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逍遥游·庄子传-困踬乡园一布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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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古代,一个读书士人,不肯做献祭的“牺牛”,“不为有国者所羁”,就意味着自绝于仕进之路,甘心做一个平民百姓,一个布衣知识分子。

    说到“布衣”,人们会联想到那位“卧龙冈上散淡的人”诸葛亮。他在送呈皇帝的《出师表》中写道:“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我也曾想要借用这番话来状写庄子,可是,细一琢磨,就觉得有些拟于不伦了—开头那个“臣”字,并不符合庄子的意愿。须知,他可是“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注:《让王》。)的旷世超人啊!

    庄子是一个大知识分子,思想绝对超前,而且学问精深,博闻广见,大到宇宙、时空,远至南冥、北冥,小至蝼蚁、稊稗、浮尘、芥子,近及牛羊、鸡犬、彩蝶、游鱼,他无不涉猎。在哲学史上,是他最早提出了时空概念,为时空下了准确的定义。他能用生动的语言、形象的事例,来表达天道与人道的微言妙义;许多看似日常生活化的议论,都蕴涵着深邃的哲理。

    太史公曰:“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同样,我读庄子书,也想见其为人。中外历史上,有些思想家、文学家,你可能非常喜欢他的作品,却未必欣赏他的为人,所谓“可信者未必可爱”;庄子这个人,却是人们既喜欢他的作品,又都欣赏他的为人。

    按照一般人的揣度,凡是那些须仰视才可得见的大师级人物,特别是凭着思想和头脑营构世界的大哲学家,必然都是神情冷漠、凛然不可侵犯,令人产生一种高不可攀的惶悚感与疏离感。可是,这种心理用到庄子身上,并不符合实际。他不是那种道貌岸然、正襟危坐、卓尔不群的圣者形象;也并非像后世道教徒所描绘的,长髯飘拂,庞眉修目,一副仙风道骨;或者如同遥远的藐姑射山上的神仙,“不食五谷,吸风饮露”,迥绝凡尘,无一毫“人间烟火气”;当然,也不像孔门弟子形容他们的老师那样:“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然在后”,可望而不可即。

    庄子是平民,庄子就在人间,就在我们身旁。在我的读书印象中,觉得如果给他画像,不应忽略这样三个特征:首先是那种宠辱不惊,心平气静,悠然自得,潇洒从容的神情和气度;其次,要把他那饶有风趣、好开玩笑、滑稽幽默、富于感染力的智者形象表现出来;最后,形貌上看去,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属于那类钻到人群里很难辨识出来的普通人物;引人注目之处,是身形瘦削,“槁项黄馘”—干瘪、细长的脖子,托着一个面色枯黄、前额笨重的脑袋。

    庄子居住在宋国都城商丘东北部的一个小城镇里,这里距离市区不过二三十里。作为宋国公族的后裔,或者流落到宋国的楚国公族的后人,自然曾经接受过系统的教育,即便是由于家道衰落,未曾进过贵族的官学;那么,当时私学之风已经盛行,肯定也能置身其间,受到良好的栽培。

    可是,就是这样一位出身高贵、满腹经纶,精神生活极度充实、非常富有的大学者,却忍饥耐寒,居贫处贱,物质条件相当匮乏,生活十分困苦,困苦到要靠织屦、捕钓糊口;终年穿着破衣敝履,即使是面见“万乘之君”,也还是这身打扮。他自甘清贫,安之若素,却绝不出去营谋仕进,同其他百家诸子持截然相反的态度。

    受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人生鹄的所支配的儒家学派的读书人,明确提出要“上致君,下泽民”,“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遑遽、忧悼貌)如也”;孟子曰:“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只要是身为儒者,无论其为“性善”论者,还是主张“性恶”之说,一例着眼于人与人之间的等级定位与调适合作,维护“君君臣臣”的社会政治秩序,而不会站在平民百姓立场上。

    李悝、商鞅等法家人物,尚刑名之学,主张以法治国,实施变法图强,无疑是直接为君主政治效劳的。兵家的孙膑、庞涓等,师事鬼谷子,习“纵横捭阖”之术,最终要实现的理想,仍然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纵横家张仪虽有贵族后裔身份,家境却十分贫寒,苏秦则出自农家,按说,他们应该保留一些平民意识,可是恰恰相反,这两个人天天想的、日日盼的、嘴里念的、梦中见的,全都是时君、权相,绝不会是那些赤脚汉、草根族。张仪游说楚国宰相,结果被诬偷窃了人家的玉璧,横遭鞭笞数百。妻子说:“你如果不是学了那套纵横术,专门巴结君王,何至遭受这番毒打!”张仪说:“舌头是我的本钱,舌头在,就不愁没有出头之日。”于是,鞭伤稍见痊复,便继续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周旋于朝廷内外,攀高结贵,遍干诸侯,钻营奔竞,争名逐利。

    庄周则异于是。他像一只“高鸣向月”的丹顶鹤,超凡脱俗,挺身特立。作为一个具有草根性质的知识分子,他和周秦之际的其他思想家、哲学家最显著的分别,是他完全脱离统治阶级的利益,和那些“治人者”严格划分界限;他的思想倾向、所持立场,许多都是站在平民百姓一边。这一点,也有异于同是道家祖师的老子。老子具有一整套的治国方略,譬如在《道德经》中所载记的:“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国有利器,不可示人”;“以道作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天下神器,不可为,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如何万乘之主,以身轻天下?轻则失臣,躁则失君”;“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治大国若烹小鲜”;等等,无一不是关乎治术、关乎国家的。我们通观《庄子》全书,看不到有关封建政治的积极言论,很少发现他对帝王权贵建言献策;相反的在他的笔下,倒是充斥着暴君昏上的形象,及其种种残生害民的恶行。

    可能是由于他身居草野,远离上流社会,长期同底层民众在一起,因而始终存有浓重的平民情结。他不仅同那些贫贱的农民、勤劳的手工业者有着相同的身份、境遇,而且,常常出入市廛,置身于百工居肆,有时本人还从事一些手工业方面的体力劳动。这样,作为其中的一员,他就有机会、并能注入深厚的感情,同那些耕夫、渔民、屠户、木匠、驭手和编织匠、洗染工、采漆工等被剥削、受压迫的社会底层民众,以及拒不出仕的畸人、隐者,拉近了距离,进而建立良好的关系。

    如果说,布衣身份尚属于外在因素,随着地位的调整,服饰、身份会因时而变—从前不是有“解褐入仕”的说法吗(当了官,就要脱去平民的粗布衣裳换上官服);那么,平民情结则深深地打上心灵的烙印,进入了人生观、世界观的层面。历代一些富有良知的读书士子,对于劳苦大众也都怀有同情心理,所谓“体恤民瘼,恫瘝在抱”,“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对于反动统治者穷兵黩武、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肆意搜刮民膏民脂的恶行,更是极表愤慨;这些人在登科入仕之后,致力于惠民兴利、造福乡梓;或者立身清正,除暴安良,大胆实施政治改革;或者直言敢谏,力矫时弊,甚至不惜断头流血。他们无疑都是流芳百世的仕宦楷模、贤臣良宰。但在封建王朝的整体环境下,他们的立足点,还是“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必然采取一种俯视群伦的“临民”姿态,而把理想的实现寄托在圣帝贤王身上—“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他们即便是一朝沦落,削职为民,挂冠归里,成为事实上的布衣,但那种鲜明的阶级胎痕还仍然留存在骨子里,而与道地的平民情结无涉。

    二

    商丘,作为“首善之区”,是一个比较繁华的都市,也是战国中后期的一处手工业制作中心。城内城外,聚集着铁匠、木匠、漆工、织工、首饰匠、洗染工、琢玉工、皮革工、制陶工、砖瓦工、缝纫工等各种工匠师傅,他们都是凭着自己的一技之长,为社会贡献技艺,给自家谋求生路。

    庄子在读书治学的间隙,常常喜欢进城游观,顺便在店铺里歇歇脚,同这些工匠师傅唠唠家常;他们也都把庄子看作是自家人,愿意同他说一些心里话。特别是一些近乡同里的人,都知道这位先生是和自己身份相同的平头百姓,居住不过两间茅屋,出行全凭一双脚板,穿着打扮,饮食习惯,都和大家相差无几,甚至生活标准还要低上一等。而庄子,则对这些穷苦人的生产生活相当熟悉,有的技艺,比如编结草鞋、刻制竹简、制漆、捕钓等,他也能够熟练地操作。单就这一点来说,他倒是有些像创建墨家学派、自称“北方之鄙人”的墨翟—纯粹出身于农民,从小放牛、打柴,参加多种体力劳动,以吃苦为高尚。也正是因为庄子具备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他才能在书中那么逼真传神地描绘各种各样的能工巧匠,诸如善于粘蝉的驼背人、操舟若神的船夫、捶制钩带的工匠、神乎其技的庖丁,为齐王训练斗鸡的纪渻子,等等。

    他游踪不定,一会儿进到屠户棚中,唠起宰牛的闲嗑儿;一会儿,又蹲在河边上,擎起鱼杆,屏息注视钓丝的摆动;一会儿,同那些畸人隐者道出一段尖刻无比的寓言,充当一个世路人生的解剖师;一会儿,又漫步在黄沙古道上,负手低吟:“迷阳迷阳,无伤吾行”,成为一个道地的诗人。他还乐于同那些残疾人打交道,神情凝重地听他们诉说惨淡的人生、曲折的经历。

    他很善于讲故事,是一个想象力超群、表情丰富、善于模拟的故事大王。举凡飞禽、走兽、游鱼、草蛇、蝴蝶、鸣蝉、蚊虫、蚂蚁,到了他的口中、笔下,都活灵活现,生动传神,而且被人格化、情感化、形象化了。对于一些动物的生活习性,有很真切的观察和表述。你看他写马:“喜则交颈相靡(摩),怒则分背相踶(踢)”;写鸟:“随行列而止,委虵而处(宽舒自得之态)”;写鸱鸺(猫头鹰):“夜撮蚤(捉跳蚤),察毫末,昼出瞋目(瞪大眼睛),而不见丘山”。

    庄子的生命体验、生活经验十分丰富,对于物性,有极其精细的体察。我们可以肯定,他没有喂养猛虎的实际体验,由于家境贫穷,大概连骡马之类的大牲畜也没有豢养过。可是,他对这些动物却观察得非常细致。你看,他在《人间世》篇讲到:饲养老虎的人,不敢拿活物给它吃,因为担心它在扑杀活物时,会怒气勃发,激起其凶残、暴戾的天性;也不敢用完整的动物去喂虎,必须切成碎块,否则,老虎在用牙齿撕裂动物的时候,会激发怒气,恢复其残酷的本能。他还说过这样一件有趣的事:喜欢马的人,用精致的竹筐去接马粪,提着珍贵的器皿给马接尿;当发现蚊虻叮在马身上,出于感同身受的由衷怜惜,“啪”地一拍,没想到马竟然受到惊吓,咬断口勒,毁掉笼头,挣碎胸络,狂奔起来。本意出于爱惜,结果却适得其反。庄子还注意到了生活中“螳臂当车”的悲剧现象:螳螂不知道自己力不胜任,凭着一股狂妄的心性,奋力举起臂膀去阻挡车轮,最后闹到粉身碎骨的下场,而车轮照常前进。

    当然,我们的哲学大师,并非像一般动物学家那样停留在物情、物象的观察上,他在体察物性的背后,还有深刻的寄寓在。当代学者王博指出,庄子笔下的养虎人,是精通政治的,他对老虎一直采取顺的态度,以换得与老虎的和平共处;如果是逆,等待他的就只有死亡。生活在政治与权力的世界中,无异于生活在老虎旁边。君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老虎,你要小心着不能让他发怒,要顺从他,而不能和他“对着干”;即便你“对着干”完全是出于一片忠心,可是,君主是没有闲暇来关注你的用心的,爱马者的例子表达的正是这一点。“对庄子来说,如下的问题一直是挥之不去的:我爱某个人,可是这个人愿意接受我的爱吗?或者他会理解我的爱吗?”庄子还告诫世人,必须有自知之明,不要把自己的才能估计得过高,只有既了解自己,又了解这个世界,才会找到合适的角色和位置。

    庄子的人生,带有强烈的主观感应色彩,感性体验至为丰富,对于浮生百态,世故人情,更是体察入微,洞若观火。这在先秦诸子中,绝对能够拔得头筹。在《列御寇》篇,他曾借孔子之口,说:“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外表不显露,感情藏得深)。”对于人的心理活动,他尤其谙熟。他写被流放到远方的人,离开国境几天之后,见到自己所熟悉的人,就感到很欣慰;离开十天半月之后,见到自己曾在本国见过的人,即便并不熟悉,也会感到十分亲切;等到去国一年之后,哪怕是碰见像是本国的人,也高兴得不得了。这岂不就是离开故人愈久,思念就愈深吗?流落到空山幽谷里的人,连野兽来往的路径都被杂草塞满了,他在里面住得很久很久,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会欣然色喜,更何况是兄弟、亲戚在身边谈笑呢!(注:《徐无鬼》。)

    对于人情世故,庄子确有实际而深入的体会。《天运》篇讲:“忘亲易,使亲忘我难”。这里包括双层寓意:一层意思,父母舐犊情深,不论子女年龄多大,也总当做孩子,而子女就不一样了,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另一层意思,作为子女,若要做到不使父母牵挂累心,得以顺情适志,实非易事。庄子还说:“有弟而兄啼”—兄弟同母,母亲必须等到断奶之后才有可能孕育弟弟。这样,哥哥就会认为,父母舍长而育幼,已经失爱于双亲,因而啼哭不止。《天地》篇讲:“厉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说一个相貌丑陋的人,妻子在半夜生下小孩,他就急忙取火照亮,心情忐忑地观看孩子的长相,唯恐他会长得像自己一样丑陋。寥寥数语,曲尽人生百态。诚如清代学者林云铭所评论的:庄子是个“最近情”的人,“世间里巷,家室之常,工技屠宰之末,离合悲欢之态,笔笔写出,心细如许”。

    《外物》篇讲环境对人的影响,说:“婴儿生无硕师而能言,与能言者处也。”婴儿生下来,不靠师匠教授便会说话,这是和会说话的人在一起的缘故。讲得更为深刻的是:“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谿”。意思是,生活中应该留有空间以容其私。室内如果没有一点空隙,私人生活空间非常狭小,时刻都好像处于被人监视之下,一点回旋余地也没有,即所谓“牢狱文化”;这样下去,婆媳间就免不了要互相吵架、争斗。如果延伸一步,放大到一般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理想境界似乎是“亲密无间”。但这样就好吗?恐也未必。两人若是过于亲密,一点距离、一点空隙、一点差异都没有了,彼此间的一切都是公开的、同一的,私人空间完全丧失,其结果是物极必反,反而会使亲情、友情化为乌有,最后会导致疏离与破裂。很难设想,如果没有深厚的生活基础做后盾,会能体察得如此细腻,如此深刻。

    类似的人生感悟,还有很多,比如《人间世》篇所说的:“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意思是,凡事逼得太过分了,人家就会兴起不善之心(恶念)来对付他、报复他。《大宗师》篇讲的“其耆(嗜)欲深者,其天机浅”,更是极为警策的格言。一个人如果一味沉溺于嗜好欲望、感官享受,那么,他的层次就必然是很浅薄的,谈不上有什么灵思慧悟。在谈到这个问题时,钱穆先生引证了《列子》中的一则寓言:一个人入市,见到金子就肆意窃取,旁若无人,结果被人捕获了。问他:“你怎么胆子这么大?”他说:“那个时候,我眼睛里,只见金子不见人。”窃夺金子的嗜欲太深了,太重了,以致虽有他人在场,也视而不见,行若无人,原有的双眼的天机完全被窒塞了。也是在这一篇,庄子还讲:“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在艰苦条件下,人们尽力相互照顾、相互救助,这虽然可贵,但是,若能在自由生活的天地中,免去这些刻意的照应、救助,岂不是更好吗!

    《渔父》篇讲:

    有人害怕影子、憎恶足迹,想要抛弃它们而干净利落地行走。可是,老也躲不掉。怎么办呢?干脆就快跑,结果,跑得越快而足迹越多,跑得再快,影子始终紧跟不舍;自己还仍然以为跑得慢,便越发加快脚步,快跑不停,最后,弄得力尽气绝而死。

    说到这里,庄子慨叹道:“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大意是,他就不知道,到了没有光线的背阴地方,影子就会消失;停下脚步来,足迹自然也就不见了。真是太愚蠢了!

    庄子《达生》篇关于“外重者内拙”的论述,也非常有趣,而且涵蕴深刻。他以赌博为例:

    用瓦块做赌注的,可以从容应对,心理毫无负担;用衣带钩做赌注的,因为有一定价值,这时心里就有些紧张;而用黄金做赌注的,心神就会紊乱,因为或输或赢,关系至大。本来,无论哪种情况下,人的技巧都是一样,并没有发生变化;可是,由于有所顾惜,思想里加重了负担,便对外物分外重视。而凡是重视外物的人,内心就必然笨拙。

    联系到国际间的体育竞技比赛,特别是球类比赛,我国的运动员总是内心负载过重,心理承受不了,仿佛十三亿人都在那里盯着他们—由于上层领导与广大观众带有过高的期望值,过强的功利心,似乎一场赛事赢了还是输了,直接关系到整个国家的前途、命运。在这种情况下,临深履薄,心怀惴惴,技艺再高超,动作再熟练,也难以充分发挥出来。还有一种常见现象:就是外科医生操刀,给重要人物或者至爱亲朋做手术,尽管技术十分娴熟、十分高超,而且倍加认真对待,但是,由于心理负担过重,有时是越怕出纰漏,偏偏就出了纰漏。这类面临重大抉择时的失手,可以说,不是失给对手,而是失给自己;不是败于马虎,而是败在内心的过于“在乎”。

    ……

    普通人,平常心,家常话,俗世情,说得丝丝入扣,撄攫人心。这是庄子哲学的一道亮色,一定意义上,也映照出了庄子的人生本色。

    庄子是人不是神,他的德行、他的修为,并非一朝一夕精进到这样的地步。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即便是天才,他离开娘肚子的第一声哭,也同平常的婴儿一样,而绝不可能是一首美妙的诗或者是一曲动听的歌。庄子之所以能够参悟天地的奥蕴,省识人生的玄秘,应该说,端赖于他的困踬生涯和多舛经历。天佑哲人,给予他以特殊机遇,使其能在世态常情之上,步入一种全新的精神境界。

    而这类切身体验,对于思想家来说,未始不是一种特殊的偏得。和劳动者的直接接触,恰如钱锺书先生所言:正是“取譬于近,假(借)象于实,以为研几探微之津逮”的极好机会。

    一是,在实际参与或深入观察劳动实践中,“格物致知”,透过掌握物质生产属性,进入“直观体道”的精神境界;

    二是,学习应用普通劳动者的思维方式、表述方法,把思索的道理穿插到故事的讲述之中,或者通过生活细节的感触与体验,画龙点睛地加以点醒,有效地改造集中说理的话语方式;

    三是,作为一种哲学表达、思想交流的手段,充分运用寓言故事的譬喻效果,在本体与喻体之间架设一道认知桥梁;

    四是,寄意于象,化抽象理念为可以感知的形象符号,为理念找到一个客体对应物,使一些精深的哲理获得直观的、形象的阐释。

    三

    《庄子》是一部哲学著作,可是我们展读开来,就会发现,里面随处可见大量形象逼真、性格特异、各有所长、活灵活现的人物,大别之,有六种类型:

    第一类是各种残疾人。散见于《庄子》内七篇的,有生下来就只有一只脚的右师,有遭受刖足之刑的王骀、申徒嘉,有被砍断脚趾、只能用脚后跟走路的叔山无趾,有肢体变型、形态扭曲的哀骀它,有曲足、伛背、无唇的跂支离无脤,有颈间瘤大如盆的瓮盎大瘿;还有形态极为怪异的丑陋者,像脸部隐藏在肚脐下、肩膀高过头顶、颈后的发髻朝天、五脏的血管向上、两条大腿和胸旁肋骨相并的支离疏,有腰弯背驼、面颊隐于脐间的子舆等。这些人大都具备优良的品德,高尚的操守。

    清人宣颖在评析这些篇章时,有个形象的描绘:

    劈头出一个死者,又一个兀者,又一个死者,又一个恶人,又一个跂支离无脤,又一个瓮大瘿,令读者如登舞场,怪状错落,不知何故。盖深明德充全不是外边的事,先要抹去形骸一边,则德之所以为德,不言自见。却撰出如许傀儡,劈面翻来,真是以文为戏也!

    这些人,一个共同特点,是身体残疾、形貌丑陋,有的是“以恶(丑陋)骇天下”,有的是以“陋貌而弃于四方”,奇丑到了极限。可是,他们却都是“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就是说,他们都具备上好的品格、素质,有出色的道德修养;因而博得庄子的情有独钟,在提到他们时,总是神凝气聚,“笔端常带感情”。这些残疾人大多数都是庄子哲学思想的形象鲜活的践行者。

    在庄子看来,“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注:《徐无鬼》。)就是说,众生平等,天地的养育原无二致,居高者不应该自以为尊贵,处下者也毋须自伤卑贱。庄子还特意指出,比起常人来,这些身残处贱之人,能够更有效地保护自身,全真养性;而与此相反,那些美姿、长髯、身长、高大、强壮、华丽、勇迈、果敢者,虽然在这些方面超乎常人,却难以逃脱遭受役使而陷入困穷的窘境。正所谓“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注:《列御寇》。)。

    庄子在《德充符》篇,还通过孔子同鲁哀公的对话,特意地宣扬:

    才质完备而德不外露的哀骀它,虽然形貌丑陋,但他却具有巨大的影响力,未曾开口说话就能取信于人,没有事功也能赢得他人的钦慕,能使别人把自己的国家交付给他,还唯恐他不肯接受;他具有无穷的魅力—男人见到他,倾心景仰,愿意与他相处,不肯离去;女人见到他,竟向父母提出请求:“与其做别人的妻子,宁愿给哀骀它做小妾。”存有这样想望的女人,多达十几个,数量还在增加。

    清代著名诗人张问陶应用这个典故,写过这样两句诗:“人尽愿为夫子妾,天教重结再生缘。”纳妾是奴隶制、封建制残余,应该摒弃,那么,想慕一个人,索性就寄厚望于来生吧。

    第二类是各类体力劳动者。木瓦匠、粉刷匠、乐器匠,斫轮工、铸工、锻工,宰牛的、屠羊的、灌园的、种田的、捕鱼的、捉蝉的、驾车的、制陶的、卖浆的、养斗鸡的、喂猴子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从宫廷到民间,从闾巷到村落,从户内到野外,从农业到百工。行业之全,工种之多,几乎涵盖了社会、民生的各个方面。

    第三类是“神乎技矣”,“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的“专家型”人材,以及具有高超技艺的形形色色的工匠师傅,诸如庖丁、轮扁、梓庆、伯乐、纪渻子、真画者、任公子、佝偻老人、吕梁丈夫等;还有大量的各有所长的百工技人。

    对于那类精于技艺的“专家型”人材,庄子时有微词,认为他们对人对物虽能尽展所长、各极其致,但往往违反了天理、人性,比较典型的是对于伯乐。在《马蹄》篇,庄子说,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饿了吃草,渴了饮水,高兴了就扬蹄跳跃,这是马的真性情。即使给它高台大屋,也没有什么用处。待到伯乐出现之后,说什么“我善治马”,于是,烙印、剪毛、削蹄、套上笼头,再用绳索把它们拴在一起,圈在马厩里;然后,又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衔勒的痛苦,后有鞭棰的威胁,结果就厄运丛生,没有生气了。伯乐等人都是普通的民众,并不属于上层统治阶层。庄子这样讲,显然不是针对他们个人,而是借用这种活的道具来说事论理,寄寓一己的某些思想观点。

    借之以说事,还有许多事例。比如《天道》篇里的轮扁:

    齐桓公在堂上读书,木匠轮扁在堂下砍削木材,制作车轮子。这时,轮扁放下椎凿工具,走上堂来,要同齐桓公对话。

    “请问,大王您读的是什么书呀?”

    桓公说:“是记载圣人之言的书。”

    轮扁又问:“那么,圣人还在吗?”

    桓公说:“已经死去了。”

    轮扁说:“看来,您所读的书,不过是圣人留下的糟粕罢了。”

    桓公闻言大怒,说:“我读书,是件庄严无比的事;你一个做车轮子的匠人,怎么能随便出言议论呢?你给我接着说下去,如果能说出道理,我可以放过你;如果没有道理可说,那我就要把你处死。”

    轮扁说:“我是从我做的事情里看出道理来的。比如说,砍削木材,制作轮子,速度慢了,车轮就只是光滑却并不坚固;反过来,如果动作过快,车轮就会粗糙不堪,而不合乎规格。只有不快不慢,才能心手相应,制作出质量最好的车轮。这里面有规律存在,但是,这种规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不能明白地告诉我的儿子,我儿子也不能从我这里得到制做车轮的经验和方法。所以,我已经七十岁了,还在独自来做车轮。我要说的是,古代人和他们的经验、智慧,都是不能言传的东西,已经一起死去了;那么,您还在那里读他们的书,岂不是只能接受古人留下的糟粕吗!”

    第四类是摒弃有为而归于无为,从而成为一介布衣的隐者。像善卷、伯成子高、汉阴灌园叟、徐无鬼、老莱子、子州支父、石户之农、北人无择等等。他们多是知识者,在庄子笔下,往往是作为“道”的一种存在形态出现的。

    第五类是狂者、社会越轨者,比如楚狂接舆、盗跖等。

    第六类,行为独特、乖异人伦、不同流俗的所谓“畸人”。鲁迅先生在《汉文学史纲要》中,对于司马迁的《史记》曾许之以“传畸人于千秋”;实际上,早在两个世纪之前,庄子就已经这样做了。在他的笔下,那些“内美”者,脱略凡俗,情怀落寞,而魅力四射,真气淋漓,令人历久难忘。

    关于畸人,在《大宗师》篇,他曾借助孔子与其弟子的对话,作出如下界定:

    子贡问:“请问那些不合于流俗的畸人是什么样的人?”

    孔子说:“畸人是异于世俗常人而与天道相合的人。所以说,天道所认为的小人,世俗却认为是君子;而世俗认为是君子的,天道却认为是小人。”

    异于常人,不合流俗。庄子何尝不是如此!

    说到这些畸人的命运,我想可以借用明人袁中郎评述徐文长的一句话,“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畸)也。悲夫”!因成四句小诗以足成之:

    困踬乡园一布衣,垂竿织屦久忘机。畸人不幸常人幸,齐物何曾见物齐!

    四

    如果我们深入一步探究,就会发现,在庄子的平民情结中,还有更深刻的寄寓在。

    其一,在他所殷殷垂注的那些“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的特殊人群身上,寄托着他的深邃的美学观、伦理观、价值观。他要借助那些丑陋的形貌、残缺的肢体和高贵的心灵,宣示他的灵重于肉、心贵于形,张扬生命内在价值的审美观念与精神境界。

    台湾著名学者徐复观先生有言:“只要平心静气地去了解,便可以承认在《庄子》一书中,凡他所假设出来的残缺丑陋的人物形象,无非藉此以反映出其所蕴藏的意味之美,灵魂之美。”而闻一多先生说得就更为直白:“其实,我们所谓健全不健全,不是庄子的健全,我们讲的是形象,他注重的是精神。……庄子自有他所谓的健全,似乎比我们的眼光更高一筹”。归根结底,庄子是在倡导一种游于形骸之外、超越身体外形而追求“道”的本质与自然本性的哲学理念。

    《德充符》篇引证孔子的说法:

    我出使楚国,碰巧看到一群小猪崽吸吮刚刚死去的母猪的奶汁。不一会儿,一个个小猪崽突然惊惶地眨巴着眼睛,抛开母猪逃跑了。原来,猪崽们发现母猪不再看它们,不像活着时候的样子。

    可见,小猪之所以爱母亲,并非是爱它的形体,而是爱主宰这个形体的精神。战场上牺牲的战士,没有棺材装殓,因而也用不着棺材上的装饰品;遭受刖刑、脚被砍断的人,对于过去穿过的鞋子没有理由再去爱惜。这都是因为,对于他们来说,本体的东西已经失掉了。

    俗话说:“宁看三流演出的现场,不听一流演出的唱片”,道理也就在这里。

    关于“心灵的美”与“美的光辉”,陈鼓应先生概括为:他们不自废自弃,不让萎缩的残体侵蚀充实的心智;他们有与众不同的价值取向,追求形体之外的更高价值的东西;他们重视整体的人格生命,在崇高的生命中自然流露出一种吸引人的精神力量。

    其二,取其所取,弃其所弃,重其所重,轻其所轻。所谓“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是说,一旦心灵上相通,道德上契合,即使形体上有所残缺,也会视而不见,疏于计较。在他的眼里,那些表面上的缺陷不再具有实质性的意义。因为美感也好,价值也好,更多地体现于内在精神上。

    《山木》篇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阳子来到宋国,住在旅店里。旅店主人有两个小老婆,一个美丽,一个丑陋。丑陋的受人尊重,而美丽的却遭人轻贱。杨朱感到很奇怪,便问询其中的原因。旅店的差役回答说:“那个美丽的自以为美丽,我却感觉不到她美在哪里;那个丑陋的自己觉得丑陋,我却感觉不到她怎么丑陋。”

    阳子说:“弟子们记住:行为贤明,而又能去掉以贤明自居的行为,到了什么地方能不受到人们的喜爱呢?”

    其三,庄子所欣赏的,乃是一种美学意味上的审美行为。他借助于劳动者工艺操作的神乎其技,构建一种人与自然深度契合的全新的生活境界。就此,当代学者颜世安做了深入一步的阐释:庄子虽然与社会下层劳动者很熟悉,并且在思想上接受一些劳动者自然朴实的生活风格的影响,但他并不像墨子那样,认同体力劳动者的基本价值观。在庄子的理论中,劳动者的基本趣味是被否定的,物质欲望和利益追求都是他不屑一顾的东西;他所接纳的只是淳朴的、在劳动技能方面富有美学意味的劳动者形象。就是说,劳动者的某种生活和劳作形态,为回归自然的理想生活提供了原型依据。

    与布衣身份、平民情结相联系,我们也注意到庄子在社会观、自然观、审美观等方面的时代局限性。黑格尔老人有句名言:“没有人能够真正超出他的时代。”庄子自然也不例外。

    庄子所向往的远古“至德之世”,实际上也就是他心目中的“世外桃源”。像《应帝王》、《马蹄》篇中所描写的:“其卧徐徐,其觉于于”(睡时安闲舒缓,醒时逍遥自适),“其行填填(满足之意),其视颠颠”(高直之貌),“含哺而熙,鼓腹而游”(口含食物而嬉戏,挺胸鼓腹而遨游)。人们过着无忧无虑、无拘无束,身心完全解放的绝对平等自由的生活。在那里,人际之间既不存在贫富尊卑之别、美丑善恶之分,更没有什么仁义礼乐的内在束缚和功名利禄的浮世征逐。总的是处在一种无知无识、蒙昧未开的混沌状态。“这种原始人之所以不是恶的,正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善,因为阻止他们作恶的,不是智识的发展,也不是法律的约束,而是感情的平静和对邪恶的无知”(注:卢梭:《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

    这种“乌托邦”式的理想社会,诚然美好诱人,西方的文学巨子王尔德甚至说:“不包含乌托邦在内的世界地图,是不值得一瞥的”;但它终究只是一种空想,即便远古时代曾经存在过,那么,在战国之世的残酷现实中,也是绝对寻觅不到它的踪影的。当然,也可以作另外一种解释,就庄子本意来看,也许它的意义并不在于是否有实现的可能,而是着眼于它的现实批判作用,所谓“慕古在于讽今”。

    再如,庄子反对任何破坏自然形态、违反生物本性的行为,这里必然也涉及一些促进社会进步的创新举措与文明发展。他说:“牛马四足,是谓天;落(络)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注:《秋水》。)对于马、牛等动物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制约、束缚、扰乱人的本性了,当然更在他的批判之列。什么儒家的以仁义治国,法家的以刑罚治国,他都一律采取否定态度。他在《天地》篇借伯成子高之口,对大禹说:“昔者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

    一言以蔽之:“凡是存在自然与社会对立的地方,他(庄子)都肯定自然,否定社会。在社会历史观方面,他肯定人的自然本性,反对仁义礼智等社会属性,甚至要取消人类的文明。”(注:任继愈语。)这就未免有些偏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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