缝,用被单吸地板上的血,被单太薄了,改用它堵门缝,拿棉被吸血,用垫被裹着金娜,扔到阳台的角落里,用一只包装袋盖上,飞快地把自己脱光,衣服塞在床底下,在浴室里冲了个澡,换了双鞋跑到楼下的五金店买了挂锁拧在门上,拿着金娜的手机出门,锁门,跑到厨房里把整罐雷达杀蟑喷剂倒在门口,跑到小区门口,随便上了一辆公车,坐了一站,车上人太多了,下来,想把手机放在车站坐凳上,不完美,等来一辆空车,把手机放座位底下,下车,看着庞大的汽车载着手机越走越远,打车回小区,去建材店买了把锤子,买了块铁板,还有两只编织袋,不能买太多,铁板没用上,最终用的是砧板,垫着被子,把金娜的肉剔下来,剁碎,装在两个套在一起的编织袋里,厨房原来就有的两把菜刀都用上了,还有带小锯齿的水果刀,骨头砸碎了扔电视机包装盒里,幸好原先没扔,理想状态是把骨头砸成粉末状,但没有合适的工具,有一台碎石机就好了。最难处理的是金娜的头,圆咕隆咚的很难砸,甚至想过扔马桶里冲下去算了,最好把肉煎一下再扔,让人看不出是什么肉,也比较香,可以早日被野物吃完。又去浴室重新冲澡,仔细洗了一遍,耳洞鼻孔眼角都不放过,抹了很多洗发水和沐浴露,冲了半天才冲干净。街舞仔和钢琴仔快回来了,先把地板上的血抹干净,把碎骨从电视盒里倒到塑料袋里,装在一只旅行包里出门,嘎嘎乱响,想塞两件衣服进去,想想不妥,打的到城市另外一端的郊区,把碎骨撒在一条野河的芦苇丛里,旅行包带回来,顺路买了两瓶硫酸。想到不应该在小区附近的五金店和建材店买东西的,把血衣放进洗衣机里洗,把金娜的血衣也放进洗衣机里洗,碎肉抓进马桶里,倒硫酸,吱吱乱叫,冲上来的白气熏得我直流眼泪,马桶堵住了,急得我拿头朝墙上撞,赶紧跑下楼买马桶通,路上给小Queen打电话,问她平时被子裤子上染了血怎么办,她说使劲洗啊。我说难道没有特别的洗剂吗,比如衣领净、袖口清这种洗剂。她说到好像有,不过马上洗的,普通洗衣粉就可以洗干净呀。她着急地说:“你干吗问这个?你在哪里杀的啊?你干吗要洗血,你不会在家里杀了吧?你傻逼吧你,我跟你说过千万不能在家里杀啊,那麻烦了!太麻烦了!”我挂掉电话,买了马桶通和洗衣粉回,换了个小区门进来,把一袋洗衣粉倒在阳台和房间地板上,洒上水,听到洗衣粉嗤嗤开始吃脏东西吃地板的声音,赶紧回卫生间通马桶,肉下去了一半,还有一半,像水泥一样凝固在编织袋里,这时,砰有人敲门,吓得我叫了一声,又砰砰砰,还不知道怎么反应,门外开骂了:“倒逼水啊!你娘的。”

    是楼下那个老头,嗓门很大。

    他一直在砸啊。我坚决不能开门,直到听到老头喊:“怂逼,再不开门老子踢进来了!”

    我连忙从卫生间跑到门背后喊:“大爷对不起!我在洗澡,我马上叫人来做防水!”

    “开门!”

    “我在洗澡,不方便开门,等下我下来给您赔罪!”

    “少跟老子来这一套,开门!”

    操,老鸡巴!“您等我穿下衣服。”

    我把半袋肉拖到阳台上放起来,锁上房间门,把头送到水龙头下冲了冲,拿莲蓬头冲了地板,盖上马桶盖,飞速拖了地上编织袋拖过的痕迹,开门。

    老头不进来,口气好了:“水都漏下来了知道吗,滴答滴答的,平时用水注意点,这都是老楼了,不行就在卫生间里做个隔断,用破衣服破布先铺上也行啊。”老头下去了。

    他居然就下去了。我擦洗房间地板,把脏水都倒在马桶里冲掉,冲洗阳台。

    想过要不要把小王八的眼珠挖掉。拖着一个编织袋出门,究竟不安全,我决定分批把肉扔掉。去上班时,去吃饭时,去上网时,都可以,随机几斤几斤地扔在沿途垃圾桶里,就算这样可能暴露我的生活路线,那又怎样?我先把金娜的衣服剪碎了,扔到网吧楼下的垃圾桶里。等我上完网,街舞仔和钢琴仔都还没回来,真是老天有眼。

    剩下的血被、血垫被、血被单怎么办?

    他们大概在第三天晚上突然离去,我考虑过要不要立刻搬走,说不定他们发现了什么,但我又断定这只不过是年轻人做事不着四六。

    10.

    挖掉小王八的眼睛太残忍,我把它捞起来,小王八使劲扇了几下尾巴,作为一条好久没吃东西的金鱼,还算比较有力的。我把它包在一个垃圾袋,垃圾袋实在太大了,包了几圈,完全察觉不到里面还裹着小王八,就是一团软绵绵的尼龙纸。

    我捏着一个汤匙下来的,在花坛里挖了个坑,把尼龙纸放进去,汤匙也放进去,又手把土掩上,踩了一脚。

    要离开这么些天,还是把它埋了吧。我特意记了下它葬在哪棵小花木下面。

    那天在地铁站,男女朋友吧,男朋友抱着女朋友,把她悬在轨道上,远处,地铁来了,风先涌过来。女朋友嬉笑着,敲他肩。灯光扫过来了,女朋友还笑——害怕了——尖叫:“放下放下!”男朋友笑着把她转回来,地铁慢下来,势大力沉地往前缓冲,男朋友不笑了,飞快地转身,把她往轨道里一抛,地铁发出刺破耳膜的刹车声,反应快的人同时拼命尖叫。女朋友立刻变成了残骸,弹出很远,有些肉块掉在月台上,不过没看见一点血。

    我吓到了,原来杀人这么恐怖。我不能让别人看见杀人。

    那男朋友不见了。月台上有人晕倒、吐、尖叫、跑到车头去看。这些我都想干,他们好像我的化身,结果我只是喝醉酒了一样跑出地铁站,打车去上班。我跟王科说了这事,他不信。

    我闻着满满一车厢人气,气窗打不开。跟我的椅子背靠背的那把椅子上坐着两个人,转过头只能看见他们披着毛皮的头盖骨顶部。

    “你把鞋穿起来,太臭了。”

    “不臭啊。”

    “你的脚太臭了!”

    “我的脚不臭,我天天洗”

    “你自己闻闻,那是你袜子。”

    “袜子我天天换。”

    “你有这么多袜子啊天天换?”

    “很多双,几十双吧,你难道会没有?”

    “我怎么会有,你有三十双?”

    “可能都不止,我也没数过,换下来堆在一块儿,真的像山似的,放洗衣机里一块儿洗,满洗衣机都是袜子,绞啊绞,哇,全浮着,晾起来要半天。”

    斜对面有个穿制服的西瓜脸女人看着很脸熟,拿着纸巾掀起额发抹汗,擦颧骨,抹鼻翼,擦下巴,抹脖子。她发现在看她,瞟我。

    我要坐八个小时,车窗外面的景色流水线般连绵不绝。

    一个十三四的小孩走过来,还很矮,提前壮实了,神情像四十岁的江湖汉,左手拿着一根铁刺,套着一个可乐罐,摇着可乐罐唱着歌走过来,他穿着踩塌鞋帮的球鞋,火车摇晃,他跟着晃,顺手摸坐在外座的每个女人的光手臂。

    西瓜也被摸了下,她愣了下,小孩早就走过去了,她皱起眉毛轻声咒骂了一句。这个小孩我也觉得眼熟,警惕地看着他走过去,他的球鞋眼熟。

    又一次跟西瓜对上眼,我鼓起勇气笑了下,她也笑了下说:“你……”

    我走过去,还是那股香水味:“你是那天XX公园,我们见过,那位吧……我属狗。”

    “哈哈,”她高兴地大笑起来,一个劲地点头说:“是啊是啊,你是,我刚才看着就觉得像,你怎么一个人,去出差啊?”

    “我去看朋友,你出差?”

    “看朋友?”

    “你出差啊?”

    “是啊,好烦啊,你怎么又在看书啊,什么书啊?”

    “玩转绕口令。”

    “什么书,什么绕口令(翻过我手里的书看封面)?你看这样的书干吗?”

    “随便翻翻,挺有意思的。”

    “噢,你喜欢看书,看书好,你去哪里啊?”

    “你去哪里啊?”我已经想好,她说去哪里,我就说也在那里下。

    火车慢下来,进某个站了,列车员走过去顺手锁了厕所门,她没看到刚才进去了一个人还没出来,我等着等会儿砰砰砰的砸门声。

    2009.4.22—5.14

    比多的小说

    比多,1981年生,河北衡水人。现居北京,影视娱乐业供职。印有诗册《我生也晚》。

    让我们来点刺激的吧

    我知道吴楠有办法,能搞到一点“叶子”。他经常给我卷一支“特别的”。

    他先从我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用手指轻捻,其中的烟叶纷纷掉落,然后把烟叶与粉末状的“叶子”混合,再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混合物装回到香烟里,蹲一蹲,最后将头儿像农民卷烟那样拧一个纠纠,递给我。整个过程中他不停地和我说着Mark Knopfler的烟草嗓。说他那把牛逼盖世的吉他。

    我吸着特别的香烟,有一搭无一搭地听他吹牛逼。直到他说,让我们来点刺激的吧。我在烟雾缭绕的环境里没听清或者没弄清他说这话什么意思,于是我说,什么?他说,让我们来点刺激的。什么刺激的?吴楠嘿嘿地笑,然后拿出了一把手枪。虽然我飞叶子飞得有点晕。但是一把手枪,还是把我吓了一跳。

    这是一把左轮手枪,虽然我之前从没见过真正的手枪(我想用“活生生”

    这个词,后来一想和枪不太搭配,只好用“真正”,“真正”的效果好烂),但是我看了那么多的杀手电影,有时候不是杀手电影也会出现枪。那么多的电影,那么多枪。我已经能基本分辨枪械的种类了。吴楠拿的这一把是左轮手枪。我拿过来看,很沉,大约和我那装满1TA片的硬盘重量相等。设计很简洁却给人厚重感,是木柄的。上着漆。我问吴楠,不都是6发子弹的吗?你这个怎么5发?不懂了吧?你知道左轮手枪为什么叫左轮手枪么?为什么?因为多数人都右手持枪,所以转轮设计成向左摆出。你看,说着他“咔”“咔”地给我演示了两遍。

    所以才叫“左轮手枪”。少的是5发子弹,还有4发的。多的有十几颗。好啦,让我们来点刺激的吧。吴楠说着“咔”地摆出转轮,将五颗黄金色的子弹都倒了出来。然后又装回去一颗。并轻轻地把枪放在我和他之间的桌子上。笑着问,你听说过“俄罗斯轮盘赌”吗?

    我在《猎鹿人》里看过。我说,我在《猎鹿人》里看过。靠,你还真是个影迷。想不想玩一把?

    当有一个朋友把一把手枪摆在你面前,问你想不想玩一把的时候,会出现一种很怪的气场:这种气场让你根本无法去考虑生命、生活、爱情、死亡这些严肃的问题。而只想面对那把枪,我说想,很早就想了。吴楠说,我就知道你想。来吧。说着他右手拿起左轮手枪,用左手手指快速地滑动转轮。

    “是我邀请的,就由我先开始。”吴楠说。“1/5的机会。如果我死了,要留下遗言,首先我不恨这个社会,它不值得我恨。我的死跟它毫无关系。另外,我爱小金。如果临死前能再和她做一次就完美了。”

    吴楠将枪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两个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我还沉浸在那个奇怪的气场里不能自拔,我觉的这一刻特别不真实,我甚至觉得,这是一个他妈的恶作剧。那枪并不是一把真枪。但我知道吴楠,以我对吴楠的认识,那确确实实是一把真枪。也只能是一把真枪。虽然我他妈根本弄不懂我们为什么要玩这个游戏,我们之间没有三角恋,我对他的小金毫无欲望;我也不欠他的钱,他也不欠我的;我们的父母关系很好,是老同事;我们也不是愤青,我们瞧不起愤青。

    那他妈我们到底为了什么要玩这个游戏……他扣动了扳机。“啪”那一瞬间吴楠的身体抖动了一下,嘴唇缩成一个核桃,眼睛虚成一条线;我也抽搐了一下,几乎闭上眼睛——是一发空弹。

    吴楠咽了一口吐沫,没有说话,慢慢地把装着一颗子弹的手枪放在我们之间的桌子上。然后抬起头,看着坐在对面的我。

    孙一圣的小说

    孙一圣,1986年生于山东曹县,2010年毕业于某师范化学系,2009年开始写小说,至今。

    周二夜晚八点钟的四起凶杀案

    1.凶杀案发生之前的那天早晨,赵明亮拐过第二个街口,走过一排排法国梧桐,零星的叶子飘落。快到家时,一群鸟儿骤然起飞,他望过去,大多不知名,除了麻雀。绕过木质栅栏,推开门,一阵风带进来些枯叶,赵明亮不会想到所有事情都是从这一刻起始的。

    他坐在客厅里,太累了,却睡不着,费了老大劲儿才够着不远处的老式收音机。拧开,没有歌曲,净是些新华社新闻,还有社论。他倚在靠背上,抬脚放在桌子上,盛有一半水的玻璃杯晃啊晃的,溅出些许水滴。妻子从卧室里走出来,关闭卧室门。她整好衣服,打着哈欠,蹬着拖鞋晃过来,问他吃过饭没有。他合上眼不吭声,辨不清播音员说些什么,只有沙沙的声音数进来。

    我去给你做饭。妻子说着扎起头发走进厨房。她回来的时候咬着一根胡萝卜,喀嚓喀嚓响,那声响像是一只跳啊跳的兔子。赵明亮收起腿,走进后院,拨开晾了好几天的衣服,接满一缸子水,开始刷牙。鸟儿开始飞,云彩撒丫跑,叶子簌簌落。妻子跟过来,看着他。兔子还在跳。他漱完口,数了数衣服,多了一件,然后,盯着妻子看。鸟鸣停止的时候,他拽下那件多余的衣服,走进房间,站在房中央,环顾四周,树枝不停地拍打着窗玻璃,好像所有的东西都静下来。

    厨房里水壶开了,水汽冲天,吱吱响。

    儿子呢?赵明亮冲妻子喊。跟在后面的妻子嚼着萝卜说,上学去了,一早就走了。走了,走了,都走了。他神经质地嘟囔着转来转去,即使掀翻椅子,打碎玻璃杯也不在意。妻子走上来拉住他。他甩开她的手。别碰我,你他妈别碰我。

    他使劲喊,脖颈处青筋突起。

    怎么了?妻子挡在他身前。

    怎么了?他推了她一下。你说怎么了。他推了她第二下,她支撑不住,倒在地板上。你他妈说怎么了。他不再推她,跨过她的身体,走过去,打开卧室门。

    妻子跟上来时,他已经将卧室翻箱倒柜,试图找出什么。散乱的衣服、皱褶的床单、堆起的被子和撕扯的窗帘都扔在地板上,乱糟糟的。窗户打开着,晨风一阵儿一阵儿地跑过来,吹起丝织物。

    他藏在哪里?他还是冲她喊,他的右手搁在腰间。

    你在找谁?你这是干什么。她说。她心生恐惧,害怕他那样做。

    不说是不是?他说。

    他的右手从腰里跑出来。她看见一把左轮手枪,她知道枪里有六颗子弹,如果一枪毙命的话,足够所有人死上两次。

    他将枪口对准衣柜,说,在这里?一会儿又对准床底下,说,还是在这里?

    没有,什么都没有,你不要再胡闹了。妻子说着靠近床头柜拿起一把木制玩具枪,那是一周前他为哄儿子开心花一晚上时间做出的。

    没关系,赵明亮嘲笑地望了望她手里的木制手枪说,我会让你出来的,我数三声,他瞄准衣柜说,我要开始数了,他双手握紧枪说,一,他定了定神,接着努力喊,三。

    二,妻子说,还有二呐,你应该按照顺序趟过去,而不是跳过去。

    你给我闭嘴,他扭头说,我到现在还没吃饭呐。

    2.打从开窗那刻起,石头就觉着必须搞到一把手枪。不能随随便便地将其杀死,必须用手枪毙掉他。他想。虽然这个想法由来已久,但最近却如头顶的乌云愈积愈厚。窗外的电线将蓝天切成一块一块的,远看像鱼塘。电话亭旁边站着一个人。李小蛇走过来,拖鞋吃地的声音一点点地如下午的阳光似的跟过来。她像以往那样轻侬细语。他拆开她的手,转身走回去,坐在床边,拾起先前抽了一半的香烟继续抽。李小蛇挡着窗外的白光,走过来,继续挡着光,在石头面前站了好久,突地夺去香烟。说:

    你不是说你不抽了吗?

    他抬眼望她,不说话,就那么望着她,像是月儿望星星。接着,低头扒拉了好一会儿才拾起另一支还算长的烟头。还没等他点燃,李小蛇再次夺过去,扔在地上,狠命地踩打着旋儿踩。说:

    说过不抽了,就不准抽。

    石头站起身,打开卧室门,穿过回廊,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窗外漫进来白天的光芒,呼呼风声止于玻璃外,啪嗒啪嗒的树枝敲啊敲的,像是远处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他伏身伸手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一个劲地摁键,不等荧屏确定换着一个又一个节目。他身体上变换着明亮的色彩。在CCTV6的节目里停留了一会儿,《让子弹飞》,他不明白这部电影为何才上映便被收进电视里。接着走,最后停在少儿频道里,《猫和老鼠》,他喜欢看那只愚蠢的蓝TOM跑来跑去,却始终一无所获。这一次JERRY又走投无路了,近在咫尺,突然而至的沙皮狗将TOM驱至一盏古式街灯顶端,放眼望去,吠声四起。

    李小蛇走过来,靠着肩坐下,头埋在他怀里。嘤嘤地说着听不清的话。他放下遥控器,转着未盛满水的玻璃杯。棱角,折射。他想起好像是许久以前学过的几何及物理名词。我想给你说个事。她直起腰望着他说,这次清晰可辨。他无动于衷,将剩下的水一饮而尽,然后将空杯子扔过去,晃啊晃的,竟然没倒。他转过头,看着她,将停在喉咙里的水咽下去,说:

    我想了很久。

    想什么?你先听我说。她环顾四周,慌起神来,像是丢了心爱的东西,说,你把我送你的那只猫放哪了,我怎么没看到它。

    我想给你说。他说。

    你先等会儿,让我找找。她在那些他们都做过爱的房间里兜兜转转,回来的时候脸上挂着失望的表情,她问他到底把它弄到哪里去了。你不会是扔了吧,即使是不喜欢你也不能把它扔掉啊。

    你听我说。他拉住她的胳膊再次坐下来。她手腕上的手链划破他的手。沙发的弹性让他们晃了晃才稳下来。

    嗯,我听着呐,她说,你快告诉我,你到底把它藏哪了?

    我们分手吧,他望着窗外的风景说。

    窗外的风还在呼呼地响,树枝仍在啪嗒啪嗒敲。电视里的猫和老鼠在嘀嘀嘀的节奏里追逐。即使是墙壁上钟表里秒针一格一格的走动声都显得异常清晰。

    你说什么?她说,她不是没听清,而是听得太清楚,以至于都不敢相信。

    他想再说一遍,但却被她阻止。好长时间之后他才问她刚才想告诉他什么。

    她没理他,倚在靠背上不知所措,等她想起不能就这么待着试图干点什么时,发现他还在不安地盯着她。于是她将不知为什么还攥在手里的第一支烟头衔在嘴里,然后扒开眼前所有的东西找火,就那么一哄而散式地寻找。在她因搜索失败产生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时,石头打开火机为她点燃。她抖抖索索地技巧娴熟地一口一口地吸着烟,将烟灰弹进茶几上的空玻璃杯。

    3.从家到警局半小时的车程赵明亮足足走了两小时。逃出家时他没顾得上骑那辆永久自行车。他扶着墙壁踩着墙根的杂草往前走,等墙壁结束,帮他站稳的都是些铁围栏或者沿路栽种的柳树。每当有妇女或者年轻女子从旁走过时他都盯着人不放,好像她们全都心存恶念。她们一接到他的目光都以为遇到了老流氓而远远里躲开。仅有少数的几个人故意挑衅他的底线,他非但没做出更大胆的行为,反而显露惭愧的神情。没人知道,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想要跳过去一手一个掐死她们,甚至一手掐死俩他也不在乎。

    走过天鹅湖之前,他将岸边嬉戏的鸭子驱至湖中央。然后抓住一棵细如胳臂的柳树大笑,湖边打水漂的孩子们不住侧目。一阵风过后,些许柳叶飘落,一片水纹游过去消失于水中央。穿过米花巷之后来到昆明路,一辆电车擦肩而过,带起的风将他散乱的头发吹得顺了些。他妈的怎么还没到,他骂。

    刚进门他就觉着不对劲,每个人都异样地望他,但他们仅暂停了一会儿便继续自己的工作。他们都在瞎忙活,这些天没什么事情,整个城市都处在安定繁荣里。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整理文件或档案,也装作忙碌的样子。刚分配来局里工作的李援朝悄悄走过来递给他一杯水问他怎么了。

    没怎么,赵明亮说,干吗这么问?

    随便问问。李援朝没再说什么,准备转身离去。

    呃,赵明亮沾一口水沿说,那个,我的脸色很差吗?

    没有。

    那你干吗那么问,赵明亮说。

    不是你脸色差不差,李援朝说,而是你今天休息。

    李援朝离开之后,他为忘记这个局长专门批给他的两天假期懊丧不已,但他也不想再回家,于是他告诉李援朝他在家闲不住,就过来找点事做。而且晚上还要跟他一样值夜班。过了一会儿,真的有事找上他,那个老太婆又跑来报案。没人愿意接待她,隔两天她就跑过来说她丢失了她的猫,真不知道她家怎么会有那么多猫丢着玩。而且有时候她还捎带着说她家的红萝卜日渐减少或者她儿子儿媳对她不孝之类的,天知道为何所有的悲伤都降临在她身上。所有人都借口忙打发她之后,她带着悲天悯人的表情求助于闲得发慌的赵明亮。

    警察同志,你可要帮帮我。她说。

    嗯嗯嗯,赵明亮连连点头说,你家今儿个又丢了什么东西?我们一定会尽力帮助你的。

    不,她摇摇头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今天我家的猫倒是没走失。

    没丢就好。

    可是令人奇怪的是我家多了一只猫,那只猫挺可怜的,她说,你们能不能帮它找找它原来的主人。

    你老看清楚了?一定是你数错了,赵明亮说,你家几只猫?一定是数错了,他又强调一遍,你再回家数数。

    你不相信我,老太婆现出生气的模样说,我家就一只猫,你当我不识数,一只还数什么数。

    既然不是算术的问题,李明亮说,可能是邻居家的,你回去问问就知道了。

    老太婆说已经问过了,没人丢。

    他点点头,思考了一会儿,帮她分析了好一会儿才哄她离开。可是当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蹒跚着走回来,颤悠悠地对正在喝水的赵明亮说,今年是你本命年吧。

    4.

    李小蛇打来电话时,石头正在完善他精心策划了十二年的谋杀。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思路,他将画了一半的计划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他扶着沙发的靠背,双脚离地,伸出胳膊张开五指使劲够手机,好不容易抓住之后却看到屏幕中藏在照片里李小蛇笑啊笑的笑不停。铃声还在响,他摇摇头将手机扔出去,手机翻个身陷在夹缝里。铃声停了一会儿又响起来。他重新坐下来,掂起笔划拉两下便站起身,有点不舒服,像是冬日里坏掉的野菊花。早该想到的,这个棘手的问题需要狠下心去解决,不能拖拖拉拉地硬币似的一个一个往外蹦。铃声响过第四次之后,他转过沙发,伸手勾出手机,奇怪,一个陌生号码。他摁下接听键说喂。不知为什么脑海里却浮现出英文Hello。他妈的,外国电影看多了。

    是我,那边说。他听出来了。

    呃,他说,关于我们俩,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我们能见个面吗?

    这个,他有些犹豫,不是害怕难以解释,而是他现在需要静下心来构思他的杰作。我还要做事呐。

    就一小会儿,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的。

    好吧,他勉强说,你在哪?

    那边呜呜地哭起来。他在一旁听着,也不劝阻,右手转着笔任哭声伴着呼吸声传过来。汽车的鸣笛声响过来两次,一次是电话里,另一次是窗外。他分不清先听到的是哪一个。慌忙跨几步,拉开窗帘,透过窗玻璃以及枝叶的间隙,他看见李小蛇蹲在电话亭里,脸埋在膝盖处。

    石头将李小蛇从电话亭里拽出来,她的手链再次划破他的手。她站在他面前抹着眼泪笑。迎面春风来,花儿朵朵开,情人乐开怀。他唱起来。他问她去哪。

    她低头不吭声,只顾向前走,时不时笑容满面地望他,午后的阳光打过来,居然暗淡了许多。他跟过去,不管怎么问她都沉默不语。转过第二个街口,绕过一条黑狗,他跟着她停下来,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街道另一边的红磨坊咖啡馆映入眼帘。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他早该猜到的。

    有四个小朋友盘坐在咖啡馆门口为已被切成四份的蛋糕争吵。争执中他们不忘阻止对面的人抢走还未商定的那份。咖啡馆的红色服务生出来吆喝“滚滚滚”地字眼赶他们走。孩子们各自抓起一份蛋糕撒丫子跑,但等服务生进去之后他们又跑回来。虽然早已知道问题的答案,但当李小蛇引着石头走进咖啡馆之前,他还是忍不住问那些孩子第五个小朋友去哪里了。他们不理他,只是吞咽,身上沾染了不少奶油以及奶油的清香。李小蛇拉他进去,他使劲往回拽,不想却卡在两扇门之间。红色服务生掰开门帮着李小蛇将石头顶出去,然后再次驱散那些将奶油抹在玻璃门上的猴崽子们。他们离开之前凑到石头的跟前告诉他四句话,他们说。

    我们的第五个伙伴拿着那把水果刀跑掉了。

    我们的第五个伙伴拿着那把水果刀跑掉了。

    我们的第五个伙伴拿着那把水果刀跑掉了。

    我们的第五个伙伴拿着那把水果刀跑掉了。

    你们的第五个伙伴拿着那把水果刀跑掉了?石头说。

    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石头不自在地斜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搁在桌子上,阳光扔进来,打在应该或者不应该的地方。他不明白她费尽心思将他带到这里来为何至今一句话不说。红色服务生走过来问他们点些什么。他摊开双手看着她冲他使眼色。他俯身递过去菜单再次问她。她没接,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双臂张开划出一个很大的圆圈,说,给我们来一份这么大的大蛋糕。她将第二个“大”字的音说得重了些。

    5.将近天亮的时候才接到报案,赵明亮不知道这将是改变他一生的案件。他坐在那里打瞌睡,困得要命,却怎么也睡不着。李援朝的呼噜声震天响。半睡半醒间,他看见妻子打开门走进来,远远地站在那里就是不说话,他喊她,也毫无反应。再睁眼时妻子已经离开,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飘着的灯光。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妻子又来了,跟第一次一样,还是不说话,哀怨的目光豆芽似的栽在他心里。突然而至的电话铃声惊散了安静,赵明亮的睡意也跟着碎了一地,妻子凭空消失了,她的音容笑貌还在脑海里回旋打转。李援朝跳起来接电话,喂喂喂的好几声。踢翻了椅子。

    他们赶到米花巷时,没有人,巷子深处只剩下缠了好多线的电线杆上亮着的灯。即使报案人也不知道跑哪了,灯光一团云似的悬在半空中。跑过来的路上赵明亮一个劲地问李援朝报案的细节,可是除了案发地点李援朝根本没听清那人说了些什么。那个声音是那么地惊慌失措,以至于没说完就挂断了电话。街灯的光芒下一辆自行车倒在地上,前轮在转圈,辐条跑啊跑的看不清模样。路面上明亮圆圈的边沿趴着一个人,身下一摊血,左臂前伸,双腿叉开着,一动也不动,死了的样子,赵明亮走过去探手后摇摇头。不是死了的样子,而是死了。没有样子。

    李援朝取下帽子,撸去脸上的汗水,两手拱起再撑圆帽子,戴好。跟着在赵明亮的后头转悠。赵明亮伸出胳膊挡开他的身体让他站开点。别破坏了现场。他严肃地说。李援朝退出去,站在黑夜里,脚下陷进一个坑,歪一下身子。

    现在这时候太安静了,没有杂音的安静纯洁得如同处女。没有鸡叫和犬吠。

    过了很久,偶尔传来婴孩的啼哭,时间长了才听出来那是猫叫,令人寒颤。赵明亮小心地绕着尸体走,时不时弯腰蹲下来,检查死者的身体。死者是男性,四十岁左右,胸部遭利器刺穿,流血而亡,死了很久。头部遭受过重击;应该是棍子。他扭头喊李援朝的名字,找找附近有没有一根这么粗的棍子,特别注意草丛和水底。身上所有的口袋里什么都没有;抢劫?右手中间三根手指指甲里有少许皮屑肉丝;应该是凶手的。左手手腕上有带手表的痕迹。顺着左手望过去。这是什么?死者临死前用左手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模糊的记号。勾?不对,还有个点,应该是问号。这他妈什么意思。还有,左手,为什么是左手,又他妈一个左撇子?赵明亮站起身,眉毛皱在一起,望望四周,墙上的爬山虎都快掉没了。

    李援朝转回来谨慎地跨出一小步远远地说什么也没发现。他的小半条腿踩在光明里,脚下的影子接在地面上。

    没有?帽檐的影子遮住他的眼睛。你都找遍了?

    就差挖地三尺了。

    那边的那个垃圾桶里也找了?赵明亮抬起手指着穿过街灯亮光的方向。

    找了,那里连垃圾也没有。

    呃,赵明亮说,你过来。

    死者什么身份?李援朝沿着赵明亮的脚印走过来问。

    不知道,身上什么也没有。无法证明。

    抢劫?李援朝说,难道是即时犯罪?

    不对,赵明亮目测巷子的深度和宽度,走到街灯下的最中央,他脚下的影子愈来愈短。他看着还在转圈的自行车前轮说,你赶紧招人手赶过来,这不是抢劫致人死亡的过失杀人,而是策划已久的谋杀。

    可是,李援朝说。

    可是什么?赵明亮看着李援朝。李援朝不再说话,只是望着巷口的方向。赵明亮望过去知道他想说什么。天色开始发白了。

    6.在以后的几天里,即使晴空万里石头也没再理会李小蛇。屡次的失败也许丧失了信心,她也没再像之前那样前仆后继。

    这一天,石头在家里写写画画了半个钟头才站起身将那张纸折折叠叠地放进信封里。他弓着腰写好收信人的地址以及姓名后揣进兜里走出门。他觉着应该勘察一下地形,以免以后出现什么漏洞。至于这封信,即使是在我死后你们也不知道我是寄给谁的,他想。

    走到大街上他才发现已经是下午,西斜了很久的红圆圈挂在半空中,所有人都急着往家赶,他踩着满路的法国梧桐叶七拐八拐地来到东风路。第二个十字街口之前,他将信封投进邮筒,然后跳上迎面驶来的95路公交车。拣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所有的路灯和灌木丛都往后跑。停靠在省实验小学站之后,上来一堆小学生。一个小男生站在石头身旁,晃啊晃。石头四处望了望,密不透风,站起身,给他让座,他也不抬头看一下,直接坐上去,玩折纸。石头问他几年级。没理他。他再问。三年级。之后孩子一直在折叠那张宣传纸。石头说我帮你折纸飞机。他不吭声。纸船?纸篮?纸鹤?还是不吭声。过去三站之后,他下了车。石头的右手抓扶手,不着急坐下来。招呼前面两个小女孩,让她们坐。她们扭头看他,露出羞涩的表情,说不坐。他继续邀请她们。她们让对方过去,自己却一直往后退。石头远离那个空座位,来到她们站立的位置。还没等他劝她们坐过去,她们已经钻过去,争执着要坐下来。两个人开始抢一个空座位。石头站在公车的门旁,弓着腰。让他奇怪的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天气,后背的汗水为何湿透了整个衬衣。

    下车以后,石头弯进米花巷。两边墙高差不多有两米,不再漫山遍野的爬山虎挂在墙头。走了好一会他才靠一根电线杆休息,所有的电线杆都是水泥杆,就这一根还是十多年前的松木,根部是碳化了的。开裂的罅隙足以塞下小拇指。

    石头踱着脚步测量巷子的宽度,来回走了十八步半,他不知道这多出的半步是走过去的还是走回来的,更算不清步子是迈大了还是迈小了,这样一想,他伤心起来。但还得继续数步子,数完到巷口两头的步子他也气喘吁吁了,额头冒出不少细汗。周边没有余物,除了不远处一个垃圾桶,垃圾桶里塞满了垃圾,像是溢出来的啤酒沫。附近有一根比其他电线杆瘦很多的铁杆子,顶端是广告牌,红磨坊咖啡馆。也没有监控摄像头,死角。

    黑猫喵喵喵地叫唤时,石头正打算撤出去,可是已经晚了。一个小脚老太太的突然而至延缓了他的计划。老太太麻溜地跑过来,百爪挠心地想要那只爬墙上树的黑猫跳下来跟她走。

    乖乖,快下来,跟我回家吃饭。她像是在哄她的小孙女。

    石头瞧不清她的脸,也猜不出年龄,瞅她那麻利劲儿不会太大,但也小不了多少。磨蹭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还有个人儿站这里,转头就求石头帮忙。

    石头爬上电线杆离卧墙头的猫儿近了许多,伸出手甚至够得着猫尾巴。但令人沮丧的是任凭石头百般呼唤它也不吱声,就那么立在那里捭阖四方。僵持了半小时黑猫才慢悠悠地跳上墙那边的一棵海棠树,顺流直下,跑过草地远去了。这会儿石头的手臂酸疼,想要赶紧滑下电线杆,不成想手脚抽筋摔了下去。幸亏落地时缓冲了些劲道,才不致伤筋动骨。抬头寻老太,却已不见踪影。

    石头站起身,拍去身上的灰尘。想要离开时,却响起音乐声,刚开始听旋律他以为是自己的手机铃声,但当他意识到声音是从地面上传来时他又否定了,可最终他从地面上捡起手机之后他才发现确实是自己的手机铃声。熟悉的号码,他刚摁下接听键就听见米兰惊惶的喊声,她说,你母亲不见了。

    7.赵明亮也记不清有多少日子没回家,整天为这案子忙晕了头,却一点头绪也没有。他以为凭开端的毛线头扯啊扯的能拽出一条线来,没想到到头来也只是把自己给绕进去。

    一开始他忙着剔除冗枝理清思绪,李援朝喊他他也没听见,那时即使听见他也不认为赵明亮是他的名字。他把有关案情的所有箭头都画好后总觉着少了些什么,就在边沿,却想不起来。有人扯他,他气坏了,将那只手甩出去。还在扯。

    他喊,你他妈有完没完。抬头望见妻子的脸。

    他害怕妻子抖搂家里的事情(后来他想了很久才明白妻子不会愚蠢到来警局宣扬家丑),不等她开口便拽她出去。站在路边的柳树下,踩着脚下斑驳的树影他以为妻子会乞求他的原谅央他回家。等了老长时间不见她开口,抬眼望去,妻子的脸还是如先前一般难以捉摸,好不容易有了变化,却像对折一次的宣纸现出浅显的折痕。

    到底有什么事,没事赶紧回去,我还忙呢。他急坏了。

    妻子唯唯诺诺好一阵子还是不开口。一辆解放牌车开过去,扬起的尘土飘过来。差不多再十分钟之后,响起自行车欢快的铃声,很多人骑过去。一群鸽子飞过教堂的穹顶,鸽哨声在空中比画了好一会儿。赵明亮第四次催妻子才得到正面回答。一小时后走在去学校的路上他才想起来,这件事妻子凭一己之力完全能够胜任。妻子扯住转身想要回警局的赵明亮说,儿子被老师留在学校了。

    坐在老师的对面,赵明亮才知道儿子闯的祸并没他想象的那样严重。

    打架斗殴。老师说。

    仅仅是打架,够不上斗殴。他没这样说,只是想了想。儿子站在办公室门外,透过窗户看见他的脑袋可以拧到天上去。

    不但打架,问他为什么打架还不说,怎么问都不说,好像一开口就变了节似的。老师还在说。他一个劲地赔不是。老师说,别给我说对不起,应该给挨打的孩子赔不是。他说是是是。给老师递烟。

    点燃烟,老师吸了一口吐出烟圈接着说。好像不停地说话是他毕生的个人追求。赵明亮看着窗外的儿子,房前的柳枝敲打他的头。上课也不好好听讲,在作业本上画画,老师说。老师挑挑拣拣地抽出儿子的作业本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向他展示。都是些左轮手枪的简笔画,已经像了样,可见没少下功夫。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没说话,儿子耷拉着脑袋跟在脚后头。经过一片小树林之后,他问儿子为什么打架,声音轻柔。

    他们不是好东西。

    不许说脏话。他喊。

    儿子闭了口,踢出去脚边的石子他又问,他们怎么不好了。

    他们骂我,还给我起外号,而且老喊我外号。儿子还低着头,他看不见儿子的脸,更别说眼睛。

    他们喊儿子的外号前肯定还用又臭又硬来修饰,平时妻子就是这样骂自己的。从这点上儿子还真是自己的儿子。想到这里,他从心里乐开了花。他拉起儿子的手问儿子想要什么,爸爸奖励你。儿子被他的话吓懵了,没料到遭受批评还能得奖品。路边柳树多起来,风过之后,都在挥手。

    我想要枪,就你那把。儿子说。

    这个不能给你,赵明亮说。一只野猫沿着墙走,墙头草摇啊摇的突然卧下去又起来,他转头捏儿子的脸说,明儿给你买个猫咪玩。

    8.赶到医院时,隔着门石头大老远就听见米兰医生冲人喊。他还没见过米兰医生大发雷霆的样子,这次也一样。敲门,进屋。小护士在收拾地板上的碎玻璃片,一摊水映出窗外的白光。米兰医生笑容满面地接待他。办公桌上搁着一盘红萝卜片,那些红萝卜片散乱地堆在一起,厚薄不均。他一上来质问母亲是如何消失的。米兰拉他过来劝他坐,他摆摆手说别来这一套。有人开门,小护士出去了,留条缝,门外的声音呼啦啦地全都挤进来。

    刚开始我们发现你母亲不见时就通知了你,在你赶来的同时我们已经将全院上下翻了个底朝天。

    还是没找到,是不是?石头走近一步,米兰退一步,你们是怎么照顾人的,一大活人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不见了?石头得到寸进到尺。

    不不不,米兰连连摆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刚刚找到你母亲。

    在哪?在哪?快带我去。

    回廊上的人太多了。很多病人想要跑来拽他的手,小护士死命地抱住不让他们近身。抱着柱子唱歌的人怎么拉也不走。院落里那些安静的病人在扫院子,一遍一遍地扫。冷不丁地一个妇女攥住他的手说,我丈夫疯了,我儿子也死了,我该怎么办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石头衣服上抹。明知道毫无关联,他仍然回想起起先的遭遇。

    进入医院之前,石头曾遇到过一个拎着把水果刀的小男孩从医院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他和石头狭路相逢,石头往左,他也往左;石头再往右,他还跟着往右。石头站住,他也停下来。你先走,石头说。男孩折身转过去。

    你手里是什么?石头忍不住好奇冲他喊。

    呃,他说,没什么,水果刀。

    你拿它干什么?石头说,切蛋糕?

    蛋糕已经切过了,红萝卜也切过了。

    关红萝卜什么事?石头说。可人已经走远了。

    米兰推开102室的门,说,你母亲就在里面。石头走进屋,不见一个人。人呢?米兰伸手指空床,食指往下弯了弯。我们发现你母亲的时候她就藏在下面,无论怎么喊都不出来,还一个劲地嚷,不让人靠近。

    石头走过去,掀起床单,趴地上,往床底下瞅。母亲躲在角落里哆哆嗦嗦地让他出去。看不清样子,黑糊糊的。

    妈,是我,我是你儿子。开口前眼泪不争气地滑下来,啪嗒啪嗒响。

    儿子?我儿子我认识,跟他爸一个模样,你不是我儿子,甭想骗我。

    妈,我真是你儿子。

    你真是?

    是真的,妈,是真的,咱先出来,出来说话。

    我就知道你在糊弄我,把我弄出去你好让你爸打死我。我就不出去,死也不出去,看你怎么着。

    这里多冷啊。

    冷?冷我也乐意。你少装蒜,你出去,出去。

    我爸已经走了。

    真走了?

    真走了,不信你出来看看。

    母亲小心探出头,眼珠子滴溜溜转。然后一点点地探出身子,整个人跳出来后一屁股撅到床上去。你来干什么?母亲换个人似的说。

    没啥事,就是偷偷跑来瞅瞅你。

    你自己?你爸没跟来?

    没有,我爸忙着呐。

    嗯,那就好。母亲凑过来,我跟你说,你看过你爸的日记没有?可好玩了。

    都看几百遍了。

    你也背着你爸看了?母亲说,你在哪找到的?

    檀木盒子,还是你告诉我的呐,就在那盒子里藏着呐。

    可是,母亲突然神秘地说,你知道日记下面是什么吗?

    什么也没啊,那下面能有什么。

    你不知道了吧,那盒子的夹层还有东西,是我藏的,严实着呐,可别告诉你爸。

    我爸从一开始就不知道,现在更不会知道了。石头想。

    石头回家后,翻出掉漆的檀木盒子。打开,将已经翻烂的父亲的日记拿出来搁在桌子上。还特意将盛有水的玻璃杯拿开,放到远处去。又站起身关好门窗,拉起窗帘,房间里暗了许多。他打开日光灯,重新坐下,小心敲打盒子的底部,空空的声音,确实有夹层。房间里很安静,即使没人说话也能听得到那些低声絮语。石头双膝托着盒子,毫不费劲地弄开夹层,尘土多了些,咳嗽了好几声才稳下来。看清盒子里的东西后,石头愣住了。这时他还不知道,就因为这件破玩意儿,两天后他改变了最初的杀人计划。他脑袋里回旋的全都是他临来前母亲冲他喊的一句话,她说,你明儿个去英才街转角的那家店给我瞅个物件回来。

    9.从那天开始数起,今儿已经是第六天了,算上明天的话正好一周。这是一个令人沮丧的周期。上班之前,赵明亮中途下车拐进一条街,转角后绕过一盏街灯,走进一家店。他不知道这店为嘛起个“旺财”的名字,反正卖的净是些猫啊狗啊什么的。以前没见过,新开的,他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开这样的店铺。

    刚进门他就瞅见一老太太坐在柜台后面喂动物们食物。抬眼望见鸟笼里一绿鹦鹉蹦蹦达达不展翅。他希望听见鹦鹉说点简单的人话,到走都未见其吱声。

    想要个什么物件?老太太抬脚走近问。

    给我拿只猫,就那只,黑白相间的,我先瞅瞅。赵明亮歪着脑袋指过去。

    老太太踮着小脚踩在箱子上拿下来递给他。那猫儿瞪着眼望他,喵喵喵地叫唤。有人推门进来,向老板说他也要买只猫回去,还说是送给女儿的。他站在赵明亮的左边,左手拄着拐杖,帽檐压得低低的,衣领也竖起来(这样的装束很少见到)。赵明亮顾不上看猫,使劲瞅那人,却无论如何也瞧见不他的脸。失望地低下头,却紧盯着他的右手不放松。那只手以小拇指为起始,食指为结束,依次敲击着柜台。抛开这些不说,令赵明亮生疑的是那只手背上三道新伤痕。像是被人抓伤的,也可能是猫狗之类的爪痕。赵明亮弯下腰想要再仔细观察,那人拎起一只不知什么样的小猫崽离开了。赵明亮赶紧推回眼前的猫儿拉开还没关好的门跟上去,后面老太太扯着嗓子喊你的猫你的猫。

    赵明亮不敢跟太紧,只是远远地走在后面,装作路人甲或乙的样子。那人以拐杖拄地,慢腾腾地,努力使步伐像个正常人。转弯的时候赵明亮还得赶紧扭头望着东北方的教堂穹顶或者掉光了树叶的枝条再或者是蹲下解开鞋带再系好。赵明亮的脚步稍一放慢,就以为跟丢了目标,直到转上路口扯着脖子往远处望,才柳暗花明。

    也不知道拐了多少弯,即将走到西平路口时,一群孩子拽着一堆飘啊飘的气球截住他的道,那些气球遮住了他的视线。他掰开人群好不容易挤出去,站在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茫然四望,气得直跺脚。天空不见一丝云彩,干净得厉害,那些伸向空中的枯枝如果不那么曲折的话他都当成电线了。

    站在路边的橡树下,往教堂广场方向扫过时,那个身影又出现了。他高兴坏了,一时忘了形,差点跳进路中央被车撞个底朝天。还好及时收住心,躲在树背后。

    那人正弓腰跟一小女孩搭话。距离太远,还是看不清脸。看样子小女孩挺兴奋的,逮着他手中的猫崽子时不时逗一下。一辆电车开过来,挡住了赵明亮的视线,等电车开过去,那人已经将小女孩抱在怀里往他的方向看过来。赵明亮吓一跳,忙收回脑袋,过一会儿再望,他还在看。时间一长,赵明亮也不再躲避,索性亮出整个身体也眼睛不眨地望过去。第二辆电车开过去之后,那人却不见了,连同小女孩,就那么直愣愣地消失了。赵明亮穿过马路,跳过栅栏,踩过草坪,站在刚才那人站立的位置,四目望去,不见丝毫踪影。

    站久了,赵明亮也吃不消,正想就近坐在长椅上休息,一个手拿红气球的小男孩拉住他的衣服,递给他一张小纸条,并说,一个叔叔让我给你的。

    叔叔人呢?他问。

    走了,男孩拖着鼻涕说,仰望着脸正等待他的奖赏。

    赵明亮打开字条,是从一张报纸上撕下来的,边沿还残有不规则的毛边,字条上只有三个六号宋体字,星期二。这是凶杀案发生的时间,可他为什么不用年月日来表示呢?

    10.从那个名叫旺财的店铺里出来,石头转身离开英才街。一开始挺好的,人流涌动,阳光明媚,疏影横斜,走了好多路都没觉着累。后来转弯的时候他才发觉有些异样,然而到底哪儿不对劲又说不上来。直到走过路边的一个绿邮筒,穿过马路,左转,捡起故意掉落的打火机他才发现那个假装成甲或乙的人。有人跟踪,石头的嘴角微微翘起。他知道是那个警察。

    石头翻过栅栏,顺着鹅卵石小径弓腰跑到教堂前的广场,蹲下来藏在灌木丛后面。好多蝴蝶在他头上舞。透过灌木丛的间隙,那警察停在一棵树下,四下张望。许多人从他身旁走过,车过之后扬起的灰尘也都落在他身上。他却浑不在意,扳过行人的肩头搜寻石头的踪影。

    不知道哪来的小女孩,来到石头的身边。拿着根树枝逗石头刚买的猫咪玩,玩得还很起劲。好不容易疲惫了,又瞪着眼睛问石头为嘛蹲在这里。双手硬拉着石头让他抱。石头抱起小女孩还没过一分钟,人群中脱落出来一妇女,硬生生地将小女孩拉走,嘴里还嘟囔着他听不清的话,虽然不是脏话,但也好不到哪去。

    石头拎起小猫崽,迅速钻进繁华的广场,消失于人群,像是落入水中的一滴水。

    打开102室的门,黑乎乎的,瞧不见任何东西。他走过去想要拉开窗帘,一个声音阻止他,吓他一跳。眼睛适应黑暗的时候,他能看见母亲坐在床上的模糊身影。他将猫搁在床头,告诉母亲说他买来了。没有回应。他摸着床边试图坐下来,母亲却要他滚出去,说,别在我这儿待着,赶紧找你那个没良心的爹去。

    到家之前,石头一直在磨蹭,一再原路返回停在路边的小摊前,也不买东西,就那么站着。直到天色将黑才在卖水果阿姨的鄙夷目光中离去。他害怕单独待在那么大的房间里,稍有风吹草动就能把他从睡梦中惊醒。

    快到家的时候,他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犹豫老长时间才接通。同时还在祈祷,千万不要是赵小蛇。然而事与愿违,他听到了那个久违的略带哭腔的声音。

    你有完没完?石头说。

    那边说话了,一辆车开过去,他没听清,说,你说什么。那边又说了一遍。

    他妈的,又一辆车开过去。他还是没听清。他望着那些操蛋的机动车直骂娘。对手机说,你等会。然后跑进先前的电话亭,关好门。这下子,整个世界都清净了。好了,你说吧。

    我还想和你说说话。赵小蛇说,她那边除了沙沙的电流声,还有某种轻微的声音,像是远远的叹息声。

    你不要白费心思了,赶紧找个人嫁了,石头说。

    我哪里不好了,你告诉我,我改,我改还不行吗。她突然激动起来。

    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我耽误你了。电话亭外有人敲门,当当当的响声震碎了他的话。那人有一张歪瓜裂枣的脸,他的嘴型说他想打电话。

    真的没有一点回旋余地了吗?赵小蛇说。

    他点点头,那边很长时间没回话,他才意识到他行为的愚蠢,说,没有。

    可是,可是,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我还想再见你一面。

    不可能了。

    最后一面,最后一面,就当是最后一面,行不行?她的声音因过分的紧张发了颤。

    石头想啊想,终于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了。已经差不多了,望着电话亭外奔腾的世界,他说,好吧,不过在哪见面由我说了算。他挂掉电话,那人还在敲。

    11.第二天下班后,赵明亮一直拖到星星闪烁,月牙变白才离开。李援朝早早地就溜掉了。即使平时最后一个离开的女同事也回了家,临走前还特意叮嘱他关好门窗。赵明亮赶紧找笔记下刚有点头绪的案子,头也不抬,冲她摆摆手示意走开。拉开所有抽屉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铅笔头准备时,同事又跑回来,说,忘了告诉你,还有灯,别忘了关灯。赵明亮的那些思绪全吓跑了。他猛然站起身,窗外的屋檐下飞进来两只燕子。他停下扬起一半的胳膊,转了方向,收回前臂说知道了。

    跨上自行车,赵明亮一个个地骑过从路灯上掉下来的光芒圈。原本还是挺顺利的,弯道也不多,没几个街口就将近走过一半的行程。西平路快要结束的时候,几个醉酒的人横在马路上不让他走,车把拐了好几个弯都没用,还是倒在路沿的柳树边。那几人望着他哈哈哈哈地笑成一团。有个看样子还没醉的人极力劝他们,不但没奏效,反而笑得更花哨。那人跑过来一个劲地道歉,而且还向赵明亮问几点了。赵明亮伸出手腕,冲着路灯的光芒瞅了又瞅说快八点了。

    赵明亮扶起自行车继续骑,可蹬两圈才发觉没使上劲。车不但没前进,反而再次倒地。这次他不像上次那样没经验,才不至于跟着倒下去。他第二次扶起自行车,弯腰检查,不是后轮脱滑,也不是车链条脱落,而是车链条断掉。那些个酒鬼已经走远,连个点都看不见了。

    走了好几步,赵明亮才推车转进米花巷。巷子里那个亮着的街灯闪啊闪的,几乎要灭掉,却始终亮着。还有风吹进来,爬山虎都簌簌地响,街灯也没固定好,晃来晃去,害得他的影子也跟着东奔西走。围着电线杆的黑暗也这一团那一簇地毫无章法。一周前的案件现场已完全没了踪影,所有地方都恢复成往常的样子。赵明亮推着车子快要走到街灯下时,一团影子突地奔过来袭击了他,将他击倒在地。自行车也歪过去。赵明亮捂着后脑勺趴在地面上,嘴里啃着泥,却怎么也动不了。费了好大劲翻过身才发现两手全是血,灯光下都变成了黏糊糊的黑色。然而这回再胡乱挣扎也无济于事,整个身体沉重得厉害。现在赵明亮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那些光芒,他看不见他的脸,都成了黑色。你是谁?赵明亮的声音虚弱得要命。

    这么快就忘了?陌生人说,左手的拐杖使劲敲打着地面。

    是你。赵明亮明白了,但他还是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陌生人说。

    我说是巧合,碰巧遇到你的,你相信吗?赵明亮说,他的右手偷偷地往腰上去。

    鬼才相信,他说,不过,没关系,这不是今天的重点。

    赵明亮同样知道他今天的重点是什么。他说,在这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将凶杀现场的那根棍子藏哪了吗?

    陌生人没说话,左手的拐杖再次重重地敲击着地面。真他妈笨,赵明亮暗骂自己,早该想到的,还有那个问号,根本就不是什么狗屁问号。赵明亮眼望着陌生人,右手摸到腰间。糟了,糟了,什么也没有。

    你是在找这个吗?一阵风再次吹来,一些叶子翻身跳过赵明亮的脸。陌生人右手拿枪,枪口抵在他的额头。

    12.太阳收回最后的光线时,天色也暗下来。广场的人们也慢慢多起来,都是些饭后散步的人们。石头望望四周,又低头看表,还没到约定的时间。不过,按理说,对这样的机会,赵小蛇应该早早地就到了。

    那些人挺高兴,不管遛狗的少妇还是遛孙子的爷爷,从他身旁走过全都现出满足的神情。后面那个哭起来,驱散觅食的鸽子,五六只鸽子扇两下翅膀又落在不远处啄啊啄的。天空干净得只剩下灰蓝灰蓝的颜色。又是好几根电线拉过来扯过去,切着天空玩。一阵风吹来,没有旗帜晃,没有树枝摇,没有云儿跑,也没有长发飘,就那么轻轻地打在脸上。

    一个在附近转悠了很久的老人坐在石头的身边,石头往边上靠了靠,老人也坐过来。时间已经到了,石头的目光往人群中撒开去,怎么还没到?

    在等人?老人像是鼓足很大的勇气跟他说话。

    石头下意识地点点头,浑不在意。

    等女朋友?老人说。

    你怎么知道?石头不愿跟他解释。

    你们这个年龄正是谈恋爱的好时光。

    这倒也是,石头说。虽然是这样,可我最美好的时光都被蒙蔽了,他想。

    你很喜欢她,老人说。

    嗯,石头依旧敷衍。他频繁地看时间,而且希望从人群中觅到赵小蛇的身影。没有什么比此刻更想念她了。

    你真的很喜欢她?老人还在问。

    你有完没完,石头生气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既然你知道我在等人,请你离开一下让个位置,好不好?

    走过去的人们,有好些个都看过来,特别是那个小女孩,父母怎么拽都不能将她的脸扳过去。过了一会儿,老人不再说话,但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石头恼羞成怒,他说,这跟你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你赶紧走。

    其实,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说,这跟我有很大关系。

    石头看见那东西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老人的衣领说,你怎么会有它?你把她怎么了?你绑架了她?你想怎么样?

    老人笑容满面,一脸的皱纹游起来。看来你还是蛮关心她的。老人的手试图解开他的手。你别这样,她好好的,你先放开行吗?老人的眼睛往外处瞧。

    现在围观的人们更多了些,脾气暴躁的甚至还指指点点。石头松开手,坐回去,紧盯着老人不放松。过了好一会儿,好奇的人们才在老人的劝阻下散开。

    不是你想的那样,老人说,我拿出这个手链是为了让你相信我不是在信口开河,老人将手链放回去,我并没有绑架她,恰恰相反,老人说,我是她父亲。

    不可能,石头反驳说,她跟我说过,他恨他父亲,她从来没搭理过父亲。

    这就是今天我来这里的关键所在,老人说,小蛇以前确实从未理会过我,不管我做什么都不能弥补以前对她的伤害。可是现在她主动联系我,让我帮她,她说这次只要我能帮到她,她就可以原谅我以前的过失。

    让你帮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我在这里都是因为你,她为你伤心了很久。

    已经不可能了。石头说。

    从你刚才的样子来看,你还很喜欢小蛇的,可你为什么要作出这样一个伤害彼此的决定呢?老人说。

    石头低着头不再说话。一个劲地踩脚下的烟头。天已经黑下来,亮起的路灯照出好些个影子。等人群稀少的时候,石头终于打破长时间的沉默,说,你想知道原因?他站起身,跟我来。说罢也不等老人回应,径直走出去。

    穿过整齐有致的草坪,他们沿着柏油路走过很多个路灯,还在好些个十字路口处左转左转再右转,最后瞅瞅稀疏的车辆,走过斑马线,钻进一条小巷。石头并没中途停下来,基本上靠快走,老人竟跟了上来,而且不见气喘。巷子很深,与先前的大道比也暗淡了许多,发白的月牙都能照射出淡淡的影子。很安静,听不到犬吠,也没有猫叫,斑驳的墙体爬满掉光了叶子的爬山虎。直到进入巷子深处晃荡的街灯下,石头才发现老人竟然拄着一根拐杖,甚至一路走来他都没听见噔噔噔的声音。在石头看来,老人的面容不见丝毫变化。也没有继续追问石头抛弃他女儿的原因,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仿佛一杆对准猎物的双筒枪。

    你觉着这里怎么样?石头站在街灯的光芒的边沿。

    老人还是不吭声,从石头身边一步并作三步走过去,每走一步左肩也跟着倾斜一下,停在街灯光芒下,转身继续盯着他。老人后面不远处挂着一个广告牌,“红磨坊咖啡馆”六个字闪着红色的霓虹光。

    即使我不说,你也应该有所察觉,现在已经不是你刚来的时候那个样子了。

    石头说。

    你是谁?老人问。他将右手放进口袋里。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你是谁。石头说,我知道你是赵小蛇她爹,一早就知道。

    你到底是谁?老人的右手还在口袋里。

    石头不搭话,从腰里掏出预备好的枪指着老人说,掏出那把转轮手枪吧,我知道这十二年来你天天带着它。

    你开枪啊,看看是你枪快还是我手快。老人说,他上衣的口袋显出枪口的轮廓。

    那你试试看,石头说着笑起来。

    你是谁?

    十二年了,石头说,我不管你第一次杀的是哪个倒霉蛋,也不管你跟他有什么过节,但是你杀掉第二个就得付出代价。

    老人想了很久说,你跟那个叫赵明亮的警察什么关系?

    这还用我说吗?你应该想到的,石头说完又突然提高声音说,既然都跟了那么长时间了,为何还不出来见见面。很显然,后面这句不是跟老人说的。

    不知道从哪根电线杆的后面走出来一个人影,太暗了,看不清样子,但还能看得出他已经拉开警察端枪的标准姿势。他说,你们俩都别动,都不准开枪,谁开枪我就指着谁。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三个人谁也不说话,也不敢动。一个塑料袋从一个人的脚下吹到第二个人脚下,最后贴着老人的拐杖被风一直吹。有个老太婆推着垃圾车从巷子的另一头走过来,她停在广告牌的下面,开始掏广告牌下面垃圾桶里的垃圾。她的动作缓慢且富有节奏。忽然“砰”的一声响,吓得老太婆坐在地上惊声喊叫。然而接下来又是“砰砰”两声响,后两声是枪响。石头和老人应声倒地。黑暗里的人跑到石头的身边一个劲地喊石头的名字。

    李叔,石头说,真对不住把你扯进来,他死了吗?

    死了死了,我一枪打在他脑门上。你没开枪?不管这些了。你先别说话,你哪里,疼哪里疼?

    直到现在还能听到砰砰砰的声音一个劲响,和第一次的响声相同,都来自于垃圾车。石头费劲地看去,老太婆还在胡乱喊,往上望过去,数不清的小动物从墙头列队跳上广告牌,再从广告牌上重重地摔进垃圾车。起初他以为是野猫,闭眼前他才发现那是一个个的小兔子。

    兔子,兔子,怎么会是兔子,应该是猫的,所有的地方都暗示着是猫的。石头说完闭上眼睛。握枪的手也松开来,李叔拿起他的枪。不对劲,他又掂了掂,怎么那么轻。这是一只木枪!

    李叔探石头的鼻息,还喘着气儿,撒欢地喊石头的名字,摇石头的身子。石头再次睁开眼,望了望那些还在止不住地往下掉的兔子们张了张嘴,他听不见那些砰砰砰的声音了。他第二次闭眼前,想,这他妈得多少兔子啊。

    动词碎的小说

    动词碎,生于1981年,2000年起以“碎”为名创作诗歌,后尝试小说,河北人。

    马桶、初恋和穿越时空

    某个半残废科学家曾这样阐述穿越时间隧道的可能性:时间就像是一只慢慢蠕动的蛆一样的生物。它不会倒退,只会前进。但是这只蛆难免会在前进的路线上留下一道黏液,我们是否能够顺着这道黏液回到过去呢?他接着说,在我们的身边,存在着许多微型的时间虫洞,它们就是时间这只蛆爬过时遗留的痕迹。我们可以通过这些虫洞到达时间行进路线上的任意一点。只是这些虫洞的体积微小到连电子显微镜都无法观测到,所以人当然不能进去。但是也许到了某一天,我们可以用一种能量漩涡把它拉大,这样我们就能穿越时空了。到了那一天,我会选择去拜访风华正茂的玛丽莲·梦露……也许半残的身体能激发人的想象力(到了那步田地除了想象也干不了别的),我觉得这个科学家实在是伟大,能够想到通过蛆的黏液去找梦露,这是我即使精神错乱也想不到的。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受到了时间这只蛆的青睐,虽然没想到,却做到了。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我上厕所方便。由于前一天晚上喝酒喝到不省人事,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所以难免会有些便秘,于是我在马桶上蹲了将近半小时的时间。在此期间,我把笔记本电脑打开,欣赏一篇科幻小说。小说写得很恶心,我庆幸自己没有在干别的事情时看到它。这时,笔记本突然发出了吱吱的响声,屏幕黑了。我说了句“我操!”便放下电脑,擦屁股,冲水,站起身,然后就有了一阵头晕目眩的感觉。到此为止,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符合自然规律的:两天不大便便秘正常;国产二手电脑黑屏正常;蹲马桶太久起身头晕也正常。只是当我走出厕所门口时,却发现我的房间不正常了。

    我的屋子很久没有这样整洁过了,地板、窗帘、书桌全都是崭新的,电视机变了模样,像是很久以前的旧款,衣架上挂着许多不知是谁的衣服,从尺寸上看肯定不是我的……我以为是醉酒和眩晕导致的错觉,便倒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片刻后我睁开眼,发现依然如故,于是又闭上眼,再睁开,闭上,睁开……反复几十次后,我的情绪开始不稳定起来。

    后来我通过许多措施,包括看电视、看报纸、看日历、询问邻居大妈等确认自己已经回到了15年前。至于原因,我想按照半残科学家的理论,也许是我的马桶冲水口附近恰巧有个虫洞(蛆留下的),而冲水时产生的螺旋水流把它放大了,旁边笔记本的电池这时又凑巧起到了充能的作用,当然那声“我操”没准作为咒语密码一类的也很关键……

    总之,我穿越了。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找到一面镜子照了照,发现自己模样没变,依然很接近《辛普森一家》里的男主角,那个中年的中产阶级胖子,这不免让我有些悲伤。在15年前,我可不是这样的。

    那么现在呢,我该做点什么?亮出自己来自未来的身份,让世贸大楼和汶川的人民疏散?这似乎比找梦露还难;号召人们别喝国产牛奶?这似乎比找梦露还蠢;告诉国内的矿工他们的职业很危险?这似乎比找梦露还没有意义……而更让我沮丧的是,在这个年代,梦露他妈的已经死了!

    放弃拯救人类的想法后,我只好决定再拉一泡屎,把自己冲回去。

    我来到厕所,蹲在马桶上,冲水,起身出门,没有变化。我拿来手电筒和收音机在旁边打开,再冲水,起身出门,还是没有变化。我一边大喊着“我操!”

    一边摆弄手电筒和收音机一边冲水,仍旧没有变化……我就差把头伸进马桶里去了,可时间还是停留在90年代的这一天。看来时间这只蛆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它不会是已经变成苍蝇飞走了吧?这一刻,我坐在马桶上,像尊身体发福内心纠结的思想者。正当我考虑是否应该脱了裤子再来一遍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我一阵战栗,慌忙站起身扒开厕所门缝向外看。我看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一幕!

    一个年轻人穿着一身丑陋的浅蓝色运动服(国内中学生标准校服),欢快地哼着歌,一蹦一跳地走进来,仰头躺在沙发上。他的手里拿着一枚粉红色的信封放在鼻子上闻,满脸陶醉的样子……等等,我认出了,这个傻逼不是别人,居然是我自己!15年前的我自己!

    我的世界观开始有些混乱。难道每一段时间都有属于那段时间的一切?也就是说时间不是一只蛆,而是整整一排蛆在向同一个方向蠕动,每一个位置的蛆都是这个时间内的完整世界?

    那么我是否应该向这个过去的自己打个招呼,告诉他我是来自未来世界的他,只是胖了一些,秃了一些,但肯定不是一个入室行窃的贼?他会不会一拳把我打倒?我静下心来思考,既然他就是我,那么我就是最了解他的人。我知道这时的自己还很天真,比如天真到认为美式摔跤是真实的;而且沉迷于科幻,沉迷到不会怀疑星战中的激光剑能碰在一起,发出响声,何况是时间机器之类的了。

    我走出门,向过去的自己招了招手。他警惕地站起来,问我是谁,我说我是未来的你,他问这是什么意思,我把经过向他诉说了一遍。

    听完我的陈述,他说开什么玩笑,别说长相,你连声音和我都不像。我告诉他声音不像是因为传播途径的差别,自己听自己说话声音的传播介质是骨头,听别人发出的声音传播介质是空气,这就像人们听自己的录音觉得很怪一样。至于样子的差别,除了年龄问题,还有些难言之隐。

    我发现他站立的姿势,双手抱肘,和我一样。他走近我和我对视,我看到我们脸上的雀斑位置形状完全一样,只是我的脸比他胖了几圈。这真是种奇妙的感觉,面对自己,而不是面对着镜子。我感慨道,如果你能一直这样保持下去该多好!说着用手拍他的肩膀,他连忙侧身闪开。我哈哈大笑,笑完发现他正盯着我的牙齿,我想起我有颗牙从小便缺损了,看来他注意到了。

    慢慢地,面前这个年轻的我开始发抖,像是他面对的是一头凶猛的野兽。

    他围着我转了几圈,扒开我的领口看肩膀上的一颗痣。他凑近时我闻到了他的气味,感受到了他的气息,很清晰,很分明,像是自己延伸出去的躯体。看来要认出自己比想象中的容易,只凭气息就足够了。

    终于,他瘫倒在椅子上,表情绝望,而我在一旁幸灾乐祸。他说他开始时以为我是他失散多年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二舅,或是他三叔的私生子——可我太令他失望了。看来他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我理解他的心情,便安慰说,其实,每个人在年轻的时候都会在荷尔蒙的作用下干出一些很傻逼的事,我不怪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把桌子上那封刚才他闻来闻去的信封拿起来,还没看清上面的字却又被他一把抢了过去。他说,你的意思是说你满身酒气、挺着大肚子、一嘴黄牙都是我的责任?我连抽烟喝酒都不会,绝不会变成你这样子!如果你真是未来的我,那未来肯定是分叉的,我肯定不会走到你这一步!

    此时,我陷入了深深地思索中,想起了许多不该发生的事,想起了那封带着茉莉茶香的信是谁写的,里面是什么内容……它出自一个女孩之手,那女孩是我人生的初恋。这场恋爱是我在性成熟后所做的众多蠢事中的代表作,其傻逼程度让我几乎不敢面对自己的人生,多少年来挥之不去,成为我时刻保持自卑状态的源泉!

    女孩叫唐晓,是个学生。当年年轻而单纯的我虽与她相恋只有半年,但由于在心理上过于天真,没有为自己留下丝毫退路,以至于完全把她当成自己未来的妻子、至死不渝的女主角。所以当她突然背叛了我,离我而去时,我几近崩溃。

    虽然现在看来失恋这种事情比丢自行车还普遍,可当时从没恋爱过的我却没那么容易想得开,于是在得知她毕业不久就嫁给了一个大她十几岁的老男人后,悲伤之余我用刀把自己手腕划破、用烟把自己胳膊烫伤,并从三楼跳下来,摔肿了屁股。这段情节和《红楼梦》相似,虽然我没吐血而亡,但却从此染上了酗酒、赌博、暴饮暴食的恶习,想戒也戒不掉,十几年就这样昏昏沉沉地过来了,到现在除了一身肥肉一无所有。

    走出思绪,我终于找到了这次穿越时空的价值!我一定得阻止自己,阻止那场恋爱,阻止让自己堕落的根源!

    依照这封信出现的情景判断,现在正是我和唐晓感情发展的中期,现在阻止还来得及,至少不会让他毫无准备地被动承受未来的噩耗。到时候就算丫再被甩,最多听几天校园民谣喝几捆啤酒就发泄过去了。

    我开始表情严肃地向过去的自己阐述随后发生的历史,告诉他唐晓为他带来的厄运,劝他立即觉醒不要再执迷不悟。半小时后,在我语重心长地劝说下,他终于好像领悟到了什么,对我说:“你他妈认为这可能吗?因为一件还没发生的事让我和我女朋友分开!”我吼道:“我今天这样都是因为你害的!你他妈不会看A片手淫啊?思想不健全泡什么妞!”

    “无耻!”当这两个字从年轻的我口中说出,用到现在的我身上时,我真有点哭笑不得。

    我和他同时转过身去,不再理会对方,这反应倒是出奇一致。

    我转念一想,这家伙现在正在发情期,尤其是在他看了《泰坦尼克号》和《勇敢的心》以后,对待爱情已经达到了同归于尽的态度。这个时期的我不可能理智到因为几句话而绝情,这就像劝有烟瘾的年轻人戒烟,虽然他知道抽一辈子烟会少活几年也绝不会戒,又如同我的酒瘾和赌瘾,这些弱点我15年来一直没有摆脱。

    可是,如果我等事情发生后再阻止他跳楼或酗酒就晚了,因为按照我当时的情绪,被阻拦的话会杀人也说不定。

    看来,只有从另一方下手,才有可能阻止这场悲剧。

    于是我装作放弃,他的情绪也平静下来,说自己会用正确的心态对待这场恋情,无论怎样也不会冲动。我清楚这种承诺只是用来口头妥协,我了解过去的自己,他却不了解未来的他。接下来,我们不再谈及未来的我会怎样,因为他已经认定我是从另一个时间的分支而来,和他不再有联系。

    年轻的我说要请我吃饭,然后就去煮方便面。我告诉他别给我煮了,我不饿,而且现在已经对这东西过敏了。饭后他上床午睡,我很是羡慕,因为我没有酒已经无法睡眠了。

    15年的时间,我无论从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完整到残缺,从纯良到变态。难怪我的时代没有15年后的我来拜访,因为那个时候可能我早就已经躺进了棺材,慢慢腐败。

    年轻的我睡醒后要回学校上课,走时他劝我四处去逛逛,可以怀怀旧,怀旧完就赶紧回去,有空再来玩。我知道,今天下午下课后他要到学校门口等唐晓,以造成邂逅的效果。在15年前手机和网络还没有普及,仅靠书信联络有效放缓了他们感情进展的速度。此外,这个年轻的我还很单纯,远不及现在的我这般狡诈。我要以此为契机,想办法阻止他们见面,并毁掉他们的爱情!

    我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原本是年轻的我将在今天晚上写给唐晓的回信,而我提前把它写了出来。这些年我的字迹没有变化,主要是要模仿当年的语气,尽可能地押韵。另外好像每次信中我都要向她赋情诗一首,这种事现在我无论是从精神上还是心理上都已经做不到了,只能省略。

    信的大致内容是这样的:想到自己即将毕业,心里便开始迷惘,不知这段感情要走向何方……爱情不一定要有理由,也不一定要有结果。请原谅我的任性,我只想体会你的温度和芳香……这封信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毕业前你要再不跟我上床,那就拜拜!

    在这个年代,学生发生性行为还是一件能让人感到害羞的事,更何况是被人要挟。所以我有十足把握她在收到信后会恨得咬牙切齿,对我绝望。

    出门前我在房间里找了一把伞,因为我知道那个年轻的我在等到唐晓后没多久天上便会下起雨。他们跑到一处屋檐下避雨,他趁机从背后抱住她,并弯腰极力掩饰自己悄悄勃起的阴茎……这些细节在我脑海中很清晰,并且回忆起来丝毫没有羞耻感,就好像我是作为旁观者存在一样。把信封贴上邮票、写明地址后,我手持雨伞走出家门。我把信投入路旁的邮箱,步行来到校园,此时时间尚早。

    我在距离唐晓教室的不远处找到一把长椅坐下,准备抢在年轻的我之前等到她,并把她引开。

    终于,学校下课了,发情的男女们成双结队从教室中走出来,这种景象让我不由自主地心生痛恨。虽然我心怀预谋,可在见到她时还是愣住了。她飘扬的白裙和齐肩长发与这校园背景完美融合,还有那张恬静的脸,如果不是过去的那段惨痛经历,我绝不会怀疑她是个清澈透明的女孩。记得当我被抛弃后,我幻想也许是她得了什么绝症,怕拖累我,所以才对我回避,这种怀疑直到她获得了学校游泳比赛第二名才消失。

    想完这些,唐晓已从我身边走过。我连忙追上去,装作一名路人,问她去音阶酒吧怎么走。音阶酒吧就在学校的侧门附近,那里经常有爵士乐表演。唐晓向我指了指方向。我说自己刚从南半球的一个国家回来,有点儿转向,一拐弯儿就晕,恳请她带我过去,否则就赶不上看表演了。大概唐晓听说有爵士乐表演,便来了兴致,同意带我去。随后,我们从侧门走出校园。此时那个年轻的我还在几百米外的前门痴痴等待。

    路上唐晓问我从哪里来,显得这么风尘仆仆。我说秘鲁,她说看上去确实挺像。我问她的意思是不是说我像秘鲁人,她说她的意思是我像她一个朋友的父亲。

    我注意到她说“一个朋友”,那么潜在含意是不是说她不止有一个我这样的朋友,而且这个朋友算不上男友?看来这个女人确实没把年轻的我当一回事,如果当年我能像现在这样警觉,估计就不会被她的外表所蒙骗了。

    来到酒吧,我邀她进去坐坐,喝杯饮料听听音乐,她同意了。如果她现在回去,还是会遇到在门前等待的我,按照我年轻时的性格,至少还得再等半个小时以上。

    在酒吧里,我要了一杯啤酒痛饮起来。唐晓点了苏打水,向服务员询问爵士乐演出的事,却被告知今天这里并没有演出。我忙说可能是自己记错了。她站起身要走,这时天上恰到好处地下起了雨,她只好又回到座位上坐下来。我满脸愧疚地说真抱歉,耽误你的时间了。她嘴上说没关系,但我能看出她焦躁的情绪。

    我对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孩充满了隐隐的仇恨,这种仇恨本来已经随着时间淡化了,但现在又被记忆重新点燃起来。她坐在我的对面,看起来那么无辜……难道时间真的能分支,命运真的能改变?我随后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一些事情的发生和我的记忆分毫不差,比如下雨,比如她头上的枫叶发卡,比如她穿在身上的这百合一样的白裙子。

    我又要了一杯啤酒,没喝几口,突然想起什么,一摸兜,发现自己兜里有张粉红色的钞票,可是按照年份推算,这版钞票应该还没有发行!唐晓看我神情异常,问我怎么了,我忙说没什么。这时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便对她说自己在秘鲁学了星象占卜,可以通过观察一个人的瞳孔占卜出这个人的星座和出生年月,再推算出这个人的事业和爱情。我问她信不信,她说不信,我便和她打赌,说如果算对了这次你请。她笑说好吧,便睁大眼凑过来让我看。

    我和她静静地对视着,面对这个曾让我爱恨交织的人,这个还在上学的孩子,我终于感到了沧桑。现在,她像是风华正茂的梦露,而我却像一个风烛残年的半残废老人,我们距离如此之近,实际上却间隔了几十年那么远。这是空间和时间的距离,我甚至怀疑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象,怀疑自己能否触碰到她,是不是一触碰她,自己就会回到15年后的那个马桶上?

    这时,她有些不好意思了,把脸转向窗外说,大叔,你是不是耍我呢?我清醒过来,顺口说她1979年7月出生,巨蟹座。她很吃惊,说这怎么可能,你怎么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除此之外,我还知道她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喜欢游泳,喜欢大海,喜欢即兴爵士乐、皇后乐队、兰州拉面、海鲜烧麦、绝不吃羊肉、学法文和国际关系……这些都被刻在我的脑子里,想忘也忘不掉,如同古代囚犯脸上的刺青。

    我告诉她,我还能算出她的爱情,问她想不想听。她向服务生又要来两杯扎啤,一杯放在我面前,一杯放在自己面前。她会喝酒?这我倒不知道。

    我告诉她,她正在经历一场没有结果的恋爱。她喝了几口酒,然后沉默了一会,说也许真的是这样,她早就预感到了。我问那为什么你还要继续下去?她说在大学里就是玩玩,一毕业就散伙,谁会想结果。我有些激动,说,那你知道另一个人怎么想?那个被你玩的人怎么想?

    冷不防,她突然把杯里的酒泼在我脸上,对我大声嚷道:“你是我爸啊?管这么多!”我怒火攻心,拍桌子骂道:“操你妈!我最恨被泼妇和水性杨花的女人用水泼!”

    不知是惊异于我说绕口令的能力还是其他原因,她看着我愣在那里,像被点了穴道一般。我用手在她眼前晃动了几下,她还是没有反应。我心想难道时间静止了?这时她突然抢过我的杯子,我连忙做出防御动作护住脸,再看她时她已把杯里的啤酒一饮而尽,趴在桌子上大哭起来。

    我对她的过激反应感到莫名其妙。看到眼前这个女孩哭得一塌糊涂,我的心里非但没有一点怜悯,反而找到一丝复仇的快感。

    唐晓突然站起身,一边哭一边摇晃着向门外冲去。我连忙追上去拉住她,问她上哪去,钱还没给呢!

    唐晓挣脱不开,便伸出手抽了我一巴掌,我怒不可遏,正欲还手,却发现她的另一只手正紧紧攥着一只信封——这正是我写的那封信啊!我愣住了,原来这封信在我到达学校之前就被邮递到了她手中!在我遇到她之前,她已经看过了里面的内容!那么刚刚发生的一切说明了什么?

    我愣神时手并没有松开,脸上却在不断挨着她的巴掌。当我感到了疼痛时,她却停下了手,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放声痛哭。

    就这样,这个孩子在我怀里哭了一个小时,直到昏睡过去。

    那天晚上,我撑着伞,把她背回家。她在梦里不停地嘟囔着我的名字,不停地干呕。看来她并不会喝酒。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酸楚。我没料到自己会在中年做出一件不输青春期的傻逼事情来,而且已经不会再有来自未来的我来挽回这一切了。我开始怀疑起时间和命运,也许它们真的是分叉的,否则这一切怎么解释?我过去的记忆又怎么解释?

    这时,唐晓在我背上醒过来,她一边揉弄着我的脸,一边说你和他怎么能这么像!怎么能这么像!

    我扭头看她,她闭上眼,满眼的泪水倾泻而下。

    她在我耳边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吻我,带我去秘鲁。

    我停下了脚步。这时我突然想到另一个自己,那个年轻的可怜虫。也许此时他还在等待,或是绞尽脑汁为他深爱的姑娘写一首情诗……

    可我连回都回不去了,还管那傻逼干吗?

    想到这,我轻轻捧起她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

    魏思孝的小说

    魏思孝,1986年出生,山东淄博人,写小说,著有《不明物》等。

    列车员还在求救的路上人有时候会遇到进退两难的情况,你掌控不了局面,只能坐以待毙。也不是说你面临死亡,死到临头这件事早晚都会发生,没什么可害怕的。让人害怕的是这个过程,你没有任何的机会作出改变,你卑贱的一面开始展现出来,你认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你只是一块肌体组织,你曾经引以为豪的东西在逐渐消失,你被打败了,你只能坦然地接受眼前的一切,不然还能怎么样。难道你想求救吗,这也是一种办法,但这只能加深你的自卑感。嘲讽的目光投射过来,你在萎缩,变得一文不值。这就是你的人生,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变成一摊肉泥。

    几秒钟后,你全身的皮肤先被剥离,然后是无数的沙粒和灰尘填满你的毛细血管,你的肌肉在挤压和飞快的旋转中会一片片地飞溅出去,像是刀削面。最后,你只剩下一堆骨架,白骨森森,上面还沾着几滴红色的血液。护士们用白布卷起你的骨骼放进车的后备箱里,只有你的头还完好无损,你从来没这么清楚地看过自己的身体。你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抬起头看了看自己的下体,气若游丝,闭上眼睛,这个肮脏的世界和你再也没有半点关系。

    下面我说的是关于杀手的故事。杀手的职责是让对方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不过有些时候也会有意外发生,这就是自食其果。

    杀手1是个坏人,这是一对妻儿的观点。我不觉得杀手1是个坏人,他只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从职业角度来考量,他甚至是一个非常敬业的人。在开枪杀掉一个男人的时候,他说自己只要拿了人的钱财就必须完成任务。说完这句话,男人刚要掏出枪进行反击,结果就吃了杀手1的子弹,而且是两颗。这两颗子弹分别打进男人胸膛的两侧,这是个非常保险的做法,有些人的心脏是在右边的。

    杀手1拿起桌子上的钱,这是男人临死之前给他的,乞求他不要杀了自己。杀手1骑上马快速离开现场,男人的妻儿闻讯从另外的屋子里跑出来的时候,只看见一个男的躺在地上,胸膛上有两个洞冒着血,像是两股泉水。

    你说这对妻儿要不要追出去,为自己的亲人报仇。不追出去的话,有点说不过去,自己的亲人被杀掉了,总要做出点举动来。要是追出去的话,孤儿寡母的,肯定会被杀手1给干掉,不仅不能报仇还会送掉自己的性命。为了不让局面显得有些尴尬,妻子抱着自己的儿子痛哭起来。按照一贯的套路,多少年后等少年长大成人练就了一身的本领,会在某个地方偶遇到杀父仇人,一阵腥风血雨之后,终报杀父之仇。不过这根本不会发生在现实生活中,也许少年为了报仇会闻鸡起舞,但是当他要报仇的时候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仇人,他用尽整个后半生都寻不到仇人的踪迹。这会演变成另一个故事,挺有趣的,符合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杀手1回到雇主的身边,雇主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躺在病榻上。雇主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后,欣喜若狂。杀手站在病床前,看着这个老头笑着说,你知道的,我收了人的钱就必须要完成任务。说完他拿起一个枕头盖住老头的脸,开了一枪,一缕烟从枪口处冒出来。

    以上就是杀手1的故事,他在一天内杀掉了两个人,得到了两份佣金,这样的效率确实让人佩服。老头已经死了,躺在床上,脸上被轰开了一个洞。眼睛中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杀手2是个好人,这是一个通缉犯的观点。杀手2和通缉犯所干的勾当是这样的:通缉犯被政府悬赏通缉,杀手2把他抓住交给政府取得赏金。当通缉犯被执行绞刑的时候,杀手2再挺身而出劫法场,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在政府眼中通缉犯的身价就会飙升。要补充一点的是,在那个年代,政府为了震慑民众,绞刑的地点是在空旷的广场上,犯人的双手被反绑着骑在马上,一根粗麻绳拴在犯人的脖子上,另一头固定在头顶的树干上。如果没有树的话,就在一个简易的绞刑架上。

    按照流程,政府官员会长篇大论罗列罪犯的罪行,比如说越货杀人强奸幼女之类的。这个过程是很乏味的,让观众提不起一点兴趣,他们只关心鞭子抽打在马屁股上,罪犯悬空吊死的那一刻。

    如你所知,这一刻没有出现。最终的情形是,杀手2一枪打在绳子上,马受惊带着罪犯落荒而逃。不过也不是每次都这么顺利,这次就出现了意外。杀手2一枪并没有打断绳子,马受惊跑掉后,罪犯吊在树上晃来晃去,逐渐呼吸困难。

    杀手1每次完成任务后都去找一个名叫罗莎的妓女。这天晚上他敲开了罗莎的房门,门刚开,一把斧子就迎了过来,砍在脖子上。杀手1先是吐了一口血,又看了看罗莎。罗莎双手松开斧头,扶着杀手1进了房间。杀手1坐在椅子上,两只手紧握着留在脖子上的斧头。

    罗莎说,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砍我。

    我本来不想砍你的。

    可你已经砍了。

    我砍错了,我不知道你要来。

    把镜子拿过来。

    杀手1看着镜子,斧头嵌进一半的脖子里,稀稀拉拉的血顺着斧头流出来。一旁的罗莎在竭力地辩解说,我真不是有心的,我以为是那帮混蛋来抓我,他们要把我轮奸,我根本不知道你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

    送我去医院吧。杀手1一张口就有大股的血流出来。

    这样不行。罗莎哭着说。

    为什么。

    罗莎说,是我砍的你,我会坐牢的。

    你不能见死不救。

    你的伤势很重,就算送到医院也会死掉的。罗莎一连说出了好几个天哪天哪天哪怎么会变成这样,噢,天哪,我该怎么办啊。

    杀手1在寻找自己的枪,罗莎眼疾手快抢过枪。

    现在,杀手1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死掉,二是死掉。所不同的是,是流血致死还是被罗莎用手枪打死。疼痛感在增加,他感觉自己的脖子就要断掉了,自己的头快要掉在地上了。他对罗莎说,你开枪吧。

    罗莎说,我不会开枪的,我没想杀你的,刚才不会,现在更不会。

    我早晚是要死的,你就开枪结束我的痛苦吧。

    不行。

    我给你钱。杀手1把身上的钱拿出来,那是今天他全部的劳动所得。

    罗莎接过钱,说,我还是不会杀你的。

    下面是杀手2的故事。罪犯吊死之后,杀手2捡起他的尸体骑着马走了。在空旷的戈壁滩上,烈日高照,马很快就没了力气,趴在炙热的戈壁滩上一动不动。

    已经有苍蝇闻讯赶来盘旋在罪犯尸体的上空,即便是杀手2竭尽全力地去赶走它们,总有几只漏网的苍蝇钻进了尸体的内部。杀手2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四周都是望不见尽头的戈壁,如果往回走的话,走不出戈壁,就会死掉。往前走也不是办法,你说不准还有多远才能走出戈壁。

    我有个朋友叫古永。古永是个好色的家伙,周围的人都知道,最近他和自己的女朋友闹了点矛盾。原因是,女朋友对他管得有点严。最重要的是,古永喜新厌旧了。这天晚上在外面吃完饭后,古永开车先把女朋友送回了家。然后去了一家歌厅,叫了一个陪酒女。一行的还有几个人,后来古永和陪酒女先走了。找不到古永后,有人给他打手机。结果古永的电话在他女朋友的手里。

    就在古永和陪酒女在房间里准备脱衣服的时候,门响了,有人在外面喊,古永,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开门。古永看了陪酒女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扑了过去。

    古永把这件事情告诉我的时候,我说,人有时候难免会遇到进退两难的情况。古永说,他妈的,问题是我没得逞。

    陪酒女说,外面是谁。

    我女朋友。

    你有女朋友呀。

    是呀。

    那你为什么还招惹我。

    我喜欢你呀。

    可你不能玩弄我的感情。

    只是玩玩而已。

    我对你可是认真的。陪酒女对古永说,我和她之间你选谁。

    古永的女朋友还在外面叫喊着,你他妈的快开门。

    现在我想说说我所面临的情况,火车快要开了,也许就在下一秒钟,可我还是动弹不得。我的身体被卡住了,只有我的头还露在外面四处张望着。月台和铁轨交界的位置是个水泥基台,再往下是铁轨,大约有两米左右的深度,我的身体紧挨着水泥基台,另一边是火车。当你坐火车快到下一站的时候,广播员就在喊,下车的时候请注意脚下的踏板,不要踩空。我没下车,我是在上车的时候踩空了。或者说,根本不是我踩空了,而是我被人挤了下去。我的双臂卡住了,整个上半身动弹不得,我的双脚悬在空中还能灵活的运动,可这有什么用,我的脚越动,身体就陷得越深。我听见广播在喊,没上车的旅客请赶快上车,火车就要开动了。

    蜂拥而至更多的旅客,有几个人看见了我,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就进了车厢里。列车员来了,他对我说不要紧张,然后就跑掉了。我想他可能是去告诉火车驾驶员了。旅客已经全部上车,月台上空荡荡的。这时,广播在喊,火车马上就要开了。我想,列车员还在求救的路上。

    郑欢欢的小说

    郑欢欢,1990年生于河南。像所有男人一样喜欢姑娘,对于写作而言,尚是一条处男。

    这个世界有鬼

    A

    逍遥网吧是李清水最喜欢的地方,就像他小时候喜欢家乡那条奔流不息的大河一样。如今,那条河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激荡不羁。沿岸建了很多水坝,那些浅灰色建筑像镣铐般紧箍着水流。放眼望去,一切都是静止的,就像他身处的城市一样。

    街上仅存的几盏路灯像往常一样亮起来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又在网吧浸泡了一整天。网上铺天盖地的讯息像毒蛇一样舔舐着他的神经,他浏览着和自己毫无关联的一切。一页一页,感到头回脑涨。

    他看了看QQ列表里那些灰色的头像,他知道,自己若没有和她们见过面的话,它们也许会一直闪烁下去。张辉的头像动了,他在计算机被迫关闭之前点击了那只黑白相间的小鸟。张辉的话是一行粗黑的大字:你决定了没有?

    决定了,他回答:老地方见吧。

    张辉答:好。

    他关闭了窗口,在自己的空间里看了最后一眼苍井空的生活照,然后改了自己的QQ签名:如果这号再上线的话,那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有鬼……计算机终于因为余额不足而自动关机。他站起来扭了扭脖子,僵硬的骨节“嘎巴嘎巴”响了起来。他出门的时候看了一眼网吧的收银员小多,她今天没有穿裙子。他看不见她的腿。

    在门口他遇到了刘毅,他正拿着一个面包边吃边往屋里走。他叫住了他,说:我和张辉决定去自杀,你去不去?

    刘毅咽了口面包,愣了愣神之后终于反应过来,他不满地说:你们两个人都决定了?怎么不叫上我?今天要不碰上我是不是就没有我的份了。你们倒好,两个人一起死不害怕。我呢,你们要死了就剩我自己了,叫我自己怎么死?

    李清水怕刘毅惊动了网吧里的人,把他拉到路边,对他说:我们怎么会不叫你呢?就是张辉不叫你,我也得叫你呀,我这不是正在叫你吗?

    刘毅说:那你们商量的时候怎么不叫上我?商量那么大的事你们都不叫我参加,太不够意思了吧。在老家的时候我家杀猪我还叫你去看呢。

    李清水向他表示歉意,说:下次商量的时候一定叫上你。

    刘毅摆摆手,说:算了,反正就要死了,不和你们计较了。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行动?

    李清水说:今天晚上,在老地方,张辉已经去了。

    刘毅说:好。去之前我先看看小多。

    李清水说:别看了,她今天没有穿裙子。

    刘毅说:我又不是去看她的裙子。你在这儿等等我。

    李清水答应了他。他让李清水帮他拿着面包,朝逍遥网吧走去。刚踏上网吧的第一级台阶时他又折返回来,他不好意思地冲李清水笑笑,说:我的外套脏了,把你的借给我穿一下。

    李清水把自己身上那件冒牌的Kappa脱下来,递给他。刘毅兴奋地接过来。

    他一直想买这么一件名牌衣服,他妈嫌贵,死活不答应。她骂他说,你个小兔崽子不好好找工作,还想穿名牌,我卖多少个猪头才能给你买个名牌呀。李清水看着刘毅兴奋的神情,不由得责备起自己来:要是早点告诉刘毅这是在虾猛街50块钱买的冒牌货,他也许早就穿上了。

    刘毅终于信心满满地走向逍遥网吧。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了一下,对着门上的玻璃理了理头发。他的头发很长,染了红和黄两种颜色,烫得蓬松凌乱。

    小多站在收银台后面,面无表情地看着匍匐在计算机前的少年们。她的头发也是黄的,黄得耀眼,黄得可爱,比外国人还黄(刘毅的原话)。

    今天下班怎么那么早?小多看见刘毅,随口问道。

    今天是星期天。刘毅说,不加班。

    开几个小时?

    今天不开,我还有事呢?

    那你来干什么?

    我想和你说句话。

    什么话?

    刘毅看着小多,憋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多:说吧,没事。

    刘毅反复搓着双手,鼓足了勇气说:你真漂亮。

    小多:你说过了,每次来你都说。

    刘毅:那就再说这么一次吧。

    小多笑了,她问他:你今天有什么事情?

    刘毅:很重要的事。

    小多“哦”了一声,没有再问下去。她说,其实我也想和你说一句话。

    刘毅:说吧。

    小多:等你下次来的时候再告诉你吧。

    刘毅:你现在说吧。

    小多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柜台——她最近在学吉他。她说:我现在非不说。

    哦,好吧。刘毅探起身看了看柜台后面小多被牛仔裤紧紧包裹着的双腿,转身走了出去。

    B

    在死了人之后的几天里,滨河公园大花坛旁边的草坪上很少有人涉足,连那些常常在这里拉屎撒尿的狗也很少来了。在死人之前,这里同样很少有人来,因为那些狗常常在这里拉屎撒尿。

    这片草坪因为有狗的粪便滋润,变得异常肥沃,草也长得比其他地方要快。

    这给园林工人添了不少麻烦,他们需要时常过来修剪,才不至于让这片草坪上的草异于其他地方。

    那天傍晚,这里的草像往常一样拼命地汲取养分,不动声色地生长。它们丝毫没有觉察到即将有人来到这里,踩着它们的身躯死去。这对它们来说是个非常坏的事情。那三个少年在这里成功死去之后,它们将遭遇一连串的问题。首先人们会对这里产生很坏的印象,不愿意再带着狗到这里来。它们失去了狗的粪便之后,渐渐变得像其他草坪上的草一样中规中矩,它们的表面渐渐清洁,越来越多的人在它们身上肆意践踏。而在这之前,只有三个少年肯来这里——在深夜的时候。

    他们在这里说一些话,做一些事。它们不懂,呵呵,它们才懒得注意呢?草怎么会懂人的事情呢?就像人不会注意它们一样。

    A

    李清水和刘毅走到滨河公园的时候,张辉已经等在那里了。他站在那片满是狗屎的草坪上,看着李清水和刘毅朝他走来。他神情茫然,空空的看着远处,似乎犹在梦中。他丢了工作和娟子之后就变成了这样,他一直想攒钱和娟子开一个饭馆。现在他钱还没有攒够就丢了工作和娟子,开饭馆的想法变得不切实际且毫无意义。他笔直地站在那里,身后大花坛里没有一朵花开放。花坛的石阶上散落着果皮和纸屑,几只苍蝇在他周围飞来飞去。

    他们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他们只能借助于路灯的光才能看清楚彼此的脸。

    张辉看着公园外的广告牌,那是一幅巨大的电影海报,上面是几个露着大腿的女星。张辉曾经说过: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睡睡这些明星。他把这句话反复说了很久,直到现在他仍是个处男。现在,他不再提这个美好的愿望,对二人说:咱们得商量商量怎么死。

    张辉的话让刘毅高兴起来,他没有想到自己在错过了商量决定死的机会之后还能和他们一起商量怎么死。他说:好哇好哇,咱们商量商量。

    张辉说:我想了好几个方法,我觉得咱们最好跳楼去,现在就流行这个。听说广州那个富士康现在都已经十连跳了,都轰动了全国了。可不管几连跳他们也都是一个一个跳的,咱们三个人一起跳,不比他们牛逼?

    刘毅表示同意,他说:就是,说不定咱们还能上报纸呢。要是这样咱们可得死得好看一点,清水,你这衣服就让我穿着吧。

    李清水抠着指甲里的灰,头也不抬地说:你穿着吧。

    刘毅如获至宝,他把手伸进上衣口袋,充分享受拥有名牌的快乐。他感觉到口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是一沓零钱,他掏出来边数边对李清水说:你口袋里怎么还有钱?还有四十多呢。

    李清水说:偷我爸的。

    张辉说:我觉得咱们得把钱花完再死,我这还有八十多块呢。

    刘毅说:就是,不能白白浪费。我也有十块,准备上网用的。

    张辉说:去虾猛街买点东西吃吧,有点饿了,买点猪头肉。

    刘毅说:别买猪头肉,我看见猪头肉就烦。

    李清水说:那就买烧鸡吧,不买猪头肉。

    李清水知道刘毅最讨厌猪头肉,他家就是卖猪头肉的。他继父在家把猪头肉做好,他妈拿到集市上去卖。他们家的出租屋里长年弥漫着一股猪头肉的油腻味道。刘毅不愿意与猪头肉为伍,他中学辍学之后从老家来到这里,他继父给他找了好几个工作,他都干不下去。为此他继父常常打他,说他不好好干活。后来他和李清水一起到豪丝美发厅当了洗头工,但没过多久他又辞了工作。在他看来,帮人洗头还不如给猪头拔毛。现在他每天都要帮他继父收拾那些猪头,那些毛茸茸的猪头大小不一,形态各异:有的睁着眼睛,有的闭着眼睛,有的没有眼睛。

    他刚刚接触这些死于非命的眼神时,总感觉它们或睁或闭的眼睛里充满悲愤与不甘。他不敢直视那些冷冽的眼神。他卧室的柜子里放着那些煮熟了的猪头,透过朦胧的玻璃他看不清楚它们,却总感觉它们能把他看得一清二楚。有时候他会做一些不明所以的梦,梦里有他喜欢的女孩,有他面目不清的爸爸和面无表情的妈妈,还有他那个始终面目可憎的继父,以及那些猪头。后来他渐渐习惯并接受了这些猪头,虽然他仍旧希望远离它们。他也不再刻意回避它们的眼睛,相反的,他开始喜欢与那些灰白的眼睛对视,时常一看就是很久。他继父在一旁骂他:傻种。——他知道他之所以这么骂他是因为他不是他的种,但他不为所动。他默默地看着那些猪的眼睛,他觉得他渐渐明白了它们。他从它们的眼神中再也看不见痛苦,他看到了一些类似于幸福之类的东西。后来他把这些东西称之为解脱。

    “没有谁愿意像猪一样活着,更何况是这些猪呢?”他在自己的QQ空间里这么写道。他喜欢在QQ空间里写些东西,除此之外他找不到更适合他的倾诉方式。

    B

    在“三少年相约自杀事件”发生后的最初几天,虾猛街来了不少手持相机的记者。这或许可以算作虾猛街的一大幸事,要知道,在以往月收入超过三千的都不会来虾猛街。这是一条属于民工的街道。街上人声嘈杂,来往的都是一身汗臭的民工。他们结束了工作一天的疲惫之后,又不知疲倦地来到这条街上。他们喜欢这样的氛围,也许只有四处喧闹鲜活的人们才能让他们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他们在街上逛来逛去,即使什么都不买。

    虾猛街上最受欢迎的是两处地方,一个是青少年们的乐园——逍遥网吧;一个是青壮年们的天堂——梦缘洗头房。它们的存在让每一个常客“痛并快乐着”。每个人在走进去的时候都好像是一次重生,每一次重生之后都会有无限的悔意和惆怅,但当他们隔天醒来之后,仍会期待着下一次。

    街尾的一个卖猪头肉的小摊在那几天里备受关注——以往关注这里的只有那些吃不起肉的民工和乞丐。小摊是用一个黑色的长桌支起来的,上面放着些残缺不全的猪头和几样凉菜。摊主是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一脸铁青色的胡渣子,其面目就像是那些还没有拔干净毛的猪头。他是自杀少年刘毅的继父。刘毅没死几天他就又摆上了摊子,他对记者说:死了人谁不难受呢?可生意不能不做啊。这猪头不卖就坏了,这不都可惜了吗?记者问他:儿子死了你伤心不?他没敢像往常一样骂人,他不知道骂了这些有文化懂得多的人会有什么后果,他只是在心里骂了句“傻逼货”——就像他从前骂刘毅一样。他说:能不伤心吗?养那么大个孩子死了谁不伤心呀?伤心就不做生意了吗?伤心能当饭吃吗?记者从他的话里挑出了刺,问他:你说养那么大个孩子死了才伤心,是不是小孩子死了你就不伤心?他又在心里骂了句“傻逼货”,并不再回答这个傻逼的问题。他不知道现在流行这个,玩文字游戏,说俏皮话,是这帮人的特长,也是这年月的新宠。

    处于虾猛街黄金地段的豪丝美发厅是记者们关注的另一个地方。这是自杀未遂的李清水曾经工作过的地方。看到手持相机的记者,美发厅的造型师和洗头工都刻意整了整头发,正了正衣领。他们面带微笑、诚惶诚恐地看着镜头和掌控镜头的人们。一个貌似老板的中年妇女警惕地看着记者,用手挡着他们的摄像头说:你们来这拍什么,我们这还没死人呢,我这可不是血汗黑作坊——我们连作坊都不是。你问问他们,我可没亏待他们。他们在这不但能挣钱还能学手艺呢。

    记者们连忙安抚反应过激的老板娘,告诉她来这里采访丝毫没有“揭秘”“披露”的意思,只是对最近的新闻人物李清水生活过的地方进行一些大致的了解。老板娘仍旧戒心不除,她可知道记者们的厉害,说是了解,谁知道他们要了解什么呢?况且他们的了解总是那么出其不意,有时候压根没有的事情他们也能了解出来。

    记者问老板娘:李清水在这里做什么工作?

    老板娘答:给客人洗头。

    记者问:他在出事之前有什么不同于往常的地方吗?

    老板娘答:没什么。就是洗头的时候有点慢,一个头洗半个小时,把客人都洗睡着了。

    记者问:他说这里每天得洗上百个头,三个洗头工,每个人要分摊三十多个头,是这样吗?

    老板娘答:是呀,生意好我能怎么办?快过年了,人都想理个精神的头回家。再说,洗头也不让他们白洗,我这是计件工作,多劳多得。洗一个头给八毛钱呢。

    记者问:洗那么多头,不怕他们反感吗?他们都说,感觉到一个头,两个大。

    老板娘巡视了一圈问:谁说的?什么叫一个头,两个大?什么意思?

    一个洗头工说:没人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我们现在都感觉到一个头,两个小。

    记者好奇地问:一个头,两个小?什么意思?

    洗头工说:现在洗一个头只能赚五毛钱,洗两个头才能抵上原来的一个头。

    A

    他们带着最后的一点儿人民币走进了蚱蜢街的夜晚。

    晚上八点,灯火辉煌,虾猛街开始了它一天中最具活力的时刻。青年们廉价的夜生活是这里的主旋律,他们打桌球、喝啤酒、吃烤串、骂脏话、蹲在街角看姑娘。李清水看着这些曾经熟悉的场景,突然间觉得距离自己十分遥远。他们一路走过逍遥网吧,走过梦缘洗头房,走过豪丝美发厅,走过刘毅家的猪头肉小摊——刘毅他妈已经收了摊,只留下那张暗黑的桌案在昏黄的路灯下,一条铁链把它和路旁的铁栏杆紧紧相连。

    他们走在初夜的蚱蜢街上,周围人声鼎沸,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没有人愿意多看他们一眼,他们不知道他们今夜即将死去,他们觉得他们只不过是他们之中的一部分而已,他们不像那些穿着暴露的妞,他们不值得他们一顾。他们看着他们,突然觉得他们和他们截然不同。因为,今夜,他们将干一件他们永远都不敢干的事情。

    刘毅问张辉:咱们到谁家去买烧鸡。他这么问是因为虾猛街有两个卖烧鸡的人家,一个是武汉烤鸭店的吴光,一个是刘伟熟食店的刘伟。刘伟曾因五块钱假钱和张辉大打出手,还扬言要报警,举报张辉花假钱。但张辉一直声称自己是被冤枉的,他说那五块钱是刘伟找给他的零钱,他拿着这五块钱去找刘伟的时候刘伟却没有承认,反而打了他一顿。那时候张辉还没有到饭馆打工,为了追娟子他节衣缩食,变得瘦骨嶙峋,根本不是刘伟的对手,被打得鼻青脸肿,一身污泥。

    张辉问道:谁家近呀?

    刘毅说:刘伟熟食店近,就在前边。

    李清水知道张辉和刘伟的过节,他说:算了,咱们还是到吴光那买吧。

    张辉说:就到刘伟熟食店,放着近的不去干吗非要走远路呀。

    李清水扭头看了看张辉,路灯下的张辉面目模糊,他问:你是想……报仇?

    刘毅不知道这些事情,他好奇地问:报什么仇?

    张辉笑了笑,他摆摆手说:走吧。

    刘伟熟食店的四周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香味,步入这片区域,刘毅恍然觉得正身处于那个放满熟烂猪头的狭小卧室。他看着橘黄色灯光下刘伟那张满是胡茬的脸,突然一阵战栗。

    刘伟见外面站着的是张辉和李清水,愣了愣神,但随即就恢复了正常,像看着所有顾客一样看着他们。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加镇定,他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李清水看着眼前的这对冤家,不由得攥紧了拳头。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他刚刚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站在张辉这一边。

    要两个烧鸡。张辉说。

    哦。刘伟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他在电子秤上称完了之后用塑料袋把鸡装起来,递到窗外:三十五块八。

    张辉给了他四十块,他少收了八毛,找了张辉五块。张辉接过钱,没有马上放入口袋。他举起钱对着昏黄的灯光仔细地观察起来,李清水和刘伟屏住呼吸看着他缓慢的动作,像正在看一出惊险的戏剧。

    张辉看了好一会才把手放下,他问他:那五块假钱的事你还记得不?

    刘伟的脸瞬间变了颜色,他不由地把手伸向了桌案上那把切肉的刀。

    张辉好像没有看见一样,仍旧倚在窗口把玩着手中的五块钱纸币,继续说道:那五块假钱——让咱们俩打起来的那五块假钱,其实是我的。谢谢你没有报警,现在我把这钱还给你。

    那张满是油腻的纸币落在了一只没有头的烧鸡上。这只鸡原本是有头的,但不知道为何就没有了头,刘伟忘了他什么时候砍掉了这只鸡的头。他和他的刀每天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他不可能每一件事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拿起那张纸币追到门外,他们已经走远了。他对着他们的背影大喊:拿回你们的钱。他们仿佛没有听见,没有人回头。他们在虾猛街或明或暗的路灯下一直往前走去,在他们的前方,是四方酒馆。

    B(四方酒馆和张辉的梦想)

    四方酒馆曾经毁灭了张辉的梦想,后来又给了他一个新的梦想,但后来的后来,让他永远失去了梦想。那天晚上他大嚼着烧鸡说:梦想他妈的就是个球。

    还没有到四方酒馆的时候张辉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梦想。那时候他还在农村上学,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对未来的生活充满幻想。去城里买火车票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梦想,他不知道该选择哪一个为之奋斗。当他来到浮城之后才知道自己并没有选择的权利,只有被别人选择的义务。在选择工作的时候很多工作都不选择他,最后,四方酒馆接纳了他。他终于成了一个有工作的人——简称工人。

    他每天的工作是端盘子洗碗抹桌子,有时候还要给老板捶捶背。老板名叫鲁胖子,但看上去一点都不胖,这一点让他和众多暴发户有了本质的区别。就是鲁胖子让张辉又重新确定了自己的梦想。在刚来四方酒馆的日子里他一直处于一个没有理想的状态,每天繁琐无味的工作和生活磨平了他各种奇怪的想法,他开始嘲笑曾经的自己,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那些可笑之极的幻想,那种蠢蠢欲动的豪气。他开始每天老老实实的端盘子抹桌子,听他妈的话,干活、攒钱、娶媳妇。在这些工作当中他最喜欢的是给鲁胖子捶背。生意不忙的时候,鲁胖子搬一张竹椅,斜靠在椅背上,任他在他身上捶捶打打。这是少有的员工可以打老板的机会。

    张辉在鲁胖子身上施展拳脚的时候,他有时会讲讲他的奋斗史。这些故事他反复对张辉讲了很多遍,据他说,他是一个孤儿。3岁的时候他爸死在了煤矿里,到现在还没有挖出来。张辉有时候会插嘴问:那你怎么不挖呀?鲁胖子说:挖个屁,那时候我才3岁,怎么挖?那是黑煤矿,没人挖。张辉哦了一声,不再做声。

    鲁胖子继续讲述,5岁的时候他妈跟人家跑了。张辉又忍不住问:那你怎么不去追呀?鲁胖子说:追个屁,那时候我才5岁,怎么追?张辉哦了一声,闭上了嘴巴。

    这之后的讲述张辉没再提出什么疑问,鲁胖子为接下来的故事铺陈了凄凉的前奏之后开始讲述自己的奋斗史。

    “我14岁出来打工,干的活和你现在一样,端盘子抹桌子。那时候我勤奋好学,每天干完活还不下班,一有空闲就到厨房给厨师们帮忙,他们都很喜欢我。

    有时候会教我两手,老板看我好学,把我分到了厨房当学徒。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我就把所有师傅的手艺学到了家。我还上了夜校,拿了证书。18岁那一年,我用所有的积蓄开了四方酒馆,那时候它还很小,不及现在的四分之一。但在我的精心操持下,它变得越来越大……”

    鲁胖子不算传奇甚至有些乏味的创业故事反复撞击着张辉,终于撞出了火花。就在那时候,张辉确立了自己新的梦想,他决定以鲁胖子为榜样,攒钱开饭馆。确立这个目标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太多,比如鲁胖子十多年前打工的时候工资是七八百块,而现在他打工的工资仍然是七八百块;比如鲁胖子开饭馆的时候租个铺子是三千多块,而现在租个铺子需要三万多块;比如鲁胖子打工的时候鸡蛋一毛钱一个,而现在的鸡蛋是一块钱一个——当然,有时候一块钱也卖两个。

    那时候,鲁胖子讲完自己的老故事之后总会这么说:好好干年轻人,只要肯努力,有的是机会。等再招到人就把你调厨房里去,让你学学手艺。

    鲁胖子的话让张辉信心大增。那一天,在滨河公园的草坪上,他兴奋地告诉李清水和刘毅:我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哈哈,鲁胖子说了,努力就能成功。

    他们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不知道鲁胖子的一句话为何会有那么大的力量,让整天长吁短叹垂头丧气的他突然又有了活力。

    张辉仍旧停留在亢奋状态,他对着乌黑的天空大喊:我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我要开饭馆,我要开饭馆……他们看着他忘乎所以的样子,由衷地为他高兴。那年冬天的风冷得不近人情,在那个没有星光的夜里他们没有回家。他们看着广告牌上那些袒胸露背的明星们,缩着脖子充满了向往。那几盏彻夜不眠的路灯不知疲倦地照在他们身上。

    他们在高谈阔论的时候渐渐忘记了寒冷,失去了知觉。

    A

    路过四方酒馆的时候张辉没有扭头,他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几天前他向鲁胖子辞了职,鲁胖子并没有挽留他。那天他找到娟子,在一个拉面馆里向她大倒苦水:那个该死的鲁胖子,我都在这里干了两年了,他总是承诺等招到新人让我到厨房里跟大师傅学手艺。可前两天那个新来的来了就进厨房了,我还是得继续打杂,就因为那小子是鲁胖子的一个远房侄子……娟子听了他的讲述,没有像往常一样和他一起骂鲁胖子。她呆呆地坐在他面前,精神恍惚,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张辉问她:你怎么了?

    她一脸的无奈,想开口笑一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我姐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了,她让我离开你,她要把我送回老家去。

    张辉最终没有留住娟子,因为一时的软弱他永远失去了她,甚至在她走的那一天他都没敢去送她。李清水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说:娟子她姐是道上混的,没人敢惹他们。她不想让娟子找个外地人,她把娟子送回老家相亲去了。末了他又宽容地说:其实混也没有什么,都是被逼的。

    他们在四方酒馆前面的商店里买了白酒和啤酒,又回到了滨河公园的草坪上。坐下来之后,他们开始吃喝。这是他们最后一顿晚餐,有酒有肉,是每一个农民向往的生活。在很小的时候他们都曾因为得到一块肉而欣喜若狂,他们的父母在厨房里有肉的时候总是一脸满足。做好饭之后,他们会刻意到人多的地方去吃,以便让大家知道,他们在吃“好哩”。

    “好哩”——不是说吃就能吃到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舍得吃的。

    现在,他们正在吃着“好哩”。

    张辉把白酒倒进从商店要来的纸杯里,递给刘毅和李清水。刘毅接过来一饮而尽,辣得他直伸舌头;李清水把酒杯放在手里,迟迟不往嘴里送,他从不喝白酒,连啤酒都很少喝。张辉说:喝吧,男人不喝酒还叫男人吗?都快死了,再不喝就永远也喝不上了。

    李清水说:我真不喜欢喝,我不喜欢酒精的味道,更怕被它麻醉的感觉,我们已经活得够混沌的了。

    张辉骂了句,妈的,算了,就你懂得多,整天还感觉感觉的,要什么感觉呀?来,刘毅,咱们喝。

    他又给自己和刘毅倒了一杯,刘毅毫不犹豫地端起杯子,再次一饮而尽。他被辣得眯起了眼睛,不住地咂着嘴。他也不喜欢酒精,但他喜欢喝酒,他觉得这很男人。他继父从不让他喝酒,他也不敢在外面偷喝。现在,他在酒精的刺激下有一种胜利的喜悦,尽管感觉不太舒服。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端着酒杯,他提议道:就快要死了,咱们说说各自喜欢的人吧。

    张辉说:我谁也不喜欢,就喜欢娟子。

    刘毅说:知道你喜欢娟子,问的是你心目中最喜欢谁,你最想和谁上床。

    张辉说:我就是心目中最喜欢娟子呀,我最想上床的也是娟子,不过我最想上床的是那些明星,你看她们腿多长……说到这里,张辉猛然忆起他还没有和娟子上过床,他至今仍是一个对上床一无所知的人。

    你呢?你最想和谁上床?张辉不服气地问刘毅。

    刘毅好像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就等人问他了,他一脸憧憬地说:我最喜欢小多,也最想和她上床。你看她穿短裙的时候,你肯定没有见过她那么漂亮的女孩——不过你已经见过她了。她的头发染得像外国人一样,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像哪国人,但我觉得,那肯定是一个美丽的国家,那个国家的人都有这么一头美丽的头发,他们谁也不会嘲笑谁,谁也不会欺负谁。因为,他们的头发是一样的。

    张辉说:净说废话,咱们国家也是一样的头发呢?

    可是……可是,咱们有好多人染头发呢?你看看我。刘毅指着自己的头,认真地辩解道。

    张辉没有再追究下去,他问李清水:你呢?

    李清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原本想说小多的,却被刘毅抢了先。他想起曾经喜欢过的女孩,在中学的时候倒是有一个,但他早已经不喜欢她了,甚至他想起自己曾盲目地喜欢过这样一个女孩就觉得一阵羞愧。在他认识夏夏之后,更是如此。他想不到世界上竟还有这样的女孩,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惊叹不已。她知道的那么多那么多,相比之下,他就像一只井底之蛙。那段时间,他一有时间就泡在网吧,在网上一点一点地增加对她的爱慕。后来,他们约定见面。

    在一家咖啡馆里,他见到了她。那天他穿上了自己最满意的行头(那件冒牌背靠背和一条黑色牛仔裤)。这是他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他黑色的旅游鞋踩在咖啡馆白色的地板上,地面上晃动着他的影子——一个局促不安的少年。她站起来向他挥手,含齿轻笑。她白色的运动服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个纯洁的高中生,随后他了解到,她确实是一个高中生。她为他点了一杯卡布奇诺,他在略带苦涩的氛围中初识咖啡和姑娘的味道。那次约会之后,他不顾一切地说爱她。她对他的纠缠不胜其烦,和他断绝了联系,甚至把他的QQ列入了黑名单。

    那是他第一次遭遇这种事情。

    她们对他说的最多的话是:我们不适合。

    他知道,这个“不适合”其实就是地域上的不适合——地域上的不适合否决了所有的适合,让一切变得都不适合。

    他是城市的客人,而她们,是主人。

    刘毅还在追问,你最喜欢谁呀,清水。

    蒙娜丽莎。

    蒙娜丽莎是谁?

    是一幅画,张辉说。他看着电影海报上的女人,又喝了一口酒。

    在他们喝酒的时候,李清水对着漆黑的天空哼起了歌,他唱歌时的嗓音粗哑浑浊,像一只深陷泥潭无法自拔的野鸭子。刘毅听着这段陌生的旋律,问他:这什么歌,怎么没听过?

    李清水说:我也不知道,随便哼哼的。

    刘毅说:随便哼哼有什么意思呀,周杰伦又出新专辑了,你应该唱唱他的歌。

    李清水笑了笑,他没有听从刘毅的建议,继续唱着自己无名的歌曲。类似的话有很多人对他说过。在网吧上网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玩游戏,只有他一个人看着那些网页,打开一个又关掉一个。小多看着他反复如此,像是永远也干不完这种事情,觉得百无聊赖。她对他说:你应该像他们一样玩玩游戏,这样时间会过得很快。

    他同样没有听她的话,仍旧固执地进行着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虽然每多一些认识他就多一些惆怅。有时候他也禁不住怀疑自己:也许你真该像他们一样,唱总是在变的流行歌曲,玩无穷尽的游戏,停止思考。

    好像有人说过,不思考,是所有事物的幸运。他想了好久,也记不起究竟哪位圣贤说过。

    他又少了一个劝慰自己的理由。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我们的生活多美好。”

    他欢快地唱着,死亡前的阴霾被一扫而空。张辉喝完最后一杯酒,看了最后一眼海报上的女郎,对他们说:唱完这首歌,咱们就死吧。

    刘毅问:到哪死?

    张辉指着虾猛街外的龙城超市说:那儿。

    李清水的歌声大了起来,刘毅突然觉得这种低沉的音调异常熟悉,只是他怎么也和不上来。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我们的生活多美好。”

    B

    在自杀事件之后,龙城超市仍旧如往常一样,没有记者光顾。大家并不知道龙城超市和死者的关系,这是因为他们在这里没有死成。

    龙城超市是这座城市连锁店最多的超市,几乎有街区的地方就有龙城超市。

    虽然虾猛街一带住的都是进不起超市的人家,但在蚱蜢街外的大道旁仍有这么一家。可以想见,超市的投资人是多么的资金雄厚。

    虾猛街外的龙城超市楼高五层,所以张辉才把跳楼地点定在这里。凭直觉判断,他认为五层楼才足以把人摔死。上楼的时候是晚上十点钟,超市已经开始打烊了。他们拿着一截绳子从楼梯往天台上走。绳子的作用张辉告诉过李清水和刘毅,是为了把他们的腿绑在一起,以便实现他们“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的愿望。上楼之前张辉说:咱们今天一起死了,投胎的时候还能一起投,到时候我们还能做兄弟。等那时候,哥开一个饭馆,你们饿的时候可以到我这免费吃饭;清水你开一个理发店,我和娟子头发长了到你那免费理发;刘毅开个熟食店,咱们可以合作,你给我的饭馆送猪头肉。

    刘毅抗议道:我不想卤猪头,我想当孩子他爹。

    李清水并没有告诉他们其实自己也不想开理发店,他只是提醒张辉:娟子可不和我们一起死,到咱们投胎成人的时候她都可以当咱妈了。

    张辉申辩道:妈怎么了,妈就不理发了?

    他们从楼梯上小心翼翼地往天台进发,生怕惊动了超市里的工作人员阻止他们的行动。他们很少来这个超市,来了也不怎么买东西,每当他们拿着一瓶矿泉水站在那些推着满满一车子商品的人们身后排队时,都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是如何的不合时宜。现在,他们即将借助这栋楼的天台死去,李清水手抚着楼梯上的栏杆,向这栋楼的建造者表示由衷的谢意。楼道上灯光明亮,他们却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四处闪耀着白色的光点,周围的世界变得一片圣洁。

    遗憾的是他们最终没能如愿,这栋楼不适合他们生存,同样不接纳他们的死亡。他们在走上五楼的时候发现,通往天台的门被锁死了。张辉叹口气说,我们来晚了。李清水说,他们下班后都会把这门锁住的。刘毅懊恼不已,他在空气中挥舞着拳头说,我们要是早点来就好了,妈的,怎么连死都那么难呢?

    A

    他们又回到了离河公园的草坪上,地上又新添了几堆狗屎,他们踮着脚走回刚刚的位置。喝空的酒瓶和纸杯仍在,临走前的半只烧鸡已经被狗叼走。李清水猜测叼走烧鸡的一定是条野狗,那些狗主人才不会让自己的狗吃捡来的东西呢。

    张辉说:算了,明天早点去吧。

    李清水点了点头,应了声“嗯”。

    刘毅有些急了,他嚷道:不能就这么算了,咱们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死的。

    张辉说:那怎么办?总不能到你家跳吧?你家的平房也摔不死人呀。

    刘毅说:要不然咱们喝药吧,我家里有药。

    张辉同意了他的提议,他说:好吧,既然要死就别挑死法了。再说,喝药死虽然死得慢一点,但也比跳楼死得好看呢?就喝药死吧,你去拿药,我们在这等你。

    嗯,好的。刘毅高兴地往他家跑去。在回家的路上他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己在这次自杀行动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回到他们租住的平房时他妈和继父正在看电视,看见他回来他们没有说话,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他径直走进自己的小屋,从那个放满猪头的柜子里取出一只装有白色颗粒物的小瓶子,放进了上衣口袋。

    出门时他继父终于看了他一眼,问他:这么晚了你还准备去哪?

    他原想大声反驳一句“关你什么事”,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诺诺地说:去上个厕所。

    嗯,去吧。

    刘毅如获大赦,一路飞奔回滨河公园。他把瓶子交给张辉,说:用水冲一下就可以喝了。

    张辉接过来摇了摇,那些白色的颗粒在瓶子里肆意跳跃。这些小东西叫亚硝酸钠,是刘毅家用来做猪头肉的。张辉从地上捡起一只空酒瓶说:我去那边公厕里接些水,你们等我一会儿。他把那只小瓶子里的颗粒倒进酒瓶里,向不远处的公厕走去。

    十点钟之后的夜晚凉意袭人,晚风送来一阵狗屎鲜热的味道。李清水站起来,看着身后的花坛想,再过些时候就该有花开了,也许那时的空气会好闻一些。张辉已经把药冲开了,他拿着酒瓶对他们说:我是哥,我先喝下去了。兄弟们,咱们死的时候手拉着手,投胎的时候也一定会手拉着手投的。

    刘毅说:拉着手投胎太难了吧,三胞胎也不好养呀。

    李清水笑了起来,张辉没有理会这个玩笑。他说,哥先喝了。他仰起头把瓶子里的液体灌进胸腔。刘毅紧张地张大了嘴巴看着他,说:别,别喝了,你都喝完了。

    张辉停下来,看看瓶子里剩下的药水说:没喝完,还有一大半呢,给你。

    李清水从张辉手里接过酒瓶,他没有犹豫,把瓶口放进嘴里。略带咸味的液体涌进腹腔,带来了独属于死亡的味道,他还没有细细品味,就给刘毅抢去了瓶子。刘毅抱着瓶子说:都要被你们喝完了,我喝什么?你们都死了,就剩下我自己怎么办?

    李清水说:我还没喝多少呢。

    刘毅不和他争辩,仰起头喝了起来。滑腻的液体顺着他的喉咙一路向下,发出欢快的号叫。咕咚、咕咚。仿佛潮水淹没了天空。

    喝完了所有的毒液之后他们并排躺在草坪上,静静地等待死亡。刘毅说死这回事人一辈子只能经历一次,咱们可得好好体会。他双手枕在脑后,看着漆黑一团的天空,心想今天没有星星可真遗憾,天空多一点亮光总归好看一点。

    李清水看了看两旁的张辉和刘毅,他决定死之前什么都不想,只想死。但当神智渐渐模糊的时候,他还是想起了他的QQ,和QQ里的那些女孩。张辉和刘毅已经开始抽搐,他们呼吸急促,在地上来回翻滚。他们胡乱挥舞着手臂,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看着他们痛苦的样子,李清水的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在尚有一丝清醒的时候,他拿出手机拨打了120。

    B

    李清水在医院醒来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天使,她对着他微笑,他也笑。这是他第一次进这么大的医院,他躺在柔软的床上,掐了下大腿,真切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然后他知道了一个消息,那个天使告诉他的,他猛然惊觉,原来天使带来的并不一定都是好消息。

    她说:另外两个没有抢救过来。

    他哭了。

    C

    李清水从医院出来之后受到了各方关注,许多记者堵在他的出租屋里,反复问着他同样的问题。他只用一句“活得太累”敷衍他们。他们给他请了心理医生,面对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头,他只能说自己“喜欢活着”。清净下来之后他去了一次刘毅家,他想再看看刘毅。张辉的骨灰已经被送回家乡,刘毅的骨灰被放在他们的出租屋里,他继父说过年的时候再把它带回去。李清水在那个放猪头肉的柜子里看到了盛放刘毅的骨灰盒,他不顾刘毅继父的反对硬是把骨灰盒从柜子里拿出来。刘毅说过,他最讨厌猪头肉。李清水在那个狭小的屋子里转了好久,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放下骨灰。最后,他只得把它放在了床底下。他想刘毅会理解他的,属于他们的地方太小了,他们没的选择。

    李清水辞去了豪丝美发厅的工作。他很少再到网吧去,有一次他鬼使神差地坐到了电脑前,准备登录QQ的时候他停了下来,他想起自己最后一个QQ签名。

    他决定永远不再登录这个账号,他不想让人们认为这世上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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