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逍遥游·庄子传-“要将宇宙看稊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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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先节录一首诗:

    君行我为发浩歌,鲲鹏击浪从兹始。

    丈夫何事足萦怀,要将宇宙看稊米。

    沧海横流安足虑,世事纷纭何足理。

    管却自家身与心,胸中日月常新美。

    1918年,新民学会会员罗章龙将赴日本留学,他的朋友、时年二十五岁的毛泽东题诗赠别,祝愿远行人能像鲲鹏一样,“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成就一番经天纬地的事业;同时,劝慰他胸中有日月常新,视宇宙如微末无比的稊米,要忘怀得失,勿以“沧海横流、世事纷纭”为虑。诗中用了“鲲鹏怒而飞”与“太仓稊米”两个典故,分别取义于庄子的《逍遥游》和《秋水》篇。

    说到“太仓稊米”,我联想起唐人白居易的两首诗:

    人生百岁内,天地暂寓形。太仓一稊米,大海一浮萍。

    临高始见人寰小,对远方知色界空。回首却归朝市去,一稊米落太仓中。

    上述毛诗与白诗中的“要将宇宙看稊米”和“临高始见人寰小”,其真理性已经获得了太空归来的宇航员的证实。世界首个登上月球的美国航天员阿姆斯特朗,回到地球之后,写了一篇回忆录。他说:

    当我们踏上月球之路的时候,眼看着地球越来越小,第一天的时候,看着地球还像圆桌面那么大,第二天的时候,地球像篮球那么大,第三天站在月球上看地球,只有乒乓球那么大。

    其实,这类景况,中国的古人也早就注意到了:所谓“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看来,这里有个眼界、视野与视角、视点的问题。眼界越开阔,视野便越扩展,那么,所见到的客观事物的范围,便会越加宽广了;而随着视点、视角的变化,客观对象则会随之而发生变化,人们的认识也会有新的领悟,新的提高。

    关于这个问题,庄子在《秋水》篇里,讲得很形象,也很透彻——

    秋天的雨水应时而来,众多大川、小溪的水都灌注到了黄河,河面水流顿时宽阔起来。这样,两岸及沙洲之间,远远望去,连对岸游走的究竟是牛是马都分辨不出来了。于是,黄河之神河伯欣然自得,以为天下所有的壮美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他顺着水流向东而行,到了北海,朝东面望去,根本看不见水的尽头,海的边界。这时,河伯才变换了原先扬扬得意的心态,望着海洋,对北海之神感叹地说:

    “俗语说:‘听了上百条道理,就以为没有谁能比得上自己了。’看来说的就是我啊!……现在,我总算看到了您的难以穷尽的广大。我要是不到您这里来就糟了,我将永远被有道之士看笑话了。”

    北海若说:

    “井底之蛙不可以对它谈论大海,因为它拘限在自己狭小的空间里;夏季的虫子不可以跟他谈论寒冰,因为它受到生存时间的限制;孤陋寡闻的书生不能跟他谈论大道,因为他所受的教育束缚了他的思维。现在,你从河岸上走了出来,看到了浩淼无涯的大海,总算认识到自己的鄙陋,这便可以跟你谈论大道了。

    “天下的水,没有比海更大的;千万条河川都汇流到这里,不知什么时候才停歇,可是,大海却不会满溢;海水从尾闾泄漏出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歇,可是,大海却不会干涸。无论春季还是秋季,它的水量始终没有变化;不管洪涝还是大旱,对它都没有影响。它的容量远远超过江河的流量,已经不能用数字来计量了。但是,我从未因此而自以为了不起。我知道,自己的形体寄寓于天地,气息得自于阴阳交感,自己在天地之间,就如同小石头、小树棵存在于大山之中。这么渺小的存在,又怎么敢自满自夸呢?

    “这样算起来,四海存在于天地之间,不就像蚁穴之存于大泽;中国存在于四海之内,不就像米粒之存于谷仓吗?世间物种,数以万计,人只是其中之一;人群聚集于九州,使五谷得以生长,舟车得以通行,个人也只是其中之一。个人与万物相比较,不是像一根毫毛之于整个马体吗?”

    这里讲的是大小之别。

    那么庄子,他是怎样讲述的呢?他不是枯燥地在那里说教,而是通过形体不同的两种形象—一个是北海若,“天下之水,莫大于海”,可是,他自己却从未因此而自以为了不起;另一个是河伯,他以自我为中心,欣然自喜,自我陶醉。在鲜明的对比中,展示了他们生动的对话。

    其间,刻画人物的动态心理非常精妙:河伯尚有自知之明,能够依所处环境、条件的变化,及时调整视野,扩展心胸,从感性、直观方面,认识到自己的鄙陋,从而剔除以自我为中心的偏见;而北海若则通过现身说法,从理性与感性的结合上,为之阐释“大道”,说明万事万物的大小都是相对的—如果把时空扩展到无限大或者缩微到无限小,那么,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们的第二次对话,是从河伯的发问切入的—可否把天地看成大,把毫毛看成小?北海若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能简单做出这样的结论。为什么?他通过展示时空的无限性和事物变化的复杂性,说明对事物的认知并做出确切判断是难度颇大的事情。

    北海若说:

    “万物体量无穷,时序没有止期,得失没有定准,终始循环演变。所以,有大智慧的人,观察到远近问题,就感到体量小的不一定少,体量大的不一定多,因为他知道其间在无穷地变化;他也明白今昔原本如一,所以,不为远不可致而烦闷,也不因近可撷取而强求,这是因为知道时序是没有止期的;洞察盈虚之理,所以得而不以为喜,失而不以为忧,因为知道得失是无常的;明白了死生是每人必走的坦然平等之大道,所以活着不以为喜,死去也不看成灾难,因为他知道终始是变化无定的。

    “计算人所知道的,总比不上他所不知道的;人活着的时间,总比不上他未曾活着的时间。以极其渺小的生命去探索极其庞大的领域,难怪会陷于迷惑混乱而无法安然自得啊!由此看来,又怎么知道毫毛为最小的定量,而天地是可以穷尽的最大的领域呢!”

    第三次对话,更深入一步,涉及物无论大小皆为有形,只有道是例外的问题。

    北海若说:

    “从细小事物的立场来观察巨大的事物,是不可能穷尽的;从巨大事物的立场来观察细小的事物,也是无法看清的。两者各有其便,这是情势使然。……无论精粗、细大,都一定是有形的东西。无形的东西,不能用数量来划分;不能界定范围、也就是无限大的东西,无法用数量来穷尽。可以用言语来谈论的,是粗大的事物;可以用意念来传达的,是精细的事物;至于言语所不能谈论,意念所不能传达的,就超出精粗的范围了。”

    大小、精粗,各有其便。我们从北海若的谈话中,可以看到,庄子的思想博大精深,从不拘限于“芥豆之微”、“秋毫之末”,但他并不抹杀细微的分辨;强调既应从整体的立场观察事理,又须注意从各个角度做全面、细致的透视,以避免“自大视细者不明”的弊端。

    至于所说的无须用精细与粗大的尺度来衡量,或者说超出精粗的范围,指的正是幽邈玄同的“道”,他把那一系列的问题最后都归结到道上。原来,在大小、精粗之外,还有一个道与物的命题。庄子说东道西,旁征博引,“定于一”的最终落脚点,总离不开道,有如万水朝东,条条归于大海。

    二

    河伯与北海若之间的对话,已经进行到第四次了,话题也由事物的外形判断,深入到事物的内在质素—贵贱之辨、大小之分、有无之差、是非之别上。就认识论的范畴来看,如果说,前几次基本上反映的是视界、视野问题;那么,这一次主要是集中在视角、视点,或者我们常说的立场上。

    河伯说:“那么,从一物的外表方面,或者从一物的内在方面,要依据什么来分辨贵贱?依据什么来界定大小呢?”

    这一问不打紧,可就像开启了闸门似的,一下子拉开了北海若的话匣子。他滔滔不绝地谈起了从大道、自身、世俗、差别、功用、取向等不同立场与视角,观察客观事物所获取的不同结论、不同结果。

    北海若讲了六个方面,分别是:

    ——“以道观之,物无贵贱”。

    一个是道,一个是物。在庄子看来,客观世界分作两个层次,或者说存在着两种境界。一种境界是有形的,在平常情况下,任何人都举目可见、挥手可触,这样,就能够计量、可以权衡,从而必然产生层次高下、形体大小、数额多少的比较,这就是所谓低而且浅的物的境界;而道的境界则异于是,它并非实体,因而是无形的,隐蔽在物的境界的背后,属于本源性的存在。在道的境界里,一切比较、计算都泯除了,事态与物性是齐一的。

    何为“道”?庄子认为,道乃自然、本体,是宇宙万物之本原与最高认识。道是公正客观,无党无偏、无私无蔽的。古代典籍《礼记》中,曾引述孔子的话:“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称作“三无私”。道所体现的正是这样境界。庄子区别于常人或曰“俗士”的特异之点,正在于他观察事物总是站在道的立场之上,或者说体现一种道的境界。

    在道的视界里,纷纷万物、芸芸众生,都是一体平等、没有差别的。人也好,物也好,在它眼里,一切等级、畛域都模糊不见了。“以道观之”,立足点高。犹如我们乘坐飞机,刚刚起飞之际,俯视地面,举凡楼舍、河川、山峦、林树,高低大小,历历分明;但当达到一定高度之后,再向下俯视,就会发现种种差别尽皆模糊,以至统统不见了。孟子所说的孔子的“小天下”与“小鲁”,那是囿于泰山与东山有限的高度差异;若是到了几万米高空之上(且不说大气层以外),如果还能够看得到,那么,泰山也好,东山也好,也不过是两个小小的山丘,又有谁能够分清它们的大与小呢!日常生活中,有一些是非的争竞,闹得沸反盈天,其实,如果立足点高一些,就会发现,完全没有太大的必要。

    以道观天下,就能摆脱任何束缚,采取新的视角,放弃蜩与学鸠式的浅薄的嘲笑态度,破除井蛙式的“拘墟之见”,换上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

    ——“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

    从一人一物看来,都把自身看得高贵,不可或缺;而把他人他物看作卑贱不堪,可有可无。这个视角,就是上面所说的物的境界中的视角,是可触可见的、浅层次的、外在的。这种视角,由于取向甚低,不能不受到种种私见、偏见、成见的遮蔽,所以,观察事物、认识问题,必然缺乏应有的客观态度。

    比如“文人相轻”,这是世间常见的一种典型例证。在《典论·论文》中,魏文帝曹丕指出,出现文人相轻,一是由于“善于自见”,各以所长,相轻所短;一是由于“暗于自见,谓己为贤”。钱锺书先生评论说,“善于自见”适即“暗于自见”或“不自见之患”;“善自见”而矜“所长”,与“暗自见”而夸“己贤”,事不矛盾,只是说法不同。那么,结果呢?就必然是以己所长,轻人所短。

    ——“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

    世俗的立场,是缺乏定见,随人俯仰。《庄子·在宥》篇说,世俗之人,都喜欢别人与自己相同,而厌恶别人与自己不同。其实,也可以翻过来说:世俗之人,都习惯于自己与众人相同,而没有勇气特立独行,独树一帜,标新立异。结果是,众人说贵,自己也跟着说贵,众人说贱,自己也跟着说贱,人云亦云,赶风潮,随大流,还美其名曰:“吾从众者也”。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世俗之人经常要通过周围人们的反映来认知自己,以致凡事都须看别人的眼色,毫无自己的主见。庄子提出:“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不会更加积极),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沮丧,消极)”(注:《逍遥游》。)。世俗之人所缺乏的,正是这样一种自信力与心理定力。

    庄子以习常见惯的生动事例,语重心长地告诫那些“此以域进,此以域退(受环境所左右)”,目光如豆,苟安自得的人,提醒他们要想得更深一些,看得更远一些。《徐无鬼》篇讲了这样一则寓言:

    猪身上的虱子,选择猪毛稀疏的地方待下,自以为是广阔的宫苑园林,在蹄边胯下,乳腹股脚之间,以为找到了最安全便利的处所。哪里知道,总有一天,当屠夫举起手臂,铺上柴草,生起烟火来,那些虱子便和猪毛一起被烧光了。

    ——“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

    这里说的是,万物的大小、差异都是相对的。关键在于当相互进行比较的时候,选取什么角度。从等差上看来,顺着万物大的一面而认为它是大的,那就没有一物不是大的了;顺着万物小的一面而认为它是小的,那就没有一物不是小的了。明白了天地如同一粒小米的道理,明白了毫毛如同一座山丘的道理,就可以看出万物等差的情形了。

    ——“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

    这里说的是,有用与无用属于价值判断。凡是价值判断,都取决于主观视角,就是说,最后的结论都是相对的,而没有一个纯客观的标准。关于这个问题,庄子讲得非常充分。《人间世》篇说,曲辕之地那棵被奉祀为土神的栎树,虽然无比高大,却既不能制作舟车,也不能用来做梁柱、做棺材。这是从世人的角度看,认为它“无所可用”;可是,就栎树自身来说,它之所以能够寿算千年,长期存活,靠的正是无用。那你说,它究竟是有用还是无用呢?

    再者,有用与无用,既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庄子讲,脚下方寸之地,供人驻足就够了,周围的土地并无实用价值;但是,如果把周围的土地全都挖掉,那方寸之地还能用吗?(注:《外物》。)同样,东对于西来说,大对于小来说,上对于下来说,多对于少来说,都是相反相成的—彼此相互对立,又互为依存的条件,谈不上哪个更加有用,哪个更加必要。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庄子才说:“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

    这一切,里面都充满了辩证法。

    ——“以趣(取向)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自以为然而相互对立、相互非议),则趣操(略同于取向、立场。“操”疑为“舍”之误)睹矣。”

    取向、取舍,属于价值判断范畴,因而都是相对的,都依主观视角的改变而改变。这里体现了典型的庄子的相对主义。

    既然一切都是辩证的、相对的,依主观视角而决定,那么,我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我在实际生活中,面对着出处进退、辞受取舍,应该如何处置呢?—河伯紧接着提出了这个问题。

    于是,北海若作了进一步的阐释:

    以道观之,无所谓贵贱,贵贱是反复无端的;所以,不要拘束你的心志,致使和大道相违。无所谓多少,多少是互相更迭变换的;所以,不要执着于一己的行动,而要与道相配合。要端正严明,悠然超然,包容万物,没有偏向。万物齐一,谁短谁长?道无终无始,物有死有生,不可依恃一时的成就;时而空虚,时而盈满,没有固定不移的形体。岁月无法挽留,时间不能停止;消减、生长、充盈、空虚,终结了还会开始。这就是讲大道的原则,谈万物的条理。万物的生长,犹如快马奔驰,一举一动都在改变,无时无刻不在迁移。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没有一定之规,一切都会自行变化的。

    北海若的谈话,自始至终,都贯穿着“顺应变化”这样一条主线。正因为万事万物,时刻都在变化,盈虚消长,周而复始,无时或息,所以,我们必须顺时应变,一切本于自然,与道相通、相契,而不相互龃龉。

    化,是庄子之道的本质性的特征。青年学者付粉鸽指出,老庄都认为道是万物之宗,但老子之道重“常”,以恒常不变为其基本品性;而庄子之道重“化”,面对纷纭复杂的大千世界,强调因顺变化,认为“化则无常”。他“既讲‘物化’,又求‘自化’,还有‘独化’;不仅要求形体生命的和顺委蛇,随环境、时机而变化,而且更追求内在精神的转化,使精神不断由低层次向高层次提升”。

    三

    通过读解《秋水》篇,我领悟到这样一个道理:哲学研索本身,原是一种视角或曰立足点的选择,视角与立足点不同,阐释出来的道理就判然有异。视角和眼光是联系着的。爱因斯坦看人看世界,用的是宇宙的眼光,因而能够跳出“人为中心”这个成见,得出“人不过是宇宙中的一粒埃尘—没有骄傲的理由”的结论。一部《红楼梦》,鲁迅先生说,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还有人谈到,西班牙大作家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这个艺术形象,你如果从“目的论”的视角去看他,觉得十分荒诞;可是,若用“过程论”的视角去看他,又会觉得他很了不起;假如用世故的眼光去看他,觉得他简直是个疯子,实在不可理喻;而用小孩子的眼光去看他,会觉得他非常有趣,竟然是个天真的赤子。

    古书上记载:

    有个楚国人娶了两房妻子。邻人调戏楚国人的长妻,没有得逞,还遭到一顿狠狠的痛骂。邻人又转过头去调戏那个少妻,结果,那个少妻接受了他。

    过后不久,那个楚国人病死了。这时,有个客人对那个邻人说:

    “现在丈夫死了,两个女人都在孀居,你可以任意娶上一个。那你将选择哪一个呢?”

    邻人不假思索地说:“我当然要娶那个长妻。”

    客人不解地问:“那个长妻对你并不好,曾经痛骂过你,而少妻顺从了你,你为何不娶她呢?”

    答复是:“作为局外人,我自然喜欢顺从我的女人;现在是给自己选妻子,就要挑选那个作风正派、忠于爱情的女人了。”

    这个古老的故事,形象地说明了:站在什么立场上,从什么角度看问题,确实是观察事物、判断是非、决定去取的关键所在。

    庄子在《秋水》篇通过北海若与河伯的对话,阐释了视野、视域、视角、视点对于认知客观事物的直接影响以至决定性作用。如果“以道观之”,世间许多认识都会随之而变化,不要说各种社会事物、文化现象,就连自然界也是如此。比如,我们通常说的益鸟、害鸟,益虫、害虫,什么东西有营养,什么东西对身体有害处,这些都是基于人类主观意志的认识;就自然来说,从天道来说,各种生物的生存价值都应该是平等的,不存在此高彼低、此益彼害、此是彼非的差别;一切事物“固有其所是,固有其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所以,树枝与屋梁,丑女与西施,以及一切稀奇古怪的事情,从道的立场来说,都可通而为一。庄子正是基于道的立场,建立了他的“齐物”思想。

    在《齐物论》中,他以思辨形式,层层演进,由思维方式导入生命哲学,进到人的生存状态、人生理念等多个层面,最突出的特色是相对主义,即所谓“齐物”。概言之,就是万物齐一,没有差别,或者说,一切差别都是相对的。庄子论述成与毁的相对性,认为有所分解,就有所生成;有所生成,就有所毁灭,总体上的分导致个体上的成,新事物的生正是旧事物的毁;分与成,生与毁,相反相成,对立统一。

    已故学者张恒寿指出:

    庄子和普通人不同的最大特点,是观察问题总是从‘天’(指宇宙、自然)的立场出发,而不从人类的立场或小己的立场出发。因此有许多论点,从常识为基础的哲学家看来,认为属于谬论。比如《齐物论》篇的这段话:“我且问你:人睡在潮湿的地方,就会患腰痛或半身不遂,泥鳅也会这样吗?人住到树上就会担心受怕,猿猴也会这样吗?这三者,谁知道真正舒服的住处是哪里?人吃肉类,麋鹿吃青草,蜈蚣喜欢吃蛇,猫头鹰与乌鸦喜欢吃老鼠,这四者,谁知道真正可口的味道是什么?”普通读者觉得很有兴趣,而不知如何回答;专门学者则批评其为混乱了‘类’的逻辑,认为人的是非不能和其他动物并论,所以是非常错误的。实则这一节所举例证,不是说对于同一对象,人和物有不同的好恶。这不属于价值判断,而属于事实判断。从‘天’的立场看,很难说哪一种动物的喜怒是最正当的,各种物的生存价值,都应该是平等的。有些论者,不着重看他对于哲学问题的敏感、深刻,而只从一般常识的观点,世俗的观点,予以反驳和责难,这是不恰当的。

    在《骈拇》篇,也是从“以道观之”的视角,庄子讲了残生伤性问题:

    从夏、商、周三代以来,天下的人无不为了外物而改变本性。小人牺牲自己来谋利,士子牺牲自己来求名,大夫牺牲自己来为家,圣人则牺牲自己来为天下。这几种人,事业不同,名号各异,但是,损害本性、牺牲自己,却是一样。男仆与小孩结伴去放羊,结果两人的羊都走失了。问男仆在做什么,他说是手捧竹简在读书;问小孩在做什么,他说去掷骰子玩游戏。两人所做事情不同,但丢失羊却是一样的。伯夷为了名,死在首阳山下;盗跖为了利,死在东陵山上。两人赴死的理由不同,但其残害生命、损伤本性,却是一样的。何必偏要说伯夷是对的,而盗跖是错的呢?天下的人都在牺牲生命啊!牺牲是为了仁义,就被世俗称为君子;牺牲若是为了财物,就被世俗称为小人。本来,他们牺牲生命是一样的,却有的被称为君子,有的被称为小人。原来,这里就有个视角问题。如果就其残害生命、损伤本性来看,则盗跖与伯夷并无分别,那又何必一定要在他们之间区分君子和小人呢!

    庄子的视角,无比博大开阔,既不拘限于人类,更不拘限于自我,而是推及宇宙、自然。“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是庄子的最高境界。

    说到宇宙、自然,庄子对于时间的终始与空间的极限,是持怀疑与否定态度的。在《齐物论》中,他是这样说的:

    宇宙有它的“开始”,还有它的“尚未有开始”的阶段,更有它的“尚未有尚未有开始的阶段”;宇宙有“有”的状态,又有“无”的状态,还有“尚未有有无”的状态,更有“尚未有尚未有有无”的状态。忽然间出现了“有无”之说,也不知道何者为“有”,何者为“无”,哪个是“有”,哪个是“无”。

    在庄子看来,既然无法弄清楚这些问题,那就运用相对主义观念,泯灭空间上的大小与时间上的久暂问题的界限吧:天下没有比“秋毫之末”更大的东西,而泰山却是小的;天下没有比夭殇的婴儿更长寿的人,而彭祖还算短命呢!这里强调了空间的相对性与时间的相对性。

    俄国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承认时间的相对性。他说,测量时间,除了按年、月、日、时这个客观标准来测量,还有一个主观标准,就是用我们每个人的生命进程来测量—相对性主要体现在这方面。就一个三岁孩子一年中所感受的印象的数量和强度而言,一年等于生命的三分之一;而对于一个三十岁的人来说,一年只是他的生命的三十分之一。对于小孩子,一切都是新鲜的,重要的,在他看来,一年好像一段很长的时间。这就说明为什么我们年纪越大,就会感到时间过得越快。

    是呀,尤其是过了中年,“岁月疾于下坂轮”。弹指一挥间,繁霜染鬓,“廉颇老矣”。米兰·昆德拉说得很形象:“一个人的一生有如人类的历史,最初是静止般的缓慢状态,然后渐渐加快速度。五十岁是岁月开始加速的时日。”东晋的军事家桓温,渐入老境之后,看到当年亲手种植的柳树,都已十围,慨然兴叹,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京剧名段《武家坡》里,薛平贵“一马离了西凉界”,兴冲冲地回到阔别一十八载的武家坡,想不到结发妻子王三姐竟然对他觌面不识,诧异地问道:“儿夫那有五绺髯”?薛平贵及时地提醒她:你也是同样,“不是当年彩楼前”了,“寒窑里找不到菱花镜,且到水缸上照容颜”。不照还好,一照,王三姐哭了起来:“呀,老了!”

    年龄的少与老、长与短,直接关系到生命的进程。在《逍遥游》篇,庄子就这个问题,做了更为深入的阐述。他说,从朝生暮死的朝菌和夏生秋死的蟪蛄的短暂存在来看,人的一生不能不算长久;不过,若是同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的楚之冥灵(灵龟)相比,同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上古大椿相比,人的生命又短暂得可怜。因此,所谓长或短的判断,仅仅具有相对的意义。如果我们把这个只具相对意义的认识看成是绝对的标准,那便是可笑又可悲了。

    把相对意义绝对化的一个典型的事例,是人对自身以及人与自然的认识。我们的地球母亲,已经有四十六亿年的高寿了,在她诞生了十多亿年之后,才开始有生命形成,而人类的出现,大约只是二三百万年前的事。人和一切生物都是自然的创造物,自然则是人类诗意的居所。在直立之前,人类和所有的动物共同匍匐在漫长的进化之路上,依靠周围世界提供必要的物质与精神资源,生存繁衍,发展进化,原本没有资格以霸主自居,摆什么“龙头老大”的谱。可惜,后来,人类逐渐地把这个最基础的事实、最浅显的道理淡忘了,结果就无限制地自我膨胀,恣意攫取;声威所及,生态环境遭受到惨重空前的破坏,制造出重重叠叠的环境灾难。“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种种苦头,人类自身今天算是尝尽了。

    我在辽西地区,看到过一块新出土的鸟化石,经过科学鉴定,认为是一亿四千万年前形成的,对着它我沉思了良久。与这块鸟化石相比,一个人的生命实在是太短暂了。以浪漫主义著称于世的唐代诗人李贺,发挥无边的想象力,也只是吟出:“王母桃花千遍开,彭祖巫咸几回死”。天宫里的王母娘娘的仙桃,三千年开一次花,开过一千遍也不过三百万年,不到这块鸟化石的四十分之一。即使有八百年寿算的彭祖,也不知已经死过多少万次了,更何况普通人呢!《圣经》上说,亚当一百三十岁时生了儿子塞特,以后又活了八百岁;塞特在八百零七岁时还生儿育女,前后活了九百十二岁;塞特的儿子以挪士活了九百零五岁。这些都是神话。须知,上帝、神仙是长生不死的呀!普通人能活上一百岁,就被称为“人瑞”了。可是,即便成了“人瑞”又怎么样?也只是这片鸟化石的一百四十万分之一呀!不过是“弱水三千,只能取一瓢饮”。经过这么一比较,就会觉得那些俗世纷争、人间龃龉,蝇头微利、蜗角虚名,真是连“泰山一毫芒”也谈不上了,闹腾个什么劲头?真该抓住有限的瞬间,干些有意义的事!

    在这文明异化、物欲横流的疯狂时代,庄子的哲学思想不失为一副清凉散、醒心剂。而世俗间的般般计较、种种纷争,置入他的价值系统和“以道观之”的宏大视角之中,纵不涣然冰释、云散烟消,也会感到淡然、释然,丝毫不足介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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