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花钱-劁猪匠王朝喜的悲喜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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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朝喜一进院,连车子带人倒在地上。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叫住了我爹我娘和我,说要娶李梅。我们都以为他喝多了说胡话。他说,我没喝酒,真的。我爹我娘张着嘴,瞪着眼;我闭着嘴,斜着眼,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李梅是公社妇联主任,是不是黄花大姑娘不敢说,没结过婚的大姑娘肯定是。王朝喜,劁猪匠,二婚,带个孩儿,还有个残疾的兄弟(就是我),外加老实巴交的爹娘和破茬子院,刘家营村里的最瞎户。他娶李梅?

    我们都知道,他跟李梅认识,是因为把人家爹喝成偏瘫,住进了医院。王朝喜一直孙子似的往柳家跑,是怕人家把他送进派出所。说别的,都假。就是想媳妇想疯了,也别想人家李梅啊!那是你想的?

    王朝喜原来也娶过媳妇,生了一男一女。他媳妇嫌他好吃懒做不着家,带着大女儿走了。其实,他媳妇走,跟我也有关系。跟我有啥关系,先不说。最主要的是王朝喜做了一件荒唐事,我趁火打劫。

    这件事说起来真是荒唐。那天,王朝喜去下庄李老四家劁猪,路过沙龙镇,正碰上一辆大解放拉着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范正国游街,说是破坏军婚,跟军人未婚妻李梅搞在一起。王朝喜爱看热闹,就跟着队伍走了,队伍散时,才想到去李老四家。看看日头,已经到正晌午。他想,在街上吃点饭再去吧。谁知,他刚盛碗汤,就碰上个酒友,俩人“魁了五了”地喝起来,直喝得晕晕乎乎才散场。王朝喜摇摇晃晃地骑上白行车,还没有忘记和李老四的约定,硬撑着去了下庄。从下庄回来便倒在床上,一觉睡到天明。

    王朝喜还没有起床,就听到有人在他们家院子里叫骂。他和他老婆都出了门,看究竟。他老婆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听人家一骂,就接了腔。王朝喜听了半天才明白,他昨天喝多了,给李老四家劁猪时,把猪的水门缝上了,正经开的口子倒是没缝。当时,李老四没在家,他等王朝喜等了一上午,没等着,就出了门。他老婆也没到跟前,王朝喜走时,她也没在意。第二天猪不停地叫唤,才发现该缝的没缝,不该缝的缝上了。一怒之下,李老四的老婆就骂到王朝喜家里。王朝喜说,对不住,我昨天喝多了,这就去给拆了。李老四老婆不依不饶地说,拆了,你说得轻巧,给你老婆的缝住试试?你缝啊,缝了再拆了给我看看。两个女人又接上火了,骂了一阵子。王朝喜没办法,只好跟人家一起去了下庄。

    王朝喜的老婆本来就对他不满意,还惹得这样的辱骂,一气之下,就带着大闺女走了,再也没有回来。王朝喜不但成了光棍,还成了带孩子的光棍。由于孩子小,他就又搬回了老院子,和我爹、我娘、我住在一起。以王朝喜的条件,再结婚的可能性很小。所以,他也就没有再结婚的念头。我们也都认为这样比较正常。他突然说要娶李梅,肯定是中邪了。

    一个劁猪匠,说出那话,我都替他臊得慌。其实,王朝喜学劁猪也不是他自愿的。王朝喜十六岁那年,我爹做了一个英明决策。也不是我爹英明,而是我老舅英明。那年,老舅来我家里看他老姐,就是我娘。我爹破天荒地打了两毛钱的老白干,老哥俩喝多了,话也就稠了。说着说着,老舅就哭开了,我爹也跟着唏嘘不止。过了一阵子,老舅说,哥啊,你看俺现在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最让俺心里不纳的是,俺这手艺没人学,眼看就失传了。俺这手艺,虽然是下九流,也能挣个活便钱不是?

    那时候,我家里穷得叮当响,王朝喜吊儿郎当地不正干,我又是这么个情况。老舅说到这儿,我爹也鼻涕眼泪都下来了。这时恰巧王朝喜从外面回来,我爹就说,兄弟啊,干脆让朝喜跟你学艺吧。这孩子,学个手艺,将来也能挣点钱,娶个媳妇。你看我家这摊子,谁家闺女愿意上门啊?

    当下王朝喜磕头拜师,老舅随即去了队长家,说他要收朝喜做徒弟,一个月交生产队五块钱,王朝喜的工分照记。队长是个明白人,说钱就不要交了,刘家营村不缺劳动力。有一条,村里的大小猪改叫(去势、阉割)都归你,顶工。老舅走南闯北见识广,听队长这样说,当场应承下来。

    王朝喜拜了师就跟老舅走了,到了老舅家,被老舅引到里屋,对着桌上的神像磕头。老舅说,别看咱们这是下九流活计,祖师爷可是堂堂的三国华佗。咱这行当,就是当年华佗的弟子传下来的。拜完祖师爷,老舅又让王朝喜参拜他的“圣物”。那物件十分古怪,好像是一个扁担挑子,一头是木雕的龙头虎身箱子,龙头上还挂着一缕红胡子;另一头是挂着刀铲器物的箱子,还有一条小凳子。老舅说这是他师傅留下的“传家宝”。过去悠乡,都是挑着这种挑子,前面龙头虎身子的木雕,是华佗的坐骑,上面挂的红胡子是龙须。这胡子也是有讲究的,若这箱子上挂的是红胡子,就是说拜外人为师。若是子承父业或者血脉至亲,就得挂白胡子。还有一种是红白相间的杂毛胡子,那意思是师傅是远亲。过去,但凡见到挑着这挑子的,人家就问,师傅,从哪儿“云”来的?这是礼节。老舅说,“云”,就是驾“云”,咱这祖师爷不是成仙了吗?不是乘坐这龙头虎身的坐骑吗?那还不是“云”啊!

    王朝喜问,老舅,这猪好好的,为啥要劁啊?

    这猪啊,跟人一样,是有灵性的生物。如果不劁,长到成年心就不静了,发起情来拱地跳墙,打着圈转悠,光吃食儿不长膘。养猪干啥?不就是为了吃肉吗?所以就得劁了它。劁过的猪,性情温顺,吃啥啥香,不仅长得膘肥体壮,而且肉香无异味。骟鸡猫狗什么的,你也得学,学会了这些,那扁毛的跟圆毛的你都会,手艺算是学全乎了。

    王朝喜听了老舅一通神侃,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还为我老舅披麻戴孝。我老舅高明,他白己没有儿子,收了个徒弟,心甘情愿地为他养老送终,这算盘打得真精啊。

    王朝喜跟着我老舅学了两年半,才敢对猪下手,而且还是小猪崽。

    老舅跟王朝喜说,劁豚子(母猪)的时候,主要是把握好位置。这位置啊,大小猪都不一样,猪尾巴上边有个五叉骨,跟前面的子宫正对着,只要手在后面一卡,前面的位置就确定了。

    可是,王朝喜总是找不准位置,眼看满三年,还没出师。我想,肯定是我那精明的老舅想多留胡青山一年,才不教他真本事。有一次,王朝喜看有一头大母猪,就想试试,结果还是没找准位置,开了口子之后,捞了半天没捞到猪仔肠,最后还是老舅亲自下手,才把活干完。回来之后,王朝喜心情很郁闷,跟老舅说,他不想学这手艺了,这下九流的活恁难学,都学了三年了,还没学会,看来不是吃这碗饭的命。老舅看在眼里,心里明白,就劝他说,你别着急,我啊,从明儿开始,把看家本领都教给你。你小子,自己得用心。

    第二天一早,老舅就和王朝喜悠乡去了,因为几天前有约,他们直奔李家湾的梁头家。爷俩把一头一百多斤的母猪按倒在一堆豆秸上,猪大叫,不停地蹬蹄子。老舅在一旁说道:“启眼观青天,师傅在身边,隔山喊山应,千喊千应,万喊万应……”

    经这么一念,那母猪还真是不动了。这是王朝喜说的。我估摸着,不是老舅念了咒,而是那猪没劲动了。王朝喜心里有点慌,因为老舅答应教他绝招呢。

    老舅拿出大签子(带长柄的劁猪刀子),然后对王朝喜说,上至三岔胃,下起二乳头,缝中开一刀……

    老舅索性在猪身上比画着位置,然后让我哥下刀。我哥学着老舅把刀子在头上篦了篦,直捅老舅点下的位置。这边刀子刚划一个口子,老舅又在旁边说道:“刀破皮,手破膜,小肠软,大肠热,儿肠硬如铁。阴手进,阳手出,手手不离三岔胃。上花对下花,点点都不差。不在灯盏穴,就在土地屋。”

    王朝喜按照老舅的指导,掏出了猪仔肠,而后手在清水盆里蘸了一下。又听我老舅念叨:“大签子指大红山,小签子指小红山。一不准流血,二不准发热,三不准长疱,四不准灌脓。”

    我老舅念完,让我哥在口子上缭了一针,然后抓了一把草木灰捂在刀口上。随后,一扬手把一坨子血糊糊的东西甩到了李梁头家的屋顶上。

    王朝喜自从给李梁头家劁过母猪之后,这绝招算是学会了。他在我老舅家又待了年把时间,就回到了刘家营村,正式白立门户。临行时,老舅告诉王朝喜,如果有人问你跟谁学的手艺,就跟人家说,新房子老根础。新房子是新立门户的人,老根础的意思就是门里出师。这样,人家就更信得过,因为父子(或其他直系亲属)相传,肯定不留后手。

    王朝喜到了成家的年龄,也有说媒的,人家姑娘一听是个劁猪的,死活不愿意。我爹也后悔,早知如今,当初就不让他学这手艺了。老舅听说了之后,也很难过。他把多年的积蓄都给了王朝喜,加上我家能换成钱的都算上,才勉强给他娶了房媳妇。

    李梅不是个凡人,曾是沙龙镇街谈巷议的人物。她出大名跟那桩“军婚案”有关。要把这事儿说清楚,还得从她的出身说起。

    李梅的父亲原是李家湾的大队支书,在四清运动后期,因为记工分不清问题,靠了边,那年她十三岁。她的父亲倒是没啥,该上工上工,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只是她母亲转不过这个弯,一气之下,得了寒热症,不长时间就去世了。临走之前,拉着她的手说,闺女,你爹、你兄弟、你奶奶,全都交给你了。你爹,当了恁些年的干部,都是清白的,俺跟着也光荣,如今就因为给梁头家的多记了几天工分,靠了边,亏得很。你爹他在外当家惯了,在家里甩手掌柜,吃饭都得盛到碗里,端到跟前。家里的大小事儿,缝补洗涮,全都靠你了。你弟弟红生还小,娘走了,你一定得把他拉扯大,娶上媳妇。你奶奶的眼睛看不见好多年了,一年四季,都得照顾好。闺女啊,娘说的这些,你可记住了?她使劲地点了点了头。这一点头,改变了她一生。

    为了母亲临终前的一番嘱咐,李梅义无反顾地辍学了。她得接过母亲肩上的担子,把一家人的衣食都打理好。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她进了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由于她台词背得熟练,客串很多角色,也就成了骨干。

    李梅是那种能把现实变成神话的人。因为辍学,她便有了读书情结,家里没有书,她就把那些课本都背会了。她进宣传队的时候,宣传队每人发了一本《毛主席语录》,她就开始背《毛主席语录》。当然,背《毛主席语录》,不止是因为有读书情结,还因为有政治热情。那时候的她,正是热血沸腾的年纪。得到《毛主席语录》,她如获至宝,天天不停地背诵,烧锅做饭,洗衣扫地,就连给奶奶换衣服也在背诵。有一次,她给奶奶换衣服,刚脱掉一只袖子,就停下了,想不起来某段语录的下一句。她反复诵读上一句,试着顺出下一句。奶奶见她停下,不好意思说,听她不停地嘟囔着,就问,梅儿啊,跟谁说话呢?

    她不接话,依旧重复着那一句。可就是顺不出下一句,实在想不起来,就丢下奶奶,找“红宝书”,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兴奋地继续往下背。那边奶奶叫道,梅儿,你个死妮子,脱了我一只袖子咋就走了?她这才丢下“红宝书”,继续给奶奶换衣服。奶奶问她和谁说话呢?她说,毛主席。

    为了背语录,她烧煳了稀饭,淤了面条锅,洗了衣服不晾晒……硬是把《毛主席语录》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于是,她成了沙龙公社的一个传说。

    有了这传说,李梅便从大队宣传队抽到了公社小剧团。李梅人长得漂亮,又扎着两条长长的辫子,演样板戏《红灯记》里的铁梅,不用化妆。李梅因为演铁梅出了名,又被抽到了公社革委会。当时,公社干部人数少,老妇联主任退休了,就让她代理妇联主任。妇联主任没干几天,乡里成立拖拉机站,李梅想学开拖拉机。很多人说她傻,一个姑娘家,好好的妇联主任不做,开啥拖拉机啊?她义无反顾地去了拖拉机站,师傅不愿意教她,她就天天给人端洗脸水。师傅终于被她打动了,她成了沙龙公社的第一个女拖拉机手。

    李梅从来没把自己当做一个女娃,一切跟男同志一样,下到大队,就和社员一起下地干活。除了干活之外,还向生产队机手学开马达,修理发电机。她当时驻的罗家大队,由于过去的洪涝灾害,都是沙碱薄地。李梅心红血热,一门心思要改变罗家大队的旧面貌。她带领社员,翻淤压沙,成了全公社的典型。后来,她的事迹上报到县里,全县都在罗家大队开现场会,学习他们翻淤压沙、改良沙碱地的经验。

    李梅能干,工作态度也好,不但在社员中口碑好,而且是公社干部中的骨干。毕竟她只是个临时工,鉴于这种情况,经革委会研究,给她一个集体工名额。于是,李梅的身份由临时工变成了集体工。

    李梅人品好,长相好,工作干得也好,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自然有很多热心的人给她张罗着介绍对象。可是,弟弟还没娶媳妇,家里还有老奶奶和老爹,她一走,这一家人怎么办啊?她想先把弟弟的婚事办了,便以自己年纪还小为由,拒绝了很多热心人。二十大几的姑娘,还说白己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托词。说媒的都以为,她是条件好,拿劲(挑剔),后来说媒的就少了。

    李梅是个有心劲儿的人,她把白己的工资积攒起来,盖了三间大屋,准备给弟弟娶亲。她想,等弟弟成了家,她就可以考虑自己的事儿了。若是说李梅没有女孩子的娇羞和柔弱,也不全对。她对自己的爱情也有憧憬,也想有个高大英俊、知书识礼、体贴能干的男人疼她爱她。李梅刚上中学时,就喜欢上她的体育老师。那老师长相特别英俊,跟电影明星似的。李梅暗恋他,发誓将来一定要嫁给他。可巧,她发誓没几天,她娘就走了。李梅的发誓也就化在心里,没人知道,可那形象却烙在她心里了。

    李梅终于把弟媳妇娶到了家。可是,没过多长时间,她爹跟她说,闺女,指望儿媳妇不行,吃饭我得白己盛,锅碗白己刷,衣服自己洗。你奶奶那儿更不用说了,一天三顿饭都是我来给她端,白打你兄弟媳妇过了门,你奶奶就没有换过衣服。

    李梅也感觉到了,这个弟媳妇,有时候连她也嫌,更不用说老爹和奶奶了。弟弟好像害怕媳妇,惧内这种事儿没法。

    既然如此,就让弟弟两口子分出去另过吧,她一个人伺候奶奶和老爹。她上班到公社也就是五六里地,回来做一日三餐没问题,不过自己辛苦点。李梅就这样每天超人一样地转着,有时候任务下来了,需要驻队,中午没法回家做饭,她就吃早饭时把午饭准备好放到锅里,只要父亲点把火,把锅烧开就行啦。

    她想,家里这些事儿,没法和别人说,准误会就误会吧,等老奶奶走了,她成了家,就没人再说啥了。

    世事并不像李梅想的那样,老奶奶还没走,各种猜测议论就出来了,有人说她心里早有人了,有人说她和某某相好……

    公社革委会主任苟正经对李梅看法很好,倒不相信李梅有什么相好,李梅泼辣能干,公道正派,全公社都知道。他想把李梅介绍给他侄子。他侄子年龄也不小了,就是太老实,老苟家人脉不旺,他弟弟就这根独苗,如果能把李梅娶回家,老苟家不愁不发。苟正经怕李梅拒绝,先找人探了探李梅口气。没想到,李梅一口回绝了,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苟正经表面佯装不经意,私下却琢磨:李梅原先说是等兄弟娶了媳妇再结婚,现在兄弟媳妇也娶了,还说不想找对象,肯定有问题。

    苟正经这么一琢磨,还真发现了问题。他发现李梅和副主任范正国关系走得很近。

    李梅包的罗家大队属于范正经分管。范正经年轻,大高个,细长条,浓眉大眼国字脸,典型的美男子。异性相吸是大自然的规律,这俊男俏女保不准日久生情。

    那天下雨,公社组织干部学习。学习结束后,李梅去了范副主任的办公室,向他汇报罗家植树防沙的事儿,她想把过去的老榆树、老桑树、老槐树那些杂树都除了,统一种上泡桐,防沙化。

    范正经自然高兴,李梅没少给他争光。他挂罗家,罗家出经验就是他的成绩。县里在罗家开现场会时,领导拍着他的肩膀喊小范,把苟正国都晾在一边了。李梅和范正国说着说着就扯到了个人问题上。范正国说,你这么大了,咋还不找对象啊?

    李梅说,不着急。

    范正国调侃道,李主任,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李梅看范正国一眼,心里一热,脸儿就红了。说真的,她心里真就相中了范正国,他和那个体育老师长得真像。但相中归相中,她从没妄想过,人家是有家室的人,她绝不会做那种下作的事儿。范正国看出了李梅的羞涩,羞涩的女子总是妩媚的,这种妩媚在李梅身上很少见到,他不禁怦然动心。李梅确实招人喜欢,长相俊美,工作踏实,热情尽责,这样的女子谁都喜欢。男女这种事儿,还真他妈的怪,只要心里有想法儿,眼里就有电光。范正国不是浪荡子,动了的心,当下就收住了。他说道,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我堂弟,在部队。

    那时候的姑娘,找个部队的对象是很时髦的事儿。李梅心想,倒不如先应承下来,堵住饶舌者的嘴,等把老奶奶送走之后再说。他要是能等就等着,要是不能等就拉倒,全看俩人的缘分。

    李梅答应范正国,说先处处也行。没过多长时间,范正国的堂弟就从部队回来了。他对李梅还是比较满意的,想就此把婚事办了。可是李梅坚决不同意,他只好答应李梅先处处,带着遗憾离开了家乡。李梅也给他亮了底,说,如果你找到更合适的,可以随时提出分手,我不会耽误你的。

    像李梅这样光鲜亮眼的“公众人物”,历来是群众闲谈的好对象,有事没事,大家都想说几句,何况是订婚这样的大事呢?不久,李梅和范正国堂弟订婚的事儿就在公社大院传开了。

    消息传到苟正经的耳朵里,苟正经心里特别不舒服。他本来对范正国就没有好印象,觉得这个人心思很重,城府很深,是“大雷子”一派的骨干。苟正经和“大雷子”是沙龙革委会的两大派,一直明争暗斗。“大雷子”是上一任的革委会主任,因为作风问题给处理了,传说是苟正经使的坏。苟经当了主任后,“大雷子”一直想把苟经挤走,让范正国接任主任。

    那天,范正国和李梅去罗家大队处理一起牲口中毒事件,回来得很晚。他们出大队部时,月亮已经出来了。二人骑着自行车,走在麦田中间的斜梢路上。麦子已经成熟了,在清亮的月光下黄澄澄地放着光,一阵阵麦香熏着他们。这样的光景,这样的男女,难免会有些心猿意马。范正国心里烟熏火燎般地焦躁,他想停下来,和李红梅并肩走一走,一起欣赏这丰收迷人的景色。可是,并没有停下的充分理由。

    就在范正国犹豫不决的时候,自行车突然就倒了,好像绊在凸出来的树根上。

    李梅听到响动,回头一看,范正国已经倒在地上,车子压在了他身上。她慌忙下车,拐了回来。只听范正国哎呀哎呀地叫着。李梅说,范主任,咋了?

    范正国没有回答,只是吸溜着嘴叫疼。李梅掀起压在范正国身上的车子,去扶范正国。范正国却没有站起来。他说,砸着小腿了,我歇一会儿。李梅说,我看伤得严不严重?她伸手捋起范正国的裤腿,范正国就捂住了她的手。月光下,她看到范正国的眼睛像两只灯泡,心里就慌了。想缩回手,已经被范正国牢牢地抓住。范正国把她拉到怀里,李梅用力挣脱,把范正国推倒了。范正国的腿一用劲,又哎呀叫了一声,李梅只好再去扶他。

    李梅心里像疯长了一蓬蒿草,狂乱不已,梦游般和范正国抱在一起,可她却喘着气说,不,我不能和你做这种事儿,不能。我和你堂弟还联系着,你也有家室,我和你只能在心里。

    范正国听李梅这样说,心里降了温,放了手。李梅的话让他感到这个女人的大义与力量,他不能太孟浪了。他说,好,那就在心里吧。他们骑上车子一路无语地回到了公社。

    第二天,李梅就被叫到了苟正经的办公室。苟正经说,有人揭发她和范正国昨天晚上在罗家大队的麦地里滚在一起。李梅说,他们去处理事儿,回来得晚,范主任摔倒了,她扶他起来,没有滚麦地。

    苟正经敲着桌面,怕是没那么简单吧?你和范正国早有传闻,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你有两条路,一是揭发范正国破坏军婚,二是开除回家,开除的理由就是乱搞男女关系。

    李梅回到自己屋里,心里十分烦乱,她知道自己卷进了两派的斗争。其实她一直很小心,就怕卷进去,结果还是卷进去了。一向很有主意的李梅,此刻却六神无主。她若是揭发范正国,范正国就会被开除或者判刑;如果不揭发呢,就是乱搞男女关系,她一个大姑娘家,怎能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李梅傻傻地坐着,一筹莫展。她看到通讯员刘波慌里慌张地从她门前过去,手里还拿了一个什么东西。这孩子好像是罗家村支书家的,很机灵。李梅豁然开朗,她还有一条路走,就是回老家去,工作不要,也不能害人,更主要的是不能害她喜欢的人。虽然她跟他没有可能,但是她心里确实喜欢他,这足够了,人一辈子,能真心喜欢一个人,也就值了。于是,她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公社大院。

    东西收拾好了,李梅却很纠结,她觉得应该和范正国商量一下再做决定。她不知道现在去找范正国是否合适,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屋里。她想等等,找个适当的时候见他。她这一走,说不定以后就见不着了,见一面再走不迟,不差这一时半会。

    第二天一早,李梅看到通讯员刘波从她门前走过,就问他范主任在不在屋?那孩子说,我去看看。一会儿刘波跟她说,范主任在屋,我跟他说了,你去吧。

    刘波从李梅屋里出来,就去给苟正经打洗脸水。苟正经洗完脸,让刘波去叫李梅。他一直等李梅的回话,却不见了她的人影。刘波知道李梅在范正国的屋里,就如实说了,他并不知道事情的内幕。苟正经问,去多时间了?他说,有一会儿了。

    苟正经就说,你去把派出所长叫来。

    派出所长来到苟正经的办公室,苟正经说,跟我出去一下。

    当派出所长推开范正国的门时,范正国正一只手搂着李梅的肩膀,一只手帮她擦眼泪。听到门响,两人都愣住了。苟正经抽了抽鼻子,看了看地上的一件白色背心,上面有明显的污渍,还有红色的东西。人赃俱获啊!

    于是,就有了铁证如山的“破坏军婚”。

    这事儿说来有点蹊跷。那件背心范正国刚买来不久,昨天,他洗了之后在前院的晾衣绳上晾着。刘波给苟正经洗了衣服也去晾晒,可是那儿已经没有地方了,他就把范正国的背心挪到了一根竹竿上。谁知那竹竿前一段时间糊标语用过,上面有片红纸没有扯掉。当他搭完苟正经的衣服之后,再看那件背心,不得了,那背心上已经染上了红色。那孩子毕竟年纪小,害怕范主任怪他,就把衣服翻过来又搭到原来的地方。

    这事儿虽然小,但是在刘波心里就是大事儿了。他一大早起来,就是想看范主任有什么态度。可巧李梅问他范主任在不在屋,他为了买好,也是为了试探一下范正国的反应,就去了范正国的屋里。当他看见那背心被扔在地上,上面还有污渍,想坦白一下自己的错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想除了挨一顿臭骂没别的,反正范正国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于是,他就把这秘密咽到了肚里。

    范正国昨儿天黑时才把背心收回屋里。他是个讲究人,洗好的衣服都会叠得整整齐齐。他把那背心放在床上,准备叠起来时,才发现染上了红色。染上这么一块红,肯定不能穿了,就生气地扔在床头。

    千不该万不该,他那天早上做了春梦啊。梦里有没有李梅,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他确实用那件背心擦了下身。李梅来时,他正洗脸,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她一进门,他也不好意思再动它了,就用脚把那玩意儿往里面踢了踢。

    人都有软肋,从不流泪的李梅,想到自己的委屈,想到再也见不到范正国,不由地伤心落泪。范正国正拿着毛巾擦脸,看到李梅这样,也没多想,就帮她擦擦泪。

    苟正经领着派出所长来捉奸时,正碰上这一幕。这事儿巧得有些假,刘波、派出所长、苟正经都是证人。

    于是,范正国就被游了街,罪名是“破坏军婚”。事已至此,李梅说啥也没人相信,她又能说什么呢?她若真是去说,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李梅一气之下回了家,面对如此大的变故,她得好好想想。她父亲听说之后,打了两毛钱的酒,醉倒在家门口。

    不管别人怎么说,李梅知道自己清白,不能改变别人,就只得把自己的心捋顺了,放平了。她对醒来之后的父亲说,爹,你相信你闺女吗?她爹浑浊的双眼茫然地望着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李梅说,你闺女没干那下作的事儿。她爹听了她的话,嚎啕大哭。她说,哭啥啊,人活在世上,谁还不被冤枉一回两回的?你不是也被冤枉过?哭有啥用?

    她给范正国的堂弟写了封信,并未说这事儿,这事儿说不清,她只说对不起他,她做了错事儿,必须跟他断绝关系。事情闹得这么大,他早晚要知道的,而且没人会给他说清真相。无论如何,她不愿意给他造成心理上的伤害,毕竟他们有过不少信件来往。

    事情过去两个月之后,刘波来找李梅,让她回公社上班,说县里重新调查了范主任的事儿。刘波说,“大雷子”找了人,他知道你们俩是冤枉的。

    刘波说,其实,我最知道内情,只有我才能把这件事儿说清楚。这一段时间,我心里一直不安。我已经决定了,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向组织说清楚。

    刘波他爹是罗家大队支书,跟苟正经关系很好,就把刘波送到公社当通讯员。李梅在罗家驻队,跟刘波家里都熟,所以,刘波也觉得跟李梅很亲近。自李梅出了那事儿之后,刘波心里备受折磨,他觉得自己是罪魁祸首。于是,他专门跑回老家,跟父亲说了自己的心事儿。

    他父亲说,范正国和李梅在麦地里摔倒的事儿,是他说的。他当时是随意说的,原本想在苟正经面前替他们表功。那天,范正国和李梅在罗家处理完事儿已经很晚了,还是刘波他爹把他们送走的。范正国摔倒的事儿,是刘波他爹第二天听劁猪匠老王说的。在范正国摔倒的第二天一早,刘波他爹去公社找苟正经,想和苟正经说刘波当兵的事儿,在路上碰到了刘家营村八队的劁猪匠王朝喜。王朝喜经常悠乡,和各大队的干部都熟。王朝喜跟刘波他爹说,昨晚上我悠乡回去得晚,在你们庄东南地那棵大桐树下,碰上一个女的和一个男的,吓我一跳,还以为是劫路的呢!走近一看,是驻你们大队的那个大闺女和一个驻队干部。劁猪匠老王还说,大月亮底下,我专门下车子看了看,就是他们俩,好像男的摔倒了,女的在扶他。刘波说,这都是后来他爹和他说的。

    刘波说,那天晚上,他给范主任打水,确实看到范主任的小腿上磕掉一大块皮,都渗血了。刘波还说,他一定会去找调查组说清楚。还有那个红背心的事儿,也只有他能说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刘波说,李主任,你先回去上班吧。你不用担心我,我爹和苟主任说好了,今年我就去当兵。

    经过调查,范正国恢复了工作,被安置在临近的公社,还是副主任。

    这些变故并没有影响李梅的工作,那年三工转正时,她转成了正式工。苟正经受“军婚案”的影响,调离了沙阳公社。范正国又回来当了主任。

    这一下,李梅犯难了。苟正经在时,她是受冤的,尽管出了恁大的事儿,她心里坦荡,没有什么压力。

    可是,范正国回来了就不一样了。不说别人怎么看她,她自己首先就没有底气。确实,他是她心里的男人,可是,他却不能属于她。如果她待在这里,下一步就面临着提干,无论工作成绩和资格,提干就应该是她。可是,范正国回来了,就是该她,人家也会说他是徇私情。即便不提干,也免不了要闲话再起,这对范正国肯定不利。她该怎么办啊?两条路,一是她马上结婚,二是她离开公社大院。

    可是,这两条路同样难。结婚没有对象,离开公社又去哪儿呢?

    那天李梅回家,爹说,奶奶一直叫她。奶奶最近好像有些糊涂了。李梅慌忙来到奶奶的床前,奶奶,我回来了,没事儿了。我给你换换衣服啊,里面的布衫子该洗了。奶奶听到她说话,倒是不言声了。等她给老奶奶换了衣服,伺候老奶奶躺舒服,老奶奶就走了。李梅没有掉眼泪,她知道,老奶奶大限已到,就等她了。

    办完奶奶的丧事,她想,娘走时交代的事儿,还剩下老爹。老爹身体好好的,还能劳动,有弟弟、弟媳照应,应该没有问题。她真该考虑自己的事儿了。只是,她这三十大几的老姑娘,嫁谁呢?

    李梅是个工作狂,只要有工作,烦心的事儿都忘了。那天,李梅正举办为期两天的妇女培训班,培训女技术能手。学员不回去,她自然也不能离开,就安排老爹在弟弟家吃饭。下午,培训班还没有结束,弟弟李生就急急忙忙来找她,说爹病了,不省人事。李梅吓得不轻,问怎么回事儿啊?李生说都是母猪作的祸。

    李梅说,跟母猪有啥关系?

    李生说,你知道,咱爹一直想把那头母猪改叫(绝育)了。昨天劁猪的老王喝得晕乎乎的,悠乡到了咱庄,咱爹正好在院墙外晒暖,他下车子和咱爹说话,一唠唠到日头偏大西。那个老王和咱爹喷对劲儿了(谈得投机),说啥都要把咱家那母猪给劁了。爹说劁就劁吧,反正也不想再给它打圈子(配种)。两人好不容易把母猪撂倒,那老王也算是好手艺,一刀下去,就把猪仔肠给通出了。第二天,咱爹一看,坏事儿了,老王因为喝多了,该缭的没缭上,不该缭的倒是缭上了。

    李梅着急地问,啥该缭不该缭的?李生说,把水门缭上了,口子没缭。当时老王并没有打算缭,一般都不缭,咱爹说,老王,恁长的口子哩,你得给它缭一针,我去给你烧茶去。那母猪已经站起了,老王可能真是喝多了,就把猪那玩意儿给缭上了。李梅笑了,这劁猪的,倒是个有意思的人,怎么能做出这事儿呢?

    当时咱爹没在意,第二天一看气坏了,就去刘家营找老王。老王一听就蒙了,说老叔你先别着急,我过去也办过这样的糊涂事儿。人家把我骂了一通,把我媳妇也骂跑了。我就好这口,有俩钱就想喝,昨个确实喝多了,实在对不起。这事儿不要紧,你老人家先在我这儿吃饭,吃了中午饭,我跟你一起去,就是一针的事儿。咱爹看老王说得怪实在,就留下吃饭。

    老王爱喝,去一个陪他喝的,自然就来了劲儿,还和咱爹划上了。你知道咱爹,多少年都没人陪他划过拳了,俩人就上了劲。喝到最后,咱爹输赢都喝,老王劝都劝不住。咱爹喝多了之后,就开始哭,哭着哭着嘴巴歪了。老王一看咱爹嘴歪了,吓坏了,赶紧把他送回家来。我一看怪严重,就把他送到医院了。

    李梅说,你来了,谁在医院看着咱爹呢?李生说,老王。李梅说,还不赶紧走。

    李梅赶到医院,她爹已经昏迷了。王朝喜一见李梅,吓了一跳,他这才知道,老李就是李梅她爹。这一下可戳了马蜂窝,李梅是公社干部啊。老王赔着小心说,李主任,你放心,我就是砸锅卖铁,也得给老叔治病。只是,你别把我送派出所啊,我上有老,下有小的。我劝不住他老人家,非得喝。

    李梅一看老王那样,就说,不怨你,你走吧。

    王朝喜得了李梅的话,说了声,我回去拼点钱再来,转身就走了。李生说,哎,姐,你不能让他走啊。

    老王听到李生说不能让他走,哧溜就蹿了。李生对李梅说,姐,得留住他,让他往家里捎信,把钱送来。你不留住他,他一跑,谁给咱爹打药钱啊?

    留他干啥?他能有啥钱?他也不是有意的,咱爹自己喝多了。你放心伺候爹就是了,钱的事儿不用你管。

    李梅她爹醒过来之后就偏瘫了。王朝喜心里有愧,便把悠乡得来的一些钱和猪蛋,都给李梅她爹送去。

    李梅在家住了一段时间,安顿好老爹,就回去上班了。回去之后,她做出了两个选择,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一是向组织打报告,要求去公社林场;二是要嫁给劁猪的王朝喜。林场离公社十里路,是全公社最偏远的地方,多年来,从没人愿意去,只有一个看林子的老人。沙阳公社有句歇后语,“谁不凭良心,就让他去林场”,李梅主动请缨,别人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嘀咕,她的老相好回来了,她肯定要吃香了,咋就要去那鬼不生蛋的地方?更让人费解的是,她要嫁给劁猪的王朝喜。劁猪匠不说,还是二婚头,带着一男孩儿。他那家啊,简直没法睁眼。李梅看上去恁明白,咋光干糊涂事儿啊?

    范正国见到李梅的申请,就把李梅叫到他办公室。他拿着申请问她:“为啥啊?”

    “不为啥,林场不是没人去吗?”

    “这么多年都没人去,你为啥要现在提出来?”

    “早晚都得有人去的。”

    “是不是因为我?”

    “你想多了,我想过清净日子。”

    “那也没必要非跑到那地方,你一个女人家。”

    “女人跟男人有啥不同?不是都拿一样的工资吗?拿一样的工资,为啥就不能干一样的活?男人能干的活,女人也一样能干。我不觉得有啥苦的,我就想去那儿。”

    “那你为啥要嫁给一个劁猪的?那劁猪是下九流的活,虽然现在不兴这样说了,可是,也太……何况,他还带着一个孩子。”

    “我都三十多岁了,还能嫁个童男子?别说了,我嫁谁不是工作,不是你应该管的事儿。”

    “我确实不应该管这事。可是,我……你马上就要提干了,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儿啊!你在公社干了这么多年,总算修成正果了。你这样决定,不是自毁前程吗?我看你是脑袋被驴踢了。”

    “我清醒着呢。该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我绝不想。”

    “李梅,你的能力全公社都知道,你提干不是我徇私情,那是堂堂正正的,没人会说啥。你不能就这样放弃了!我,不批。”

    “甭劝了,我决定的事儿,谁都挡不住。”

    “你难道就不为自己想想?”

    “我想的就是我自己。有一件事儿,想请你帮个忙。”

    “说。”

    “我出嫁的前一天,把我变成一个女人。”

    “这……”

    “你不愿意?”

    “不是,李梅,你能不能正常点?这又是为啥?”

    “为啥?为我自己。九月十五,罗家大队的那棵大桐树下等我。想不明白你就不用去了。”

    那天晚上,范正国没有骑车,只身去了那棵大桐树下。那棵大桐树还在,只是那条斜梢路没有了。罗家大队在李梅的带领下,把道路都调直了,大片地变成了方块田,路上也铺上了砖碴。横平竖直的砖碴路一修,那条斜梢路也就废了。虽然废了,多年人踩车压,还是不成庄稼。因为不成庄稼,偶尔还会有人走一走。

    范正国来时,李梅已经到了。李梅说,想明白了?是的。说说看。范正国并没有言语。她说,还是我说吧,不管你想没想明白,反正你来了。我约你来,确实是为了我自己,我长恁大,只为我自己做了这一件事儿。我是个女人,我喜欢一个人,却不能和他成为夫妻。可是我想把自己给我真正喜欢的人,这是我心里最想做的事儿。我想做的事儿,没人能拦住我。那一次,你摔倒,我差一点就随了你。但那时我不能,因为我和你堂弟还通着信。这些年来,我心里一直想着你,自我见到你那一天,我就相中了你。我曾想着能和你做一回夫妻,可这辈子没指望了。

    李梅,别说了,我回去就向组织申请离婚。然后,娶你。

    你能吗?不能的话,不要随便说。说出的话,就是吐出的钉,要算数。你不能离婚,你的女人没有错,有错的是我。也许我也没有错,有错的是老天爷,让我们该相见时没有遇上。你想想,如果你真离了婚,可能啥都没有了,比“破坏军婚”更可怕。你啥都没有我也不会嫌弃你,可是,我和你一辈子都生活在愧疚之中,哪还有幸福可言?不但我们不幸福,你的妻子、孩子都不幸福。我不会让你这样做。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儿,不想伤害谁。我现在还没有成为劁猪匠的人,是自由的,不能算不贞。只是你,是要犯错误的,你可想清楚了。

    梅……范正国颤声叫道。

    正国,我叫你一声正国,是因为此时,你是我男人。我就要你这一个时辰,过了这一个时辰,你我还是原来的关系。你不要再找我,我也不会再找你,我们就此了断。你能做到吗?这棵老桐树,不知道看过了多少世事变迁,我们是从这里开始的,就从这里结束吧。

    范正国抱住了李梅,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解开了她的衣服。他的眼泪滴在她脸上,和她的眼泪融在一起。

    梅,我知道,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你去林场,你和王朝喜结婚,都是因为我。我亏欠你的,这一辈子无法偿还。你、我都是凡人,都会犯错误,就让老天爷惩罚我吧。

    这都没啥,你也别想太多。我去林场确实是为了你,我不走,你就会受影响,所以我必须走。我能去哪儿?只有林场。我嫁给王朝喜,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爹。我爹瘫痪了,需要人照顾。王朝喜也需要一个女人照顾他儿子、他一家。我嫁给他,解决了两家的难事,这有什么不好?

    这可太委屈你了,嫁一个劁猪的不说,而且你马上就可以提干了。

    是我自愿的,为了我爱的人,为了我的亲人,这都不算啥。这人世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有你这一回,我也值了。

    范正国说,我不能只给你一个时辰,咱们就在这里待着,直到太阳出来。咱就把这一夜当一辈子过吧。梅,该说的话,该做的事儿,这一夜咱都说完,做完。

    范正国知道,李梅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这样的约会,也许一辈子就这么一回。自那次摔倒,她说出他堂弟的那个晚上,他就想,这女人他也只能爱在心里了。说实话,“破坏军婚”那件事,他自己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委屈的,他确实对她动了心。他心里真正过意不去的,是给她造成了伤害。她一个大姑娘,怎么能受得了那样的侮辱?他真担心她寻短见,以她刚烈的性格,肯定承受不了,可她却那么平静地走过来了,就连她的老父亲都嚎啕大哭,她竟然没有流一滴眼泪。而在这一刻,她泪流满面。这女人表面是那么坚强,无所不能,内心其实娇柔脆弱。也许他是唯一能触摸她内心的男人了。

    自打把李梅她爹喝成了中风,王朝喜就不断地去看那老头儿。他酒也戒了,天天跟上班似的往她家跑,不过是怕李梅把他送到派出所。为了表明态度,王朝喜去时也不空手,送一些卤肉、猪睾丸之类的,给老头儿补身体。后来,王朝喜说,李梅一家人都好,没提医药费的事儿,也没提派出所。你说这事儿也怪了,王朝喜本来好吃懒做,到了李梅家,竟像变了一个人,把老头背来背去,替老头洗身子、换衣服,比对我爹好多了。但我敢说,王朝喜对李梅没有半点非分之想,不是不想,是不敢想。

    李梅她爹从医院出来后,就不会说话了,嘴歪眼斜呜呜啦啦。李梅请了一段时间的假,在家里照顾老爹。可是,她爹的病也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好的,公社那边催着上班,她想把老爹交给弟弟、弟媳妇。那天,她试着和弟弟谈这事儿,她弟弟李生却说,得和他媳妇商量商量。李梅一听话音,就知道商量不成。不过,李生还是回了话,说他媳妇说了,老爷子身体好好的不和他们一起过,这有病了交给他们,不妥当。光伺候不说,还得花钱。李梅只好继续伺候老爹。

    那天,王朝喜一大早就去了李梅家,进院扎下车子,就去屋里把老头背出来。王朝喜干这事儿就像在自己家里,比在自家干活还卖力。李梅从外面打水回来,打招呼说,来了。王朝喜说,我悠乡顺道来看看。说来也怪,王朝喜把老头儿喝得不能动弹了,老头儿还不怨他,见了他呵呵傻笑,还翘大拇指。看来,这俩酒鬼是真对脾气。

    这时候,公社通讯员来通知李梅回去开会。李梅说,我请假了,家里走不开啊。

    通讯员说,范主任说了,都得参加。

    李梅犯愁了。王朝喜说,李主任,你去开会吧,老叔交给我,我正好也没事儿。

    李梅没办法,就说,那就拜托了。

    李梅从公社开会回来,王朝喜把老头儿伺候得舒舒服服,俩人在那儿呱呱啦啦地说着,老头儿还傻呵呵地笑。李梅心里一热,眼圈都红了,她爹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也许,李梅是被这一幕打动了,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李梅进院之后,说了一句,老王,你还没走啊?

    老叔没人看着,我怕有啥事儿,等你回来了再走。

    李梅把车子立在院里,也没进屋,就问王朝喜,老王,你家里几口人啊?王朝喜被问蒙了,他还真得算算,想了想说,爹、娘、一个孩儿,还有一个弟弟,都在一起的。

    你媳妇呢?

    走了。

    就没有想着再找一个?

    再找一个?找谁啊?就俺家这一摊子,谁愿意进门啊?就这样凑合着过吧。

    这些年,有说媒的没?

    没有,也没有想过。

    李梅说,你看我咋样?

    啥?你?

    对,我嫁到你们家。不过,我不是一个人,还有我爹。

    这,我,我没想过,我……

    你不用现在就答应,你想想,想好了再回话。

    王朝喜没接下言,骑上车子就走了。一进俺家的院,就摔倒了,车子砸在他身上。他说,我的天,咋会有这事儿啊?咋会有这事儿啊?他啪啪地扇自己的脸,想确定一下是不是真的。这时候,我正好进院。我说,骟猪骟狗骟牲口,咋还扇起自己的脸了?做啥丢人的事儿了?

    王朝喜说,兄弟(我必须说明,王朝喜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我听着都疹得慌。他从来没把我看成兄弟,我也不叫他哥,就叫他王朝喜),这不是做梦吧?

    咋了,碰上七仙女了?

    兄弟,我不知道这事儿是真是假,我刚从李梅家回来,她说……

    我知道他没事儿就爱往李梅家跑,那是他心里有愧。我就接着说,她说要嫁给你。其实,我是故意调侃他的。

    他说,是的,真是这样子。

    我哼了一声,白日做梦,想媳妇想疯啦?

    她真说了。

    我跑到王朝喜跟前,伸出我的三叉戟手,问他,这是几?

    五个啊。

    我确定他没有糊涂,就说,咋回事?

    他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我说,你答应了?

    还没有。

    千万别答应。你想,人家是国家干部,长得又跟天仙似的,她为啥嫁你?就是想让你伺候她爹!等她爹一死,她还会和你过吗?到时候她要是走了,你再想娶媳妇也娶不成了。你二婚都没有人嫁你,要是三婚,鬼都不嫁你。“军婚案”你可是亲眼见的,说不定外边的头绪多着呢。到时候,你不用劁猪了,开绿帽子铺就行了。

    我得把这事儿给搅黄了,好事不能都让王朝喜占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不恨的人。为啥恨?

    我生下时,就跟其他小孩不一样,头大身子小。后来,越长越明显。那年我大概四五岁,听到我爹和我娘说,这孩子将来咋办啊?娶不了媳妇是一定的,咱要是死了,谁养活他啊?干脆丢到外边算了,眼不见心不烦。俺娘说,好歹也是俺身上掉下来的肉,就当个小鸡小狗拉巴着吧。从那时起,仇恨的种子就埋在我心里。你想,如果我娘顺着我爹,我不就没命了?他们把我生成这样,还想抛弃我。我不但恨我爹娘,还恨所有的人。

    我虽然相貌丑陋,胳膊腿短小,手成三叉戟,可我并不缺心眼,脑子比正常人灵光多了。后来我知道,我这个病叫“软骨发育不全型侏儒症”,是个遗传病。到了上学的年龄,看着同龄的孩子都上学,我也想去上学,可爹娘不让。不让我上学,我就站在教室外边听老师讲课,我比教室里面的学生学得都快。因为恨,我就恶作剧,听完课,溜到学校的女厕所后面,看女生进去了,就往里面扔坷垃,有时候在后边的粪池里扔砖头,听到里面骂,我心里很痛快。后来,我还打碎牲口屋里的提灯;毁坏生产队菜园子里的菜、地里的庄稼。有一回,我往牲口槽里放进碎玻璃,结果,那头大青骡子就死了,我们家还分了一些骡子肉。谁家院里有瓶瓶罐罐的,只要让我看见,就会粉身碎骨。我常常听人家骂我娘,人家一骂我娘,我就高兴,谁让她把我生成了这样子呢?

    王朝喜的那个女人,我不叫她嫂子,从来不叫,因为她嫌我。过门没多长时间,她就闹着分家,说,一看我就疹得慌。看到我疹得慌?我碍她吃了还是碍她喝了?她想分家,就是看王朝喜有几个活便钱,怕他把钱给了我和爹娘。她怕我、我娘、我爹成为他们的累赘。问问王朝喜,我们谁见过他一分钱?那女人还不让孩子靠近我,说孩子看见啥样人,将来就长成啥样,这是人说的话吗?那个恶毒的女人,说出的话像刀子一样戳在我心窝里。

    仇恨是会结果的,我要让那个女人尝到仇恨果子的滋味。那女人小心眼,我就故意跟她说,王朝喜和东头的寡妇相好。那天,我导演了一出闹剧,他们都不知道是我干的。我把王朝喜的工具箱子偷偷地放到那寡妇家里,对王朝喜说,是寡妇借去了。王朝喜等着悠乡,就去寡妇家里取。那寡妇还以为箱子是王朝喜悠乡回去,顺路放下的。于是,俩人就热热闹闹地聊起来,王朝喜还和那寡妇开了玩笑。王朝喜经常在外串游,也算见过世面,嘴皮子自然练得油滑,荤的素的一起撩拨那寡妇。王朝喜在别人眼里是个卑微的劁猪匠,可是在寡妇那里就是一个强壮的男人了。所以,那寡妇就心花怒放地和王朝喜调情。

    我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对那个女人说,快去捉奸吧,去晚了裤子都提上了。那女人疯了一般跑去。一进院,只见王朝喜和那寡妇笑作一团。于是,俩女人打成一团。王朝喜气得丢下俩女人,骑上车子走了。这一下,可把我给乐坏了,我在一旁笑道,打啊,打啊,使劲儿打。俩女人听到我说话,反倒不打了。于是,那个刻薄的女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王朝喜整天不着窝地游逛,挣的钱都扔到代销点的酒坛子里了。那女人看他不挣钱,也不顾家,十分不满。我就跟那女人说,王朝喜把钱都花到女人身上了,光沙龙街上就有几个相好的,猪蛋吃多了,骚劲儿大,走到哪儿搞到哪儿。我挑拨不仅是因为我恨那女人,还因为我也恨王朝喜。你想,他成亲把钱都花完了,挣的钱多少也得给我点,给爹娘点吧?我也是个男人,我也想将来成个家。就是娶不上媳妇,我哥有孩儿,也能为我养老啊。可是,王朝喜不但不给我钱,他女人还嫌弃我,就连我的小侄子都不让接近我,那小孩子长大了还能和我亲啊?那女人,不但断了我的念想,还断了我的后,我必须让她走。

    那个女人带着我侄女走了,王朝喜就成了寡汉条子。

    在刘家营村庄,没有人正眼看我,也不叫我的名字,都叫我“小人乖”。只有老光棍小五和我玩,兴许是同病相怜吧。我是一个被凌辱、被遗忘的人,我心里满满的都是仇恨。生产队里那些男劳力干活不带我,嫌我套不上大力。他们不带我,我就往队长家跑,替他叫个人,带个话,拿个小东西。我把队长伺候得舒舒服服,队长就不缺我的工分。有时候,我也偷偷地摸他老婆的大腿,偷他老婆的骑马布子。晚上,我就去窗户外面听人家两口子说话、办事儿。反正我净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儿,这样我心里才痛快。

    王朝喜又要结婚,我真是万箭穿心。凭什么啊?都是一个娘生养的,他都结过一回婚了,我还没有尝过女人啥滋味呢,就是排队也该轮到我了。好吧,就算没人嫁我,我也得把王朝喜的好事给搅黄了,让他也娶不成媳妇。

    没想到王朝喜一大早就去了沙龙镇,买了果子、鸡蛋糕、苹果、橘子罐头……林林总总一大篮子东西,到李梅家送聘礼去了。他说,他愿意娶她。

    王朝喜真是中邪了,他平时性子散漫,从来没有个主心骨,可是,这回他竟然没有听我的。

    我爹娘倒是没态度,他们能说啥啊?娶了这么大一尊人物,别说带一个爹,就是带几个爹他们也不能说啥啊。

    就在王朝喜乐颠颠地准备结婚时,又出了岔子,那老头儿死活不愿意跟闺女一起嫁过来。

    李梅本来是为了她爹才嫁的,她爹不愿意,她肯定就不会嫁过来。我在一旁敲破锣,劝王朝喜趁早歇了。

    王朝喜说,你甭管,没你的事儿。我故作不屑地说,要不是一个娘,我才不管你的破事儿呢。

    王朝喜说,他要把家里的树出了,猪卖了,再赊点砖瓦,盖一间房子给李梅她爹住。我知道,老头子肯定是说,我家没地儿住,王朝喜才这样的。我心里真不是滋味,你王朝喜把这点家底都豁出去了,我将来怎么办?王朝喜不让我管,我还真得管,这家有我的份。他出树时,我就坐在大树底下,说,这树有我一份儿,你不能出。王朝喜不管,他贴着我屁股刨土,树根上的土刨完了,我就滑到树坑里。他说,这树钱我以后还你,树歪了砸着你,没人给你抵命。我没他的力气大,拦不住,就骂骂咧咧地走开了。说来也奇怪,王朝喜过去没正性,这次却是铁了心,如果我能卖钱,王朝喜一准会把我给卖了。

    王朝喜盖好房子,就天天去李梅家,陪那老头。那天,老头子终于拉着他的手,哇哇地哭起来,意思是说他比儿子还孝顺,李梅嫁过去,放心。老头要住在自己家,没事儿,王朝喜天天来就行了。

    李梅的弟弟听说他姐要嫁劁猪匠,还要带着老爹一起去,就坚决反对。他反对不是因为他姐嫁了谁,主要是怕落下不养活老人的名声,怕人家戳他脊梁骨。李梅说,那就把老爹交给你。弟弟说,爹不是他一个人的爹,不能他一个人伺候,就是他一个人伺候,也得有点说法儿。

    李梅知道,肯定是弟媳妇想要她的工资。工资倒无所谓,就怕他们照看不好爹。

    李梅确实两难,带爹出嫁,弟弟没法做人。王朝喜说,先让老叔在家里住着,等她过了门,再把老叔接过去,这样老叔就不是跟着闺女出嫁,而是走亲戚了。

    只好先这样。李梅答应分一半工资给弟弟,权当是他伺候爹的报酬。王朝喜还表态,他每天都去看那老头儿。

    可是,王朝喜的如意算盘还是打错了。

    就在王朝喜心花怒放地筹备婚礼时,出了一件要命的事儿,那老头一命呜呼啦。我高兴得走路都哼着小曲,你想啊,老爹没了,李梅也就没了牵挂,就不用再为了老爹嫁给胡青山了。

    王朝喜听到李梅她爹的死讯,如同遭了雷劈。他心里清楚,李梅要嫁他,主要是为了她爹。王朝喜算是有自知之明,自李梅她爹去世,他就没再去过她家。就像做了一场春梦,梦醒了啥都没了,他整个人都恍惚了,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睡着,还是醒着。我幸灾乐祸,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李梅她爹百天时,王朝喜悠乡到了李家湾,其实他不想去,有一家劁猪的捎了几次信,不得已才去的。一进李家湾,王朝喜就祷告,老天保佑,千万别碰上李梅。王朝喜做贼一样,从大路溜进胡同,一口长气没出完,就听到李梅喊他。李梅给她爹上坟回来,远远地瞅见王朝喜,把他招呼到了家里。

    老王,你这段时间咋不来了?

    李主任,你过去说的事儿,就当没说。俺也不会当真的。

    不当真?咋?嫌弃我?

    不是,俺咋能娶你啊?

    你咋就不能娶我?

    俺-个劁猪的,又是二婚。原先,老叔活着的时候,俺是想帮你伺候着老叔,结不结婚无所谓。俺是想,因为俺,老叔才得的病,你不讹俺,不把俺送派出所,俺从心里感激不尽,还能想别的?

    你还真是个本分人,我说过的话,是算数的。我爹走了,我没啥牵挂了,掐个日子,咱们就把事儿办了。咱都不是童男童女,不用准备啥,你回去跟家里人说一下,说好了就去公社找我,咱把证领了,你再买盘鞭炮就得。

    我?

    你要是没啥意见,就这样办吧。

    就这样,李梅嫁到了我家。

    我怀着一颗仇恨的心,准备捉弄这个下贱的女人。那么多的好男人你不嫁,为啥非嫁给一个劁猪匠?

    他们结婚的那天晚上,我把几片碎玻璃放在他们的床上,把李梅的大腿划伤了。早上,柳红梅上茅房时,我往茅房里扔了一个散炮。后来,我把茅房的后墙剜了一个洞,偷看李梅解手。

    李梅结婚三天,就把我侄子接到他们屋里,给他洗脸,洗头发,洗衣服。我娘见人就夸口,说这后娘好比一朵花。

    我对李梅怨愤,不是因为她对我做了什么,而是因为她进了我家。王朝喜凭什么就把她娶进了门?这个女人,既然进了我家,也得有我一份吧?于是,我对她产生了亵渎的念头。我把枕头当做她抱在怀里,我把她的内裤塞进裤裆里,弄脏之后就扔进猪窝,还制造出猪拉进去的样子。

    那天,我把一泡溏鸡屎放进了他们屋里。果然,李梅一大早就蹲在那儿刮鞋上的鸡屎,看到我从屋里出来,她叫了声,朝松。我不知道她跟谁说话,径自走了,毕竟干了坏事,怕她看出端倪。她大声说,王朝松,叫你呢,咋走了?

    王朝松?她跟谁说话呢?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啊,王朝松就是我。可是,从来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爹娘和我哥都叫我老二,外人叫我小人乖,我自己也忘了有这么个名字。

    我心里一股暖流涌上来,眼里也热辣辣的。人他妈的真是个贱玩意儿,这么一叫就感动了。

    我转过身,问她,你叫我啊?

    不叫你叫谁,还有谁叫朝松?刚烧的热水,洗把脸,别把自己弄得灰毛雾鬼的。真是邪门了,我还真听她的话去洗了脸。我洗完脸,她又说,去,上我屋里,把那件新衣服拿出来,看看合适不合适?你身上的衣服也该洗洗了。

    我急忙去了她屋里,手里还抓了一把干土,小心翼翼地盖在那泡溏鸡屎上。我拿起新衣服,那热辣辣的东西,终于从眼里流了出来。长这么大,还从没穿过新衣服呢。我的衣服都是王朝喜穿破了不要的,我娘改小了再给我。这件衣服,确实是新的,而且细心地改过—正常的衣服我不能穿,我胳膊腿都短,只有身子还算正常。李梅知道我对她做过那么多的坏事吗?

    自那天,我心里老堵得慌,后来想想可能是愧或悔。可是,我还是不能对她好起来。我心里郁积了那么多仇恨,都成了冰坨子啦。

    那天晚上,我准备把一个破瓷盆放在他们的窗户上,瓷盆里放了个豁口子碗,只要有一丝风,那瓷盆和碗都会掉到地上,就会发出噼里咣当的动静,就会扰乱他们睡觉。

    我悄没声地走到他们窗户底下,听他们说话,真是笑死人了。

    我哥对李梅唯唯诺诺,俩人做那事的时候,还叫李主任。李梅说,停,停。以后再叫李主任,我就住公社不回来。这都啥时候了,还叫李主任,腻歪不腻歪啊?叫梅。我哥小声叫,梅。再叫。我哥又叫了一声。只听李梅甜腻腻地说,这就对了,就这样叫,以后再叫李主任,看我咋收拾你。

    梅,梅,这女人真是贱啊。我以后也这样叫她,当然,我不能明里叫,只能夜里叫,只能那时候叫。

    李梅给我买了衣服,我觉得她是在拉拢我,她可能已经知道我在跟她作对了。拉拢我有啥用呢?晚上我照样睡你,照样在你们窗户底下放炮,照样把瓶碴子放到你们床上,我就是不让你们睡舒服了。

    李梅过门的第一年冬天,给我们家里每人买了一双棉鞋。我的脚畸形,又短又宽,她给我买了一双大头鞋。说实话,这种鞋,我过去只是看看,想都没有想过。

    自打李梅过了门,我们家就变了。首先是王朝喜,他说,他不想干劁猪的活了,怕给李梅丢脸。我当时就放了冷笑,干了半辈子,这会儿竟然嫌丢人?李梅倒是大度,说,有啥丢脸?不偷不抢,靠手艺吃饭,你该干啥干啥。王朝喜喝了半辈子酒,他的酒瘾还是给老舅当学徒时养成的。自打李梅进了门,他酒也戒了,挣的钱都交给李梅。我看到王朝喜为了戒酒,把自己的后脑勺拧得跟紫茄子似的,光拧后脑勺还不算,还把自己的腿掐得青一块紫一块。李梅问他咋了,他说是骑车子摔倒磕的。老实巴交的王朝喜也会说瞎话了。我爹娘也一样,家里的大小事儿都得问李梅,李梅成了家长。就连我那大侄子王大精,都变得乖巧起来,一口一个妈,叫得跟蜜豆似的。

    倒是李梅,一如既往,把我哥给她的钱,还有她自己的工资,都用到了我们一家人的生活上。我那小侄子,穿得跟城里人一样,李梅还时不时地给他买些零食。当然,那些零食,有时候我也会偷着吃点。我也觉得稀罕,这女人咋就把这一家子当成了自己的亲人了,咋就没留下一点后手呢?这一家人也真是,咋就这么服服帖帖呢?

    因为有了李梅,我们家的日子越过越好,成了村里羡慕的对象。过去畏畏缩缩的劁猪匠,如今人前人后也能挺起腰板了。我那窝窝囊囊的爹娘,也穿得千干净净,笑呵呵地跟人唠嗑了。这女人,咋就改变了一家人呢?

    变吧,都变吧,反正我不会变,我还是先前的我。我似乎也有所改变,我知道自己叫王朝喜了,有新衣服,还有了大头鞋。不过,这些变都是表面上的,我的心没变,我仍旧恨李梅,她对我越好,我就越恨她。也许我不是真恨她,也许那叫爱,一种绝望的畸形的爱,我根本不敢承认的爱。好吧,黑的不能变成白的,我绝对不可能爱她,只能恨她。我说过,我没变,那是嘴上,实际上,我心里也在变,夜里我再也不能在想象中睡她,我怕遭报应,遭天谴,下辈子还生成这样。

    管得了自己的醒,却管不了自己的梦,一做梦还是她。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要一睡着就做梦,一做梦就想她,一想她就冲动。我不敢躺下,不敢再睡觉,天一黑,就像个幽灵一样出去溜达。我拿砖头砸王朝喜他们的窗户棂子,砸完他们的,就去砸队长家的,然后砸那些年轻夫妻的。直到砸累了,一沾床就睡,而且睡得死,不会做梦。

    我想,肯定是上辈子做了坏事,我才成了这样的人。不管咋说,这辈子好歹还是个人。可是,我现世做了这些下作的事儿,说不定下辈子得托生成猪狗。猪狗就猪狗吧,猪狗不会分美丑高低贵贱,都一个样。

    我继续做着龌龊阴暗的事儿,没人在意,也没人知道。我想,反正是猪狗了,活一会儿就痛快一会儿吧。到了夏天,我就偷看李梅洗澡。她洗澡时都是在茅房里,我就从后边那个洞眼往里瞧。看了她白亮亮的身子,夜里就会做梦。我不但看李梅洗澡,队长家的我也看。村里,那些女人的身子,我都看。是的,他们都做那事儿了,我还不能饱饱眼福?不能做做梦?不能自己玩玩?

    李梅为我们老王家生了一个儿子。第二年,又生了一个女儿。我们家的人都想要个女孩,她自己也喜欢女孩。她说,她爹要不是有个女孩,得遭多大的罪啊。果然如她所愿。其实,那时计划生育已经被定为国策了,只是她在林场,没有感到计划生育政策的严肃性。

    李梅生完孩子没多久,公社通知她从林场回去上班。范正国已经调走了,新来的领导知道她能干,就选她回去当片长。李梅回到公社之后,就转干了。那时候,“四人帮”已经被打倒,实行了联产承包制。正因为形势变了,人员又紧缺,公社才招她回去。她回公社的第二年,被推荐到县里当了劳模。公社也准备提拔她进党委,不想,因为多生了一个孩子,连饭碗也端掉了。其实不是人家端掉她的饭碗,是她自己摔掉的。

    那天,她从大队回到公社,公社党委的组织部长找她谈话,说计划生育要搞大清查,征求她的意见,问她报不报?她的情况比较复杂,丈夫是农村户口,如果孩子算农村户口的话,可以不在这次机关清查的范围。乡里考虑到她的情况特殊,主要意图还是想保护她,就征求她的意见。

    她说,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怎么处理?

    组织部长说,这要看怎么说,你的情况吧,是自己生了两个,再加上你丈夫前妻生的那一个,就是三个了,肯定得开除。你自己掂量,如果选择不报的话,暂时还回林场工作,那里没人注意,过了这一阵风再说。

    李梅说,我想想。

    第二天,李梅让王朝喜跟她一起去了公社,说把她的东西收拾收拾带回来。她说既然自己已经做下了,就不能隐瞒,她是干部,不能带头违反原则。

    傻!真傻!没人不说她傻的。

    李梅回到了刘家营村,我们家里人都高兴,因为多了一个人干活啊。而且,她一回到农村,大家就不再把她当李主任,都是一般高的肩膀头了。可李梅回到刘家营村之后,我们家就变得不太安宁了,这个女人太能折腾,公社里不折腾,回家折腾去了。

    分田到户之后,世道就变了,不再是谁穷谁光荣,而是谁有钱谁光荣。万元户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李梅受了刺激,领着我们一家人起早贪黑地干,要成为万元户。这女人想一出是一出,我是二大爷赶集随便遛,不屑和他们掺和。李梅也从不招呼我干活,她招呼我也不听她的。

    那天,李梅又召开家庭会议。这女人,真作,她以为她是谁啊?她已经不是公社的李主任了,就是王朝喜的媳妇,刘家营村的一个普通百姓,还开会!真有瘾。

    我在地里转悠,看着两只狗屁股对着屁股连在一起,不用说,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我想,狗这玩意儿真他妈的过瘾,连上了想分开都不容易。这时我大侄子王大精跑过来喊道,二叔,你快回去吧,我妈叫你呢。

    我不耐烦地说,叫我干啥呢?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再回去。

    王大精说,我妈让我和你一块回去。

    好,好,好,走吧。说实话,我还真有点怵这个李梅。

    李梅待我大侄子,跟自己亲生的一样,我这大侄子对她,也跟亲娘似的。李梅不但收买王大精,还企图拉拢我,曾指着我对王大精说,以后,要叫二叔。她给侄子们买零食,也总是叮嘱他们,让二叔先尝。她还告诉侄子们,长大了要孝顺二叔,跟孝顺爹娘一样。在家里,因为李梅成天叫我朝松,所以王朝喜、我爹、我娘,也都改口叫我朝松。逢年过节时,她会置办一些新衣服,把家里人都收买了。王朝喜傻,看不出来,还对她说,你也给白己置办点啊。她说,只要你们好,我心里就高兴,比穿啥时装都是味儿。装!我觉得李梅是装的。她当过干部,会玩手腕。他们都看不明白,只有我清楚。

    等我进了屋,李梅说,朝松啊,就差你了。咱今儿商量个大事儿,你看咱刘家营村不少人家都盖了明三暗五的厝厦平房,我想呢,咱不盖平房了,咱盖楼。咱不但盖楼,还得一下子起两栋,一栋给朝松,一栋给大精。朝松也三十大几了,该娶媳妇了。这些年,我一直打听着,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我想这样,咱不如先把楼盖起来,然后再打听,不愁娶不上媳妇。

    她这样一说,一家人全蒙了。盖楼,还两栋?还要给我娶媳妇?这女人简直是疯了。不然她就是骗人的。

    看出了大家的惊愕,王朝喜小心翼翼地说,这盖楼可不是小钱啊,咱上哪儿弄恁多的钱?爹娘也说,是啊。我只是冷笑了一声,站起来就想走,不愿听她瞎白话。

    朝松,你啥意见?

    我不屑地说,你不是说梦话吧?

    是不是梦话,听我说完,你们就明白了。我只好又坐下,听她白话。

    她说,我这段时间一直在琢磨,咱伺候地里的庄稼其实用不了多少时间,还有大部分时间闲着,咱得干点别的。不如就先把房子翻腾了。盖房子不外是砖瓦、檩子、工钱。这砖瓦是大头,咱自己摔坯子,请个师傅烧窑。我去城里找人,买些平价煤。力气咱们有,请个烧窑的师傅也花不了几个钱。檩子咱家里有树,实在不够就先借点,或者赊点。工钱嘛,咱有点积蓄,没问题。

    照她这么说,只要我们肯掏力,盖两幢楼确实没多大问题。一家人就这样被李梅洗脑了,说干就干。窑皮、场地,李梅都看好了,烧窑的师傅也找好了。她把啥事儿都计划好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心里一阵一阵地堵,一阵一阵地疼。都是那李梅给画的饼儿惹的祸。我脑子里又出现了亵渎她的念头,可我不能这样做了,只好拿一根缝衣针扎进自己的大腿。我看着暗红的血从针眼里流出来,像一条蛐蟮顺着我弯曲变形的大腿滴在地上,心里一阵痛快,这痛快比我手淫亮堂多了。就算我是个魔鬼,对这个女人,也再恨不起来。她肯定不知道我对她做了那么多邪恶的事儿,不然,她怎么会对我这样好?连我爹娘也从来没想过为我娶房媳妇,她却想到了。

    两幢楼,一幢给我,一幢给我大侄子。她的儿子呢?她自己呢?

    第二天,她一大早就起来了,坯斗子、瓦桶子,都铺排好了。她找了一个师傅,先教我们和泥,然后摔坯子,淋瓦。这些都干完了之后,就嘱咐我看坯子,她去城里找煤票。

    李梅进城找煤票,这是让我们全家都纠结的事儿,她进城能找谁?无非是她在公社上班时的那些同事。那些同事,能帮忙的就是范正国。范正国调回县城,当了商业局长。当然,我们都相信李梅,可是,谁相信范正国那个王八蛋呢?

    我天天看着那些坯子,以防被人偷了或者破坏了。

    我躺在坯子场里,太阳焦辣辣地晒着我的皮肉,晒得我身上痒咂咂的。已经到了秋天,我看着那参差不齐的玉米、大豆、红薯,确实比大集体时长得好多了。分田到户了,想种啥就种啥,所以这庄稼地里就高低不平了。玉米抽了天缨,像扛枪的男人;大豆也都支棱棱的,像俏呱呱的女人;扑在地上的红薯,像吃饱喝足玩耍的孩子。我一眼就看到了我家的庄稼,一看就和别家不一样。李梅侍弄庄稼是把好手,舍得施肥,舍得浇水,家里有水泵,稍微一旱,她就浇。所以这庄稼就比别人家的重了一色,高了一截。

    要说这日子,过得真不错,要是真能盖上楼,娶上媳妇,我跟全乎人有啥区别呢?我就是个全乎人。我想着自己的媳妇,突然,那玩意儿就起来了。起来就起来吧,自个玩一会儿,我把我家东墙上贴的李铁梅想象成我媳妇。

    痛快完了,身子疲了,心里也空了。李梅要是整不成事咋办啊?我不是白白在这漫地里睡了那么长的时间?这女人可就害了我哟!我心里开始怨恨她。想必,我心里就是一块怨愤的土壤,不然,咋就那么容易产生怨愤呢?自从李梅说盖楼那天起,我夜里就多了一个游戏,就是扎自己的大腿。我数数自己大腿上的针眼,已经28个了。我看着腿上密密麻麻的黑点点,心里嗵嗵乱跳。李梅啊李梅,你究竟能不能整成事啊?

    不过,以她的个性,只要她想干的事儿,一准能干成。现在我们家里打麦机、手扶拖拉机、机播楼、马达等各种农机具齐全,这些先进的玩意儿,都是李梅置办下的,还都是她亲自开。村里有谁家要用,她都亲自开着去,帮人家从来不要报酬。她还说,要把大伙都带起了。真可笑,都各干各的,又不是干部,你有啥好带的?我总觉得,这女人缺心眼儿,那么辛苦图啥啊?就算人家说声好,还能当吃当喝啊?

    李梅咋想我不管,我只关心楼能不能盖成。能不能盖成楼,就看能不能找到煤票。能不能找到煤票,就看李梅能不能扯下这张脸去找范正国。找不找范正国,李梅心里和我们一样疙瘩着。

    那一夜,李梅翻来覆去睡不着。去不去找范正国?自那大桐树下一别,他们再没有见过。范正国调回城里时,也没有和李梅告别。李梅是个要强的女人,她能拉下脸儿吗?

    早上,李梅眼圈发乌地对王朝喜说,要进城找平价煤票。王朝喜装作没听见,去了坯子场。我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儿,王朝喜肯定是痛恨自己无能。其实,他一直都想在李梅跟前展示一下自己。他爱这个女人,爱得无以复加,爱得无可奈何。这个女人太强了,他作为一个男人,只能在她的身后,却又不甘。

    下午,李梅回来了,说找到了煤票。她倒是坦荡,说她找范正国时,正好碰上刘波。刘波当兵回来安置到商业局,给范正国当办公室主任。李梅把情况跟他一说,他当即很热情地说,大姐来了,我一定帮忙。刘波知道她和范正国的事儿,就说,大姐,你先等着,我替你去找范局长。

    刘波怎么说动范正国的,我们都不知道。我们都相信李梅,她说没见范正国,肯定是没见。

    于是,我们去县城的煤炭公司拉煤。

    两幢楼还真是盖起来了。我们家盖好楼以后,李梅就和队长商量,要承包窑厂。这是我们那一带第一家个人窑厂。当然,那时候窑厂确实很赚钱。这样算来,李梅也算改革开放后第一批淘金的人。后来,窑厂交给了我大侄子王大精。因为王大精上学不行,大概我们家没有上学的基因。不过,李梅的两个孩子,后来都上了大学。

    那天,柳红梅把我叫去,说她已经跟前门王小闹家里的说好了,她愿意从她们老家介绍个女子过来。

    王小闹的女人是四川人,是王小闹花钱买的。不过,这女人过来之后,倒还真是一心一意和王小闹过日子,现在都有俩孩儿了。她说这儿比她们老家好,出门都是大平原,不爬山路。

    我不知道柳红梅给我媳妇娘家多少钱,反正她说已经说定了,下月十六就办喜事儿。

    李梅,自打她进了王家门,我从来没有叫过她嫂子。从现在起,我不能再叫李梅了,我得叫她声嫂子,不然,我不能饶恕自己。

    我嫂子耩上麦,就放下手里的活,开始给我收拾新房。她把新盖的楼房里里外外都收拾好啦,找木匠打了一张大床,还打了大衣柜、板箱、大方桌、吃饭桌、椅子、条凳子等等,正常过日子用的家具都置办齐了。她又买来棉花,套了新铺盖。

    娶亲的那天,我给爹娘磕完头,拉着我媳妇给我嫂子磕头,我嫂子连忙把我拉起。我再也控制不住,眼里热辣辣的东西就窜出来。我嫂子帮我擦泪,她说,这大喜的日子,可不兴流泪。你们好好过日子,明年给我生个大侄子,啥都有了。

    新婚之夜,我跟媳妇说,你不嫌弃我啊?我媳妇说,不嫌弃,事先说好的,你嫂子花了大价钱。

    我做梦都没想过,会娶上一个全乎的、比我还年轻的女人,我这辈子还有啥可求的?我做了那么多恶事,咋还会有这样的好姻缘?我顺着心思往前捋,我为什么要做那么多的恶事?还不是因为没想头、没奔头,谁都不拿我当回事,我心里充满怨愤。现在我娶媳妇了,还会有孩子,我变成了一个正常人。媳妇、孩子、家,这些都是我的希望,我从未奢想能在今生今世实现的希望啊!

    结婚后,我嫂子怕新媳妇没事儿干,闷得慌,就让我们养鸡。她给我们做了鸡笼子,进了鸡苗,饲料和防疫药都置办妥当,一齐百齐了才交给我们。

    后来,我们把养鸡的规模做大了,还在院子里盖了养鸡棚,养鸡最多时,我们家里的楼房都成了鸡舍。我媳妇对我也好,笑眯眯地喊我,小王子。

    当我们把养鸡的本钱交给我嫂子时,她说啥也不要。她让我们自己留着,说将来有了孩子,花销大着呢。

    我媳妇怀孕了,一家人都欢天喜地。我嫂子生怕我媳妇出什么意外,小心伺候着,买了很多好吃的。我媳妇缺什么东西,都管我嫂子要,从来不理会我和我娘。冬天,我家里缺了一领圈床席,我媳妇就找我嫂子。我嫂子来不及买,就把她自己床上的圈床席卸下来,给我们钉上了。我媳妇脚冷,我嫂子给她缝了棉袜子,买了大一号的新棉鞋。我媳妇想吃苹果,我嫂子就跑到城里给她买苹果罐头。我媳妇成了我们家的重点保护对象,就连我侄子、侄女,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都让我媳妇先吃。我常常不自觉地流泪,心里充满感动,再也没有怨愤了。我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碰上过路的,我都让人家到家里歇歇。过去,我可能会在他们前面放上砖头坷垃什么的,绊他们一下,心里才舒服。

    我媳妇临产了,我嫂子亲白把她送到医院。自从我媳妇进了医院,我就没有合过眼。我害怕这事儿是假的,怕合上眼一切都没了。没有合眼的还有我嫂子,她把为小孩子做的衣服,单的棉的,还有小褥子、小单子,都拿到了医院。医生问她,是你家儿媳妇吗?她说,弟媳妇。医生、护士都瞪大了眼睛,只见过妯娌之间纷争生气的,没见过这样好的嫂子。

    听到孩子哇的一声啼哭,我眼前一黑就过去了,直到我嫂子抱着孩子让我看时,才回过神来。

    到了夏天,孩子脱掉衣服,我心里开始不安了。我看到他和正常的孩子不太一样。他的头大,四肢有些短。随着孩子的成长,软骨发育不良的体征越来越明显。这是遗传病,和我一样。我媳妇更是不安,她没有想到这种病会遗传。

    我嫂子和我媳妇不停地找医院给孩子看病,去过很多医院,见过很多医生,也做了很多化验,结果确定就是那个该死的病。

    我一下子陷入了绝望,我宁愿不生孩子,也不想让他将来和我一样。我想,一定是我做了太多的恶,才遭到这样的报应。

    我媳妇常常盯着孩子发呆,眼泪汪汪的。我不敢看儿子,一看到他,心里就像刀割一样难受。我嫂子生怕我和媳妇有啥想法,每天要到我们院里看几次,给孩子买玩具,给我们送吃的。

    那年冬天,孩子感冒了,发高烧,烧成了急性肺炎。我和媳妇都没有找我嫂子,也没有去医院。我们相顾无言,其实心里都明白。第二天一早,嫂子来我家时,孩子的哭声都变了。她把我们俩骂了一通,抱起孩子就上了医院。

    孩子送到急诊室,呼吸越来越弱,最后停了。这孩子,我嫂子给他起名叫天贵。王天贵,差三个月不到两周,就这样走了。

    孩子没了,我的天塌了。我们夫妻二人,抱着孩子,不让人埋。我们不是有意害死他的,不是。可是,他死了。他死了,把我们的日子也抽空了。我嫂子把孩子的尸体要回去,埋到了我们家的老坟地里。我哥、我爹娘都反对。按习俗,不满18岁的孩子是不能进老坟院的。我嫂子执意要让孩子进咱家的老坟院,是对我们夫妻最大的安慰。

    我媳妇变了,几乎不说话,干活的时候也傻愣愣的。那天,我媳妇在楼上晾衣服,从二楼掉了下来。幸好,没有摔出大毛病,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都是我嫂子伺候她。我心里一直有一种不祥的念头,不知道还会有啥事儿发生。自孩子死后,我们再也没有过夫妻生活。我害怕,我媳妇也害怕,害怕再怀孕。我知道,我一辈子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我担心的事儿终于发生了,我媳妇走了。我也从二楼上掉了下来,是自己跳的。醒来时,我躺在我嫂子的怀里。

    我嫂子看到我睁开眼,说了句,老天爷啊,你可醒了。

    我像婴孩一样又闭上了眼睛,我愿意永远躺在这温暖的怀抱里。当我再次睁开眼时,两行热泪无声地流出来。

    我嫂子说,朝松啊,可别做傻事儿了。天塌不下来,你媳妇走了,咱还得过日子,你还回老院住吧,一家人在一起热闹。

    我的脚踝处软组织损伤,躺了一个月。我能起床走路时,我嫂子做了一件让我们一家都吃惊的事儿。

    那天是星期天,我二侄子,已经上了初中的王小精没有去上学,由爹娘领着,来到我院儿里。我没有搬去老院,还在小楼里住着,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

    他们进了我的屋。我哥说,磕头。王小精就磕了头。我哥说,叫二爸。胡小精就叫二爸。过去,他一直叫我二叔。待王小精喊过二爸,我嫂子对我说,我和你哥商量好了,让小精过继给你。

    她没让王大精过继给我,因为王大精是我哥前妻的儿子。让王大精过继,怕他有想法。我嫂子这个人,心里只想着别人,就说当时给王小精起名时,本来可以起一个洋气一点的名儿,她又有文化,见过世面,肯定能起个好听的名字,就是为了让王大精没有隔阂,才起名叫小精。王小精上学后,嫌自己的名字土气,几次想改,我嫂子都不同意。

    后来,我听说王小精当时也不太愿意过继给我。他跟他娘说,过继不过继都一样,将来他肯定会养活二叔。可是,李梅坚持要他过继。她说,必须要有这个形式,要让人家知道,你就是王朝松的儿子。我只当她是为了安慰我,没想到,她把王小精的东西都拿到了我这院里。每到星期天,王小精回来之后,她就让他住在我这院,陪我说话。

    我嫂子说,朝松,这仨孩子都是老王家的,是我和你哥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弟妹她走了,随她吧,人心都是肉长的,咱也得为她想想,她一个外地人,比你年轻,如果再生一个还是那样,她将来咋办?她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到咱家以后,待你不错,我都看在眼里。以后遇着合适的,嫂子再给你找个伴。只一条,你得依我,不能再寻短见了。

    我已经走出了阴影,我嫂子待我如同亲兄弟,我又有了儿子,家里做了好吃的,孩子们都是先让着我,我还有啥不满足的呢?就是我媳妇没走,就算我是个全乎人,那日子也不过如此。

    有一次,我问王小精,过继给我,是不是很委屈?他说,没有,过不过继,他都会给二爸养老送终。我心里热腾腾的,除了李梅,谁还能养出这样优秀的孩子呢?王小精是我们王家的骄傲,也是刘家营村的骄傲,他是我们村里走出的大学生。他上了大学,包括他参加工作后,每次回来都给我买很多东西,都会先到我这院儿来,跟亲儿子一样。

    在刘家营村,很多人都跟着我们家走。我们养鸡,他们也养鸡。养鸡的规模越大就越赚钱,我嫂子为了鼓励大伙都养,还请了专门的技术员和防疫员。

    为了降低成本,我嫂子想办一家饲料厂。办饲料厂容易,难办的是我们这里还没通电。我嫂子开始琢磨通电的事儿。通电可不是一般的小事儿,不是找一下刘波就能办到的。

    我嫂子还真是去找了刘波。刘波跟她说,这事儿他帮不了忙,这是电业局管的。我嫂子让他帮忙找电业局长,刘波说,电业局长我不认识,我只认识电业局的办公室主任张晶。我嫂子就央求刘波请张晶吃饭,她做东,算是引荐。

    张晶说这可不是小事儿,我做不了主,得分管的副局长跟局长说,局长还得向分管的副县长汇报,列入计划才行。“村村通电”是国家项目,县里得配套,咱县里穷,配不上,每年的计划就少。大姐,我劝你还是算了吧,根本不可能的事儿。你想啊,全县500多个村,没通电的还有很多,谁能专门为你一个人开口子啊?

    我嫂子说,成不成总得试试。

    我嫂子就粘上了张晶,隔三差五地去他家,去时带些鸡蛋啊、干菜啊,都是城里吃不上的土特产。

    张晶说,大姐,我服了你啦,那行,我去跟分管的局长说说,看他能不能帮你。现在的事儿,从上头往下安排才好办。你要是认识县委书记,这事儿就好办了。

    我嫂子说,找县委书记,也不是不能去。如果不找书记能办好,咱干吗找书记?

    张晶实在没有办法,就跟分管局长说了。分管局长说,你可别让她见我,你知道咱当不了家,不是自找麻烦吗?

    那天,我嫂子又去找张晶。张晶说,分管的副局长没在家。我嫂子就问他分管局长在哪屋办公,三天两头去堵人。

    我嫂子终于见到了分管局长,分管局长事先已经知道了这事儿,就劝她耐心等待,总有一天,全县都要通电。眼下条件有限,确实没有办法安排。

    那有啥办法现在能办?

    没办法,除非你找县长亲自批。

    找县长也不是难事儿。我过去在公社上班,知道点规矩,这种小事找县长有些不太合适,也显得你们不会做工作。如果我去找县长,肯定得说是你让找的,我要是这样说,对你们也不好。

    副局长被她缠得没法儿,就说,大姐,我真没办法,你去找局长吧,看他有没有办法,但你不能说是我让你找的。

    你们局长家是哪儿的?

    他老家是哪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老父亲过去在你们沙龙镇当过革委会主任。

    你们局长姓啥啊?

    姓苟,他老父亲已经退休多年了。

    哦,谢谢你。

    我嫂子从电业局出来,有些灰心。从来不怕困难的她,这次真打了退堂鼓。世界这么大,转来转去却都是这几个人。商业局长范正国、电业局长—苟正经的儿子,这些关系像雷电一样刺激着她的神经。苟正经虽然给她造成了那么大的屈辱,她并不记恨他。可是要让他帮她,有可能吗?

    那天,我嫂子很晚才回家。听说她从县城回来,直接去了响水河,在河滩上坐了很长时间。不是她想投河自尽,而是想释放一下心里的柔弱和无助。她是个女人啊,尽管她从来没有流露过女人的柔弱,可是,老天爷给了她女儿身,就会把女人的一切都给她,包括柔弱。

    我嫂子盯着河水出神,她做错了什么吗?没有!有啥好怕的?就算他不帮她,总得试试吧,那么多的乡亲们都等着呢。她不是干部,但有谁规定非得干部才能干成事儿,才能帮助大伙过上好日子?人家过好了她高兴,她不崇高不伟大也不自私,就想做点事儿。大不了苟正经再羞辱她一番,还能怎么样?只要把电通上,她能撑得住。先走这条路试试,不行再想别的办法,总得把事儿办成。

    河水欢腾地流淌着,我嫂子眯着眼睛,望着一波推着一波远去的水流,腾地起身。河水像发电机一样把能量传给了她。还在公社上班时,遇上解不开的疙瘩,她就总来这里坐一坐,哗啦啦的响水河,会把那些“疙瘩”冲刷掉,还她一身轻松。

    第二天,我嫂子找到了张晶,问清苟正经的住处,就去了他家。开门的是苟正经,他已经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了,面对不速之客的我嫂子,一脸茫然地问,你找谁?

    我嫂子说,苟主任,我是李梅,你不认识我了?

    苟正经把她让进家里。我嫂子把她为啥嫁给劁猪匠,又为啥从公社干部变成农民,都告诉了苟正经。苟正经惊讶不已,一个女人能活得如此坦荡,如此刚强,如此无私,实属不易。

    苟正经给我嫂子倒了一杯茶。

    我嫂子说,老领导啊,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有事儿求您啊。

    苟正经听我嫂子说完,开口道,这事儿还真不好办,我退休好多年了,现在的领导都不认识。

    我嫂子说,不让您找领导,我都问清楚了,您儿子管这事儿。

    他工作上的事儿,我从来不干涉。

    不为难您,您看,这还是您在那儿的时候就设想的事儿,现在可以实现,您肯定会支持。您给儿子说说,让他列上计划。如果县里缺配套资金,我们自己筹。只要能把电通了,以后啥事都好办了。

    苟正经倒是没有拒绝,他答应试试。我嫂子从他家里出来,擦了擦眼泪,看来这世上还是好人多。苟正经当年诬陷她,也许是身不由己吧。

    我嫂子再去找苟正经的时候,郑一经说,他已经和儿子说了。不过,得等明年的计划,计划报上,批不批还两可。他说,我只能为你做这些了,李梅啊,你能来找我,说明你心胸大,我也真心向你道个歉。当年,情况确实复杂。还好,都过去了。

    苟主任,过去的事儿咱不说了,你说这事儿明年还不一定?

    是啊。说实话,现在看来,那时候斗来斗去真是没有任何意义,世事轮回,任谁也料想不到。有些话,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和你说……

    你说吧。

    你知道我那个老对头“大雷子”吧?他儿子刚刚当上副县长,就是分管这个口。范正国和他关系非常好。如果范正国肯帮忙的话,这事儿就好办了。我只是把信息透给你,该咋办你自己把握吧。

    范正国?

    是的,范正国找他肯定能行,他们是世交。这事儿就看范正国肯不肯帮了。

    可怜我嫂子,还得面对范正国。他已经帮过她一次了,还会再帮她吗?而且,还不是她自己的事儿,也不是她家的事儿。

    这次,我嫂子没有回家,直接去找了范正国。

    范正国确实不想管这事儿,人情这东西,那就是资源啊,越用越少,他要是为自己办事倒也好说。况且,这事儿就是不找人,也可能办成了,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再过几年,电的问题肯定都能解决。

    我嫂子说,范局长,要是我自己的事儿,决不会找你。这个忙,你一定得帮。以后,我再也不会给你找麻烦了。我找了那么多人,人家都很热心,眼看这事儿就成了,就差雷副县长说句话了。你找他说句话有啥难的?你一句话,能为我们村里带来天大的方便!你想想,你在商业局是为人民服务,给我们村里办事也是为人民服务,有啥不一样?

    范正国说,当然不一样,这不是我分内的事儿。现在人家是副县长,我又不是他分管的口,这事儿跟我一点边都不沾。真要是给我自己办事,倒还好说。

    那行,我直接去,就说你让我去的。

    你……范正国一时气结,无奈地一叹,有些话,我跟你没法说。这样吧,我答应你找他说,说成说不成不一定。

    不知道范正国是怎么说动雷副县长的,反正,我们村里的电通了。接下来,我嫂子在村里办起了饲料厂,办起了打面坊。村里的人都忙活起来,在李梅的帮衬下,大家都挣足了钱。

    外边的世界变化得快,村里的年轻人待不住了,都出去打工了。养鸡的人家越来越少,我们家的饲料厂也关停了。虽然我们家的鸡还养着,但没有了饲料厂,家里的那点事儿确实不够我嫂子折腾的。我哥基本不出去悠乡了,现在都是养猪场,根本不需要劁猪匠,这门手艺算是失传了。我哥就帮助嫂子侍弄那些鸡。

    那天,我嫂子买疫苗回来,看到一大群人在看热闹。走近一看,王凳子摔倒在地,满脸是血,嘴里还不停地骂着王小闹。我嫂子赶紧嘱咐人把王凳子送到医院。到了医院,王凳子还吵吵着要告王小闹。还好,王凳子只是鼻子流血,没有大碍,输完液就被我嫂子劝回家了。其实,两人的战争起因就是五毛钱。王小闹和王凳子打牌,王凳子输了五毛钱,不愿意出,他说王小闹悔牌了。于是,两人就动了手,花钱不说,还差点闹上法庭。其实这都是闲出来的毛病。这些人虽说都五六十岁了,但还有力气,就是没文化,出去打工难找工作,农忙时收种庄稼,农闲时就在村里晃悠,或者打牌赌博。

    晚上,我嫂子看电视,好像是新闻追踪什么的,报道新疆、天津、浙江等地大面积土地撂荒。去年,李家湾就有人出去承包土地了。我嫂子想到王凳子他们,就动了心思,如果把这些人都带出去,承包那些撂荒土地,肯定能赚钱,他们也不在家闲着生事了。这些人信我嫂子,她一招呼,大家都愿意跟她走。

    我爹娘年事已高,我又是个残废,家里还有几千只鸡,我嫂子决定让我哥留下照顾家,继续养鸡。她不知出去承包地是否能赚到钱,得把后方搞扎实了。王小精和他妹妹都上了大学,需要大量的花费,在她没有赚到钱之前,鸡还不能丢。

    我嫂子留足了我们的生活费,带着一班人马去了天津,在那里承包了一百多亩地。由于气候的原因,他们那里只能种一季棉花,春天种,秋天收。

    那一年,棉花长势很好,棉桃压弯了枝条,我嫂子和大伙都很兴奋。每天,我嫂子总是第一个进地,最后一个离开。农民出身的她,对土地、对庄稼,都有着特殊的感情。她看着一望无际的棉田,心里充满希望和激动,仿佛看到自己领着罗家大队翻淤压沙的情景。罗家那么贫瘠的土地,都能在她手里变成良田,这些撂荒的土地,可都是良田啊。这些绿油油的棉桃,再过一个月就变成白生生的棉花了。继而,那些白生生的棉花,就会变成哗啦啦的票子。这里有很多撂荒的土地,家乡有很多闲散的劳力,如果可以建成一个农场,大家伙都有钱赚,那就太好了。我嫂子被自己的想法激动着,开始了新一轮的创业计划。

    到了收获的季节,除了投资和工资,我嫂子他们大概赚了十几万块钱。大家伙都很高兴,计划扩大规模,把家里的亲戚朋友都带出来。

    我家里的情况就没那么乐观了。我嫂子走后,我哥穷于应付,又是进鸡苗,又是买饲料,又是打防疫针,还要定时清理卫生。他从小懒散惯了,总感觉力不从心,就减少了养鸡的规模。

    过年的时候,上大学的王小精回来了。他回来要学费。我嫂子打算把承包土地赚的钱用于买机械,就让他找我哥要。我哥说走时再说吧。到了孩子上学走时,我哥又说,没钱,找你妈要。我嫂子说,咋?都赔了?我哥说,赔了。

    赔了,你咋不早说啊?

    现在说也不晚。我哥心里有气,这一家子都扔给他,他也辛苦了一年,只养这几笼子鸡,能赚多少钱?闺女的学费,一家人的吃喝用度,红白喜事,都要钱啊。

    我嫂子说,赔了就赔了,啥生意都有赚有赔。她把孩子的学费凑齐,打发孩子们去上学。到了三月份,更多的乡亲们来到我家,要跟我嫂子一起去天津。我嫂子临走时来到我院里,帮我把院子收拾了一番。我一个人,住这么大一个院子,夏天野草漫地,冬天野草就成了垃圾,我从来不收拾。我嫂子走了,我继子也上学去了,我哥整日忙忙乎乎的,老嫌我吃粮不问事儿,使唤我干这干那。我就百无聊赖地混日子,三伏天,躺在野草棵里,任太阳把我身上晒出水泡;冬天,我躺在雪地里,任头发上、眉毛上都结了冰。这样,我心里才痛快。我已经戒掉了那种龌龊的把戏,不再去看女人洗澡,不再看女人解手,不再去听人家夫妻的窗根,也不再扎自己的大腿。不管人家怎么看,我自己觉得我是一个有身份的人了,刘家营村还有谁的儿子是大学生呢?那些全乎人都不如我。一种东西在我身上复苏了,那就是做人的尊严。

    我帮嫂子收拾着院子,说实话,我真不想让嫂子走,她一走,家的感觉都带走了。大概我哥也是这种感觉。我们一家都是这样的感觉。可是,我们都没说出来,因为,家里确实需要她挣钱。我侄女、侄子的学费,我们将来的生活保障,还有我爹娘的养老,都是大开销。所以,她要出去,我们都没有拦她。

    我停下了手里的活,不是我偷懒耍滑,而是不想那么快就把活干完。我觉得,能和我嫂子一起干点活,哪怕是什么也不干,就是和她待在一起,唠唠嗑,也是快活的。我对她的依恋,超过了对我娘的依恋,在我心里,她比我娘更像亲娘。

    收拾好之后,嫂子给了我五百块钱,说你要是有啥事儿需要花钱,就跟你哥要,我给你这些钱,留着你哥手头紧没钱给你时备用。你没事了,帮着咱娘烧烧锅,干点力所能及的活,也锻炼锻炼身体。我知道她是怕我孤单,她在家时从不安排我干活。

    我接过钱,揣到怀里,心里暖暖的,眼窝湿湿的,鼻子酸酸的。

    望着我嫂子走出院子那有些蹒跚的背影,两行浊泪终于滚出我的眼窝,她已不再年轻。我的心,也像这打扫好的院子一样,空落落的。为了让她安心,我得好好地活着。

    我哥也把不舍藏在心里,送走我嫂子,他又开始进鸡苗,继续养鸡。他娶了这么一个能干的媳妇,也许是上天对我们一家人的垂怜,他不能再装怂。我哥借了钱,扩大了养鸡的规模。他想,把赔的钱都赚回来,让我嫂子看看,她男人不是一事无成的窝囊废。

    自接过我嫂子的五百元钱,我就走出了我的小院,主动帮我哥干活。我觉得这个家也有我的份,我得做点贡献,我们弟兄俩要齐心合力把鸡养好。第一批鸡子出栏后,确实赚了一把钱。我们哥俩真高兴啊,我哥把账还了,剩下的钱都用在扩大规模上。忙不过来时,我爹娘也来帮忙,一家人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干劲。可是,第二批鸡子即将出栏的时候,发生了鸡瘟,所有的鸡子全部死掉了。防疫员的工资、防疫药钱,还有工人的工资,全都欠着呢。

    这对我哥来说是个沉痛的打击。

    我嫂子那边倒是喜获丰收,我嫂子懂技术,还有那些大型机械,都是她亲自操作,省了很多投资。她带的那些乡亲,也都拧着劲儿干,一季下来,挣了几十万。

    我嫂子高高兴兴地进家时,我哥正一筹莫展地想着怎么还账呢。我把情况都给她说了,她没说一句责备的话,可是我哥心里更是不安。如果我嫂子像别的女人一样,哭号谩骂一阵子,或许我哥心里会好受些。

    想想,我哥也委屈,鸡生瘟,跟人得癌症一样,都是老天爷的事儿,谁能挡得住啊?

    于是,我哥就跟我嫂子说,他也想出去承包地。我嫂子说,行,下次出去时,他们就一起走。可是我哥说,他想自己带着人单干,让我嫂子给他联系一块撂荒的土地。

    我嫂子善解人意,理解我哥的苦衷,就答应他,过完年一起去天津。我嫂子给我哥联系了七十亩地,把一些农机具都置办齐了,还给他留下了一些能干的老乡,帮他一起干活。

    我哥他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个人掏劲儿还行,让他领一帮子人,可没那个才干。手下人做得不顺,和当地的关系也处不好,他觉得人家事事刁难他。

    那一年,天气也特殊,北方本来就低温多雨。棉花是喜旱的作物,我哥第一年种地,又上了太多的肥料,到了结铃时,连续下雨,棉花棵子长得跟树一样,枝条疯长,就是不结棉桃。我哥就施了一些控长素,可是他没有掌握住药量,打多了,一些棉花叶子出现了枯黄。正是结果的时机,我哥却控制了生长,整个棉花桃子减少了很多。到了收获的季节,天又下了连阴雨,我哥的人手不够,很多棉花都霉在地里。

    我嫂子那边也遇到同样的天气,不过我嫂子关注天气预报,除了花期略微有些旺长之外,其他的还比较顺。结完账,我嫂子就带着礼品去了村委会,一是看望,二是跟人家告个别,三是请人家以后多关照。

    我嫂子刚从村委会回来,跟我哥一起干活的王凳子便进了她们的简易房,扑通一跪,说,红梅啊,朝喜他……

    我嫂子大惊,他咋了?

    他喝药死了。

    你说咋了!我嫂子一把拉住他。

    赔了。昨个,他跟我们几个喝酒,喝多了还说,他没用,干啥都干不好,活着就是个累赘,没脸见你。

    我嫂子松开手,一屁股跌坐到凳子上,半天起不了身,干张着嘴发不出声音。直到她跟王凳子去了我哥的承包地,我哥乌紫的身体已经僵硬,我嫂子把他睁着的眼睛合上,才终于说出来一句,朝喜,你咋恁傻啊!

    心情稍微平定了一些后,她和王凳子商量,先去村里说一下,看能不能把我哥拉回家。

    王凳子说,红梅啊,要不咱私下找辆车,连夜把朝喜运走吧,反正人也死了,咱该他们的钱就算了。

    我嫂子说,不行,咱偷着走了算啥啊?朝喜走了,咱不是还在吗?不能做那亏心事儿。不管赚了赔了,该人家的都得给人家。

    李梅啊,你比个大男人都扛事儿啊。

    我嫂子拿上钱,去了村委会,找到他们的负责人,把所有的承包费和管理费都交了,才说了我哥的事儿。村委会的人很感慨,都佩服我嫂子,不过他们很抱歉,这里人死了之后必须火葬,尸体不能运走。

    我嫂子沉吟一会儿,说,那就这样吧。

    王凳子说,李梅,这回去咋给王大精和你爹娘交代啊?来时还是个大活人,回去只剩个骨灰盒。这事儿不是个小事儿,不是我多嘴,王朝喜咋也是我们刘家营村的爷们,你得跟他儿子和他爹商量商量。要是咱连夜偷走,还来得及。你好好想想吧。

    大伙都劝她,咱们也不欠他们的钱了,连夜把王朝喜偷偷运走,不能让王朝喜在这变成一把灰。夜里十二点了,大家伙还在跟我嫂子商量,希望我嫂子发话,只要我嫂子发话,他们立即就行动,把我哥偷运回去。

    我嫂子觉得乡亲们都是好意,但这毕竟是她的家事,不能连累大家。她说,我这就给王大精和我爹打电话,征求他们的意见。王大精和我爹娘的意见都是让我嫂子自己拿主意。

    挂了电话,我嫂子沉默不语,她何尝不想让我哥回家啊。我哥就这样走了,她心里最难受。可是,人家有规矩啊。过了一会儿,我嫂子起身,走到我哥的尸体旁,大放悲声。大伙都没劝她,默默地陪着她哭。是啊,从得到王朝喜的死讯到现在,她还没有顾上哭一声。大伙都想,她这一哭,肯定会改变主意,把王朝喜拉回家。

    没想到我嫂子哭了一阵子,停下来对大伙说,我代表朝喜谢谢你们,这事儿我自己处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

    我嫂子抱着骨灰盒回到了刘家营村。我大侄子和我,对着我嫂子哭了一通,却没有哭我哥。我爹娘也没有哭我哥,我娘对我嫂子说,精他娘,你受罪了。

    第二年开春,乡亲们都到了我家,跟我嫂子说,李梅,咱还去不去了?朝喜才走,俺们也觉得来找你不合适,可是,咱的机器还在那儿,你要是不去,咱得找人把那些东西处理了。

    我嫂子说,容我想想,过几天再招呼大家伙。我嫂子很为难,我爹娘年纪大了,我又是一个残废,她一走,家里怎么办呢?那天,我嫂子来到我哥的坟前,围着坟头转了一圈又一圈。地里的麦子绿油油地透着旺,就要到种棉花的季节了。我远远地看到我嫂子仰天长叹一声,坐在了我哥的坟头上……

    我找到王大精,说,让你娘去天津吧,咱爷俩照顾你爷你奶。王大精没说话,我知道他的想法,他想等把婚事定下来再让我嫂子走。我们这里有老规矩,家里老人去世,三年内不能办喜事。王大精已经定了亲,如果不是我哥出事儿,今年就要结婚了。这孩子跟他爹一样没个主意。我说,这事儿我做主,让你娘去女方家里说说,咱就等一年,等你爹过了一周年,就给你办事儿。

    我嫂子刚走,我爹的病就加重了。我和王大精把他送到医院,在医院待了三天,也不见好转。王大精说,给我娘打电话吧,我爷万一不行了咋办啊?

    我说,停停再打,你娘刚到,还没有安顿住呢。王大精哭了,说,我娘的命真苦啊,她到咱家没有享过一天福。她这才走,俺爷又出了这事儿。

    过了一天,医生下了病危通知,说该准备后事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到底还是让王大精给我嫂子打了电话。我嫂子坐夜班车赶了回来,直接上了医院,见到医生说,无论如何也得让老人再撑几天。

    我央求她,让爹回家吧,人都昏迷不醒了,再待在医院,除了花钱,弄不好会老(死)在医院里,咱得让爹老在家里。

    我嫂子说,朝松,咱不迷信,爹老在哪儿都是咱爹。我想让咱爹多撑一天,赶在他走前头,把大精的婚事给办了。不然,还要等上三年。过去的老规矩,咱不能不讲,但是那规矩都是人定的,咱得先顾活人,你说是不是?我去大精媳妇的娘家,跟他们商量商量,先把媳妇娶回家再说,咱家里确实需要个女人撑着。

    我嫂子以最快的速度把儿媳妇娶了回来。王大精两口子回门回来,我爹就走了。我嫂子回来五天,娶了儿媳妇,葬了公爹,办了两件大事。她把我爹送到坟里,就晕倒了。我们把她送到医院,她醒过来之后,拔了针就要回家。她说她没那么金贵,就是缺觉,睡一觉啥事儿都没了。第二天,天津那边打电话催她回去,她把家里安排好就走了。

    王大精的媳妇过门后,看到我们这一家子要伺候,心里很郁闷。那天,我看王大精脸被抓伤了,就问他咋了?他说,树枝子挂的。我知道,那是女人的指甲印,肯定是小两口闹了别扭。看我问得急,王大精就哭了,说他媳妇不想和我们在一起吃饭,他咋给他娘交代啊?他娘走时把一家子交给了他,可他媳妇不听他的。

    我心里非常清楚,王大精的媳妇不能算是坏人,接受我们这一家子确实得有个过程。我们不能要求所有的女人都像我嫂子一样。我只好跟王大精说,这还不容易吗?我和你奶奶-个锅吃饭就是。

    王大精说,那哪儿行啊?俺娘回来能愿俺的意?

    我说,傻孩子,媳妇是咱娶的不是咱养的,不怪她。你回去跟你媳妇说,你奶奶吃不惯大锅的饭,想自己吃。等你娘回来时,咱再合一起。记住了,千万别让你娘知道了,免得她在那边不安心。明年啊,你们小两口也和你娘一起去,在外边挣点钱,不要担心我和你奶奶,我娘俩一个锅挺好的。

    那一年,我娘得了老年痴呆,只认识我嫂子一个人,连我也不知道是谁。我娘坐在院子里,不停地喊,精他娘,精他娘……

    娘喊我嫂子时,我只能顺着她扮我嫂子。

    我嫂子终于回来了,我娘见到我嫂子,像个委屈的孩子,呜呜地哭个不停。我嫂子说,朝松,真是难为你了,从现在起,娘就交给我了。

    那天,我娘突然拉着我的手说,精他娘,朝山咋还不回来?我心里一惊,对着她的耳朵说,娘,我是朝松。青山走远了,不回来了,你就别再念叨他了,怪疹人的。

    我嫂子听到我说话,赶紧过来拉住我娘的手说,娘,我是精他娘,这是朝松呀。

    我娘说,朝松?朝松是谁啊?他咋在咱家啊?

    我嫂子怕我伤心,对我说,朝松,咱娘糊涂了,不认人,你先出去,我跟她说说话。

    我转身离开我娘,心里五味杂陈,眼泪不由得流出来。我娘糊涂了,她不认我,我不怪她。她心里只有我嫂子,我又何尝不是呢?

    因为我娘的病,我嫂子回来之后就没有再出去。我本来想抽空把家里的事儿给我嫂子说说,王大精把持不住,他娘一回来,就哭着把家里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全说了。我嫂子并没有怪他,只说,分家就分吧,我在家里伺候你奶奶,你们也得为自己的小家考虑考虑了,出去打工吧。她把天津那边的事儿交给了别人,自己在家里伺候我娘和我。

    清明节的前两天,我娘突然跟我嫂子说,精他娘,给我洗洗脚吧,我该上路了。

    我嫂子说,好,咱洗脚,您老人家身体好着呢,一准能活到100岁。

    我嫂子给我娘洗完脚,又剪了趾甲。我娘又说,青山回来了,还有你爹,都说要接我呢。

    第二天一早,我娘起来大解,倒在茅厕里没气了。

    送走了我娘,我突然发现我嫂子如此的苍老,头发花白,皱纹满面。她年轻时可是沙龙镇出了名的美女啊,她曾经的光彩都被我们这一家人、这一村人消耗殆尽。而我,依然是她的累赘。我哥走了,我爹走了,我娘走了,我也该走了……

    我爹娘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尽过孝,我对他们更多的是怨恨,这是我一生最愧疚的,我得在那边补偿。

    葬了我娘的第三天,是谢孝的日子。谢孝,是我们这里的风俗,就是孝子们去死者的娘家感谢他们为死者所做的一切,并把娘家在丧葬时带来的礼品还给他们。尽管我母亲在娘家已经没有亲人了,可是这形式还是要走的。

    那天,王大精开着车,拉着我嫂子和我去老舅那庄上谢孝。回到刘家营村时,我想起爹娘在世的日子,哭倒在地上。我嫂子拉起我,我哽咽着和我嫂子坐在一起,那是我,王朝松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了,那是我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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