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风背着包回到市委大院。高风胡子老长,完全脱胎换骨了,许多人认不出他了。高风觉得格外的舒服,有轮太阳金光闪耀地照在心里头。看看表,离市委书记召见的时间还早,高风就背着包来到了市委宣传部。市委宣传部的门敞着,灯亮着。高风进去,是胡副部长的班,他正坐在值班桌前,守着电话。高风进去,胡副部长认出了高风,问,你怎么回来了?高风说,市委书记召我回来写戏。胡副部长问,又要写戏?高风笑了,点头说,又要写戏。胡副部长笑着说,写吧,写出花儿来,把S市写红,写到瑞典皇家学院去,争取得诺贝尔文学奖。
胡副部长倒了一杯水给高风,说坐着喝。高风不习惯坐了,站着喝。胡副部长问,怎么不坐?高风笑着说,孔乙己,站着喝。胡副部长笑了,说回去把长衫穿来,市委书记召见你。高风说,长衫丢了,找不回来。胡副部长,二十天前你可把高风害苦了,叫我上堤就上堤,怎么可以说市委书记叫我写戏呢?没想到胡副部长一点也不难为情,也不编理由搪塞,说,高戏家,你不爱开会就不爱开会,还要又当婊子又立牌坊。高风笑了,你说得对,现在我不当婊子也不立牌坊。胡副部长说,高戏家,宣传部经费紧,抗洪的补助自己想办法创收解决。高风笑了,说胡副部长不要误会,我没想到要补助。我回来就特想来看你。胡副部长拍着高风的肩笑道,不错,有长进。高风说,谢谢!于是高风就把手伸出来,胡副部长见梯下楼,两人就握。
高风按时走进市委书记的办公室。市委书记见高风背着包进屋,忙站起来,高剧作家凯旋了?高风点头说,凯旋了。市委书记指着椅子说,坐。高风背着包坐了下来。市委书记叫秘书倒水给高风喝,高风将杯子捏在手里。高风问,有什么吩咐?市委书记说,写个戏吧。像去年一样,争取再得“五个一”工程奖。高风说,今年我不想写戏。市委书记问,你想写什么?高风说,今年我想写篇小说。市委书记说,行,小说写得好也可以得“五个一”工程奖。高风说,我只想写出来。市委书记说,行,抓紧时间,用抗洪的精神来写!我相信你会写出好作品的。高风问,在哪里写?市委书记说,在宾馆写,空调房间安排好了,一天一百元的生活费。高风说,不敢当,我回家去写。市委书记说,我要你十天拿出初稿来,我亲自审定。这是政治任务。当然我会实行人道主义的,安排的是双人间,晚上组织上安排夫人陪你。怎么样,有信心没有?高风说,试试吧。高风没有回家,把包径直背到了市宾馆。也没有同家里打电话,夫人不知道他回来了。市委书记在房间里给他配了电脑。他就用十天十夜,将叫作《洪荒时代》的五万多字的中篇一气呵成写完了。二十多天抗洪的人和事,纷至沓来,不时写得高风热泪盈眶,那感觉空前未有。
十天后市委书记打电话问高风,完成得怎么样?高风说,初稿写完了。市委书记就叫高风原地休息,让秘书将稿子拿给他审。高风躺下去就不晓得醒,睡得天昏地暗,睡了一夜两天才醒过来。这时候市委书记拿着稿子来到了房间。高风问,写得怎么样?市委书记扬着手中的稿子说,还是写戏吧。我给你将提纲列好了。市委书记就把列的提纲从包里拿出来放在高风面前,分几场,主要人物几个,次要人物几个,主题思想是什么,戏的高潮在哪里,一条条地给高风讲。高风硬着头皮在那里听。去年写那个戏时,高风同他争了好几回,今年高风一声不吭。市委书记发觉了,问,你怎么不说话?高风说,你说我在听。市委书记说,这个戏我亲自抓,创作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你怎么不提炼主题?这个戏的主题就是体现抗洪精神。高风说,我体现的就是抗洪精神。市委书记说,不行。我给你提炼了,你按我的写。高风说,我写不出来。市委书记说,你去年不是写得蛮好的?高风说,去年是去年。今年我确实写不出。市委书记说,写吧,这个戏我亲自抓。高风说,你亲自抓我也写不出。市委书记不说话了,望着高风。高风说,你亲自望我,我也写不出。市委书记问,你真的写不出?高风说,我真的写不出。市委书记说,好,你先回去吧。高风背着包回家。儿子不在,会同学去了。妻子开门见是他,手就上去了,摸高风的长胡子。三十多天没近女色,高风哪经得住她摸。高风说,我去刮个胡子。妻子摸着高风的胡子说刮什么,这才像个男人。高风就抱起妻子说,那就尝尝男人的味道吧。
胡副部长打来电话,叫高风通知戏工室在南方打工的年轻人回来,说是市委书记叫的,必须两天内乘飞机赶回来。高风赶到市委大院找市委书记。市委书记在办公室里接待了他。市委书记对高风说,你把小张叫回来吧。高风笑着说,他不会写戏。市委书记说,不会写学着写,人不是一出娘肚子就会写戏的。高风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市委书记说讲吧。高风说,剧团的华如风老师会写这东西,一九五八年搞诗山戏海,他一天一夜写出三个戏。市委书记脸气白了,因为华如风老师早就死了。市委书记气笑了,说老高,不服不行,人都有江郎才尽的时候。高风说,我准备退二线。市委书记说,对,要有这个思想准备。高风说,要不要写个报告?市委书记笑了,说这是组织上的事,不写报告也行。
高风回家后倒头又睡了三天三夜,睡醒后,同前几年南下打工的文友通了一个长途。那朋友在南方搞了一个写作公司兼制片人,当年叫高风过去跟他干,高风舍不得铁饭碗。现在高风主动要去,朋友喜出望外,连说行,你来当我的专业编剧吧!我保证牛奶和面包都有。高风从床上坐起来,打开电脑,写了一份报告,要求停薪留职。高风写完后,到邮局用挂号寄给了市委书记。
范主任是在抗洪取得彻底胜利的时候死的。范主任从堤上带着吊针回来,到医院一查就是胃癌晚期。高风穿着长衫到医院太平间去向范主任的遗体告别。很快范主任的遗体送到郊外火葬场火化了。高大的烟囱里飘出一朵淡淡的云,一直飘到蓝天深处。范主任死后,市里发出了向范主任学习的通知。市报和市电台都用相当长的篇幅和时间,报道了他的先进事迹。市委发出专门文件,在他职务的后面带了一个括号追认为副县级。人们私下说人死了,管他什么级,没用。范主任的八十多岁的老父亲拉着市长的手说,谢谢组织,我的儿副县级了。人一生,什么有用,什么无用?副县级容易吗?副县级就是我儿的用。高风就颤抖起来,浑身出冷汗,手冰凉冰凉的。
严纪委也是抗洪取得彻底胜利后死于非命的。抗洪取得彻底胜利后,严纪委就浑身没劲,人走在太阳底下像个影子。结果某一天他到郊外一个村去喝酒,酒后到村鱼池里钓鱼,将线甩到鱼池边的高压线上,当时就打到水里断了气。据知情人说,他死的时候身边有一个女人陪着他,那个女人很年轻,不是他的老婆。此事市委专门开了会严禁乱传。严纪委死后,他老婆也为他争取个括号儿,结果没有争取上。人们私下笑,说哪来那么多的括号?括号多了,干部就不值钱了。
高风要走的那天夜里,市委书记在家里设宴为高风饯行。市委书记问,你真的要走吗?高风说,我想换个环境。市委书记举起杯子给高风敬了一杯,说,你是对的。
要走的高风决定到邻县五祖寺里去游一趟。高风走进五祖殿,一个胖和尚迎了上来,请问求什么?功名,婚姻,还是钱财?高风摇头,说什么都不求。胖和尚手揖在鼻下,说,阿弥陀佛,什么不求就是什么都求。抽一支签吧。高风问,跪不跪?胖和尚说,阿弥陀佛,跪就是不跪,不跪就是跪。高风拿出十元钱说,师父,我站着抽一支签吧。胖和尚说,阿弥陀佛,佛祖说站着的人不收钱。高风就站着抽了一支签。胖和尚接了签兑签词,竟是那千古一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高风问,都无啊!胖和尚说,都无就是都有,都有就是都无。阿弥陀佛!客官心向南方,那是六祖的处所啊!阿弥陀佛,六祖曰,佛在心中,我自为佛。
风清清,云淡淡,青山四合,长江如练,太阳在天,阳光下绿雾连天。
高风的眼睛湿了。
原载《中国作家》200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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