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你大爷有意见:叶广芩中篇小说选-盗御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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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酒宴摆至在聚义厅上,某要与众贤弟叙一叙衷肠。

    ——京剧《盗御马》窦尔敦

    一

    有人说“文革”时,我们上山下乡的一代是“打不散”、“压不垮”的“老三届”,其实早就散了,所谓不散,是几个“混出人样”的精英们的纠集,是梅菜扣肉上头的肉的张扬,而大部分是肉下头的菜,是干巴巴的铺垫。当然,有时候下头的菜比上头的肉好吃,那要看吃者是处于一种什么状态。肉有肉的光彩,霉干菜们有霉干菜们的友谊,张秀英、刘二东、李抗美、王小顺,还有我,我们都属于霉干菜序列,我们是芸芸众生中的一粒草芥,我们的名字普通得让人记不住,可却深深地镌刻在我们各自的心底,刻骨铭心,除非死去,不会消逝。

    当然,后顺沟那山那水那人,也镌刻在我们的心里,除非到死,不会消逝……

    2007年夏天,冒着炎炎烈日,我回到了后顺沟,回到了黄土皱褶的深处,回到了40年前生活过的地方。我的回来带有随意性,到延安来开会,跟负责人请了一天假,坐了三个钟头的班车,出现在这个偏僻的犄角旮旯,来到这魂牵梦绕的落魄之地。这里现在被叫做了顺沟二组,仍旧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自然村落。

    公共汽车还要继续朝前开,前面10公里的刘河乡是终点,这趟车在下午三点半返回县城,路过这里,就是说,我在后顺沟的时间满打满算有两个半小时。

    两个半小时,我要温习完四年的内容。

    村里新添了几孔石窑,有了自来水管道,村街醒目的墙上刷着标语,提示出这阶段的工作重点,现在的重点是“少生优生幸福一生”,大概是说计划生育的,不知被哪个淘气的小子将所有“生”字下面一横全抹去,变做了“少牛优牛幸福一牛”。以前这面墙的标语装饰归知青操作,我们在上头画过红太阳和天安门,写过“大海航行靠舵手”,对上头的每一个坑洼都很熟悉。路还是土的,路边种了两排小枣树,挖了一道流水沟,大概是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政绩。村里青壮都出去打工了,只一些老弱病残在留守,麻将桌支在树荫下,打牌的人都光着膀子,似乎燥热难耐。几条慵懒的狗在街上溜达,几只鸡在草稞里钻进钻出,天还是那般蓝,土还是那般黄,眼前景物,似是而非,如梦如幻。几十年过去,我在这里几乎不再认识谁,谁也不再认识我,我的到来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透过几棵弯着脑袋的向日葵,我看到沟对面,那块相对平整一点的地界存在依然,那两孔曾经为我们遮风避雨的破窑洞,已经坍塌得看不出眉眼,长满了荆棘。沟下的水也干了,变做了断断续续的水坑,一步就可以跨过去。

    跟一个打麻将的打听记忆中的熟人,他不回答,却警惕地问我“打哪儿来”。我说打北京来。他问我来干什么,我说什么也不干,就是看看。他说他还以为我是来勘查地形的,早听说要在北边山峁上安个铁塔,一年多了也没见来人,这里的手机信号极差,月月还得交钱,亏了。另一个扔出手里的牌,高呼“四饼”,扭过头看了我一眼说,这穷山恶水有什么好看,城里人吃了汉堡包满世界胡钻……

    他们是谁,我不知道,四十年前他们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在他们的目光中我是一个无端闯入的旅游者,地域的差异让他们对我充满了反感。想起了贺敬之写的《回延安》的诗,“白生生的窗纸红窗花,娃娃们争抢来把手拉”,那情景大概不会再有了。想当年我们在这里战天斗地,流血流汗,方圆近百里谁人不知我们啸聚后顺沟的“窦尔敦”一族,40年的时光,一代人消逝得这般快捷,记忆被生活研磨得这般平展,让人心底生出些许黯然。

    站在街头,茫然四顾,才发现现实和记忆相去甚远。满街闲转的狗,个个肮脏丑陋,大部分是京巴和土狗的串秧,让人分不清毛色和眉眼。见我在树下停留,两只狗蹭过来,将沾满了泥浆的尾巴使劲甩,分明是讨好。40年前这里的狗是何等英武利落,包括我们养的那条温顺美丽的母狗黑子,也是我们“众好汉”中的一个精彩点缀,哪里是这般的窝囊。乡间的狗厉害,细腰长嘴,不善宣扬,冷不丁从墙后蹿出来,照着你的小腿就是一口,人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让陕北的狗咬一口,不是“三分”,是“稀巴烂”,这里的狗们都是跟狼干过仗的,大部分有匈奴狩猎犬的遗传。

    街对面有座开满了黄丝瓜花的小院,院门开着,我探进院里问,有人吗?

    一条黄狗趴在窗下睡觉,见了我,懒洋洋地半睁了一下眼睛,不再理睬。但就在我刚刚迈进台阶往里走时,这条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个激灵腾身而起,呜地一下扑过来,不是用链子拴着,那气焰万丈的架势能把我咬死。黄狗挣着铁链子向我狂吠,展现出一种不共戴天,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愤怒激情。

    一个圆脸胖女子出来呵斥狗,狗不理女子,蹦得更高。女子指着狗说,三泰,不许你叫!

    女子把狗叫做“三泰”,既是黄狗,就该是“黄三泰”了,我问怎的管狗叫“三泰”,女子说它生下来就叫三泰,他们家的狗换了好几条,都叫三泰。

    我问叫发财的队长住在哪儿,女子还没说话,屋里有人咳嗽,问院里是谁。女子向屋里喊,这人来找我爷!回头又对我说,那是我婆。

    这么说是发财的孙女了,我在那张胖脸上寻找发财的印记,没有。女子说话带有浓重的陕北腔,鼻音很重,把“我”说成了“俄”,像得了感冒。屋里的人让我进去,狗还在不依不饶地叫,胖女子跑过去使劲踹了狗一脚,让它卧下,狗哪里肯卧,隔着女子朝着我还是狠叫。

    被叫做“婆”的坐在炕上,满头白发,一脸褶子,八月了还穿着毛裤,拢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在尽职尽责地履行祖母的义务。孩子跟外头的黄狗一样,腰里拴根绳子,一头系在炕上的一个小石头狮子上,爬也爬不远。石头狮子当地叫做拴娃石,是乡间炕头的必有点缀,炕上有了拴娃石子孙才能昌盛。娶媳妇,新媳妇还没进门,小狮子已经早早地蹲在炕上了。当年后顺沟几乎所有的孩子都被拴娃石拴过,一个石头狮子拴过几代人,成为这个家庭不变的风景。眼前这个狮子我认识,曾拴过发财的大儿子,后来被五狈偷出来拴鸡,磕了一个角……

    看我进来,“婆”盯着我使劲看,嘴唇动了又动,一双眼虽浑浊流泪,到底还是认出来了,惊呼一声“我的娘”,隔着孩子一把将我的胳膊攥住,颤颤地说道,老四,你咋才回?

    一句“老四”叫出了我的眼泪。

    两双泪眼相对。

    跟前的老人,就是当年村里最漂亮的新媳妇黄麦子,记得队长娶她的时候我们全体知青都被请去吃席,还送了礼,一床枣红线绨被面,当然也顺手“拿”走了人家的驴缰绳。队长的爹是队里的饲养员,也是党支部书记,儿子是队长,爹是书记,给人的感觉好像后顺沟都让他们老刘家包了。支书找我们要了好几回驴缰绳,我们众口一词都说没拿,支书说我们是土匪,老二说我们是窦尔敦,窦尔敦就是土匪。

    当时,那根缰绳对我们很重要。

    现在精干的队长媳妇成了老太太,老得浑身是病,动作迟缓,下不了炕了。麦子告诉我,胖女子是她的二孙女,炕上的是小孙子,还有大孙子在部队当义务兵,两个孙女在延安上中学。细算她生日比我还小半年,我的独生儿子还在单身贵族里晃荡,别说后代,连媳妇还没有准星,她已经是子孙满堂了,似乎有隔世之感。问及发财队长,麦子说,死了,十年前就死了,肝病,疼得在炕上滚,生生是疼死的,死的时候脸焦黄,人成了一把骨头。

    我就想那个英俊的年轻队长,因为长得像《地道战》里的传宝,曾经一度让我们女知青很神往,其他队的知青经常有“不远万里”来看“传宝”的,看过一回还要看第二回,第三回……发财长得帅是得了这里水土的滋润,陕北是出俊男美女的地方,人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碳”,指的是这一地域出产的精彩,传说貂蝉是米脂人,吕布是绥德人,后顺沟不属绥德县,却是离得不远。我们跟发财谈论过他出色的相貌问题,发财说他是杂种,是匈奴和汉人杂交生出的杂种,跟当地的狗一样,但凡是这样的杂种,都长得漂亮,脑袋也好使。我们说发财窝在后顺沟可惜了,要是在北京、上海什么的,准能进“样板团”,比舞台上活跃的洪常青、杨子荣都精神。问题是发财既不会跳芭蕾也不会唱样板戏,他就会放羊种庄稼,再拿手的就是唱酸曲儿,他那些酸曲儿能酸倒人的牙,听听吧,“拉手手,亲口口,咱们两个圪崂里走……”男生们问他跟女的到圪崂里去干什么,发财挤挤眼说,扒袄袄褪裤裤,想干甚就干甚,想咋干就咋干!

    男生们问是先扒袄还是先褪裤,发财说那得看时间……

    队长无形中充当了知青们的性启蒙教师,大家年龄相当,他的生活经验远比我们丰富,这是他受知青们喜爱的原因之一。干活男生都愿意往发财跟前扎,地里时常响起哄堂大笑,女生们装作不在意,却扎着耳朵往那边听。我们都知道,发财虽然是单身汉,却私下跟两三个女子睡过了,其中还有个已婚的婆姨。男生们问那“两三个”都是谁,发财说,那不能说,人家还要活人哩!

    男生们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你得教育教育我们。

    发财说追女人有诀窍,得紧迫,得不耐烦地追。就唱:

    二十里明沙三十里的水,五十里路我来看妹妹。

    半个月我跑了那十五回,哥哥我跑成了罗圈腿。

    大家在地头嘻嘻哈哈跟着溜唱,发财调子一转又换了词。

    山丹丹花儿三更里开,哥哥我一准就翻墙来。

    窗外的哈巴咬了个紧,哥哥我上了妹妹的身。

    这回没人跟着唱了,大家都有些脸红。农民甲说,城里娃娃鸡巴太嫩!

    公社找发财谈话,让他注意影响,说龙川县已经法办过一个“破坏上山下乡政策”的队干部了。发财问那干部做了甚,公社人说和下乡来的女知青睡了觉。发财说,两厢情愿的XX事,法办谁哩?

    干部说,那两厢要是不情愿呢?

    发财说,这事简单得很。

    我们喜欢发财的直率,连跟相好睡过几回觉都老实交代,并且很忠实地替对方保密,挺仁义。发财活泼、机敏、随和、周到,跟他在一起干活,快乐,不累。我说,要是两年内招工的再不把我招出去,我就嫁给发财!

    结果,还没有等到两年,人家就娶了前顺沟的黄麦子……黄麦子比我们能干多了,也实际多了,人家把个家操持得一尘不染,前前后后给他们刘家生了三个儿子。

    当然,也亏得我没嫁给发财,要不现在已经当了十年寡妇了。

    麦子说,你们那几个货,谁也不知道回来看看,全是白眼狼……

    我只顾擦眼泪,想念那个一度让我钟情的队长,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知道我的时间紧迫,麦子让胖女子紧忙做饭,没一会儿,女子端出了荷包蛋,大青花碗里满满当当盛了七八个,舀了两勺子糖,还有香油。小炕桌上变戏法一样冒出了炸糜子面糕和嫩玉米,这些都是当年知青们的最爱。麦子还嫌拿得少,让女子把橱柜里的洋芋擦擦端出来。洋芋擦擦是地道陕北饭,缺粮的时候把土豆擦成小片,沾上干面搁锅里蒸,蒸出来沾蒜水醋汤吃,属于缺粮时代的“瓜菜代”,是没法的法子,现在却成了稀罕物件,连陕北的大饭店里都卖这个。女子说,橱里的擦擦是中午蒸的,这一桌吃食,莫不是要把北京来的“老四”撑坏呀!

    麦子说,你不知道他们……我知道,尽管去端。

    外面的黄狗炸雷似地吠。

    女子说,今儿个三泰是有病!

    二

    麦子的确知道我们。

    1969年,陕北最大的问题是饿,不是不够吃,是吃不够,永远吃不够。

    我们是一群眼睛冒着蓝光的狼,无论看到什么,第一个念头总是“能不能吃”。

    每月每人30斤精粮,是政府拨给的,需我们按时到刘河公社去取,这是国家对插队知青极大的照顾了。30斤,听着不少,偏偏就不够吃。驮粮的时候我们一个不落,全体出洞,早早从发财爹那儿赶出灰叫驴,打打闹闹沿着崎岖山道往公社走。黑子也跟着我们,黑子是我们从村里农民乙家抱来的小狗,来的时候眼睛还没睁开,硬是用面汤喂大,现在已经很有点儿狗样了,一身毛在阳光下缎子般地闪光,线条极佳,叫声也响亮。黑子随着我们跑前跑后,明亮而欢快,成为我们驮粮队伍的一道风景。队伍转过山峁逃出发财爹的视线,老二立刻爬上驴背,在驴背上拉开山大王的架势,高唱“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某要与众贤弟叙一叙衷肠”。我们几个没有骑光板驴的能耐,只好揪着驴尾巴走。叫驴也很重视这趟差事,平日倔而佞,不好使唤,但只要去公社驮粮,从来都是乖乖儿的,让走就走,让停就停,连臭屁也不放。在公社我们可以用家里邮寄来的全国粮票买烧饼,一人四个,男女平等,其中也包括叫驴和黑子的,黑子的减半,吃四个烧饼得把小狗撑死,多出两个给发财捎回去,以示我们的友情,感谢他的关照。驴驮粮食是为我们服务,为我们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理应受到好招待。给驴和狗吃烧饼,把发财爹心疼的,骂我们是造孽,是暴殄天物,说我们要遭报应。我们不相信报应,我们相信平等,有个资本主义国家的人说过,在水沟里草履虫的生命和人一样高贵,草履虫都高贵了,何况是驴和狗。

    驮回来的粮食搁在我们窑里,由老大张秀英看管,老大人老实,话也少,女生窑里原本四个女生,一个回去养病了,得的病很时髦,抑郁症,平时也看不出哪儿有毛病,人家就是抑郁,脸冲着墙一坐一天,不说一句话。支书怕她自杀,让她回去了;另一个她爸爸是个造反干部,写了个条子,人家就调县里当播音员去了。窑里就剩了我和老大,一条可以睡七八个人的大长炕,我们俩一头一个,中间是空空荡荡的炕席,谁不挨着谁。我俩都没有靠山,也没有后门。老大出身工人世家,根红苗正,她爷爷参加过长辛店“二七”工人大罢工,她爸爸是铁路信号厂六级车工,她本人当过北京西城红卫兵纠察队队员,“西纠”老大别看人高马大,站在那里女拿破仑似的威武,胆子可比谁都小,她最怕的就是鬼,在她的眼里,满世界都是鬼。老大那个工人爸爸名声好听,“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其实什么也不领导,一点儿权利也没有,购货本上半斤白糖二两芝麻酱,半块肥皂一两碱面,他不比别人多一点儿,上班就知道摇手柄车螺丝帽,这样的爸爸写一百个条子也没人把他闺女折腾出去当播音员!

    我的情况看着简单,其实比老大糟,父亲、母亲在“文革”一开始就早早走了,两个人是一块儿走的。父亲比母亲大18岁,他60岁时我才出生,过去他老人家是提笼架鸟的八旗子弟,会唱大鼓也懂戏,会书法也懂画,会说一口流利洋文却没有正经工作,解放以后当上了政协委员,算是有了一个正经名分,可什么也不顶。“文革”一开始,有人刚给他贴了一张大字报他就吓得天塌了一般,晚上跟我母亲一商量,两个一块儿吃了安眠药,睡过去再没醒过来。其实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人家国务委员都拉出来游了街,照样吃喝不误,他一个政协的,让一张纸乱了分寸,匆匆忙忙奔往他界,划不来!父母亲人缘好,竟然没人说他们是“自绝于人民”,人家不提,我作为家属更不提,我的出身是“自由职业者”,谁也说不清“自由职业”是个什么职业,但提起父亲母亲多少有点儿讳莫如深,总要费些口舌解释他们为什么同一天死,当然,最好的解释是“煤气中毒”。因为我听话,表现好,会写批判文章,能整材料,到农村第二年就入了党,是上边给支部下达了“火线入党”的指标,各村都有,必须完成,硬任务。我的入党介绍人是发财和他爹,两个农民介绍一个“自由职业”加入了党组织,挺有意思。

    回过头来还是得说吃。

    管粮的老大根本管不住粮,她管的只是领粮的粮本,饭是大家轮着做,两人一天,谁做饭谁舀面,舀多舀少全凭感觉。做饭是大家都乐意干的活,不出工白记分,男的十分女的八分,年底按分分红。每人做饭都使出了看家本事,八仙过海各显其能,饭便做得空前绝后,花样翻新,非后顺沟的土农民可比。粮食驮来的前十天,我们的饭桌上比较充盈,比较生猛,烙饼馒头干面条,往死里撑,不撑得肚子疼不叫吃饱;当中十天吃得比较简约,比较柔软,稀粥糊糊疙瘩汤,老五说这叫“哄上坡”,看来吃得撑,拉着车上到峁顶就泻没了;最后十天是“自力更生”,我是组长,我郑重宣布,自今日开始,像《地道战》一样,咱们得“各自为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许放空枪”了。

    话说得含蓄,可是意思很明白,“各自为战”就是自己找饭辙。

    我们的“辙”有三条路,第一是串门,事先侦察设计到位,潜入到村里各家各户,有一搭没一搭地待着,到了吃饭时候腆着脸不走,有你一碗就得有我一碗,实际就是蹭饭,用文化人的词汇叫“打秋风”;第二是串队,附近各村都有知青点,前顺沟、段家河、甘谷峪、阎王砭,方圆百里都是朋友,串队是常事,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知青们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不管哪儿来的,只要是知青一律管吃管住,住三五天也行,住十天半月也行,完完全全的共产主义供给制。我们到他们那儿去串,他们也到我们这儿来逛,各点背粮的时间不相同,大家又都是好脸面的人,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只要有人来串队,物质相倾而出,毫不吝惜。这点我们后顺沟做得最为突出,众人俱称我们是绿林领袖,是黄土地上心肠最热的哥们儿;第三就属于我们集体的“创收”了,“创收”是这个世纪才兴起的词汇,但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就已经被我们秘密使用了,是土地和饥饿赋予了我们后现代式的词汇灵感,我们真是了不起的一群。所谓“创收”,简单说就是“捎带”,我们捎带的内容很丰富,这里不一一介绍。古人“为长者讳”,我们为自己讳,这里面有一个尊严和脸面的问题。

    我们后顺沟知青点有五个人,张秀英、刘二东、李抗美、我和王小顺。村里老乡不叫我们的名字,按个头高矮当面叫我们老大老二,背后叫我们狼,饿狼,因为我们的出现,村里的鸡不断发生失踪事件,地里的野兔也少见踪影。

    老五王小顺被农民们叫做“五狈”,他个头最矮,小豆子一样的机灵,眼睛一转一个主意,一转一个主意。因为他的聪明好钻研被安排为赤脚医生,那时每个村都有不脱产的赤脚医生,说“赤脚”并不是光着脚不穿鞋,是来自基层农村的意思。毛主席有伟大的“六.二六指示”,要把医疗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赤脚医生是这个政策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赤脚医生由各村推荐,在县卫生院培训三个月,回来就是大夫了,后来有个电影叫《春苗》,表现的就是赤脚医生的正确与高明,那些专家学者都是狗屁不通的屎蛋,一看长相就很不正经。五狈的医疗水平有限,小病看不好,大病看不了,动辄还让人喝凉水败火,谁有病也不找他,他只能给大伙抹抹红药水,上点儿消炎粉什么的。卫生院给他配了一套亮闪闪的银针,长的短的,粗的细的,还有一个三棱的,尽管五狈很想试试这些针,但一直没找到自愿牺牲的对象。

    五狈是他们家的老儿子,他上头还有一个哥哥。他哥是工总造反兵团的,因为喊错口号成了“现行”,被关了,先说在里头神经发生错乱,后来说死了,病死了。五狈他妈是糊纸盒的,我们离开北京时他妈去送站,一头白头发,挎着个小包袱,像个逃难的婆子。老太太因为曾经开过杂货铺,被划为小业主。小业主的成分比较尴尬,既不能团结也不能打倒,属于怪模式眼的一个阶层,这就造就了五狈小业主式的灵动,会看风使舵,办事能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往好听了说是“每临大事有静气”,用老乡的话说是“揣着一肚子哈(坏)水水的碎song”。陕西话“碎”好理解,就是“小”的意思,只这个“song”比较生僻,就这个词我问过发财的爹,被那老头子拿杈抡了出来。后来才知道,“song”指的是男性精液或其中的精子,用普通话翻译,王小顺就是个“小精子”。我们都认为这个创意太传神了,问题是这么独到的命名却被老乡们一带而过,在他们的嘴里,碎song小顺被叫做了“五狈”。

    狈是狼群里的军师,一群狼里一旦出现了一只狈,那么这群狼就会无往而不胜,所谓的“狼狈为奸”就是指的这种情况。当地传说,有个农民去集上卖柴,天黑才回来,碰上一群狼,狼要吃他,情急之下,农民爬上了麦秸垛,在上头和群狼对峙。下头的上不去,上头的也不敢下来,僵在了那儿。这时,狼们请来了一只兽,这兽似狼似狗,个头细小纤瘦,毛色黯淡,两眼放光,行走时将前腿搭在两只狼的背上,像坐轿。那兽呜呜地低吟,像是吩咐什么,须臾众狼散开,将麦秸垛严严围拢,各自从下头用嘴抽麦草。眼瞅着麦垛就塌了,农民大喊救命,恰巧过来几个赶骡子的,将那群狼吓唬跑了。赶骡子的说农民是遇上了狈,狈那家伙一肚子哈水水,比人还有思想。但是这只头脑灵光的动物有个弱点,前腿短,后腿长,勾子(屁股)撅得高高的,得搭在狼脊背上才能行动。有行动的没头脑,有头脑的没行动,老天爷的安排就是这么巧妙。

    五狈小顺的腿跟狈一样也有毛病,走路有点踮,凡有人注意他的腿,五狈就解释说是小学上体育课从单杠上掉下来摔的,打着石膏住了几个月的医院呢!可是跟他来自同一个学校的老三说五狈一天医院也没住过,甚至不知道医院的大门朝哪边开,五狈的腿是小儿麻痹后遗症,跟单杠没关系,五狈打小就没上过体育课,一到上体育他就在教室里自习。逢到这时,五狈会不紧不慢地说,毛主席说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也不是我妈,你怎知道?

    踮脚的五狈人小,一顿却能吃八张发面饼,外加两碗汤面和半碗浆水菜,这些吃食堆在那里,小山一样能占据大半个案板,谁也想不来五狈那小小的肚子怎能装得下这一堆东西。五狈很孝顺,一个月给他妈写两封信,信里事无巨细,什么都说,有一次光对黑子的描写就用了两张纸,甚至还有图画附着。我知道,五狈的心里装满了悲哀和惦念,信写得越长,对妈妈的挂念越深。

    揭发五狈的老三叫李抗美,他爹是“革军”,“革军”是革命军人的意思,李抗美的爸爸参加过抗美援朝,他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叫李援朝,一个叫李卫国。谁的父亲是干什么的谁就是什么出身,出身的问题一度在我们这一代人中很重要,“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是当时很响亮的口号,几十年后回想起来,不知提出这缺德口号的后代是好汉还是混蛋。

    “革军”出身的老三在吃上很有军人传统,一个字“快”,吃四盆盐拌捞面用不了二十分钟,吃相也颇不雅,连脑瓜顶上都是面条。40年后我在电视上常见国外有赛吃会,几个青年男女坐成一排,在规定时间内看谁吃得多,日本一个不起眼的瘦小丫头在40分钟里竟然吃了41碗纳豆米饭,那些碗摞得把她的脸都挡住了。看到这儿,我心里有些酸,想要是当年老三来比赛,他们谁也不是个儿。老三吃饭不用碗,用盆,他那个盆是特意从刘河公社合作社买来的瓦盆,这样的盆农村是专用作尿盆的,成了老三的饭碗。一到开饭老三端着盆就往前抢,稀的干的使劲往里搂,让人恶心。大伙一见老三的盆就骂,说老三要是再让那瓦盆出现在锅台上,就要用烧火棍捣了。老三说反正也没盛过尿,只是模样不太好罢了,伟大领袖教导了,一张白纸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画图,他的瓦盆就是一张白纸,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老大说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临到她值日,她早晚把那屎尿盆子扔沟里去。老三说,你敢!扔了我的饭盆我就用棒槌把锅捅漏了,不吃大家都别吃,玉宇澄清了,都喝西北风。

    我在吃上也不含糊,记得我用一根筷子串着五块发糕,蹲在窑门口喝洋芋汤,黑子蹲坐在我对面,想的是我剩余的赏赐,当最后一口发糕填进我嘴里的时候,我看见狗的绝望与痛苦眼神几乎与人无异。老大吃饭不太跟我们抢,可也吃得不比谁少。老大有个木头箱子,搁在炕角,宝贝似的锁着,我们都知道那里头藏着老大的私货,比如珍贵的炒咸菜,炒黄豆什么的,过国庆节的时候她爸爸还给她寄过一包花生米,那是北京居民的配给,她们家没吃,都给她寄来了。听老大躺在被窝里偷偷吃花生米,我就大声嚷,窑里闹耗子呢!

    老大就从被里伸出手,给我五六粒捻去皮的花生米。虽然都皮了,但仍旧很香。

    五个人中值得一提的是老二刘二东,刘二东来自河北北京中学,学生们惯称“河北北”,是京城的一所好学校。本来他应该去内蒙兵团,却偏偏的要到陕北来,用他的话说是“一心要砸碎千年的铁索链,为人民开出那万代幸福泉”,这是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词,用在这儿有点儿反动,可没人跟他较真儿。他听说陕北缺水,受了小学课本“吃水不忘挖井人”的影响,决心要在后顺沟打出一口井来,改变这儿吃水要到沟底下挑的艰难。挑水上坡,对我们是太大的考验,轮着谁挑水谁都憷头,挑着两桶水一鼓作气地往上爬,中途没有任何歇脚的地方,那桶前高后矮,无法迈步,得侧身斜着一步一步往上挪。一不留神桶翻水洒,你就坐在半坡哭吧,哭到天黑了还得下去再挑。

    老二家在河北献县县城以北的河间府,他和他爸爸在北京,他妈和奶奶住在乡下。别看他们老家地方小,名声却很大,著名的绿林好汉窦尔敦就出产在那儿。窦尔敦的原名叫窦开山,小名跟刘二东一样也叫二东,京戏《盗御马》里的窦尔敦蓝脸红髯,绿衣皂靴,出场亮相,张嘴便是“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某要与众贤弟叙一叙衷肠”……这是老二最爱的唱段,在老二连唱带做的演示下,我们想像得出窦尔敦那豪情与美丽!

    听得多了,我们都会唱了。夕阳下,饿着肚子,我们坐在窑外面的空地上,集体高唱着“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壮烈情怀无与伦比,比“临行喝妈一碗酒”要有气势。

    在老二的讲述中,大家知道他家乡的大侠窦尔敦杀富济贫,大侠一度只身潜入御马厩,用熏香熏倒了守卫,用匕首刺杀了门丁,盗走了一匹皇家的“金鞍玉辔追风赶月千里驹”,使绿林义士大受鼓舞,给了朝廷以沉重的打击。窦尔敦的仇人叫黄三泰,黄三泰的儿子叫黄天霸,他们跟窦尔敦比武使用暗器,属于不地道之流……老二之所以对戏曲这般熟络,是因为他爸爸就是唱戏的,听说以饰演《盗御马》的窦尔敦出名。从老二嘴里我们知道,窦尔敦的脸谱最漂亮,衣饰也最鲜艳,总之,清朝的窦尔敦很了不起,相应的演窦尔敦的他爸爸也很了不起,他爸爸属于架子花脸,唱念做打都在行,老二对他爸爸崇拜无限。五狈问老二爸爸现在还唱不唱窦尔敦,老二说现在改唱《红灯记》了。就问老二爸爸是《红灯记》里的哪一个角色,老二先说是“卖粥的”,后又说是“磨剪子戗菜刀的”,也说过“修鞋的”,无一定指,大家都很失望,伟大英雄窦尔敦沦为“革命群众”也还罢了,真当了“日本宪兵甲宪兵乙”的确很让人糟心。

    县里每月要在公社给知青们演一场露天电影,内容除了革命京剧《红灯记》就是《地道战》,他们知道我们最爱看这两部片子,我们当然也是场场不落地走20里山路去看,一来是可以和各点的知青相会,彼此交流经验,二来更可以在电影《地道战》里领略传宝的风采,在《红灯记》里寻找老二的爸爸窦尔敦。《红灯记》和《地道战》两部片子我们可以倒背如流,往往是演员还没有张嘴,我们的戏词就唱出来了。全体参与,银幕上下呼应,千山万壑随之震撼,场面很热烈,比现在拿着小荧光灯棒,在歌星的蛊惑下左右摇晃强之百倍。

    三

    应麦子的吩咐,胖女子给我做了糜子面油糕,油糕炸得很到位,金黄油亮,端上桌满窑都是香气。麦子把糖撒在油糕上,推到我跟前说,你们都爱吃这个,回北京再给你拿些,让他们都尝尝。

    我说,不带了,北京只剩下我和老二了。

    我没告诉麦子当年能吃的老二现在得了糖尿病,今年聚会时我见他,他说在打胰岛素,饭桌上这不能吃那不能吃,还自带了一个老婆给蒸的掺了麸子的黑面窝窝,自嘲地学着《茶馆》里的台词说,以前哪,是有牙没花生仁儿,现在呢,有了花生仁没牙了!

    桌上的热油糕很诱人地发出“嗞嗞”声响,只有陕北才有这种糕,我在北京想念的也是这种糕,70年代流行过几首新编老歌,有一首欢迎红军到陕北的:

    热腾腾的油糕哎嗨哎嗨吆,

    摆上桌哎嗨哎嗨吆,

    滚滚的米酒送给亲人喝咿儿来巴咿呀吆。

    都忘了,只记住了吃。

    发财娶麦子那天我们吃的就是这种糜子面油糕,喝的是农家自酿的小米酒。那时候的麦子脸上油光红润,屁股圆滚紧俏,辫子粗得得用两只手攥,哪儿像现在这样干瘪,这样收缩,这样病病歪歪。我跟麦子说起了娶她那天的事,麦子说,几十年了,难得你还记着。

    我说,怎么能忘呢,我们跟黄三泰的仇就是那天结下的。

    麦子就笑,在笑容里闪出了当年的影子。

    娶亲是大事。队长娶媳妇,村里人都去帮忙,婆姨们从头两天就开始张罗了,缝了里面三新的被子,剪了喜鹊亲嘴的窗花,窑壁刷得白崭崭,玻璃擦得亮光光,新房里弥散着一股上海“绿宝”牌的香胰子味儿。南边窗台上立着从延安买来的圆镜子,镜子背后有工农兵无限喜悦的形象,女农民抱着一捆麦穗,男工人举着铁锤,那个兵站得最高,背着一杆枪。镜子旁边搁了一把很有小资情调的塑料粉梳子,梳子的齿很宽很大,在当时绝对是稀罕物件。窑后壁桌子上摆了一溜公社革委会送来的毛主席“红宝书”,宝书上烫着金字,用红布条扎着,很是醒目。窑门上挂着白门帘,门帘上绣着葵花向阳图案,是村里女子们的奉献。门后头脸盆架上有大队妇联送的搪瓷脸盆,盆上烧着鲜红的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用农民们的直接理解就是刘发财和黄麦子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睡到一个炕上来了。

    一切准备停当,净等新媳妇入住了。我的情绪有点儿低落,明明知道自己是调侃,明明知道自己和一个陕北生产队长不会出现任何感情纠葛,心里还是酸酸的。发财当然不知道我的心思,学时髦,想让我给麦子当伴娘,我还没说话就让老大给拒绝了,老大说“伴娘”得娘家人才行,要跟女方熟识的,我们也不认识什么麦子。要伴郎我们可以出,王小顺正好……发财看了看踮脚的五狈,直咧嘴。我说,你咧什么嘴?这样漂亮的北京帅小伙给你当伴郎,打着灯笼也找不来!

    发财说,没有伴娘我要伴郎做甚,五狈往旁边一站人家以为是仨人结婚。

    沟对岸传来杀猪的声响,响动很大,把我们的肠胃勾引得都很激动,想着那猪心猪肝猪肠子,想着那三指膘的大肥肉,大伙真有点儿坐不住了。老二说,妈妈的,天天有人结婚才好。

    五狈说,没有猪结一百个婚也没用。

    娶亲那天早晨,我们谁也没吃饭,一来是给肚子腾地方,二来是我们也没什么吃了。昨天下午我和五狈做饭,用炕笤帚扫了面口袋,没扫出一把面,只好一人配给了一碗浪打浪的蒜薹疙瘩汤。蒜薹是五狈上河对面捎带回来的,老了,下头都结了小蒜,被我切成碎末煮了,要不咬不断。最让人倒胃的是炒鸡蛋,五狈拔完蒜薹又将各家的鸡窝拜访了一遍,揣回来十个鸡蛋,本来十个鸡蛋甩在疙瘩汤里也不错,五狈偏要吃炒鸡蛋,就依着五狈,因为鸡蛋是他弄来的,他说了算。十个蛋摊在没有一点儿油的锅里,立刻糊成一个硬疙瘩,腥气冲天,让人一闻就恶心。好在这样的饭食弟兄们已经经历过无数次,都有“处变不惊”的心理素质,谁对蒜薹汤和腥鸡蛋也没有提出异议。五狈端着碗看着我一脸坏笑,说发财家的醋不知准备得够不够。

    在我们翘首以盼大吃一顿的时候,老大将从家里带来的新被被面拆了下来,就是她每天盖的那床枣红线绨被面,“线绨”是一种什么纺织物我至今搞不清楚,近乎软缎又不是软缎,亮闪闪的很辉煌,比一般的布绝对高级。老大到底是老大,比我们想得周到,到人家吃婚宴,不比平时蹭饭,怎能空着手去,一群人高马大的后生、女子,张嘴就吃,寒碜不是!

    近中午,新娘子搭着红盖头穿着红袄红鞋,坐着戴红绸的骡子来了,呜呜哇哇的唢呐声,劈里啪啦的鞭炮声震得山峁的雀儿乱飞,半天落不下来。娘家来送亲的是麦子的三哥黄三圈,黄三圈穿着一身崭新黄军装,戴着黄军帽,像个退伍军人。

    沟那边吆喝我们过去吃饭,大伙早等着招呼,一窝蜂地往坡下跑,黑子蹿在最前头,顶后头还跟着我们那头喂了不到两个月的约克夏白猪。一伙人众,踢哩哐啷,将坡道上的浮土踢起多高,远望着像是开下来一辆铁甲车。我喊住了正在奔跑的伙计们,让大家端庄一些,矜持一些,不要土匪般的“轰轰烈烈下山岗”,让人看着像是演窦尔敦。老三说要抢占有利地形,去晚了没好地方了。

    我说,吃席还带着狗跟猪,倾巢而出,让人看咱北京人就这么掉价?

    大家一看那白猪黑狗都乐了,说一下没看住,这俩货怎么跟出来了。就把狗和猪往回轰,两个都不愿意回,吭吭唧唧在后头蹭。老三抓起土坷垃朝猪砸过去,猪摆摆脑袋又跟上了。老二冲着黑子吼,滚回去!

    黑子聪明,知趣地停住了脚步。

    走下坡,我们看见黑子叼着猪耳朵往圈里拽,老三说黑子表现不错,得给它带回块骨头奖励奖励。五狈说,你以为黑子跟你一样单纯吗?

    果然,我们刚走上沟里的过水石,黑子就跟上了,它把猪拉回去,自个儿来了。老三踢了黑子一脚,黑子欢乐地嗷了一声,跑进村了。

    婚宴在发财家的场院里,西南角搭起了棚,专门有厨子在操持,大笼屉冒着热气,油锅嗞啦嗞啦响,很有些解馋的气氛。有婆姨将我们领到该坐的位置上,大家看出来了,除了几个本村的半大小子,没人愿意和我们坐。宴席分快桌和慢桌,这是我们的叫法,实际就是主桌和次桌。慢桌上是新人和有头脸的人物,吃得缓慢斯文,快桌就是抢了。我们当然是快桌,村里几个半大小子早坐那儿等了,八盘凉菜已经摆在桌上,盘子大,量也不小,红红绿绿还很好看,细瞅却让人有点儿失望,除了拌萝卜丝还有拌洋芋丝、拌粉丝、拌海带丝……唯一一道荤的是拌猪耳朵,耳朵也被切成细细的丝,那刀功在乡间算得上一流。老二在凉菜中寻觅猪头肉,他认为蒜拌猪头肉在他们老家是席面上必不可少的内容,窦尔敦和弟兄们在叙衷肠时候吃的也必是拌了蒜汤的大片猪头肉,就谈论起了窦尔敦们“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遗留在河间府的饮食传统。老三嘟嘟囔囔问邻座,肉都哪儿去了,邻座小子说猪留了半扇,送亲的黄三圈要带走。问是不是陕北的规矩,小子说不是,是黄三圈为前顺沟争取的。

    大家就说这个黄三圈真不是东西。五狈说黄三圈眼珠是黄的,头发是黄的,手指甲都是黄的,整个一个黄三圈。老三说他一来就看出来了,黄三圈那身黄军装是借来的,衣裳号码跟他本人差着两个号,借了衣裳没借鞋,看看黄三圈脚上那双方口大靸鞋吧,把什么底儿都露了!老三生长在部队,深谙部队配置,于是大家对老三的判断便深信不疑,都认为黄三圈的复员军人是假冒的。老二说,什么黄三圈,就是个黄三泰,早晚让我给揍扁了!

    五狈不甘示弱说,黄三圈遇到我手里,先给他的头顶命门扎一根三棱子针,放倒了再说。

    有公社领导红宇宙在讲话,其实是在大段背诵毛主席著作,以显示自己的专业水平,听说他就是靠着会背毛著上台的。红宇宙原名叫贾宝贵,是公社的会计,“文革”造反,当了领导。当了领导就嫌“贾宝贵”太土,太“四旧”,太跟不上趟,但是他的“贾”姓实在不好取名,“贾革命”、“贾文革”、“贾卫东”、“贾造反”,无论叫什么都是“假”的,索性连姓也改,改彻底,叫了“红宇宙”,红得要命,大得无边,张扬得有些不知所以。大家听着红宇宙背那些熟得不能再熟的“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看着那些凉菜,都在算计哪个离自己最近,先挟哪个最划算。在沉闷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之后,红宇宙的声音突然一下提高了八度,让大家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我还没回过神,众人已经行动起来,原来“排除万难”就是“开吃”的信号,久经锻炼的村民已经熟谙了什么语言代表着什么信息,绝不会差错半分。这一开吃,我才知道了同桌小子们的厉害,才真正领略了什么叫“迅雷不及掩耳”,什么叫“疾霆不暇掩目”,八个菜,我刚挟了一筷子红萝卜丝,桌面就被扫荡得“地覆天翻慨而慷”。

    不愧“快桌”称号!

    盘子撤下,出现长时间冷场,大家在等待热菜的到来。慢桌上还在推让,红宇宙在说“毛泽东同志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毛主席的伟大思想,是指导世界革命人民前进的灯塔,我们要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在用字上狠下工夫……”

    我在想,一场运动,怎把个好端端的会计贾宝贵弄成了这样。

    新人过来敬酒,自酿的酒没有滤过,酸中带甜,稀粥一样,一喝就是一碗。新郎发财关照我们悠着来,说米酒劲大,上头快,别喝趴下。新媳妇麦子一脸羞涩,跟在发财后头也不说话,只是笑,脸上深深两个酒涡,很是温顺可爱。发财、麦子两个站在一起,倒也显出天生一对的般配,大家就说些地久天长的话。发财让大家放开肚子吃,老二用筷子在桌上敲出一通鼓点说,吃什么吃?猪头肉呢?

    发财回头看了一眼麦子,麦子还是笑。发财说,场面上就是这样,没法子,赶明儿我给你们另补,行了吧?

    老三说,说话算话,拉钩!

    两个就拉了小指头。

    热菜上来了,一碗一碗的蒸碗,上一个碗,我还没看清楚是什么,几双筷子就抄了进去,临到我只剩下一块沾了点儿油花的垫底洋芋。第二碗还没搁到桌上,就被人“空中取物”取走大半……这种吃法,连善于用瓦盆搂抢的老三也有点儿傻眼。一看便知,北京知青远不是乡村孩子们的对手,人家练的是童子功,从小在这种场面历练出来了,筷子头上做到了稳、准、狠。第三碗上了一大碗条子肉,大家欢呼着站起来迎接,我和老大只隐约看了一眼就被挤了出来,当我们力拨众人,低着脑袋再钻进去的时候,桌上除了一个空碗,连汤儿也没了。

    老大说,平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到了这会儿怎么谁也不认识谁了呢?

    五狈学着红宇宙的腔调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

    所幸糜子面炸油糕管够,粘糜子那特有的香甜弥补了没吃着肉的遗憾,我们都吃得不少,严格计算是吃了三笸箩。我们的饭量让前顺沟送亲的黄三圈看得直瞪眼,对发财爹说,北京人咋这能吃?

    发财爹说,平时油水少。

    黄三圈说,一群狼!

    老二没吃多少菜却喝了不少酒,借着酒劲儿晃着膀子走到黄三圈跟前说,黄三泰,老匹夫,你没见过爷的这种吃法吗?

    黄三圈眨巴着眼睛正思谋“黄三泰”和“老匹夫”的含义,老三跟过来说,你说谁是狼?告诉你,老子就是狼!老子吃得再多也没吃下半扇猪,你小子留神撑得得噎嗝!

    老三这话说得有点儿歹毒,什么是噎嗝,噎嗝就是食道癌,是咒人的话,黄三圈当然听得懂,站起身就要耍威风,红宇宙说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国家的统一,人民的团结,国内各民族的团结,这是我们的事业必定要胜利的基本保证”!

    老三说,毛主席还说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黄三圈说,现在是婚礼,不是革命。

    五狈说,你反动!

    大家对黄三圈的印象非常之坏,我们当下决定集体撤离宴席,反正后头也没什么好吃的了。就在我们撤退时,黑子出了问题,它和一条前顺沟过来的黄狗闹上了恋爱,并且进入了爱情的实质阶段。黄狗骑在黑子身上,把小母狗压得嗷嗷叫唤。是可忍,孰不可忍,知青们的象征意识非常强烈,在那一刻,大黄狗就代表了黄三圈,黄三圈就是黄三泰,代表了自私自利的邪恶势力,光天化日之下,我们的黑子被黄三泰强奸了!了得!

    老二老三老五们不容分说,立刻冲了过去,冲着黄狗就踢。黄狗悲惨地拉着长声叫唤,死活不与黑子分开。也是知青们缺乏经验,后来才知道交媾的狗一时半会是拉不开的,公狗的生殖器带钩,母狗的阴道有圈,锁一样地锁住了。

    本来参加婚礼的人谁也没注意这一幕,让老二老三们一折腾,黑狗黄狗就成了中心,吃过饭的人们正想找乐子看,闹洞房还早,看狗性交恰到好处。

    两条狗交着尾,加上人的干预,人狗在场院乱做一团。

    发财爹拉过红头涨脸的五狈,说他们是吃饱撑的,管狗的XX事。五狈毫不含糊地说,我们的黑子才六个月,还是处女,不能让黄三泰这么糟蹋!

    来客们大笑,黄三圈笑得尤其开心,好像他真的占了便宜。场面很尴尬,带头闹的是老二,我从后头给了他脖梗一巴掌,大声呵斥,回去!

    也是弟兄们都想下台阶,没谁说什么,收了阵势都跟在我后头往回走,我们不敢回头,用后背掩饰着我们的难堪。没有谁再去招呼黑子,任它当众去出乖露丑。我们身后传来一阵阵哄笑,其中黄三圈的声音最响,用五狈的话说,那声音是黄色的,充满了挑衅。

    那一夜,黑子没有回来。

    四

    黑子是第二天傍晚才回家的,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没心没肺地往人身上扑扑,一如既往地和每一个人亲热。大家都离黑子远远的,谁都不愿碰这个被玷污了的“少女”。

    黑子转了几圈,觉得没什么意思,屁股一转,又没了踪影。

    老二说,它才多大,就会干那事,真他妈流氓狗。

    老三说,饿狗日的三天,不给它饭吃!

    果真饿了黑子三天,也没见黑子饿得怎么样,似乎活得比我们还舒服自在。相反我们却郁闷得厉害,在婚礼上露怯的事一阵风似的传遍了全公社,都知道后顺沟的知青反对公狗母狗打连连,都知道后顺沟知青的“处女”狗被黄三泰强奸了,丢了大面子。前顺沟的知青们过来慰问我们,说那条黄狗是黄三圈家的,彪悍霸道,在村里想强奸谁就强奸谁,母狗们没有敢拒绝的。黄狗是标准的细狗,不叫唤,沉默寡言,善奔跑,速度不亚于非洲豺狗。中国细狗最早产于山东梁山,有皇族血统,自汉朝以来就是宫廷狗,清代郎士宁的画里面,清官狗大部就是这种狗。黄三圈的复员军人也不是假冒伪劣,是真正从西藏高原下来的汽车兵,拿过三等功,受过嘉奖,目前是前顺沟支书,也是公社革委会成员。

    我们听得都有些目瞪口呆,没想到一只破狗竟有这么多名堂,没想到高原下来的汽车兵竟是这副德性。

    老三说,西藏军分区开汽车的大概是没人了,这样的货都能立功,咱能当他们的司令!

    老大说,那狗敢情是上了谱的,皇上的御用狗。

    老二说,那不是御狗,看那线条简直就是一匹御马,是追风赶月千里驹。

    五狈说,什么御用狗,都是封建主义残渣余孽,你们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狗就是狗,不报仇雪恨我就白叫了五狈!

    老大问他怎么“报仇雪恨”,五狈从裤腰里抽出驴缰绳说,盗御马!

    原来众人跟狗打架时,五狈对那条狗已经起了杀心,捎带来饲养员的绳子,是复仇行动的开始。大家认为五狈的主意最到位,那条黄狗越是血统高贵,越是美丽高傲,越是不应该活着,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一时杀声四起,我们都陷于“盗御马”的情结当中,尽管我们盗的是狗不是马,但是御马和御狗在我们的心里已经完全是一样的了。

    漫漫的日月,平淡沉闷,总要制造出点波折才好。大家为这一想法而激动,而兴奋,前顺沟的知青奋勇充当卧底,就是充当杨子荣的角色,这是必不可少的环节。主意已定,男生们对着前顺沟方向齐唱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选段,“座山雕哇,看你横行霸道还能有几天?”

    日子一天天在无聊中度过。无聊中,我们寻找着机会。

    知道我们断了粮,发财很仗义地给我们送过来二十斤杂面和半个熟猪肺,大概算作那天婚宴的补偿。杂面是绿豆、荞麦和小麦的混合,陕北人用它做一种叫做“抿尖”的饭食,就是炝锅面的变种。我们自然是十分感激,男生们将发财拉到一边,问他新婚感觉如何,发财说妙不可言。男生问怎的妙不可言,发财说,谁娶了婆姨谁知道。

    说起那天的狗仗,发财说,怎能全怪黄狗,你们的黑子骚情得也够可以,它不挑逗人家,人家也不会干它,母狗不摆尾,公狗不上墙,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大家对此持否定态度,一口咬定就是强奸。发财说,强奸就强奸。

    发财问我们拿没拿他爹的缰绳,五狈说,你爹还用缰绳拴吗?

    发财扑过去要打,五狈踮着脚边跑边喊,要文斗不要武斗!

    发财佯追了几步,折回来,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让老二填,说老二当了积极分子,要到县上开会。老二问开会期间可不可以吃到炖肉,发财说大概没有,去年他去县上民兵比武,体力活,连碗羊肉泡馍也没吃上。老二说,谁愿意当谁当吧!

    我替老二接过那张表,搌平了,搁在炕上说,老二不当积极分子就没人能当积极分子了,他的“愚公移山”精神让我们感动,他对毛主席的伟大思想理解得比我们深刻,他是我们后顺沟知青的骄傲。

    发财就让我替老二填表。

    老二当积极分子是有原因的,他利用空闲时间一直在“为人民挖井”,打井是他来陕北的初衷,他认为有必要这样做,这是他今生的使命。别人都觉得他异想天开,没人帮他,老乡说后顺沟的土是黄土地上最厚的土,打一百丈也见不到水。陕北有的地方修水窖,把雨水收集起来,黄龙、宜君、延川的人都这么干,但问题是后顺沟除了汛期沟里发水,常年几乎不见水,地干得冒烟,修水窖是白搭,打井更是白搭。老二不为所动,每天挖井不止,一边挖还一边唱:

    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

    任凭风云多变幻,革命的意志能胜天。

    村人都认为老二为井魔怔了,知青们则认为,挖井是老二个人的理想,别人不必干涉,就像有人要开汽车,有人要造反,有人要背“老三篇”,有人要生一群儿子,这是太自然的事情。红宇宙到村里来检查工作,吃了两大碗麦子做的搅团,打着饱嗝坐在炕桌前发愣,发财爹就将“老二挖井”当笑话说给红宇宙解闷,红宇宙听了说,这是后顺沟知青学习毛主席《愚公移山》的典范,愚公挖山不止这件事感动了上帝,上帝就派两个神仙下凡,把两座山背走了……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一定要不断地工作,我们也会感动上帝的。这个上帝不是别人,就是全中国的人民大众。全国人民大众一齐起来和我们一道挖这两座山,有什么挖不平呢?

    发财爹说,愚公是挖山,老二是挖井,一个往平里整,一个往地底下整,不一样啊。

    红宇宙说,性质是一样的。明天你们支部写份材料给我报上来。

    发财爹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这张嘴说点儿什么不好,非要说“挖井”,给自己惹来一身事。老实巴交的农民,连名字也写不全,还要整材料,比天狗吃月亮还难。发财心眼细,替他爹把这个活应承下来,实际上,老二的先进材料是我给整的,我用了三个白天两个晚上,写了三万字,相当于现在一个小中篇,材料中,我把老二写得比愚公还愚公,念给老二听,老二不知我写的是谁。

    那大概是我小说创作的最早练习。

    老二宁可当窦尔敦也不当愚公,死活不填那张表,我批评老二“不识抬举”,老二说他不要谁抬举,他现在想的是怎么把“御马”盗出来,这是比打井还要紧的事。我说,当了积极分子将来招工是太好的资本,别人想要还要不来。

    老二说,这样的话不像是从共产党员嘴里说出来的,我怀疑你的党员身份跟黄三圈一样。

    五狈说,老四说得对,走出一个是一个。

    招工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奢望,下来两年了,县上只招过一回学徒工,是到国防工厂当工人,国防工厂在秦岭深山,叫晒蛇坝,听这名字就知道准是个兔子也不做窝的地方。但那个时代要求我们要“备战备荒为人民”,要“深挖洞,广积粮”,我们时刻处于戒备状态,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要打我们。国防厂在全县招两名,报名的有两百,真正的百里挑一。最后走了两个,一个是学毛选标兵,一个是基干民兵队长,两个都没有“盗御马”的经历。

    发财搁下杂面前脚一走,老三后脚就要和面做饭,并且点着名要吃“髯面”。“髯面”是陕西话,就是不带汤的干面条。老三让五狈到村里再捎带些蒜薹来,说这几天蒜薹下头的小蒜长得恰到好处,嫩蒜蘸面,吃饱了找黄三泰去打仗。老大一听老三要吃蒜醮面,立即趴在面口袋上,将那些面护在身底下,就这点面,她怕老三一下吃光了。老大是个仔细人,在生活上,她比我们有理智,比我们清醒。

    老二是吃派,帮着老三把面口袋往外拽。老三说,自打过了年,咱们就没吃过一顿饱饭!

    老大说,咱们不是饿,咱们是肚里没油水。

    五狈蹲在墙根,看着争抢的老二老三,有些悲怆地说,为了一顿面,这是干吗呀……他狗日的刘发财,弄块烂猪肺来糊弄人,怎不给爷送一百斤豆油来!

    我说,有一百斤油先把你炸了。

    五狈说,我想吃炸油饼。

    很长时间谁也没说话,老三们也停止了抢夺,我们都想念起了北京早餐摊上的炸油饼,油饼有糖的有咸的,八分钱,一两粮票,喝一口豆腐脑,吃一口炸油饼……神仙过的日子!

    晚上大家吃的是荠菜汤面,荠菜就是我们窑顶上的野菜,西安南郊武家坡有唐朝王宝钏的寒窑,王宝钏在寒窑等丈夫薛平贵等了十八年,没有任何经济来源,为了维持维生素的平衡只好挖野菜吃,听说至今寒窑附近没有野菜生长,都让王三小姐挖完了,绝了种。我们跟王宝钏好有一比,我们五个人三年吃的野菜量应该不比王宝钏十八年吃的少,所以我们周边的野菜菜源变得贫瘠又稀薄,想吃需努力寻找。我们都坚信,不离开这里便罢,离开了,这里也会像武家坡一样,再不长野菜。

    那天晚上,让老大耿耿于怀的是发财送来的那块煮猪肺不见了,躺在炕上,老大半宿睡不着,不安地说,内部出现这种事不是好兆头,得赶紧开会整顿纪律,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咱们不能自己吃自己。

    我说,猪肺不见了,老二和五狈也不见了,临睡前我到猪圈那边看了,黑子也不在窝里……

    天快亮的时候,院里一阵响动,黑子叫唤了两声,我懒得起来看,翻身又睡了。老大睡得比我死,早晨老三在外头一惊一乍地叫唤也没把她吵醒。

    从外头飘进一股腥气。

    推门出去看,三个男生在收拾狗,剥了皮的狗高高挂在树杈上,吊得老长,甚不好看。狗内脏被掏出来扔在了一边,红的绿的紫的,色彩斑斓。狗皮摊在石碾子上,黄毛上满是血迹,一看便认出是那只“追风赶月”的御狗。老二用青草擦着手上的血,正得意地跟老三诉说“盗御马”的经历,先是感念黑子的“骚”,说没有骚黑子引不出黄三泰,黑子的小胯一扭,尾巴一撅,任哪个狗也得动心;其次感念发财的猪肺,没有这块荤腥黄三泰不会凑到跟前来,食色性也,这是人生最难过的关,狗生也是如此;最应感念的是五狈的灵活决断,那条驴缰绳在这个时候派了大用场,不是五狈的手疾眼快,绳子套不住黄三泰的脖子……五狈谦虚地说,我那叫什么,没有老二泰山压顶的力气,骑到黄三泰身上,黄三泰也勒不死。

    看两个人站在死狗下头厚颜无耻地互相吹捧,我有种窦尔敦《盗御马》和《时迁偷鸡》的混合感,两出戏混在一块演,有《关公战秦琼》的绝妙。

    老三对没能参与其中大为不满,“革军”的后代在战斗的关键时刻怎能退缩?老二劝老三不必遗憾,说窦尔敦盗御马就是一个人干的,小小一条狗,犯不上兴师动众。老三为了表现自己,承担了所有后续工作,在我们出工前将狗的油与肉分开,将狗皮埋在猪圈旁边,取来细土,把树底下的狗血掩了,一堆心肝肺,掂到后沟去喂狼。黑子还穷追不舍,老三挑出鲜红美丽的狗心丢给黑子,黑子想也没想,张嘴就咬,吃得很美,一点儿没有顾及到那是它情人的心脏。

    畜生就是畜生。

    饥而思食,自然之性。此时此刻我不能指责我的同伴们,大家千里万里地来了已是不易,我是他们中的一分子,大家须团结合作,不能苛求手指一般齐。

    我对老二说,这不是一只鸡,两把蒜,有点儿过了,下不为例。

    老二用京剧韵白跟我转词说,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吾辈自有主张。

    听着老二深厚醇美的花脸道白,我想,这个老二来挖井是可惜了,他应该跟着他的爸爸去唱窦尔敦,那才是真正的家传。

    那天队长派的活是到峁上锄玉米,道挺远,中午回不来,在家做饭的活就留给老二和五狈,其实是含有照顾的意思。

    五

    事情的败露在于老二和五狈的缺乏含蓄与不够矜持,在于我们的少年张狂。

    山峁上,后顺沟男男女女劳力七八个,锄了大半晌玉米,正午时候都在土崖荫凉处坐了,个别人带了饭,一碗泡浆水菜,两块杂面干馍馍,大部分人和我们一样,只是喝水,歇口气儿,真正的饭下工回家再吃。

    太阳当头,晒得人浑身出盐粒儿,又渴又饿,有些百无聊赖。麦子也在我们中间,她在“害喜”,“害喜”是当地话,用五狈的医学语言是“妊娠反应”。麦子不断地往地上吐口水,脸色也不好,我看见发财偷偷摘了几个野杜梨给她,她不要,扭过脸去不理发财。发财很尴尬地把那小酸果填进自己嘴里,酸得挤眉弄眼。人们开始拿麦子和发财开玩笑,问他们在炕上下种的情况,农民甲问这回下的种是队长的还是支书的。麦子把头搁在膝盖上,一声不吭,发财抓起一把土朝农民甲拽过去,一碗酸菜没法吃了。

    天太热,在大家沉闷得昏昏欲睡的时候,老二和五狈唱着酸曲上来了,两个人一唱一和,人没到声音先早早飘过来了。

    过了回黄河就没喝上一口口水,

    交了回朋友就没亲上一个个嘴,

    搭了回伙计就没一搭搭睡,没一搭搭睡,

    你看这事情后悔嘛不后悔。

    什么叫“野调无腔”,这就叫真正的“野调无腔”,没有旋律,完全是扯开嗓子直吼,想怎么拐就怎么拐,想拉多长就拉多长,听得人只想堵耳朵。老三直起身往峁下望,说这俩货不在家睡觉,大老远跑这儿来干什么?老大躺在地上,枕着锄把,眼睛也没睁,说没好事。

    我也感到突兀,凭两个人那按捺不住的兴奋声调,我预感到了今天要发生点什么。

    随着歌声蹿过来的是黑子,黑子永远处于一种兴奋状态,老乡说这是半大狗的特有状态,可能就相当于人的十六七岁,处于青春期的躁动之中。黑子跟每一个人都打了招呼,最后扑到老三怀里,仰着脖子舔老三的脸,被老三一把推开说,这身上什么味儿?

    大概他想起了被黑子吃掉的黄三泰的心脏。

    老二和五狈的出现成为了休息人们的兴奋点,两个打扮成了《地雷战》里鬼子渡边偷地雷的模样,一人头上系了一条花毛巾,一个挎了篮子,一个提了瓦罐,扭扭捏捏地作态,完全是两个“花姑娘的干活”。人们看着这两个作怪的“活宝”,笑得直不起腰来。

    “花姑娘”让人吃惊,“花姑娘”送来的午饭更让人吃惊,篮子里是满当当的炸油饼,瓦罐里是油汪汪的狗肉汤,那香味让田地里的人将篮子和瓦罐围了个风雨不透。知青的就是大家的,我们没有理由拒绝任何人,七八双沾满泥土的手伸向了篮子,伸向了黄土地上太难见的饭食。发财撕开一张油饼,看了看里面的面说,昨天才送去的杂面,今天就大吃特吃,明天不活了么?

    五狈坚定地说,不活了!

    麦子捏了一块油饼,闻了闻,眉头立刻皱成一个疙瘩,来不及说话,跑到一边哇哇地吐去了。我咬了一口炸油饼,初始也觉得味道怪,吃了几口便被香味吞没,什么怪味也吃不出了。吃着吃着,我的表情严肃起来,明白了,我现在吃的是中国饮食的千古奇绝,狗油炸油饼。

    农民们吃过炸油糕,没吃过炸油饼,他们头一回知道杂面原来也可以这样做,于是纷纷向五狈们获取经验。老二和五狈大言不惭地给大伙介绍,面如何半发酵,怎么使矾,油饼擀多厚,如何用麦草柴控制油温,说得唾沫星子乱飞,把个炸油饼的工艺搞得比卫星上天还复杂。末了说了句最不该说的,关键得油多,让油把饼子漂起来才能炸酥炸透,油少了不叫炸,叫煎。

    农民甲说,把饼子漂起来,得多少油哇!

    老二说,所以,我们也不常吃。

    肉汤比油饼更对味,一罐汤一人喝两口就没了,都夸这汤做得好,油水足,赶得上县城“东方红”饭馆的水平了。五狈得意地说,“东方红”算什么,我们的汤里头放了一大把花椒大料呢,生姜鲜嫩鲜嫩的……

    农民甲说,你的姜准是从我屋后挖的,全村就我种了姜。

    五狈说,咱们头顶的天是社会主义的,咱们脚下的地是社会主义的,咱们知青也是社会主义的,你的姜当然更是社会主义的。

    农民乙扛起锄就往回走,发财说西边还有一片没锄完,农民乙说他得赶紧回家,看看他屋里的狗还在不在。

    知道了油饼是狗油炸的,都有些反胃,麦子借机吐得倒海翻江了,其实都是心理作用,油饼并不难吃。

    发财问五狈套了谁家的狗,五狈挺着胸脯说他向毛主席保证,他谁家的狗也没套,村里的狗都跟他熟得什么似的,他怎能对熟人下手。

    发财搡了五狈一把说,真出了事别指望我帮你!

    老二说,我们套的是野狗,过路野狗,蹿到我们窑门口了,谁也不认识它,哪能放它走。

    发财说,你干脆说蹿到你们锅里不更简单。

    农民甲舔着嘴边的油汤说,说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贫下中农遇上这些货也是没辙。

    那只黄狗让我们吃了好几顿,还请了一次客,招待前顺沟的知青们,“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大家围坐在石碾子旁,一遍一遍地干杯,大口大口地吃肉,挺痛快。

    那几日,我们的嘴老是油汪汪的,脾气也相对地好,见了村里的老几都热情打招呼,队长给分的活,我们再不挑肥拣瘦,完成得认真而圆满。

    老三的坚壁清野工作做得很到位,在我们这儿,绝查不出半根狗毛和与“黄三泰”有关的一切物件,那些扔到后沟的内脏,早被各种野物拉扯得不见丝毫,剩了一片大地白茫茫真干净。

    心系一处,守口如瓶,大家都体会到了共守秘密的快乐。

    老二的井已经挖了一人多深,他说底下见到了潮土,我们对此表示了祝贺,希望他的井水早一天喷涌如泉,以解百姓倒悬之苦。五狈在苦钻《赤脚医生手册》,在自己身上大练针灸,把自己扎得跟刺猬似的。我的长处是作诗,坐在窑洞门槛上写了一首又一首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长诗,红旗飞舞,歌声嘹亮,波澜壮阔,豪情万丈,两脚踩不到地上。老大用钩针钩桌布,钩窗帘,钩了一块又一块,都搁她的箱子里收着。五狈说老大是在钩嫁妆,老大头也没抬说,老四作一首诗,我钩一块桌布,再过俩月,老四的诗没了,我的桌布还在呢。

    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吃狗的事渐渐地播散开来,前顺沟知青递过来消息,黄三圈准备找我们来算账。五狈理直气壮地说,他算什么账?证据呢?毛主席说了,“闭塞眼睛捉麻雀,瞎子摸鱼,粗枝大叶,夸夸其谈,满足于一知半解,这种极坏的作风,这种完全违反马克思列宁主义基本精神的作风,还在我党许多同志中继续存在着”,黄三圈同志就是其中一个。

    老三对自己的坚壁工作充满信心,说黄三圈再怎么没水平也是部队下来的,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他应该懂,逮不着证据来要狗就是无理取闹。他无理取闹能闹过咱知青么?不能。

    老二的做法属于窦尔敦式,窦尔敦盗了马之后在墙上写下“盗马者黄三泰”的栽赃字迹,跟《水浒传》“杀人者武松也”的好汉武松相比不够坦荡,这大约也是河间府人的局限,窦尔敦之后二百年的刘二东终没有跳出窦二东的路数,用毛笔写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挂在树下醒目位置:语录上说,“这个军队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他要压倒一切敌人,而绝不被敌人所屈服,不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场合,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继续战斗下去”。

    表明了窦尔敦一族同仇敌忾的战斗决心。

    老二去县上开积极分子大会第二天,黄三圈来了,带着他的两个弟兄,说话不太硬气,问我们看见他的黄狗没有。我们说没有,我们说谁看见那黄狗简直是见了鬼了。黄三圈就给我们说他黄狗的贵重,说黄狗的优秀和与黑子的友谊,说着说着黄眼圈就变红了……我们当然不为所动,漠然地听着,我们知道,在黄三圈讲述对狗的思念之时,他的两个兄弟正在窑里窑外寻觅,寻找黄狗的蛛丝马迹。黄三圈是聪明人,应了五狈的说法,他不能“闭塞眼睛捉麻雀”,不能随便诬陷,他得找到证据。

    我们是谁,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从皇城根来到黄土地,是见过世面的,岂能在一个黄三圈的三言两语前露出破绽,众弟兄镇定相对,除了对三圈丢狗表示同情,还答应顺便为他寻找。

    发财过来找他的大舅子,其实是过来看看事态发展情况,看黄三周和他的弟兄们十分失望,就拉他们过河去喝酒,说那边菜都整顿好了。老三客气地说,您过去喝酒我们就不陪您了。

    在黄三圈转身离开时,事情发生了大逆转。

    黑子,还是我们的黑子,此刻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在猪圈旁边使劲地刨。那才叫真正的鬼使神差,黑子那一刻的执著,那一刻的忘我,已经完全不能用一条狗来概括了,为同类伸张正义,即便畜生也是责无旁贷的。黑子的两只小爪以极快的频率扬土,小黑狗变成了一只土拨鼠!

    老三脸色变了,扑过去喊,黑子,我×你妈!

    晚了,狗皮已经被黑子叼住,一点儿一点儿扯出来,黄三圈赶在老三前头抓起狗皮,反过来掉过去,仔细地瞅,脸色变得铁青,那才真正叫“欲哭无泪”。情况急转直下,我们都有些慌,做好了打架的准备。跟一个在西藏当过兵的农民打仗,大概不会有我们的好果子吃。“革军”的老三就是嘴上的能耐,早早松了,闪在了老大身后,不再威风;善战的“窦尔敦”现在“两袖清风朝天去”,正坐在先进会场拍巴掌;老大拿着钩针,将一团钩花抱在怀里,看着黄三圈只是发呆。

    五狈“每临大事有静气”的气质就在这时显露出来,他接过狗皮,如梦方醒地说,天哪,这是三哥您的吗?这狗遛达到我们这儿来,以为是无主的,被我们吃了好几天了。

    黄三圈说,你放屁!

    五狈说,三哥,我要说没吃才是放屁,我们太不应该了不是,也没问问是谁的狗就给宰了,我们错了,三哥,我们向您请罪,向毛主席请罪。

    我们立刻明白了五狈的作战方略,都应和说,三哥,是我们不对,不应该。

    五狈说,早知道是三哥您的狗,谁敢动它一指头?

    我们都说,不敢。

    黄三圈说,我这辈子没别的嗜好,就是爱细狗……你们杀狗我心疼!我……

    五狈说,这的确是我们的不是,三哥,您甭跟我们计较,您要跟我们计较太掉您的价儿了。人死了不能复生,狗死了也不能复生,除了遗憾之外我们对已经发生的事情表示道歉。

    黄三圈说,光道歉就行了吗?

    五狈说,要不您把我们的黑子带走,黑子也是一条好狗。

    黄三圈说黑子是条最不值钱的土杂种狗,这种狗在附近一拴一大串。我说买一条新的细狗赔他,黄三圈说买十条也抵不上他这一条,说这狗就像他的家庭成员似的,谁家的成员死了还能再买一个补上?我说,怎的没有,婆姨死了娶个新的,老汉死了再嫁一个,照旧是一家人,更何况是狗。

    黄三圈指着我说,你是党员,是组长,你就是这么起表率作用吗?我不朝别人要,就朝你要!

    我一时语塞,情急时突然想起了红宇宙,他的法子有时也很管用,我说,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也很痛心,我“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把一个共产党员混同于一个普通的老百姓”,这是绝对错误的。

    黄三圈把狗皮扔到我脚下,让我别耍花枪,来点儿实际的。五狈解围说,三哥,这条狗值多少钱,您开价,我们赔,只会多不会少!

    黄三圈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一百!

    大家听了都吸一口凉气,黄三圈狮子大张口没了谱,一块梅花手表的价格是一百零五,一辆“飞鸽”锰钢加重的自行车是一百一十,现在知青点全员兜里的钱加在一块儿超不过十五!

    五狈拍着黄三圈的肩膀说,三哥,您要得不高,这么好的狗,它值!我们再给您添点儿,一百三,怎么样?

    黄三圈说,我不要一百三,说一百就一百。

    五狈说,一百三!

    黄三圈说,一百!

    此刻的黄三圈和五狈变得十分“君子”,讲价讲得我们直犯眯瞪,不知这算怎样的交易,最后发财做中人,让知青赔给黄三圈八十二块六毛四,八十是狗钱,两块六毛四是赔礼请客的花费,即酒肉钱。交钱的时候知青要请发财和前顺沟的头面人喝酒,当众交出书面检查。

    双方都没有异议,契约成立。

    黄三圈走了,老三抱着狗皮追过去,让他带上,留做纪念。黄三圈不要,说看了伤心。我们的心情也并不轻松,刹那间八十块的债务就压在头顶了,不惟心情沉重,面子上还过不去,让人强奸了还得搭钱,都说五狈傻,五狈说,打得鼻青脸肿大家都得傻。

    老大说,从今天起咱们得省着花,把两个月的粮卖了还得外加创收。

    我说,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太阳今天落了,明天照样升起来。

    五狈说,权宜之计罢了,你们还当真呀!

    老三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声“黑子”,嗓子喊得岔了音儿。

    哪里还有黑子的影儿。

    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那只狗。

    六

    麦子问我这次到陕北出差来做什么,我说纪念五二三《讲话》精神,在延安开一个文学的会,麦子说,“文学”还要开会?

    我说要开,现在都号召“三贴近”呢,麦子说,还是跟我们农民贴近?

    我说当然。

    麦子说,那不就是老大么,她跟农民贴得都没缝了。

    我问老大最近怎么样,麦子说老大好得不能再好了,接着抱怨她的三个儿子,一天到晚浑浑噩噩,没一个有出息的,学问最大的一个连高中也没毕业,也不肯离开家,都在前顺沟“大英果品公司”打工,挣几百就很满足了。我说我这回怕没有时间去老大那儿了,麦子说,不必去看她,她活得比谁都滋润,“大英”就是她办的公司。老大一儿一女,女子在陕西杨凌农科城当专家,儿子专做果品贸易,两孩子都是北京培养出来的。知青返城时候老大没回,让孩子们回了,她说带着男人在北京是个累赘,她男人是土豹子,土豹子只在山野才有活力,到了北京只好进动物园,她不忍看男人进动物园,就留下来。乡里让她到中学教书,教了两年不适应,回来了。前十年包了几百亩荒坡,种了果树,现在一年的收入百十万,你去她那儿,她也没工夫招呼你。她男人比她还忙,养了一群细狗,当了“细狗撵兔协会会长”,成天不着家,穿着迷彩服,带着他那些狗,山南海北地跑,去参加比赛。

    麦子说的“老大的男人”就是黄三圈。

    黄三圈成了知青的女婿,这是谁也没想到的。

    记得在烧得滚烫的热炕上,老大吞吞吐吐告诉了我她要结婚的消息,当她说明对象就是黄三圈的时候,我简直觉得窑要塌了,蹭地从炕上爬起来,顾不得窑外呼啦啦的北风,一下冲了出去。四周黑沉沉不见一丝亮光,遥望夜空,一颗卫星亮着微弱的光,正缓慢而有条不紊地从东向西滑动,最后消逝在坡顶的一片枣树林后头。男生窑里的鼾声高高低低如同歌唱,沟对面村里静悄悄没有声息,我在场院里迎风站了十几分钟,直到冻得透心凉,上牙打下牙,才回到窑里,就这,我还觉得冷静得不够。

    老大把脑袋缩在被窝里,背对着我,看来是不想再和我说点儿什么,她身下的狗皮褥子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我怪自己没有观察能力,事情发展到谈婚论嫁了,我还蒙在鼓里,嫁谁不成,怎的非嫁黄三圈?

    其实如果细心点儿应该窥出端倪,黄三圈那天走后,老大就把狗皮熟了,做成了褥子,很不错的一个皮褥子,自己也不铺,收在她的箱子里。

    那年年底结算,一个工分三分钱,扣去各样费用,我们每人尚欠队里六七十块……就是说,干了一年,我们不但没有任何收入,连回家的路费也没有。我在北京已经无家可归,家境困难的五狈和老大立刻蔫了。

    能不能回家探亲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还拖欠着黄三圈的狗钱,尽管我们并没有还钱的意思,但话是要给人家说的。现在欠债人与债主的关系变得颠倒,欠债的无比硬气,债主一次次上门给欠债的送礼,哀求还钱,尚得不到回应,70年代黄世仁还是黄世仁,杨白劳还是杨白劳,欠钱不还在农村很丢面子,失去信用再无法活人,即便实在不能偿还,也要在年除夕之前给债主打声招呼,这是规矩。给狗主黄三圈打招呼的工作自然该我去,我有点儿发憷,怕他再用“共产党员”的话来压我。老二也说我去不好,诗人的气质,一张嘴便是慷慨激昂,复员军人要是也激昂起来,怕是要顶牛。

    五狈穿着大雨靴,在灶前低着头走了两个来回,一副沉思的模样。老二当积极分子从县上回来,带回来一双高腰雨靴,雨靴是县上奖给挖井的老二的,老二穿着紧,就给了五狈。五狈很喜欢这双靴子,不下雨也穿着,这双靴子让他提高了不少,威武了不少,恰到好处地遮掩了腿瘸的缺陷。五狈穿着高腰雨靴一晃一晃地在山道上走,远远看去很有骑兵的风度。

    五狈真是个“狈”,关键时刻准能拿出主意来,五狈眼睛一转,说他建议老大去,老大沉稳,性情平和,脾气敦厚,说话从无高声,处理这样的事情最合适。

    大家立刻响应让老大去,老大也没表示反对,就去了。第一回去没见着人,第二回去闹得不太愉快,第三回、第四回没有任何结果,第五回、第六回没进入核心问题,第七回过正月十五,是夹着狗皮褥子去的,又夹回来了,老大在债主那儿吃了顿羊肉扁食,带回了一个羊肚子,半口袋青萝卜…

    我们喝着羊肚汤,啃着发糕,都感到很幸福。五狈说,这就对了。

    从那天起,狗皮褥子就铺在了老大那边炕上。

    看我在炕上翻转不安,老大闷闷地扔过来一句,老四你别激动,我已经决定了。

    我说,你结婚,我激动什么?

    老大说,黄三圈人不错,你是不了解他。

    我说,黄头发、黄眼睛、黄指甲……便宜他黄三圈了!

    老大说,还指不定谁便宜谁呢。

    老大是我们当中第一个结婚的,也是全县知青第一个和当地农民成亲的,是完完全全断了一切后路的“扎根农村”。一度“张秀英”的名字在当地报纸电台上频繁出现,成了“知名人士”。婚礼上,她的工人爸爸也来了,穿着劳动布工作服,一动弹像穿着纸一样,刷刷响。我想不通,“和贫下中农相结合”方式有千种万种,干吗非得结婚?五狈开导我说,干吗就不能结婚,你都有过嫁给刘发财的念头,老大怎就不能嫁给黄三圈?

    我说我那是调侃。五狈说,你可以调侃,老大不行,老大跟她工人爸爸一样是很实际的人,是过日子的人。

    半年后老三走了,“革军”的老三靠了他新近复出的爸爸到空军去了。老三走的时候我们都去送,一直送到公社革委会门口,那里有军队的吉普车在等着。老三和每一个人热烈拥抱,信誓旦旦地保证“到了部队就来信”,特别指着老大的大肚子说,告诉孩子,我是他三舅。

    可是这个“三舅”一走再没有回来,也没有信件,我们永远地和他失去了联系,几十年后知青聚会也没有他的踪影,有人说他死了,我们都不相信。

    知青点剩下了老二、我和五狈,有消息说把我们和前顺沟的知青合并,大家对此不积极也不反对,都觉着日子越过越没劲。发财当了爹,平日顾不上我们,也很少到我们窑里唱酸曲了。他的儿子叫“刘开颜”,名字是红宇宙给取的,用的是“三军过后尽开颜”的典故。麦子嫌名字不顺口,管她的儿子叫“拴骡”,下边的几个还没生,名字就想好了,叫“拴马”、“拴驴”,她公爹很喜欢这些名字,说农民的孩子,名字贱好养活,跟他的职业也有关联,很有纪念意义。

    老大成了地道的陕北婆姨,腰板变得粗壮,面色变得黑红,连说话也变了腔调,会纳鞋底,会用擀杖在柴锅里打搅团,会跟在驴后头拿着小笤帚熟练地碾面……活得幸福而舒展,永远地告别了蒜薹疙瘩汤和狗油炸油饼的日月。我们到她那儿去串门,黄三圈拿“红烧兔肉”招待我们,兔肉尽够吃,老大给我们做了一大锅西红柿鸡蛋抿尖,吃得我们躺在黄三圈的热炕上再不想动弹。

    跟贫下中农结合就是好哇!

    应该感谢老大,若没有老大这个“农村亲戚”的支撑和发财在物质上的关照,在招工无望,回城无望的困难日子中,很难想像我们能熬多久?1971到1972年,是我们下乡以来最艰难的时光,下工回来便是呆坐,望着西天凄艳的晚霞,各自想着心事。五狈似乎老成了许多,变得沉默寡言,他的糊纸盒的母亲得了青光眼,双目失明了,瞎眼的母亲一个人如何存活,成了五狈心头一座山。老二再不挖井,黄土地上那眼干枯的黑窟窿是他两年的杰作,他自嘲地对我们说,愚公死了。

    又是一个夏天,天热得邪乎,近半年,没下过一滴水。老乡们说,这是龙王爷在憋雨,是诚心和百姓较劲,搁以前就得敬神求雨了。我们问怎么敬神,发财爹说把龙王爷抬出来晒,问龙王爷在哪儿,发财爹说在后沟一个土窑里藏着。我说支书还带头搞迷信呀,发财爹说,只要让天上下雨,让我做甚都行。还没有敬神求雨,来了红宇宙,组织大家学习,要我们“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发财爹问怎个斗法,红宇宙说,担水上山!

    发财爹说,沟里的水已经干了两个月了。

    缺了水人就爱闹病,村里腹泻的人日渐增多,五狈这几天很忙,一瓶子黄连素已经见底,他让老二到公社给他取药,顺便告诉卫生院,村里的茅房苍蝇太多,茅坑里有脓血便出现,大概是痢疾,公社要派人来进行传染病防治。

    现在看,五狈真是个有责任心的大夫,他随叫随到,白日黑夜的操劳赢得了大家的信任和好评,没有谁再提及他偷鸡摸狗拔蒜苗的劣迹,仿佛他从来就是一个好孩子。

    下午,发财跑来,说有个孩子发烧,烧得火炭似的,还一阵一阵抽搐,让五狈赶紧过去。五狈二话没说,背起药箱就跟着发财走了。发财爹领着几个青壮汉子偷偷奔后沟去了,从几个人的诡秘神情看,大概是去折腾龙王爷了。

    几个人走了没多大工夫,东边涌起了黑云,泼墨般将天遮严了,天黑暗得像是到了晚上。没一会儿哗哗下起了雨,雨下得猛,倾盆而倒,好像整个世界都灌满了水,顷刻间沟满壕平,一切都被泡在了水里。知青点只有我在留守,轰轰的雷在院中炸落,歪脖枣树被劈得剩了半拉,一块场院塌下去,眼瞅着猪被冲走了,随着浑浊的泥汤滚下了沟。雨水从门槛流进窑内,我缩在炕角,只担心水把窑泡塌了,担心哪一个雷把我炸死,担心泥石流把我像猪一样冲没影。

    灶里进了水,我知道,今天的晚饭要泡汤了。想着沟对面的五狈,想着到公社取药的老二,我感到了自己的孤单、窝囊,感到了自己和这些同伴们的须臾不可分离。

    哇哇大哭。借着雷声雨声,哭得酣畅淋漓。

    黄土高原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云彩还没散尽,太阳就亮光光地照耀了。沟里发出振聋发聩的响声,有人喊山水下来了。我跑出去站在沟沿上看,一沟的黄泥汤,翻滚咆哮着,带着呼呼的风,如同奔涌的群羊,拥挤碰撞着,向下头滚滚而去。沟对岸不少人也在看水,对着水里的东西指指点点,我担心路上的老二,总是怕他出事。

    也就半个钟头光景,汹涌的水竟截然而止,窄窄的河道里留下了连根拔起的树和乱七八糟的草棵。我看见,发财送五狈过河来了,五狈穿着大雨靴,很灵巧地在沾满黄泥的过水石上蹦着,发财替他背着药包。

    五狈回来了,老二也快了,我回到窑里,把灶底的水掏干净,得好好给他们做顿热乎饭吃。

    我煮了鸡蛋挂面,滴了香油,这是我们顶尖终极的吃食,是防备有人得病而留的库存,这把挂面随我们从北京来到后顺沟,还从没有开封过。现在,为了五狈和老二,打开了。

    先进门的是老二,一身的泥水,看见挂面,迫不及待地就伸手。我说,老五呢?

    老二说没见。我说他早回来了,比你至少提前四十分钟。我让老二找五狈来大家一块吃饭,老二说他等不及了,现在就得吃。

    眼瞅着天黑了,我站在窑外面冲着山峁喊,王小顺!王小顺!

    王小顺!王小顺!后顺沟的山峁为之回应。

    七

    麦子说,前年夏天来了个男的,站在你们知青点对着两孔窑使劲哭,哭得惊天动地的。我听说了,让人上去看,看的人说那儿一个人也没有,或许人已经走了。

    我说是老二,也可能是老三,当然也不排除是五狈。

    麦子长叹一声。

    已接近班车到来的时间,我包了两块炸油糕,麦子窥出我的意图,对女子说,你陪着四婆去看看五爷。

    我说不必了,地方我知道。麦子说,让娃跟上吧,替我去呢。

    又让女子带上一瓶酒。

    窗外的黄狗见了我仍旧呜噜,仍是一副仇人相见的模样。细看那狗长得竟和黄三泰一模一样。女子又踢了狗一脚,狗不服地挣着铁链子,女子说,是三圈舅老爷送来的狗,脾气歪得很,谁都不待见它。

    我说,狗的记忆大概有遗传。

    女子眨巴着眼睛没听明白。我说,狗见了狼自然要咬。

    女子还没明白。

    下了沟,仍旧是那条老路,四十年前我们天天走的路,沟底几块过水石,沟沿半棵枣树……近了,近了,我的心开始咚咚地跳,脚步也越来越快,将女子远远地甩在后面。

    一个土堆,微微地隆起,那是五狈的坟。

    那天,发财将五狈送过沟就回去了,我也回来做饭,五狈背着药箱往坡上走,半坡处路边有洼地,积了些水,五狈过去涮他的靴子,水很浅,刚刚没过他的脚面。又往前趟了几步,五狈不见了。

    五狈掉进了老二的井里,干枯的井已不干枯,里面灌满了雨水,井口隐藏在水坑里,被五狈忽略了。五狈不像我们,中学体育课都是在游泳池里耍闹过的,五狈从没下过水,五狈是旱鸭子。就是旱鸭子也是可以浮上来的,要他命的是那双灌满雨水的高腰雨靴,如同两块石头,将五狈坠在井底上不来了。

    五狈就这么走了。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在众人最需要他的时刻。

    老二的精神崩溃了,他将五狈的死归咎于自己,是他挖的井,是他给五狈的靴子,他应该替五狈去死!老二用指甲把胸口抓得鲜血淋漓,光着膀子满山遍野地跑,呜呜地吼,不知是喊还是哭。发财让农民甲和农民乙去追,哪里追得上。

    五狈的丧事办得传统而隆重,发财爹主事,一切按当地老式规矩办,停灵七天,奠酒烧纸,盛大出殡,披麻戴孝,打幡摔盆,唢呐前导。五狈没有儿子,谁披麻戴孝,谁打幡摔盆,一时为难。在农村,谁承担了这些,谁就是丧主,就是孝子,谁就承担了后辈的名分。让我们感动的是黄三圈此时体现了复员军人的胸襟,体现了农民的厚道,体现了知青女婿的责无旁贷,他将尚不会走路的儿子抱了来,一丝不苟地披挂了,对大伙说,这是王小顺的亲侄子。

    孩子毕竟小,打幡摔盆都是黄三圈做的。

    五狈那几声“三哥”没白叫。

    红宇宙也来了,将酒恭恭敬敬地奠了,沉痛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王小顺同志,你安息吧。

    打那以后,后顺沟再没人将五狈叫做五狈,一律地叫做了王小顺。

    埋葬了五狈,老二一天也不能在后顺沟再待下去,他义无反顾地坚决要求回北京,没有招工也回,没有户口也回,不批准也要回。我提醒他,这样回去就成了“黑人”,“黑人”意味着没有工资,没有粮票……没有前程。

    老二没听我的话,还是走了,走的时候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自己背了个黄书包,趁着黑天悄悄走了。跟老三一样,老二走了再没来信。后来听探亲回来的知青说,老二回去果然艰难,在南城酱菜厂当临时工,每天倒酱缸,翻腾酱萝卜,浑身一股咸菜味儿,人晒得跟酱黄瓜一个颜色,比当知青还黑。

    我在1973年招工到了汉中工厂,当磨工学徒三年。后来恢复高考,上大学去了,大学毕业后不再写诗,改写小说了。相对说,我在知青中算是顺利的,尽管小说写得很平庸,也没什么名气。前年春天在北京,在中山公园参加一个京剧票友演唱会,意外地碰见了老二,他照旧演唱《盗御马》,蓝脸红髯,绿袍皂靴,在灯光照耀下神采飞扬,精美绝伦。一句“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某要与众贤弟叙一叙衷肠”,让我浑身颤抖,热泪盈眶。没等得老二下场,我跑过去,使劲将他抱住,再不撒开,别人以为老二遇到了热烈老“粉丝”,报以更响亮掌声。

    那天,坐在中山公园的长椅上,我们的话怎么说也说不完,头顶是粉艳的海棠花,是温曛的风……我知道了老二当年坚决要回北京的原因,他用微薄的工钱,一直将五狈的瞎妈妈养老送终,老太太活到八十二岁。为了这个责任,他失去了太多的机会,到现在不过是一个早早下岗的普通工人。

    我想起了毛主席老人家的一句话,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几十年如一日,这才是最难最难的啊。

    老二听了语录,淡淡一笑,说他和老婆开了一个小饭铺,早点专卖一样吃食,炸油饼。老二还说我在五狈出事那天,对着山使劲喊王小顺,他就感到不好,我们从来都是五狈五狈地叫,怎的那天就成了“王小顺”。我说我喊王小顺的时候,王小顺已经死了。老二说,五狈该着留下不走,小顺永远地睡在后顺沟,是他的归宿。

    站在五狈坟前我默默无语,坟土干涸硬结,小得让人有些辛酸,就像五狈瘦小的身躯。我说,应该立个碑。女子说,自家的坟都不立碑,都在心里记着哩。

    女子指着五狈旁边的土堆告诉我,那是她爷的坟,她爷死前留下话,不埋在自家坟地,专在这儿陪着五爷,免得他寂寞。我想起了我最后离开后顺沟时,发财的承诺,他让我放心,他会像照顾自己弟兄一样照顾五狈。

    果真没有妄说。

    摆上供品,我想我应该和五狈说点儿什么,却轻轻地哼起了《盗御马》。

    一片云彩飘来,天下起了雨,女子拉我在土崖下避了,远远地我看见五狈的坟在雨水中腾起阵阵尘土……五狈知道我来了……

    一出《盗御马》,唱过了,曲终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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