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作品全集-黄昏里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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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序

    这是我从1986年到1998年的写作旅程,十多年的漫漫长夜和那些晴朗或者阴沉的白昼过去之后,岁月留下了什么?我感到自己的记忆只能点点滴滴地出现,而且转瞬即逝。回首往事有时就像是翻阅陈旧的日历,昔日曾经出现过的欢乐和痛苦的时光成为了同样的颜色,在泛黄的纸上字迹都是一样的暗淡,使人难以区分。这似乎就是人生之路,经历总是比回忆鲜明有力。回忆在岁月消逝后出现,如同一根稻草漂浮到溺水者眼前,自我的拯救仅仅只是象征。同样的道理,回忆无法还原过去的生活,它只是偶然提醒我们:过去曾经拥有过什么?而且这样的提醒时常以篡改为荣,不过人们也需要偷梁换柱的回忆来满足内心的虚荣,使过去的人生变得丰富和饱满。我的经验是写作可以不断地去唤醒记忆,我相信这样的记忆不仅仅属于我个人,这可能是一个时代的形象,或者说是一个世界在某一个人心灵深处的烙印,那是无法愈合的疤痕。我的写作唤醒了我记忆中无数的欲望,这样的欲望在我过去的生活里曾经有过或者根本没有,曾经实现过或者根本无法实现。我的写作使它们聚集到了一起,在虚构的现实里成为合法。十多年之后,我发现自己的写作已经建立了现实经历之外的一条人生道路,它和我现实的人生之路同时出发,并肩而行,有时交叉到了一起,有时又天各一方。因此,我现在越来越相信这样的话──写作有益于身心健康,因为我感到自己的人生正在完整起来。写作使我拥有了两个人生,现实的和虚构的,它们的关系就像是健康和疾病,当一个强大起来时,另一个必然会衰落下去。于是,当我现实的人生越来越平乏之时,我虚构的人生已经异常丰富了。

    这些中短篇小说所记录下来的,就是我的另一条人生之路。与现实的人生之路不同的是,它有着还原的可能,而且准确无误。虽然岁月的流逝会使它纸张泛黄字迹不清,然而每一次的重新出版都让它焕然一新,重获鲜明的形象。这就是我为什么如此热爱写作的理由。

    空中爆炸

    八月的一个晚上,屋子里热浪滚滚,我和妻子在嘎嘎作响的电扇前席地而坐,我手握遥控器,将电视频道一个一个换过去,然后又一个一个换过来。我汗流浃背,心情烦躁。我的妻子倒是心安理得,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在她光滑的额头上我找不到一颗汗珠,她就像是一句俗话说的那样,心静自然凉。可是我不满现实,我结婚以后就开始不满现实了,我嘴里骂骂咧咧,手指敲打着遥控器,将电视屏幕变成一道道的闪电,让自己年轻的眼睛去一阵阵地老眼昏花。我咒骂夏天的炎热,我咒骂电视里的节目,我咒骂嘎嘎作响的破电扇,我咒骂刚刚吃过的晚餐,我咒骂晾在阳台上的短裤……我的妻子还是心安理得,只要我在这间屋子里,只要我和她坐在一起,我说什么样的脏话,做什么样的坏事,她都能心安理得。要是我走出这间屋子,我离开了她,她就不会这样了,她会感到不安,她会不高兴,她会喊叫和指责我,然后就是伤心和流泪了。这就是婚姻,我要和她寸步不离,这是作为丈夫的职责,直到白头到老,哀乐响起。

    我的朋友唐早晨敲响了我的屋门,他用手指,用拳头,用脚,可能还用上了膝盖,总之我的屋门响成了一片。这时候我像是听到了嘹亮军号和公鸡报晓一样,我从地上腾地站起,将门打开,看到了有一年多没见的唐早晨。我叫了起来:

    “唐早晨,他妈的是你。”

    唐早晨穿着肥大的裤子和铁红的西服,他油头粉面,笑容古怪,他的脚抬了抬,可是没有跨进来。我说:

    “你快进来。”

    唐早晨小心翼翼地走进了我的屋子,他在狭窄的过道里东张西望,就像是行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我知道他的眼睛是在寻找我妻子,他一年多时间没来也是因为我妻子。用我妻子的话说:唐早晨是一个混蛋。

    其实唐早晨不是混蛋,他为人厚道,对朋友热情友好,他只是女人太多,所以我的妻子就说他是一个混蛋。在过去的日子里,他经常带着女人来到我家,这倒没什么,问题是他每次带来的女人都不一样,这就使我的妻子开始忐忑不安,她深信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这样的道理,她觉得我和他这么交往下去实在太危险了,准确地说是她觉得自己太危险了。她忘记了我是一个正派和本分的人,她开始经常地警告我,而且她的警告里充满了恫吓,她告诉我:如果我像唐早晨那样,那么我的今后就会灾难深重。她生动地描绘了灾难来到后的所有细节,只要她想得起来,要命的是她在这方面总是想象丰富,于是我就越来越胆小。

    可是唐早晨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他一点都感觉不到我妻子的警惕,虽然我暗示过多次,他仍然毫无反应,这时候他又是一个迟钝的人。直到有一天,他坐在我家的沙发里,声音响亮地说:

    “我看着朋友们一个一个都结婚了,先是你,然后是陈力达、方宏、李树海。你们四个人一模一样,遇上第一个女人就结婚了。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那么快就结婚了,你们为什么不多谈几次恋爱?为什么不像我这样自由自在地生活?为什么要找个女人来把自己管住,管得气都喘不过来。我现在只要想起你们,就会忍不住嘿嘿地笑,你们现在连说话都要察言观色,尤其是你,你说上两句就要去看看你的妻子,你累不累?不过你现在还来得及,好在你还没有老,你还有机会遇上别的女人,什么时候我给你介绍一个?”

    这就是唐早晨,话一多就会忘乎所以。他忘了我的妻子正在厨房里炒菜,他的嗓门那么大,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被我妻子听进了耳朵。于是我妻子脸色铁青地走了出来,她用手里的油锅去推唐早晨,油锅里的油还在噼噼啪啪地跳着响着,她说:

    “你出去,你出去……”

    唐早晨吓得脸都歪了,他的头拼命地往后仰,两只手摸索着从沙发上移了出去,然后都来不及看我一眼,就从我家里逃之夭夭了。我没有见过如此害怕的神色,我知道他害怕的不是我妻子,是我妻子手上的油锅,里面噼噼啪啪的响声让他闻之丧胆,而且有一年多时间没再跨进我的屋门。

    一年多以后,在这个八月的炎热之夜,他突然出现了,走进了我的家,看到了我的妻子。这时候我妻子已经从地上站起来了,她看到唐早晨时友好地笑了,她说:

    “是你,你很久没来我们家了。”

    唐早晨嘿嘿地笑,显然他想起了当初的油锅,他有些拘束地站在那里,我妻子指着地上草席说:

    “你请坐。”

    他看看我们铺在地上的草席,仍然站在那里。我将嘎嘎作响的电扇抬起来对着他吹,我妻子从冰箱里拿出了饮料递给他。他擦着汗水喝着饮料,还是没有坐下,我就说:

    “你为什么不坐下?”

    这时他脸上出现了讨好我们的笑容,然后他说:

    “我不敢回家了,我遇上了麻烦。”

    “什么麻烦?”我吃了一惊。

    他看看我的妻子,对我说:

    “我最近和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有丈夫,现在她的丈夫就守在我家楼下……”我们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个吃足了醋的丈夫此刻浑身都是力气,他要让我们的朋友唐早晨头破血流。我的妻子拿起了遥控器,她更换了两个电视频道后,就认真地看了起来。她可以置之度外,我却不能这样,毕竟唐早晨是我的朋友,我就说:

    “怎么办?”

    唐早晨可怜巴巴地说:“你能不能陪我回去?”

    我只好去看我的妻子,她坐在草席上看着电视,我希望她能够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可是她没有这样做,我只好问她:

    “我能不能陪他回家?”

    我的妻子看着电视说:“我不知道。”

    “她说不知道。”我对唐早晨说,“这样一来,我也不知道该不该陪你回家了。”

    唐早晨听到我这么说,摇起了头,他说:

    “我这一路过来的时候,经过了陈力达的家,经过了方宏的家,就是到李树海的家,也比到你这里来方便。我为什么先到你这里来,你也知道,虽然我们有一年多没见面了,可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就先来找你了,没想到你会这样,说什么不知道,干脆你就说不愿意……”

    我对唐早晨说:“我没有说不愿意,我只是说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唐早晨问我。

    “不知道就是……”我看了看妻子,继续说,“不是我不愿意,是我妻子不愿意。她不愿意,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我可以跟着你走,但是我这么一走以后就没法回家了,她会把我锁在门外,不让我回家。我可以在你家里住上一天,两天,甚至一个月,可是我总得回家,我一回家就没好日子过了。你明白吗?不是我不愿意,是她不愿意……”

    “我没有说不愿意。”这时我妻子说话了,她转过身来对唐早晨说,“你不要相信他的话,他现在动不动就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其实他在家里很霸道,什么事都要他做主,稍有不顺心的事他就要发脾气,这个月他都砸坏三个杯子了……”

    我打断她的话:“我确实怕你,唐早晨可以证明。”

    唐早晨连连点头:“是的,他确实怕你,这一点我们都知道。”

    我妻子看着我和唐早晨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我们两个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笑着问唐早晨:

    “有几个人守在你家楼下?”

    “就一个。”唐早晨说。

    “他身上有刀子吗?”我妻子继续问。

    “没有。”唐早晨回答。

    “你怎么知道没有?他会把刀子藏在衣服里面。”

    “不可能。”唐早晨说,“他就穿着一件汗衫,下面是短裤,没法藏刀子。”

    我妻子放心了,她对我说:“你早点回来。”

    我马上点起头,我说:“我快去快回。”

    唐早晨显然是喜出望外了,他不是转身就走,而是站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他对我妻子说:

    “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的,要不我就不会先来你们家了。我想来想去,我这几个朋友的妻子里面,你最通情达理。方宏的妻子阴阳怪气的,陈力达的妻子是个泼妇,李树海的妻子总喜欢教训别人,就是你最通情达理,你最好……”

    说着唐早晨转过头来对我说:“你小子运气真是好。”

    我心想唐早晨要是再这么废话连篇,我妻子说不定会改变主意了,我就踢了他一脚。我把他踢疼了,他“嗷”地叫出了半声,马上明白我的意思,立刻对我妻子说:

    “我们走了。”

    我们刚走到门外,我妻子就叫住了我,我以为她改变主意了,结果她悄悄地对我说:

    “你别走在前面,你跟在他们后面。”

    我连连点头:“我知道了。”

    离开我家以后,我和唐早晨先去了李树海的家,就像唐早晨说的那样,李树海的妻子把唐早晨教训了一通。那时候她刚洗了澡,她坐在电扇前梳着头,梳下来的水珠像是唾沫似的被电扇吹到了唐早晨的脸上,让唐早晨不时地伸手去擦一把脸。李树海的妻子说:

    “我早就说过了,你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被人家打断腿的。李树海,我是不是早就说过了?”

    我们的朋友李树海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听到妻子用这种口气说他的朋友,让他很难堪,但他还是微微地点了点头。他的妻子往下说道:

    “唐早晨你这个人不算坏,其实你就是一个色鬼,你要是和没结婚的姑娘交往也还说得过去,你去勾引人家的妻子,那你就太缺德了,本来人家的生活很美满,被你这么一插进去,人家的幸福马上就变成了痛苦,好端端的一个家庭被你拆散了,要是有孩子的话,孩子就更可怜了。你想一想,你要是勾引了我,李树海会有多痛苦,李树海你说对不对?”

    她的现身说法让李树海坐立不安,可是她全然不觉,她继续说:

    “你经常这样,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可是总有一天你会得到报应的,别人会把你打死的,像你这样的人,就是被人打死了,也没人会来同情你。你记住我的话,你要是再不改掉你好色的毛病,你会倒霉的。现在已经有人守在你家楼下了,是不是?”

    唐早晨点着头说:“是,是,你说得很对,我最近手气不好,搞了几个女人,都他妈的有男人来找麻烦。”

    然后我和唐早晨,还有李树海来到了方宏的家,我们三个人坐在方宏家的客厅里,吃着方宏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棍,看着方宏光着膀子走进了卧室,然后听到里面一男一女窃窃私语的声音。我们知道方宏是在告诉他的妻子发生了什么,接下去就是说服他的妻子,让他在这个炎热的夏日之夜暂时离家,去助唐早晨一臂之力。

    卧室的门虚掩着,留着一条比手指粗一些的缝,我们看到里面的灯光要比客厅的暗淡,我们听到他们两个人的声音此起彼伏,他们都在使劲压制着自己的声音,所以我们听到的仿佛不是声音,仿佛是他们两个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我们吃完了冰棍,我们看着电扇的头摇过来摇过去,让热乎乎的风吹在我们出汗的身上,我们三个人互相看着,互相笑一笑,再站起来走两步,又坐下。我们等了很长时间,方宏终于出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卧室的门关上,然后满脸严肃地站在那里,把一件白色的汗衫从脖子上套了进去,将汗衫拉直以后,他对我们说:

    “走吧。”

    现在我们有四个人了,我们汗流浃背地走到了陈力达的楼下,陈力达的家在第六层,也就是这幢楼房的顶层。我们四个人仰起脸站在嘈杂的街道上,周围坐满了纳凉的人,我们看到陈力达家中的灯光,我们喊了起来:

    “陈力达,陈力达,陈力达。”

    陈力达出现在了阳台上,他的脑袋伸出来看我们,他说:

    “谁叫我?”

    “我们。”我们说。

    “谁?”

    我说:“是李树海、方宏、唐早晨,还有我。”

    “他妈的,是你们啊?”陈力达在上面高兴地叫了起来,他说,“你们快上来。”

    “我们不上来啦。”我们说,“你住得太高啦,还是你下来吧。”

    这时我们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上面响了起来:

    “下来干什么?”

    我们仔细一看,陈力达的妻子也在阳台上了,她用手指着我们说:“你们来干什么?”

    我说:“唐早晨遇上麻烦了,我们几个朋友要帮助他,让陈力达下来。”

    陈力达的妻子说:“唐早晨遇到什么麻烦了?”

    李树海说:“有一个人守在他家的楼下,准备要他的命。”

    陈力达的妻子说:“那个人为什么要他的命?”

    方宏说:“唐早晨和那个人的妻子好上了……”

    “我知道啦。”陈力达的妻子说,“唐早晨的老毛病又犯了,所以人家要来杀唐早晨了。”

    “对。”我们说。

    “没那么严重。”唐早晨说。

    陈力达的妻子在上面问:“唐早晨这一次勾引上的女人叫什么名字?”

    我们就去问唐早晨:“是哪个女人?”

    唐早晨说:“你们别这么喊来喊去的,让那么多人听到,没看到他们都在笑吗?把我搞得臭名昭著。”

    陈力达的妻子问:“唐早晨在说些什么?”

    我说:“他让我们别再这么喊来喊去了,要不他就会臭名昭著了。”

    “他早就臭名昭著了。”陈力达的妻子在上面喊道。

    “是啊。”我们同意她的话,我们对唐早晨说,“其实你早就臭名昭著了。”

    “他妈的。”唐早晨骂了一声。

    “他又说了什么?”陈力达的妻子又问。

    “他说你说得对。”我们回答。

    就这样,唐早晨的朋友们总算是到齐了,在这个八月的夜晚,气温高达三十四摄氏度,五个人走在了仍然发热的街道上,向唐早晨的家走去。在路上,我们问唐早晨守在他家楼下的男人是谁,他说他不认识。我们又问他这个男人的妻子是谁,他说我们不认识。我们最后问他:“你是怎么和那个有夫之妇勾搭上的?”他说:

    “这还用问,不就是先认识后上床嘛。”

    “就这么简单?”我们问。

    唐早晨对我们的提问显得不屑一顾,他说:

    “你们就是把这种事想得太复杂了,所以你们一辈子只配和一个女人睡觉。”

    然后我们在一家商店的门口,喝起了冰镇的饮料。我们商量着如何对付那个悲愤的丈夫:李树海说不用理睬他,我们四个人只要把唐早晨送到家,让他知道唐早晨有我们这样四个朋友,他以后就不敢轻举妄动了;方宏认为还是应该和他说几句话,让他明白找唐早晨其实没有意思,他应该去找自己的妻子算账;我说如果打起来的话,我们怎么办?陈力达说如果打起来了,我们站在一边替唐早晨助威就行了。陈力达觉得有我们四个人撑腰,唐早晨有绝对获胜的把握。

    我们议论纷纷的时候,唐早晨一言不发,当我们去征求他的意见时,才发现他正在向一个漂亮姑娘暗送秋波。我们的话,他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我们看到唐早晨眼睛闪闪发亮,在他右侧两米远的地方,一个秀发披肩的姑娘也在喝着饮料,这个姑娘穿着黑色的背心和碎花的长裙。我们看着她时,她有两次转过头来看看我们,当然也去看了看唐早晨,她的目光显得漫不经心。她喝完饮料以后,将可乐瓶往柜台上一放,转身向前走去了。她转身时的姿态确实很优美。我们看着她走上了街道,然后我们吃惊地看到唐早晨跟在了她的身后,唐早晨也走去了。我们不由叫了起来:

    “唐早晨……”

    唐早晨回过身来,向我们嘿嘿一笑,接着紧随着那个漂亮姑娘走去了。

    我们瞠目结舌,我们知道他要去追求新的幸福了。可是现在是什么时候?一个满腔怒火的男人正守在他家楼下,这个男人正咬牙切齿地要置他于死地。他把我们从家里叫出来,让我们走得汗流浃背,让我们保护他回家,他自己却忘记了这一切,把我们扔在一家商店的门前,不辞而别了。

    于是我们破口大骂,我们骂他不可救药,我们骂他是一个混蛋王八蛋,我们骂他不得好死,我们骂他总有一天会染上梅毒,会被梅毒烂掉。同时我们发誓以后再不管他的闲事了,他就是被人打断了腿,被人揍瞎了眼睛,被人阉割了,我们也都视而不见。

    我们骂得大汗淋漓,骂得没有了力气,然后才安静下来。我们站在那里,互相看来看去,看了一会,我们开始想接下去干什么。我问他们:

    “是不是各自回家了?”

    他们谁都没有回答,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提议十分愚蠢,我立刻纠正道:

    “不,我们现在不回家。”

    他们三个人也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他们说:

    “对,我们不忙着回家。”

    我们都想起来了,我们已经有几年时间没有聚到一起了,如果不是因为唐早晨,我们的妻子是不会让我们出来的,我们都突然发现了这样的机会来之不易,然后我们都看到了街道对面有一家小酒店,我们就走了过去。

    这一天晚上,我们终于又在一起喝上酒了,我们没完没了地说话,我们忘记了时间的流逝,我们谁都不想回家。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过去,回忆着那些没有女人来打扰的日子。那时候是多么美好,我们唱着歌在大街上没完没了地走;我们对着那些漂亮姑娘说着下流的话;我们将街上的路灯一个一个地消灭掉;我们在深更半夜去敲响一扇扇的门,等他们起床开门时,我们已经逃之夭夭;我们把自己关在门窗紧闭的屋子里,使劲地抽烟,让烟雾越来越浓,直到看不清对方的脸。我们不知道干了多少坏事,我们不知道把自己的肚子笑疼了多少回。我们还把所有的钱都凑起来,全部买了啤酒,我们将一个喝空了的酒瓶扔向天空,然后又将另一个空酒瓶扔上去,让两个酒瓶在空中相撞,在空中破碎,让碎玻璃像冰雹一样掉下来。我们把这种游戏叫作空中爆炸。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十七日

    蹦蹦跳跳的游戏

    在街头的一家专卖食品和水果的小店里,有一张疲惫苍老的脸,长年累月和饼干、方便面、糖果、香烟、饮料们在一起,像是贴在墙上的陈旧的年历画,这张脸的下面有身体和四肢,还有一个叫林德顺的姓名。

    现在,林德顺坐在轮椅里,透过前面打开的小小窗口,看着外面的街道。一对年轻的夫妇站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他们都是侧身而立,他们中间有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男孩穿着很厚的羽绒服,戴着红色的帽子,脖子上扎着同样红色的围巾。现在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男孩却是一身寒冬的打扮。

    他们三个人站在街道的对面,也就是一家医院的大门口,他们安静地站在嘈杂进出的人群中间。作为父亲的那个男人双手插在口袋里,侧着脸始终望着大门里面的医院,他的妻子右手拉着孩子的手,和他一样专注地望着医院,只有那个男孩望着大街,他的手被母亲拉着,所以他的身体斜在那里,男孩的眼睛热爱着街道,他的头颅不停地摇摆着,他的手臂也时常举起来指点着什么,显然他还在向他的父母讲述,可是他的父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男孩的父母迎向了医院的大门,林德顺看到一个胖胖的护士和他们走到了一起,站住脚以后,他们开始说话了。男孩的身体仍然斜着,他仍然在欢欣地注视着街道。

    那个护士说完话以后,转身回到了医院里面,男孩的父母这时候转过身来了,他们拉着儿子的手小心翼翼地走过街道,来到了林德顺小店的近旁。父亲松开儿子的手,走到林德顺的窗口,向里面张望。林德顺看到一张满是胡子楂的脸,一双缺少睡眠的眼睛已经浮肿了,白衬衣的领子变黑了。林德顺问他:

    “买什么?”

    他看着眼皮底下的橘子说:“给我一个橘子。”

    “一个橘子?”林德顺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伸手拿了一个橘子:“多少钱?”

    林德顺想了想后说:“给两毛钱吧。”

    他的一只手递进来了两毛钱,林德顺看到他袖管里掉出了几个毛衣的线头来。

    当这位父亲买了一个橘子转回身去时,看到那边母子两人正手拉着手,在人行道上玩着游戏,儿子要去踩母亲的脚,母亲则一次次地躲开儿子的脚,母亲说:

    “你踩不着,你踩不着……”

    儿子说:“我能踩着,我能踩着……”

    这位父亲就拿着橘子站在一旁,看着他们蹦蹦跳跳地玩着游戏,直到儿子终于踩到了母亲的脚,儿子发出胜利的喊叫:

    “我踩着啦!”

    父亲才说:“快吃橘子。”

    林德顺看清了男孩的脸,当男孩仰起脸来从父亲手中接过橘子的时候,林德顺看到了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可是男孩的脸却是苍白得有些吓人,连嘴唇都几乎是苍白的。

    然后,他们又像刚才在街道对面时一样安静了,男孩剥去了橘子皮,吃着橘子在父母中间走去了。

    林德顺知道他们是送孩子来住院的,今天医院没有空出来的床位,所以他们就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林德顺又看到了他们,还像昨天一样站在医院的大门口,不同的是这次只有父亲一个人在向医院里面张望,母亲和儿子手拉着手,正高高兴兴地玩着那个蹦蹦跳跳的游戏。隔着街道,林德顺听到母子两人的喊叫:

    “你踩不着,你踩不着……”

    “我能踩着,我能踩着……”

    母亲和儿子的声音里充满了欢乐,仿佛不是在医院的门口,而是在公园的草坪上。男孩的声音清脆欲滴,在医院门口人群的杂声里,在街道上车辆的喧嚣里脱颖而出:

    “我能踩着,我能踩着……”

    接着,昨天那个胖护士走了出来,于是这蹦蹦跳跳的游戏结束了,父母和孩子跟随着那个护士走进了医院。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也是上午,林德顺看到这一对年轻的夫妇从医院里走了出来,两个人走得很慢,丈夫搂着妻子的肩膀,妻子将头靠在丈夫的肩上,他们很慢很安静地走过了街道,来到林德顺的小店前,然后站住脚,丈夫松开搂住妻子的手,走到小店的窗口,将满是胡子楂的脸框在窗口,向里面看着。林德顺问他:

    “买一个橘子?”

    他说:“给我一个面包。”

    林德顺给了他一个面包,接过他手中的钱以后,林德顺问了他一句:

    “孩子好吗?”

    这时候他已经转过身去了,听到林德顺的话后,他一下子转回脸来,看着林德顺:

    “孩子?”

    他把林德顺看了一会后,轻声说:

    “孩子死了。”

    然后他走到妻子面前,将面包给她:

    “你吃一口。”

    他的妻子低着头,像是看着自己的脚,披散下来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她摇摇头说:

    “我不想吃。”

    “你还是吃一口吧。”她的丈夫继续这样说。

    “我不吃。”她还是摇头,她说,“你吃吧。”

    他犹豫了一会后,笨拙地咬了一口面包,然后他向妻子伸过去了手,他的妻子顺从地将头靠到了他的肩上,他搂住了她的肩膀,两个人很慢很安静地向西走去。

    林德顺看不到他们了,小店里的食品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就继续看着对面医院的大门,他感到天空有些暗下来了,他抬了抬头,他知道快要下雨了。他不喜欢下雨,他就是在一个下雨的日子里倒霉的。很多年以前的一个晚上,在滴滴答答的雨声里,他抱着一件大衣,上楼去关窗户,走到楼梯中间时突然腿一软,接着就是永久地瘫痪了。现在,他坐在轮椅上。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十七日

    为什么没有音乐

    我的朋友马儿在午餐或者晚餐来到的时候,基本上是这样的:微张着嘴来到桌前,他的张嘴与笑容没有关系,弯腰在椅子里坐下,然后低下头去,将头低到与桌面平行的位置,他开始吃了,咀嚼的声音很小,可是将食物往嘴里送的速度很快,一直到吃完,他才会抬起头来,否则他不会破坏头颅与桌面的平行,就是和他说话,他也是低着头回答。

    所以,当马儿吃饭的时候,我们都称他是进餐,进餐是一个很正规的词儿,要穿着合适的衣服,坐到合适的桌前,然后还要用合适的方式将该吃的吃下去,总之这是很有讲究的。而吃饭,吃饭这个词儿实在是太马虎了,可以坐在桌前吃,也可以坐在门口吃,还可以端着碗跑到邻居家去吃,我们小的时候经常这样。有时候我们还端着碗走进厕所,一边拉屎一边吃饭。

    马儿从来都不是吃饭,他一直都是进餐。自从我认识他,那时候我们都才只有十岁,他就开始进餐了,他吃的时候就像写作文一样认真了。他低着头,那时候他的头颅就已经和桌面平行了,他兢兢业业地吃着,入迷地吃着,吃完以后,他手中的碗像是洗过似的干净,面前的桌子像是已经擦过了,盘中的鱼骨鱼刺仍然像一条鱼似的躺在那里。

    这就是马儿。我们总是匆匆忙忙地走在路上,仿佛总是要去赶火车,可是对马儿来说,走在路上的时候,从来就不是赶路,他从来就是散步,双手插在裤袋里,凝视前方,从容不迫地走着。这就是他,做什么事都不慌不忙,同时也是一丝不苟,就是说话也字字清晰,语速均匀,而且十分讲究修辞。

    马儿洁身自好,到了二十六岁的时候,他认识了我们都已经认识了的吕媛。我们坐在一起吃饭,是我们把吕媛请来的,吕媛还带来了另外两个年轻女子,我们这边有五个男人,我们都在心里打着她们的主意,而她们,也就是那三个年轻女子,也都在心里挑选着我们。就这样,我们吃着饭,高谈阔论,嘻嘻哈哈,一个个都使足了劲来表现自己,男的词语滔滔,女的搔首弄姿。

    只有马儿一声不吭,因为他正在认真地进餐,他的头正与桌面平行着,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听着我们又说又笑。那天晚上他只说了几句话,就是进的餐也很少,只是吃了六只虾,喝了一杯啤酒。

    我们很快就忘了他。刚开始我们偶尔还看他一眼,看到他慢吞吞地喝上一口啤酒,过了一会看到他用筷子夹起一只虾放进嘴里,再过一会我们看到他鼓起两腮蠕动着嘴,然后我们就不再看他了。就在我们完全把他忘记以后,吕媛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叫,我们看到吕媛睁圆了眼睛,还看到她伸出手指,指着马儿桌前,于是我们看到马儿桌前并排放着五只大小不一的虾,我们看到透明的虾壳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虾壳里面的肉已经被马儿吃干净了。这时候另外两个女的也失声惊叫起来。

    接下去我们看到马儿夹起了那天晚上最后的一只虾。他的手臂伸过去的时候,差不多和他低着的头一样高了,他手中的筷子夹住了虾以后,胳膊肘一弯,那动作像是虾钳一样迅速,然后他把虾放进了自己的嘴中。

    这一次他抬起了头,平静地看着惊讶的我们。他的嘴唇闭上后,两腮就鼓了出来,接着他的嘴巴就像是十二指肠似的蠕动了起来,脖子上的喉结明快地一上一下。大约五分钟以后,我们看到他鼓起的两腮突然被吸进去了。与此同时,喉结被提上去后就停留在了那里。显然他正在吞咽,他看上去神色凝重,并且小心翼翼。

    随后,我们看到他的喉结滑了下来,接着嘴巴也张开了,于是让我们目瞪口呆的时候来了,我们清清楚楚地看着他从嘴里拿出了一只完整无损的虾,重要的是里面的虾肉已经被他吞咽下去了。他将完整的却没有肉的虾放到了桌上,和另外五只同样的虾整齐地放在了一起。那三个年轻女子又是一连串的惊叫。

    后来,也就是半年以后,吕媛成为马儿的妻子。当时在座的另外两位女子也结婚了,她们嫁给了我们谁都不认识的两个男人。

    吕媛与马儿结婚以后,就将马儿和我们分开了。当我们再度坐到一起吃饭的时候,已经没有了进餐的马儿。说实话,我们有些不习惯,我们开始意识到桌子另一端的那两条平行线是多么有趣,马儿的头和桌子的面,它们之间始终不变的距离就像码头和海岸一样。有时候,当马儿坐在窗前,阳光又从窗外照射进来的时候,我们看到马儿的头在桌面上有了它的兄弟,黑乎乎的影子从扁圆开始,随着阳光的移动,慢慢地变成了细细的一条,这样又长又细的头颅我们谁都没有见过,就是在漫画里我们也找不到。还有一次,我们坐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一盏昏暗的灯又挂得很低,那一次我站起来时头撞在了灯上,我的头顶是又疼又烫,而那盏灯开始了剧烈的摇晃,于是马儿头的影子也在桌面上摇晃起来,既迅速又夸张,而且足足摇晃了两分钟,这桌上的影子将马儿一辈子的摇头都完成了。

    马儿结婚以后,只有郭滨一个人与马儿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他经常在傍晚的时候,穿上灰色的风衣,双手插在口袋里,走在城里最长的街道上,从这一端走到了另一端,然后来到马儿的门前,弯起长长的手指,敲响了马儿的屋门。

    郭滨告诉他的朋友们,马儿的新居所散发出来的全是吕媛的气息,从卧室到客厅,墙上挂满了吕媛的特写。这些照片的历史是从满月开始,一直到现在,总共有二十三张。其中只有三张照片里有马儿的微笑,而且旁边还有吕媛更为迷人的笑容,郭滨说:“如果不仔细看,你们是不会注意马儿的。”

    郭滨继续告诉他的朋友们,马儿屋中的家具是在白色的基础上闪着粉红的亮光,地毯是米黄的颜色,墙壁也是米黄,就是马儿的衣服,他结婚以后购买的衣服也都有着米黄的基调,郭滨认为这都是吕媛的爱好和主意,郭滨问他的朋友:“你们以前看到过马儿穿米黄衣服吗?”

    “没有。”他自己先回答,接着又说,“马儿穿上那些米黄色的衣服以后,看上去胖了,也比过去白了一些。”

    郭滨说马儿的家就像是一个单身女子的宿舍,里面摆满了各类小玩意儿,从书架到柜子,全是小动物,有绒布做的,也有玻璃做的,还有竹编的。就是在床上,也还放着一只胖大的绒布黑熊。而属于马儿的,哪怕是他的一支笔也无法在桌子上找到,只有当他的衣服挂在阳台上还没有晾干的时候,才能在他的家中看到属于他的一丝痕迹。说到马儿床上那只绒布黑熊时,郭滨不由得笑了笑,问他的朋友,同时也问自己:“难道吕媛出嫁以后仍然是抱着黑熊睡觉?”

    随着时间的流逝,郭滨对马儿家中的了解也逐步地深入,他吹嘘说就是闭上眼睛在马儿家中走上半个小时,也不会碰到一把椅子。而且,他说他知道马儿家中物件的分布,什么柜子放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只要他的朋友们有兴趣,他就可以让他们知道。

    他说:“他们床头的那个柜子,里面有一个抽屉,抽屉里放着他们两个人的全部证件和他们全部的银行存折,抽屉是上了锁的。抽屉的下面叠着吕媛的短裤和乳罩,还有袜子和围巾。”

    至于马儿的短裤、袜子和围巾,则没有单独的地方,它们和马儿的全部衣服,冬天的、夏天的和春秋的衣服堆在一个衣柜里,而且是在一格里面。有一次,郭滨看到马儿为了寻找一件汗衫所付出的艰辛劳动,他就像是在一堆破烂里挑选着破烂一样,先是将头插进柜子,然后他的肩膀也跟着进去了,半个小时以后,他出来了,手里只是拿着一条短裤,他将短裤扔在地毯上,接着将自己所有的衣服都抱出来放在地毯上,地毯上像是堆起了一座小山,他跪在那座小山前,又是半个小时,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汗衫。

    郭滨表示,他已经非常了解马儿和吕媛之间的微妙关系。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你们所能想象的,他这样对他的朋友们说。为了使自己的话更为真实可信,他开始举例说明。

    郭滨举例的时候,正坐在椅子里,他站起来走到门前,然后转过身来,看着他的三个朋友,他说了。

    他说就是在前天,当他走到马儿家的门前,举起手准备敲门的时候,听到里面有哭泣的声音,哭声很低,很细,每一声都拉得很长,让他感到里面有着催人泪下的悲伤。于是他举起的手又放下了。他在马儿的门外站了很久,一直到哭声低下去,低到听不到。这期间,他在心里反复想着吕媛为什么要哭?是什么事使她如此悲伤?是不是马儿伤害了她?可是他没有听到马儿对她的斥骂,就是说话的声音也没有。

    后来,也就是哭声消失了一段时间后,郭滨心想吕媛应该擦干眼泪了,他就再次举起手敲响了他们的屋门。来开门的是马儿,让郭滨吃惊的是,马儿的眼中泪光闪闪,而吕媛则手握遥控器,很舒服地靠在沙发里看着电视。他才知道刚才哭泣的不是吕媛,而是马儿。

    你们明白了吗?郭滨微笑着问他的朋友,然后他走回到自己的椅子前,很舒服地坐了下去。

    这一天,也就是一九九六年六月三十日的下午,马儿来到了郭滨家中。他的妻子吕媛在这一天去了上海,一星期以后才能回来,于是独自一人的马儿就想到了郭滨,因为郭滨有着丰富的录像带收藏,马儿准备借几盒录像带回家,从而装饰一下独自一人时的生活。

    马儿来到的时候,郭滨正在午睡,他穿着三角短裤走到门前,给马儿开了门。他看到马儿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将嘴巴缓慢地张开来,打出一个缓慢的哈欠,然后眼泪汪汪地问马儿:“吕媛走了?”

    马儿有些奇怪,心想他怎么会知道吕媛出差了,就问他:“你怎么知道吕媛走了?”

    郭滨伸手擦着眼泪回答:“你告诉我的。”

    “我什么时候告诉你的?”马儿想不起来了。

    “那就是吕媛告诉我的。”郭滨说。

    郭滨说着走进了卫生间,他没有关上门就撒尿了。马儿在沙发里坐了下来,看着卫生间里的郭滨“啊啊啊啊”地打着哈欠,随后一只手又擦起了眼泪,另一只手拉了一下抽水马桶的绳子,在“哗哗”响起的流水声里,郭滨走出了卫生间,他走到马儿的沙发前,犹豫了一下后,又转身躺在床上,然后侧身看着马儿。

    马儿看到阳台旁的墙角架着一台手掌摄像机,他问郭滨:“这是谁的摄像机?”

    郭滨说:“我的,一个月前买的。”

    马儿点点头,过了会他说:“我想借几盒录像带。”

    郭滨问他:“你是要暴力的,还是要言情的?”

    马儿想了想后说:“都要。”

    “你自己去拿吧。”郭滨说。

    接着郭滨又告诉马儿:暴力片在书柜的第三格和第四格,言情片在第五格里面,还有第六格的右侧。郭滨在和马儿说话的过程里,始终用手挖着自己的眼屎,同时还打着哈欠。

    马儿走到书柜前,将眼睛凑上去,仔细看了一会,在第三格和第五格里都取出一盒录像带。他将两盒录像带拿在手里,转过身去时,看到郭滨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他迟疑了一下后,轻声说道:“我拿了两盒。”

    郭滨的眼睛睁了开来,他撑起了身体,然后歪着头坐在床上。马儿对他说:“你睡吧,我走了。”

    这时候郭滨的脸上出现了笑容,他的笑容越来越古怪,然后他问马儿:“你想不想看色情片?”

    马儿的脸上也出现了笑容,郭滨一下子就跳下了床,跪在地上从床下拖出了一只箱子,打开箱子后,马儿看到了半箱的录像带。郭滨得意地告诉他:“全是色情片。”

    接着郭滨问马儿:“你要港台的,还是外国的?”

    “我不知道。”马儿回答。

    郭滨站了起来,看到马儿不知所措,就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自己拿一盒吧,随便拿一盒。”

    马儿随便地拿了一盒。这天晚上,马儿一个人躺在床上,先是看了那部让他眼泪汪汪的言情片,接着看了那部让他毛骨悚然的暴力片。最后,他决定看色情片了。

    他将录像带插进了已经发烫的录像机,趁着倒带的间隙,他上了卫生间。当他从卫生间出来时,录像带已经倒完,开始自动放映了,他看到电视上一片雪花,雪花闪了几分钟后,画面出现了,一个女人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她的脸埋在松软的枕头里,两条腿曲起后架在一起。一个男人的一条胳膊在画面的左侧甩动了起来,接着出现了和胳膊连起来的肩膀,然后是整个背部,马儿看到了一个男人向着床走去,走到了床边,那个男人向前伸出了手,两条腿一前一后地向上一弯,他使用自己的膝盖爬到了床上,随后他将那个女人架在一起的腿分开,他的身体叠了上去。

    马儿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嗯”,接着看到男人的身体在女人的身体上移动起来。马儿注意到了男人抖动的屁股,像是被冻坏了似的在抖动。马儿听到了男人的喘息声,这时候女人的“嗯嗯”声接二连三地来到了。接下去画面没有变化,床上叠在一起的两个身体在抖动里出现了一些轻微的摇晃。就这样,单调的画面持续了一会,马儿听到了他们的叫声。随后,重叠的两具身体都静止了,仿佛一下子死了似的。过了一会,男人的身体出现了一个翻身,他下来了,于是马儿听到了那个女人撒娇地“嗯”了很长的一声。翻身下来的男人跪在床上,背对着镜头,低头在做着什么。

    马儿意识到他们的工作已经结束,可是……马儿在心里想:“为什么没有音乐?”

    他觉得很奇怪,心想:“难道色情片都没有音乐?”

    这时那个男人又躺了下去,和那个女人并肩躺着,两个人跷起脚,共同将一条毯子扯过去,把两具光着的身体盖住了。

    马儿听到男人问:“怎么样?”

    女人说:“好极了。”

    沉默了一会,男人突然提到了马儿的名字,让马儿吃了一惊。马儿听到他说:“我比马儿强吧?”

    女人说:“强多了。”

    马儿正在疑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那个男人又一次说出了他的名字。那个男人说:“马儿是怎么干的?”

    “讨厌。”女人打了男人一下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男人说:“我还想听一遍。”

    女人这时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后她说:“他一动不动。”

    “怎么一动不动?”男人问。

    “真讨厌。”女人笑着说。

    男人继续问:“怎么一动不动?”

    “他进来后就一动不动了……你真是讨厌。”女人又挥手打了男人一下。

    “他的身体在什么地方?”男人问。

    “他的身体压着我,他一动不动地压着我,压得我气都喘不过来……行了吧?”女人说。

    “他这么一动不动地把你压多长时间?”男人问。

    “有时候长,有时候短,有几次他压着我睡着了。”女人说。

    “他睡着了你怎么办?”男人问。

    女人说:“我使劲翻一个身把他推下去……行了吧?”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后,那个男人突然坐了起来,脸对着镜头下了床,男人说:“我们看看自己的录像。”

    马儿在走过来的男人那里,认出了郭滨的脸。在郭滨的后面,那个女人坐起来后,马儿看到了吕媛的笑容。

    一个星期以后,吕媛回到了家中,她推门而进的时候,看到阳台前的桌旁坐着马儿,马儿正在进餐。吕媛自然就看到了两条平行线,她还看到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把马儿的脸蒸得通红,她将自己的手提包扔进了沙发,然后对马儿说:“去把皮箱提上来。”

    马儿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进餐。吕媛走进了厨房,打开水龙头往自己的脸上泼水。泼上水以后,她开始用手掌轻轻拍打自己的脸。拍打了一会,她从架子上拿下洗面奶,仔细地洗起了自己的脸。当她洗完脸走回到客厅时,马儿仍然在一丝不苟地进着餐,她环顾四周后没有看到自己的皮箱,就问马儿:“我的皮箱呢?”

    马儿继续进餐,这一回头都没有抬一下。吕媛继续说:“我的皮箱呢?”

    马儿还是没有回答,吕媛的声音一下子响亮起来,她冲着马儿喊叫道:“你给我下楼去!”

    马儿抬起了头,从桌上的餐巾盒里抽出一张餐巾纸,很斯文地擦了擦嘴,然后问吕媛:“你为什么要说我一动不动?”

    怒气冲冲的吕媛没有准备去听这样一句话,所以她没有反应过来,她仍然强硬地说:“去把皮箱提上来!”

    马儿继续问她:“你为什么说我一动不动?”

    吕媛开始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她不再喊叫,而是眼睛发直地看着马儿。她看到马儿又抽出了一张餐巾纸,很斯文地擦起了额上的汗,马儿说:“其实我还是动了……”

    马儿停顿了一下后又说:“到了关键的时候,我还是动的。”

    说完后,马儿低下了头,去进行他最后两口面条的进餐。吕媛悄无声息地走进卧室,她在卧室的床上坐了一段时间后,又悄无声息地下了楼,自己将皮箱提了上来。

    后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的朋友马儿没有把那三盒录像带还给郭滨,郭滨也没有向马儿提起。在后来的日子里,有时候郭滨依然穿上灰色的风衣,双手插在口袋里,走完城里那条最长的街道,来到马儿的屋门前,弯起长长的手指敲响马儿的屋门。

    一九九六年九月五日

    我为什么要结婚

    我决定去看望两个朋友的时候,正和母亲一起整理新家的厨房,我的父亲在他的书房里一声一声地叫我,要我去帮他整理那一大堆发黄的书籍。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厨房需要我,书房也需要我,他们两个人都需要我,可是我只有一个人,我说:

    “你们拿一把菜刀把我劈成两半吧。”

    我的母亲说:“你把这一箱不用的餐具放上去。”

    我的父亲在书房里说:“你来帮我移动一下书柜。”

    我嘴里说着:“你们拿一把菜刀把我劈成两半吧。”先替母亲把不用的餐具放了上去,又帮着父亲移动书柜。移完书柜,我就属于父亲了。他拉住我,要我把他整理好的书籍一排一排地放到书架上。我的母亲在厨房里叫我了,要我把刚才放上去的那一箱不用的餐具再搬下来,她发现有一把每天都要用的勺子找不着了,她说会不会放在那一箱不用的餐具里面,而这时候父亲又把一摞书籍递给了我,我说:

    “你们拿一把菜刀把我劈成两半吧。”

    然后我发现他们谁也没有把我这句话听进去,我把这句话说了好几遍,到头来只有我一个人听进去了。这时候我打算离开了,我心想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我们从原先那个家搬到这个新的家里来,都有一个星期了,我每天都在这里整理、整理的,满屋子都是油漆味和灰尘在扬起来。我才二十四岁,可我这一个星期过得像个忙忙碌碌的中年人一样,我不能和自己的青春分开得太久了,于是我就站到厨房和书房的中间,我对我的父母说:

    “我不能帮你们了,我有事要出去一下。”

    这句话他们听进去了,我的父亲站到了书房门口,他问:

    “什么事?”

    我说:“当然是很重要的事。”

    我一下子还找不到有力的理由,我只能这么含糊其词地说。我父亲向前走了一步,跨出了他的书房,他继续问:

    “什么事这么重要?”

    我挥了挥手,继续含糊其词地说:“反正很重要。”

    这时我母亲说:“你是想溜掉吧?”

    然后我母亲对我父亲说:“他是想溜掉。他从小就会来这一手,他每次吃完饭就要上厕所,一去就是一两个小时,为什么?就是为了逃避洗碗。”

    我说:“这和上厕所没有关系。”

    我父亲笑着说:“你告诉我,你有什么事?你去找谁?”

    我一下子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在我母亲这时候糊涂了,她忘了刚才自己的话,她脱口说道:

    “他会去找谁?除了沈天祥、王飞、陈力庆、林孟这几个人,还会有谁?”

    我就顺水推舟地说:“我还真是要去找林孟。”

    “找他干什么?”我父亲没有糊涂,他继续穷追不舍。

    我就随口说起来:“林孟结婚了,他的妻子叫萍萍……”

    “他们三年前就结婚了。”我父亲说。

    “是的,”我说,“问题是三年来他们一直很好,可是现在出事了……”

    “什么事?”我父亲问。

    “什么事?”我想了想说,“还不是夫妻之间的那些事……”

    “夫妻之间的什么事?”我父亲仍然没有放过我,这时我母亲出来说话了,她说:

    “还不是吵架的事。”

    “就是吵架了。”我立刻说。

    “他们夫妻之间吵架,和你有什么关系?”我父亲说着抓住了我的袖管,要把我往书房里拉,我拒绝进父亲的书房,我说:

    “他们打起来了……”

    我父亲松开了手,和我的母亲一起看着我,这时候我突然才华横溢了,我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先是林孟打了萍萍一记耳光,萍萍扑过去在林孟的胳膊上咬了一大口,把林孟的衣服都咬破了,衣服里面的肉肯定也倒霉了,萍萍的那两颗虎牙比刺刀还锋利,她那一口咬上去,足足咬了三分钟,把林孟疼得杀猪似的叫了三分钟,三分钟以后林孟对着萍萍一拳再加上一脚,拳头打在萍萍的脸上,脚踢在萍萍的腿上,萍萍疼得扑在沙发上十来分钟说不出话来,接下去萍萍完全是个泼妇了,她抓住什么就往林孟扔去,萍萍那样子像是疯了,这时林孟反而有些害怕了,萍萍将一把椅子砸在林孟腰上时,其实不怎么疼,林孟装出一副疼得昏过去的样子,手捂着腰倒在沙发上,他以为这样一来萍萍就会心疼他了,就会住手了,就会过来抱住他哭,谁知道萍萍趁着林孟闭上眼睛的时候,拿着一个烟灰缸就往他头上砸了下去,这次林孟真的昏了过去……”

    最后我对目瞪口呆的父母说:“作为林孟的朋友,我这时候应该去看看他吧?”

    然后我走在了街上,就这样我要去看望我的这两个朋友,我在五岁的时候就认识了其中的一个,七岁的时候认识了另一个,他们两个人都比我大上四岁。三年前他们结婚的时候,我送给他们一条毛毯,在春天和秋天的时候,他们就是盖着我送的毛毯睡觉,所以他们在睡觉之前有时候会突然想起我来,他们会说:

    “快有一个月没有见到谁谁谁了……”

    我有一个月没有见到他们了,现在我向他们走去时,心里开始想念他们了。我首先想到他们布置得十分有趣的那个不大的家,他们在窗前,在屋顶上,在柜子旁挂了十来个气球,我不明白这两个想入非非的人为什么这么喜欢气球,而且全是粉红的颜色。我想起来有一天坐在他们的沙发里时,不经意地看到了阳台上挂着三条粉红色的内裤,与气球的颜色几乎是一样的,我想这应该是萍萍的内裤。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三个气球,我差点要说阳台上也挂上气球了,好在我没有说出来,我仔细一看才知道那不是气球。

    我喜欢他们,林孟是个高声说话、高声大笑的人,他一年里有九个月都穿着那件棕色的夹克,剩下的三个月因为是夏天太炎热了,他只好去穿别的衣服,林孟一穿别的衣服,他身上的骨头就看得清清楚楚了,从衣服里面顶了出来,而他走路时两条胳膊甩得比谁都远,所以他衣服里面总显得空空荡荡。

    他是一个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弱点的人,比如他说话时结巴,可他自己不知道,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一点。他的妻子萍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留着很长的头发,不过大多数时间她都是把头发盘起来,她知道自己的脖子很长很不错,她有时候穿上竖领的衣服,她的脖子被遮住了大半以后,反而更加美妙了,那衣服的竖领就像是花瓣一样。

    这两个人在四年以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仅仅是认识而已,我们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跑到一起的,是我发现了他们。

    我在那个晚上极其无聊,我先去找沈天祥,沈天祥的母亲说他中午出门以后一直没有回来。我又去找王飞,王飞躺在床上面红耳赤,他被四十度的高热烧得头昏脑涨。最后我去了陈力庆的家,陈力庆正拍着桌子在和他父亲吵架,我的脚都没有跨进陈力庆的家门,我不愿意把自己卷进别人的争吵之中,尤其是父子之间的争吵。

    我重新回到了街上,就在我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走的时候,我看到了林孟,看到他抱着一床被子在树叶下走过来,树叶虽然挡住了路灯的光亮,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于是我就向他喊叫,我的声音因为喜出望外而显得十分响亮,我说:

    “林孟,我正要去找你。”

    林孟的头向我这边扭过来了一下,他看到了我,可他马上就将头扭回去了。我追上去了几步,继续向他喊叫:

    “林孟,是我!”

    这次林孟的头都没有动一下,我只好跑上去拍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来很不高兴地“嗯”了一声,我才发现他身边走着那个名叫萍萍的姑娘。萍萍手里提着一个水瓶,对我露出了微微的一笑。

    然后,他们就结婚了。他们婚后的生活看上去很幸福,开始的时候我们经常在电影院的台阶上相遇,要不就是在商店的门口,我从那里走过去,而他们刚好从里面走出来。

    他们结婚的前两年,我去过他们家几次,每次都遇到沈天祥,或者是王飞,或者是陈力庆,或者是同时遇到这三个人。我们在林孟的家中觉得很自在,我们可以坐在沙发上,也可以坐在他们的床上,把他们的被子拉过来垫在身后。王飞经常去打开他们的冰柜,看看里面有些什么,他说他不是想吃些什么,只是想看看。

    林孟是个性格开朗的人,他的茶杯是一只很大的玻璃瓶,装速溶雀巢咖啡的玻璃瓶。他喜欢将一把椅子拖到门后,靠着门坐下来,端着那只大玻璃瓶,对着我们哈哈地笑,他的话超过十句以后,就会胡说八道了。他经常很不谨慎地将他和萍萍之间的隐私泄露出来,并且以此为乐,笑得脑袋抵在门上,把门敲得咚咚直响。

    萍萍在这时候总是皱着眉对他说:“你别说了。”

    屋里人多的时候,萍萍都是坐在一只小圆凳上,她的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微笑地看着我们说话,当我们觉得是不是有点冷落了萍萍而对她说:

    “萍萍,你为什么不说话?”

    萍萍就会说:“我喜欢听你们说话。”

    萍萍喜欢听我说几部最新电影的故事,喜欢听沈天祥说钓鱼的事,喜欢听王飞比较几种牌子的冰柜,喜欢听陈力庆唱一首正在流行的歌曲。她就是不喜欢听林孟说话,她的丈夫说着说着就会说:

    “萍萍每天晚上都要我搂着她睡觉。”

    萍萍的双眉就皱起来了,我们哈哈地笑,林孟指着他的妻子说:

    “不搂着她,她就睡不着。”

    “可是,”林孟继续说,“我搂着她,她就往我脖子里不停地呵气,弄得我痒滋滋的……”

    这时萍萍就要说:“你别说了。”

    “这样一来我就睡不着了。”林孟哈哈笑着把话说完。

    问题是林孟这方面的话题还会继续下去,只要我们坐在他的屋里,他就不会结束。他是一个喜欢让我们围着他哈哈笑个不停的人,为此他会不惜任何代价,他会把萍萍在床上给他取的所有绰号一口气说出来,把我们笑个半死。

    萍萍给他取的绰号是从“心肝”开始的,接下去有“宝贝”、“王子”、“骑士”、“马儿”,这是比较优雅的,往后就是食物了,全是“卷心菜”、“豆干”、“泥肠”、“土豆”之类的,还有我们都听不明白的“气势汹汹”和“垂头丧气”。

    “你们知道‘气势汹汹’指的是什么?”

    他知道我们不明白,所以他就站起来得意洋洋地问我们。这时候萍萍也站起来了,她看上去生气了,她的脸色都有点泛白,她叫了一声:

    “林孟。”

    我们以为她接下去会怒气冲冲,可是她只是说:

    “你别说了。”

    林孟坐回到门后的椅子里对着她哈哈地笑,她看了他一会后,转身走进了另一个房间。我们都显得很尴尬,可是林孟却若无其事,他对着妻子走进去的那个房间挥挥手说:

    “别管她。”

    然后继续问我们:“你们知道‘气势汹汹’指的是什么?”

    没有等我们摇头,他自己先说了,他伸手指指自己的裤裆说:

    “就是这玩意儿。”

    我们开始笑起来,他又问:“‘垂头丧气’呢?”

    这次我们都去看着他的裤裆了,他的手又往那地方指了一下,他说:

    “也是这个东西。”

    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萍萍和林孟在一起生活了两年以后,她对丈夫的胡说八道也就习惯起来了,当林孟信口开河的时候,她不再对他说“你别说了”,而是低下头去摆弄起了自己的手指,似乎她已经接受林孟的随口乱说。

    不仅如此,偶尔她也会说几句类似的话,当然她比林孟含蓄多了。我记得有一天我们坐在他们的家中,大家一起赞扬林孟笑的时候很有魅力时,萍萍突然插进来说:

    “他晚上的笑容才叫可爱。”

    我们一下子还没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大家似笑非笑地看着林孟,看看萍萍,萍萍就又补充了一句,她说:

    “当他需要我的时候。”

    我们哈哈大笑,这时萍萍突然发现自己失言了,于是面红耳赤。林孟面对自己的笑话被揭示出来后,嘿嘿地发出了尴尬的笑声,他的脑袋不再去敲打后面的门了。当可笑的事轮到他自己身上时,他就一声不吭了。

    我们对他们婚后的床上生涯就这样略知一二,我们对他们另外的生活知道得就更多了,总之我们都认为林孟艳福不浅,萍萍的漂亮是有目共睹的,她的温柔与勤快我们也都看在眼里,我们从来没有看到过她和林孟为了什么而争执起来。我们坐在他们家中时,她总是及时地为我们的茶杯斟上水,把火柴送到某一双准备点燃香烟的手中。而林孟,结婚以后的皮鞋总是锃亮锃亮的,衣着也越来越得体了,这当然是因为有了萍萍这样的一个妻子。在此之前,他是我们这些朋友中衣服穿得最糟糕的人。

    就这样我回忆着他们的一些生活片段,在这天上午来到他们的寓所,我觉得自己很久没来敲他们的门了,当萍萍为我打开他们的房门时,我发现萍萍的样子变了一些,她好像是胖了,要不就是瘦了。

    开门的时候,我先看到了萍萍的手,一只纤细的手抓住门框,门就开了,我觉得萍萍看到我时像是愣了一下,我想这是她很久没有看到我的缘故。我微笑着走了进去,然后发现自己没有看到沈天祥,没有看到王飞,没有看到陈力庆,就是林孟,我也没有看到,我问萍萍:

    “林孟呢?”

    林孟没有在家,他早晨七点半的时候就出门了,他去工厂上班了。沈天祥、王飞、陈力庆这时候也应该在他们各自的地方上班干活。只有我和萍萍……我对萍萍说:

    “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指的是在这个房间里,我看到萍萍听了我的话以后,脸上的肌肉抽了两下,我心想这是微笑吗?我问萍萍:

    “你怎么了?”

    萍萍不解地看着我,我又说:

    “你刚才对我笑了吗?”

    萍萍点点头说:“我笑了。”

    然后她脸上的肌肉又抽了两下,我倒是笑起来了,我说:

    “你怎么笑得这样古怪?”

    萍萍一直站在门口,那门也一直没有关上,抓住门框的手现在还抓着,她这样的姿态像是在等着我立刻离开似的,我就说:

    “你是不是要我马上就走?”

    听到我这么说,她的手从门框上移开了,她的身体向我转了过来,她看着我,她的两只手在那里放来放去的,似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今天这样的萍萍,全身僵直地站在那里,笑的时候都让我看不出来她是在笑,我对萍萍说:

    “你今天是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事要出去?”

    我看到她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我继续说:

    “你要是没有什么急事的话,那我就坐下了。”

    我说着坐到了沙发里,可她还是站着,我笑了起来,我说:

    “你怎么还这样站着?”

    她坐在了身边的一把椅子上,将自己脸的侧面对着我,我觉得她的呼吸很重,她的两条腿摆来摆去的,和刚才的手一样找不到位置,我就说:

    “萍萍,你今天是怎么了?今天我来了,你也不给我倒一杯水喝,也不给我削一个苹果吃,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萍萍连连摇头,她说:

    “没有,没有,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然后她对我笑了笑,站起来去给我倒水,她这次笑得像是笑了。她把水递到我手上时说:

    “今天没有苹果了,你吃话梅吗?”

    我说:“我不吃话梅,话梅是你们女人吃的,我喝水就行了。”

    萍萍重新坐到椅子上,我喝着水说,“以前我每次来你们家,都会碰上沈天祥他们,碰不上他们三个人,最少也能碰上他们中的一个,今天他们一个都没来,连林孟也不在家,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又是一个很少说话的人……”

    我看到萍萍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她的头向门的方向扭了过去,她在听着什么,像是在听着一个人上楼的脚步声,脚步声很慢,上楼的人显得不慌不忙,走到了我和萍萍一起看着的那扇门的外面,然后又走上去了。萍萍松了一口气,她扭回头看着我,她的脸白得让我吃了一惊,她对我笑了笑,脸上的肌肉又抽了两下。她的笑让我看不下去,我就打量他们的房屋,我发现气球已经从他们家中消失了,我的眼睛看不到粉红的颜色,于是我不由自主地偷偷看了看他们的阳台,阳台上没有萍萍的内裤,也就是说阳台上也没有了粉红的颜色,然后我才问萍萍:

    “你们不喜欢气球了?”

    萍萍的眼睛看着我,那样子让我觉得她听到了我的声音,可是没有听到我的话,我说:

    “没有气球了。”

    “气球?”她看着我,不明白我在说些什么,我又说:

    “气球,你们家以前挂了很多气球。”

    “噢……”她想起来了。

    我说:“我总觉得你今天有点……怎么说呢?有点不太正常。”

    “没有。”她摇摇头说。

    她的否认看上去并不积极,我告诉她:

    “我本来没有想到要来你们家,你知道吗,我又搬家了,我在帮着母亲整理厨房,帮着父亲整理书房,他们两个人把我使唤来使唤去的,让我厌烦极了,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本来我想去看看沈天祥的,可是前天我们还在一起,王飞和陈力庆我也经常见到他们,就是你们,我有很久没见了,所以我就到你们家来了,没想到林孟不在,我忘了他今天应该在工厂上班……”

    我没有把编造她和林孟打架的事说出来。萍萍是一个认真的人,我继续说:

    “我没想到只有你一个人在家里……”

    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她又总是心不在焉的,我想我还是站起来走吧,我站起来对她说:

    “我走了。”

    萍萍也马上站起来,她说:

    “你再坐一会。”

    我说:“我不坐了。”

    她不再说什么,等着我从她家中走出去,我觉得她希望我立刻就走,我朝门走了两步,我说:

    “我先去一下你们家的卫生间。”

    我进了卫生间,把门关上时,我又补充了一句:

    “你们家的这条街上没有一个厕所。”

    我本来只是想小便,可是小便结束以后,我又想大便了,因此我在卫生间里一下子就出不去了。我蹲下去,听到外面的楼梯上咚咚响起来了,一个人正很快地从楼下跑上来,跑到门口喊叫道:

    “萍萍,萍萍。”

    是林孟回来了,我听到萍萍声音发抖地说:

    “你怎么回来了?”

    门打开了。林孟走进来,林孟说:

    “我今天出来给厂里进货,我快让尿给憋死啦,一路上找不到一个厕所,我只好跑回家来。”

    我在卫生间里觉得林孟像是一头野猪似的扑了过来,他一拉卫生间的门,然后没有声音了,显然他吓了一跳,过了一会,我听到他声音慌张地问萍萍:

    “这里面有人?”

    我想萍萍可能是点了点头,我听到林孟吼叫起来了:

    “是谁?”

    我在里面不由笑了笑,我还来不及说话,林孟开始踢门了,他边踢边叫:

    “你出来。”

    我才刚刚蹲下去,他就要我出去,卫生间的门被他踢得乱抖起来,我只好提起裤子,系好皮带,打开卫生间的门,林孟看到是我,一下子愣住了,我说:

    “林孟,我还没完呢,你把门踢得这么响,屎刚要出来,被你这么一踢,又回去了。”

    林孟眼睛睁圆了看了我一会,然后咬牙切齿地说:

    “没想到会是你。”

    他的样子让我笑了起来,我说:

    “你别这么看着我。”

    林孟不仅继续瞪大眼睛看我,还向我伸出了手指,我避开他指过来的食指说:

    “你这样子让我毛骨悚然。”

    这时林孟吼叫起来了,他叫道:

    “是你让我毛骨悚然。”

    林孟的喊叫把我吓了一跳,于是我重视起了他的愤怒,我问他:

    “出了什么事?”

    他说:“没想到你会和我老婆干上了。”

    “干上了?”我问他,“干上了是什么意思?”

    他说:“你别装啦。”

    我去看萍萍,我想从她那里知道林孟的意思,可是我看到萍萍的脸完全成了一张白纸,只有嘴唇那地方还有点青灰颜色,萍萍的样子比起林孟的样子来,更让我不安。现在我明白林孟那句话的意思了,他认为我和萍萍在一起睡觉了。我说:

    “林孟,你完全错了,我和萍萍之间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可以问萍萍。”

    我看到萍萍连连点着头,林孟对我的话和萍萍的点头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他用手指着我说:

    “你们谁都别想抵赖,我一进门就觉得萍萍的脸色不对,我一进门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不。”我说,“你所认为的事根本就没有发生。”

    “没有发生?”他走过来一步,“你为什么躲在卫生间里?”

    “我没有躲在卫生间里。”我说。

    他伸手一指卫生间说:“这是哪里,这是厨房吗?”

    我说:“不是厨房,是卫生间,但是我没有躲在里面,我是在里面拉屎。”

    “放屁。”他说,说着他跑到卫生间里去看了看,然后站在卫生间的门口得意地说:

    “我怎么没看到这里面有屎?”

    我说:“我还没拉出来,就被你踢门给踢回去了。”

    “别胡说了。”他轻蔑地挥了挥手,然后他突然一转身进了卫生间,砰地将门关上。我听到他在里面说:

    “我被你们气傻了,我都忘了自己快被尿憋死了。”

    我听到他的尿冲在池子里的刷刷声,我去看萍萍,萍萍这时坐在椅子上了。她的两只手捂住自己的脸,肩膀瑟瑟打抖,我走过去,我问萍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对她说,“我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

    萍萍抬起脸来看着我,她的脸上已经有泪水了,可是更多的还是惊魂未定的神色,似乎她也没有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时卫生间的门砰地打开了,林孟从里面出来时像是换了一个人,他撒完尿以后就平静下来了,他对我说:

    “你坐下。”

    我站着没有动,他微笑了一下,他的微笑让我感到吃惊,他说:

    “你坐下,为什么不坐下?”

    那语气像是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我心里七上八下地坐在了萍萍的身边,然后看着林孟拿着一张白纸和一支笔走过来,他和我们坐在了一起,他对萍萍说:

    “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萍萍抬起脸来说:“我没有。”

    林孟没有理睬她的话,继续说:

    “你对不起我,我现在不打你,也不骂你……”

    “我没有。”萍萍又说,“我没有对不起你……”

    林孟不耐烦了,他摆摆手说:

    “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认为你对不起我了,你不要再说废话,你给我听着就是了,我们不能在一起生活了,你明白吗?”

    萍萍迷茫地看着他,他看了我一眼,往下说:

    “你明白吗,我和你必须离婚,此外没有别的出路。”

    萍萍眼泪出来了,她说:

    “为什么要离婚?”

    林孟指着我说:“你都和他睡觉了,我当然要和你离婚。”

    “我没有。”萍萍说。

    到了这时候,萍萍申辩的声音仍然很轻微,这使我很不高兴,我对萍萍说:

    “你要大声说,大声对他说,我和你什么事都没有,就是拍桌子也行。”

    林孟笑了笑,对我说:

    “声音再大也没有用,这叫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我对他说:“现在是我们有理,你无理。”

    林孟又笑了,他对萍萍说:

    “听到吗?他在说‘我们’,就是你和他,我和你离婚以后,你就和他结婚。”

    萍萍抬起脸来看着我,她的目光像是突然发现另一个丈夫似的,我赶紧向她摆手,我说:

    “萍萍,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萍萍听了我的话以后,去看她真正的丈夫了,她丈夫手中的那支笔开始在纸上画来画去,林孟对她说:

    “我已经算出来了,家里所有的存款加上现钱一共是一万两千四百元,你拿六千二百,我也拿六千二百,彩电和录像机你拿一台,冰箱和洗衣机也让你先挑选一台……”

    我看到他们在讨论分家的事了,我想我还是立刻走吧,我就说:

    “你们忙吧,我先走了。”

    我正要走,林孟一把抓住了我,他说:

    “你不能走,你破坏了我们的婚姻,你必须承担责任。”

    我说:“我没有破坏你们的婚姻,我没有破坏任何人的婚姻,你要我承担什么责任呢?”

    林孟站起来,把我推到椅子前,让我在刚才的椅子上坐下,他继续和萍萍讨论分家的事,他说:

    “衣服原先属于谁的,就由谁带走。家具也是这样,一人一半,当然这需要合理分配,不能把床和桌子劈成两半……这所房子就不分了,结婚以前这房子是属于你的,所以这房子应该归你。”

    然后林孟转过脸来对我发号施令了,他说:

    “我和萍萍离婚以后,你必须在一个月内把她娶过去。”

    我说:“你没有权利对我说这样的话,你和萍萍离婚还是不离婚,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林孟说:“你勾引了她,让她犯了生活错误,让她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你还说和你没有关系?”

    我说:“我没有勾引她,你问萍萍,我勾引她了没有?”

    我们一起去看萍萍,萍萍使劲地摇起了头,我说:

    “萍萍你说,是有,还是没有?”

    萍萍说:“没有。”

    可是她一点都没有理直气壮,我就对她说:

    “萍萍,当你说这样的话时,一定要说得响亮,我觉得你太软弱,平日里林孟当着我们伤害你时,你只会轻声说‘你别说了’,你应该站起来大声指责他……”

    这时林孟拍拍我的肩膀,他说:

    “作为朋友,我提醒你一句,你不要把萍萍培养成一只母老虎,因为以后你是她的丈夫了。”

    “我不是她的丈夫。”我说。

    “你必须是她的丈夫。”他说。

    林孟如此坚决,让我反而糊涂起来了,我再一次去问萍萍: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从家里出来时,一点都没想到我会娶一个女人回去,而这一个女人又是我朋友的妻子,这些都不说了,要命的是这个女人是二婚,还比我大四岁,我的父母会被我气死的……”

    “不会。”林孟说,“你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他们不会在乎这些的。”

    “你错啦,知识分子恰恰是最保守的。”我指着萍萍,“我父母肯定不会接受她的。”

    林孟说:“他们必须接受萍萍。”

    我又去问萍萍:“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现在脑袋里没有脑浆,全是豆腐,我完全糊涂了。”

    这时萍萍不再流眼泪了,她对我说:

    “你今天不该来,你就是来了也应该马上就走。”

    她指着林孟继续说:“你们虽然是他的朋友,可是你们一点都不了解他……”

    她没有说下去,但是我明白过来了,为什么我一进他们家门,萍萍就不知所措,因为林孟没有在家,萍萍的紧张与不安就是因为我,一个不是她丈夫的男人和她单独在一间屋子里,同时我也知道林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我对他说:

    “我以前还以为你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没想到你是个斤斤计较、醋劲十足的人。”

    林孟说:“你和我老婆睡觉了,你还要我宽宏大量?”

    “我告诉你,”我指着林孟鼻子说,“现在我对你已经厌烦了,你怎么胡说,我都不想和你争辩,我心里唯一不安的就是萍萍,我觉得对不起萍萍,我今天不该来……”

    说到这里,我突然激动起来了,挥着手说:

    “不,我今天来对了,萍萍,你和他离婚是对的,和这种人在一起生活简直是灾难。我今天来是把你救出来。如果我是你的丈夫,第一,我会尊重你,我绝不会说一些让你听了不安的话;第二,我会理解你,我会尽量为你设想;第三,我会真正做到宽宏大量,而不像他只做表面文章;第四,我会和你一起承担起家务来,不像他一回家就摆出老爷的样子;第五,我绝不会把你给我取的绰号告诉别人;第六,我每天晚上搂着你睡觉,你的气呵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怕痒;第七,我比他强壮得多,你看他骨瘦如柴……”

    我一直说到第十五,接下去想不起来还应该说什么,我只好不说了,我再去看萍萍,她正眼含热泪望着我,显然她被我的话感动了。我又去看林孟,林孟正嘿嘿笑着,他对我说:

    “很好,你说得很好,这样我就放心了,我知道你会善待我的前妻的。”

    我说:“我说这些话没有别的意思,并不是说我肯定要和萍萍结婚了,我和萍萍结婚,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数的,萍萍是不是会同意,我不知道,我是说如果我是萍萍的丈夫。”

    然后我看着萍萍:“萍萍,你说呢?”

    要命的是萍萍理解错我的话了,她含着眼泪对我说:

    “我愿意做你的妻子,我听了你刚才的那一番话以后,我就愿意做你的妻子了。”

    我傻了,我心想自己真是一个笨蛋,我为自己设了一个陷阱,而且还跳了进去,我看着萍萍脸上越来越明显的幸福表情,我就知道自己越来越没有希望逃跑了。萍萍美丽的脸向我展示着,她美丽的眼睛对着我闪闪发亮,她的眼泪还在流,我就说:

    “萍萍,你别哭了。”

    萍萍就抬起手来擦干净了眼泪,这时候我脑袋热得直冒汗,我的情绪极其激昂,也就是说我已经昏了头了,我竟然以萍萍丈夫的口气对林孟说:

    “现在你该走了。”

    林孟听了我的话以后,连连点头,他说:

    “是,是的,我是该走了。”

    我看着林孟兴高采烈地逃跑而去,我心里闪过一个想法,我想这小子很可能在一年以前就盼着这一天了,只是他没想到会是我来接替他。林孟走后,我和萍萍在一起坐了很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都想了很多,后来萍萍问我是不是饿了,她是不是去厨房给我做饭,我摇摇头,我要她继续坐着。我们又无声地坐了一会,萍萍问我是不是后悔了,我说没有。她又问我在想些什么,我对她说: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先知。”

    萍萍不明白我的话,我向她解释:

    “我出门的时候,向我的父母编造了你和林孟打架,你把林孟打得头破血流,林孟也把你打得头破血流……结果你们还真的离婚了,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先知。”

    萍萍听了我的话以后没有任何反应,我知道她还没有明白,我就向她解释,把我向父母编造的话全部告诉了她,包括她拿着一个烟灰缸往林孟头上狠狠砸去的情景。萍萍听到这里连连摆手,她说她绝不会这样的。我说我知道,我知道她不会这样的,我知道她不是一个泼妇,我说这些只是要她明白我是一个先知。她明白了,她笑着点了点头。她刚一点头,我马上又摇头了,我说:

    “其实我不是先知,虽然我预言了你和林孟的不和,可是我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你的丈夫。”

    然后我可怜巴巴地望着萍萍说:

    “我一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结婚。”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二日

    阑尾

    我的父亲以前是一名外科医生,他体格强壮,说起话来声音洪亮,经常在手术台前一站就是十多个小时,就是这样,他下了手术台以后脸上仍然没有丝毫倦意,走回家时脚步咚咚咚咚,响亮而有力。走到家门口,他往往要先站到墙角撒一泡尿,那尿冲在墙上刷刷直响,声音就和暴雨冲在墙上一样。

    我父亲在他二十五岁那年,娶了一位漂亮的纺织女工做自己的妻子,他的妻子婚后第二年就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那是我哥哥,过了两年,他妻子又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一个就是我。

    在我八岁的时候,有一天,精力充沛的外科医生在连年累月的繁忙里,偶尔得到了一个休息之日,就在家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上午,下午他带着两个儿子走了五里路,去海边玩了近三个小时,回来时他肩膀上骑着一个,怀里还抱着一个,又走了五里路。吃过晚饭以后天就黑了,他就和自己的妻子,还有两个孩子,坐在屋门前的一棵梧桐树下,那时候月光照射过来,把树叶斑斑驳驳地投在我们身上,还有凉风,凉风在习习吹来。

    外科医生躺在一张临时搭出来的竹床上,他的妻子坐在旁边的藤椅里,他们的两个孩子,我哥哥和我,并肩坐在一条长凳上,听我们的父亲在说每个人肚子里都有的那一条阑尾。他说他每天最少也要割掉二十来条阑尾,最快的一次他只用了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就完成了一次阑尾手术,将病人的阑尾刷的一下割掉了。我们问:“割掉以后怎么办呢?”

    “割掉以后?”我父亲挥挥手说,“割掉以后就扔掉。”

    “为什么扔掉呢?”

    我父亲说:“阑尾一点屁用都没有。”

    然后父亲问我们:“两叶肺有什么用处?”

    我哥哥回答:“吸气。”

    “还有呢?”

    我哥哥想了想说:“还有吐气。”

    “胃呢?胃有什么用处?”

    “胃,胃就是把吃进去的东西消化掉。”还是我哥哥回答了。

    “心脏呢?”

    这时我马上喊叫起来:“心脏就是咚咚跳。”

    我父亲看了我一会,说:“你说的也对,你们说的都对,肺、胃、心脏,还有十二指肠、结肠、大肠、直肠什么的都有用,就是这阑尾,这盲肠末端上的阑尾……你们知道阑尾有什么用?”

    我哥哥抢先学父亲的话说了,他说:“阑尾一点屁用都没有。”

    我父亲哈哈大笑了,我们的母亲坐在一旁跟着他笑,我父亲接着说道:

    “对,阑尾一点用都没有。你们呼吸,你们消化,你们睡觉,都和阑尾没有一点关系,就是吃饱了打个嗝,肚子不舒服了放个屁,也和阑尾没关系……”

    听到父亲说打嗝放屁,我和我哥哥就咯咯笑了起来,这时候我们的父亲坐了起来,认真地对我们说:

    “可是这阑尾要是发炎了,肚子就会越来越疼,如果阑尾穿孔,就会引起腹膜炎,就会要你们的命,要你们的命懂不懂?”

    我哥哥点点头说:“就是死掉。”

    一听说死掉,我吸了一口冷气,我父亲看到了我的害怕,他的手伸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脑袋,他说:

    “其实割阑尾是小手术,只要它不穿孔就没有危险……有一个英国的外科医生……”

    我们的父亲说着躺了下去,我们知道他要讲故事了。他闭上眼睛很舒服地打了一个哈欠,然后侧过身来对着我们。他说那个英国的外科医生有一天来到了一个小岛,这个小岛上没有一家医院,也没有一个医生,连一只药箱都没有,可是他的阑尾发炎了。他躺在一棵椰子树下,痛了一个上午,他知道如果再不动手术的话,就会穿孔了……

    “穿孔以后会怎么样?”我们的父亲撑起身体问道。

    “会死掉。”我哥哥说。

    “会变成腹膜炎,然后才会死掉。”我父亲纠正了我哥哥的话。

    我父亲说:“那个英国医生只好自己给自己动手术,他让两个当地人抬着一面大镜子,他就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在这里……”

    我父亲指指自己肚子的右侧:“在这里将皮肤切开,将脂肪分离,手伸进去,去寻找盲肠,找到盲肠以后才能找到阑尾……”

    一个英国医生,自己给自己动手术,这个了不起的故事让我们听得目瞪口呆,我们激动地望着自己的父亲,问他是不是也能自己给自己动手术,像那个英国医生那样。

    我们的父亲说:“这要看是在什么情况下,如果我也在那个小岛上,阑尾也发炎了,为了救自己的命,我就会自己给自己动手术。”

    父亲的回答使我们热血沸腾,我们一向认为自己的父亲是最强壮的,最了不起的,他的回答进一步巩固了我们的这个认为,同时也使我们有足够的自信去向别的孩子吹嘘:

    “我们的父亲自己给自己动手术……”我哥哥指着我,补充道,“我们两个人抬一面大镜子……”

    就这样过了两个多月,到了这一年秋天,我们父亲的阑尾突然发炎了。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们的母亲去工厂加班了,我们的父亲值完夜班回来,他进家门的时候,刚好我们的母亲要去上班,他就在门口告诉她:

    “昨晚上一夜没睡,一个脑外伤,两个骨折,还有一个青霉素中毒,我累了,我的胸口都有点疼了。”

    然后我们的父亲捂着胸口躺到床上去睡觉了,我哥哥和我在另一间屋子里,我们把桌子放到椅子上去,再把椅子放到桌子上去,那么放来放去,三四个小时就过去了。我们听到父亲屋子里有哼哼的声音,就走过去凑在门上听,听了一会,我们的父亲在里面叫我们的名字了,我们马上推门进去,看到父亲像一只虾那样弯着身体,正龇牙咧嘴地望着我们,父亲对我们说:

    “我的阑尾……哎……疼死我了……急性阑尾炎,你们快去医院,去找陈医生……找王医生也行……快去,去……”

    我哥哥拉着我的手走下了楼,走出了门,走在了胡同里,这时候我明白过来了,我知道父亲的阑尾正在发炎,我哥哥拉着我正往医院走去,我们要去找陈医生,或者去找王医生,找到了他们,他们会做什么?

    一想到父亲的阑尾正在发炎,我心里突突地跳,我心想父亲的阑尾总算是发炎了,我们的父亲就可以自己给自己动手术了,我和我哥哥就可以抬着一面大镜子了。

    走到胡同口,我哥哥站住脚,对我说:

    “不能找陈医生,也不能找王医生。”

    我说:“为什么?”

    他说:“你想想,找到了他们,他们就会给我们爸爸动手术。”

    我点点头,我哥哥问:“你想不想让爸爸自己给自己动手术?”

    我说:“我太想了。”

    我哥哥说:“所以不能找陈医生,也不能找王医生,我们到手术室去偷一个手术包出来,大镜子,家里就有……”

    我高兴地叫了起来:“这样就能让爸爸自己给自己动手术啦。”

    我们走到医院的时候,他们都到食堂里去吃午饭了,手术室里只有一个护士,我哥哥让我走过去和她说话,我就走过去叫她阿姨,问她为什么长得这么漂亮,她嘻嘻笑了很长时间,我哥哥就把手术包偷了出来。

    然后我们回到了家里,我们的父亲听到我们进了家门,就在里面房间轻声叫起来:

    “陈医生,陈医生,是王医生吧?”

    我们走了进去,看到父亲额上全是汗水,是疼出来的汗水。父亲看到走进来的既不是陈医生,也不是王医生,而是他的两个儿子,我哥哥和我,就哼哼地问我们:

    “陈医生呢?陈医生怎么没来!”

    我哥哥让我打开手术包,他自己把我们母亲每天都要照上一会的大镜子拿了过来,父亲不知道我们要干什么,他还在问:

    “王医生,王医生也不在?”

    我们把打开的手术包放到父亲的右边,我爬到床里面去,我和哥哥就这样一里一外地将镜子抬了起来,我哥哥还专门俯下身去察看了一下,看父亲能不能在镜子里看清自己,然后我们兴奋地对父亲说:

    “爸爸,你快一点。”

    我们的父亲那时候疼歪了脸,他气喘吁吁地看着我们,还在问什么陈医生,什么王医生,我们急了,对他喊道:

    “爸爸,你快一点,要不就会穿孔啦。”

    我们的父亲这才虚弱地问:“什么……快?”

    我们说:“爸爸,你快自己给自己动手术。”

    我们的父亲这下明白过来了,他向我们瞪圆了眼睛,骂了一声:

    “畜生。”

    我吓了一跳,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就去看我的哥哥,我哥哥也吓了一跳,他看着父亲,父亲那时候疼得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向我们瞪着眼睛,我哥哥马上就发现了父亲为什么骂我们,他说:

    “爸爸的裤子还没有脱下来。”

    我哥哥让我拿住镜子,自己去脱父亲的裤子,可我们的父亲一巴掌打在我哥哥的脸上,又使足了劲骂我们:

    “畜生。”

    吓得我哥哥赶紧滑下床,我也赶紧从父亲的脚边溜下了床,我们站在一起,看着父亲在床上虚弱不堪地怒气冲冲,我问哥哥:

    “爸爸是不是不愿意动手术?”

    我哥哥说:“不知道。”

    后来,我们的父亲哭了,他流着眼泪,断断续续地对我们说:

    “好儿子,快去……快去叫……妈妈,叫妈妈来……”

    我们希望父亲像个英雄那样给自己动手术,可他却哭了。我哥哥和我看了一会父亲,然后我哥哥拉着我的手就跑出门去,跑下了楼,跑出了胡同……这一次我们没有自作主张,我们把母亲叫回了家。

    我们的父亲被送进手术室时,阑尾已经穿孔了,他的肚子里全是脓水,他得了腹膜炎,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又在家里休养了一个月,才重新穿上白大褂,重新成为了医生,可是他再也做不成外科医生了,因为他失去了过去的强壮,他在手术台前站上一个小时,就会头晕眼花。他一下子瘦了很多,以后就再也没有胖起来,走路时不再像过去那样咚咚地节奏分明,常常是一步迈出去大,一步迈出去又小了,到了冬天,他差不多每天都在感冒。于是他只能做一个内科医生了,每天坐在桌子旁,不急不慢地和病人说着话,开一些天天都开的处方,下班的时候,手里拿一块酒精棉球,边擦着手边慢吞吞地走着回家。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们经常听到他埋怨我们的母亲,他说:

    “说起来你给我生了两个儿子,其实你是生了两条阑尾,平日里一点用都没有,到了紧要关头害得我差点丢了命。”

    一九九四年七月十二日

    我没有自己的名字

    有一天,我挑着担子从桥上走过,听到他们在说翘鼻子许阿三死掉了,我就把担子放下,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脸上的汗水,我听着他们说翘鼻子许阿三是怎么死掉的,他们说是吃年糕噎死的。吃年糕噎死,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以前听说过有一个人吃花生噎死了。这时候他们向我叫起来:

    “许阿三……翘鼻子阿三……”

    我低着头“嗯”地答应了一声,他们哈哈笑了起来,问我:

    “你手里拿着什么?”

    我看了看手里的毛巾,说:

    “毛巾。”

    他们笑得哗啦哗啦的,又问我:

    “你在脸上擦什么?”

    我说:“擦汗水呀。”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高兴,他们笑得就像风里的芦苇那样倒来倒去,有一个抱着肚子说:

    “他——还——知道——汗水。”

    另一个人靠着桥栏向我叫道:

    “许阿三,翘鼻子阿三。”

    他叫了两声,我也就答应了两声,他两只手捧着肚子问我:

    “许阿三是谁?”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边那几个人,他们都张着嘴睁着眼睛,他们又问我:

    “谁是翘鼻子许阿三?”

    我就说:“许阿三死掉了。”

    我看到他们睁着的眼睛一下子闭上了,他们的嘴张得更大了,笑得比打铁的声音还响,有两个人坐到了地上,他们哇哇笑了一会后,有一个人喘着气问我:

    “许阿三死掉了……你是谁?”

    我是谁?我看着他们嘿嘿地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可是我一上街,我的名字比谁都多,他们想叫我什么,我就是什么。他们遇到我时正在打喷嚏,就会叫我喷嚏;他们刚从厕所里出来,就会叫我擦屁股纸;他们向我招手的时候,就叫我过来;向我挥手时,就叫我滚开……还有老狗、瘦猪什么的。他们怎么叫我,我都答应,因为我没有自己的名字,他们只要凑近我,看着我,向我叫起来,我马上就会答应。

    我想起来了,他们叫我叫得最多的是:喂!

    我就试探地对他们说:

    “我是……喂!”

    他们睁大了眼睛,问我:

    “你是什么?”

    我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就看着他们,不敢再说。他们中间有人问我:

    “你是什么……啊?”

    我摇摇头说:“我是……喂。”

    他们互相看了看,然后哗哗地笑了起来,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笑,自己也笑。桥上走过的人看到我们笑得这么响,也都哈哈地笑起来了。一个穿花衬衣的人叫我:

    “喂!”

    我赶紧答应:“嗯。”

    穿花衬衣的人指着另一个人说:

    “你和他的女人睡过觉?”

    我点点头说:“嗯。”

    另一个人一听这话就骂起来:

    “你他妈的。”

    然后他指着穿花衬衣的人对我说:

    “你和他的女人睡觉时很舒服吧?”

    “我和你们的女人都睡过觉。”

    他们听到我这样说,一下子都不笑了,都睁着眼睛看我,看了一会,穿花衬衣的人走过来,举起手来,一巴掌打下来,打得我的耳朵嗡嗡直响。

    陈先生还活着的时候,经常站在药店的柜台里面,他的脑袋后面全是拉开的和没有拉开的小抽屉,手里常拿着一把小秤,陈先生的手又瘦又长。有时候,陈先生也走到药店门口来,看到别人叫我什么,我都答应,陈先生就在那里说话了,他说:

    “你们是在作孽,你们还这么高兴,老天爷要罚你们的……只要是人,都有一个名字,他也有,他叫来发……”

    陈先生说到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来发时,我心里就会一跳,我想起来我爹还活着的时候常常坐在门槛上叫我:

    “来发,把茶壶给我端过来……来发,你今年五岁啦……来发,这是我给你的书包……来发,你都十岁了,还他妈的念一年级……来发,你别念书啦,就跟着爹去挑煤吧……来发,再过几年,你的力气就赶上我啦……来发,你爹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医生说我肺里长出了瘤子……来发,你别哭,来发,我死了以后你就没爹没妈了……来发,来,发,来,来,发……”

    “来发,你爹死啦……来发,你来摸摸,你爹的身体硬邦邦的……来发,你来看看,你爹的眼睛瞪着你呢……”

    我爹死掉以后,我就一个人挑着煤在街上走来走去,给镇上的人家送煤,他们见到我都喜欢问我:

    “来发,你爹呢?”

    我说:“死掉了。”

    他们哈哈笑着,又问我:

    “来发,你妈呢?”

    我说:“死掉了。”

    他们问:“来发,你是不是傻子?”

    我点点头:“我是傻子。”

    我爹活着的时候,常对我说:

    “来发,你是个傻子,你念了三年书,还认不出一个字来。来发,这也不能怪你,要怪你妈,你妈生你的时候,把你的脑袋挤坏了。来发,也不能怪你妈,你脑袋太大,你把你妈撑死啦……”

    他们问我:“来发,你妈是怎么死的?”

    我说:“生孩子死的。”

    他们问:“是生哪个孩子?”

    我说:“我。”

    他们又问:“是怎么生你的?”

    我说:“我妈一只脚踩着棺材生我。”

    他们听后就要哈哈笑很久,笑完后还要问我:

    “还有一只脚呢?”

    还有一只脚踩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陈先生没有说,陈先生只说女人生孩子就是把一只脚踩到棺材里,没说另外一只脚踩在哪里。

    他们叫我:“喂,谁是你的爹?”

    我说:“我爹死掉了。”

    他们说:“胡说,你爹活得好好的。”

    我睁圆了眼睛看着他们,他们走过来,凑近我,低声说:

    “你爹就是我。”

    我低着头想了一会,说:

    “嗯。”

    他们问我:“我是不是你的爹?”

    我点点头说:“嗯。”

    我听到他们咯吱咯吱地笑起来,陈先生走过来对我说:

    “你啊,别理他们,你只有一个爹,谁都只有一个爹,这爹要是多了,做妈的受得了吗?”

    我爹死掉后,这镇上的人,也不管年纪有多大,只要是男的,差不多都做过我的爹了。我的爹一多,我的名字也多了起来,他们一天里叫出来的我的新名字,到了晚上我掰着手指数都数不过来。

    只有陈先生还叫我来发,每次见到陈先生,听到他叫我的名字,我心里就是一跳。陈先生站在药店门口,两只手插在袖管里看着我,我也站在那里看着陈先生,有时候我还嘿嘿地笑。站久了,陈先生就会挥挥手,说:

    “快走吧,你还挑着煤呢。”

    有一次,我没有走开,我站在那里叫了一声:

    “陈先生。”

    陈先生的两只手从袖管里伸出来,瞪着我说:

    “你叫我什么?”

    我心里咚咚跳,陈先生凑近了我说:

    “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说:“陈先生。”

    我看到陈先生笑了起来,陈先生笑着说:

    “看来你还不傻,你还知道我是陈先生,来发……”

    陈先生又叫了我一声,我也像陈先生那样笑了起来,陈先生说:

    “你知道自己叫来发吗?”

    我说:“知道。”

    陈先生说:“你叫一遍给我听听?”

    我就轻声叫道:“来发。”

    陈先生哈哈大笑了,我也张着嘴笑出了声音,陈先生笑了一会后对我说:

    “来发,从今往后,别人不叫你来发,你就不要答应,听懂了没有?”

    我笑着对陈先生说:“听懂了。”

    陈先生点点头,看着我叫道:“陈先生。”我赶紧答应:“哎!”陈先生说:“我叫我自己,你答应什么?”

    我没想到陈先生是在叫自己,就笑了起来,陈先生摇了摇头,对我说:

    “看来你还是一个傻子。”

    陈先生很早以前就死掉了,前几天翘鼻子许阿三也死掉了,中间还死了很多人,和许阿三差不多年纪的人都是白头发白胡子了,这些天,我常听到他们说自己也快死了,我就想我也快要死掉了,他们都说我的年纪比翘鼻子许阿三大,他们问我:

    “喂,傻子,你死掉了谁来给你收尸?”

    我摇摇头,我真不知道死掉以后,谁来把我埋了。我问他们死了以后谁去收尸,他们就说:

    “我们有儿子,有孙子,还有女人,女人还没死呢,你呢,你有儿子吗?你有孙子吗?你连女人都没有。”

    我就不做声了,他们说的我都没有,我就挑着担子走开去。他们说的,许阿三倒是都有。翘鼻子许阿三被烧掉的那天,我看到了他的儿子,他的孙子,还有他家里的人在街上哭着喊着走了过去。我挑着空担子跟着他们走到火化场,一路上热热闹闹的,我就想要是自己有儿子,有孙子,家里再有很多人,还真是很好的事。我走在许阿三的孙子旁边,这孩子哭得比谁都响,他一边哭一边问我:

    “喂,我是不是你的爹?”

    现在,年纪和我差不多的人都不想再做我的爹了,以前他们给我取了很多名字,到头来他们还是来问我自己,问我叫什么名字。他们说:

    “你到底叫什么?你死掉以后我们也好知道是谁死了……你想想,许阿三死掉了,我们只要一说许阿三死了,谁都会知道。你死了,我们怎么说呢?你连个名字都没有……”

    我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我叫来发。以前只有陈先生一个人记得我的名字,陈先生死掉后,就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了。现在他们都想知道我叫什么,我不告诉他们,他们就哈哈地笑,说傻子就是傻子,活着时是个傻子,死掉后躺到棺材里还是个傻子。

    我也知道自己是个傻子,知道我这个傻子老了,我这个傻子快要死了。有时想想,觉得他们说得也对,我没有儿子,没有孙子,死了以后就没人哭着喊着送我去烧掉。我还没有自己的名字,我死掉后,他们都不知道是谁死了。

    这些天,我常想起从前的那条狗来,那条又瘦又小,后来长得又壮又大的黄狗,他们也叫它傻子,我知道他们叫它傻子是在骂它,我不叫它傻子,我叫它:

    “喂。”

    那个时候街上的路没有现在这么宽,房子也没有现在这么高,陈先生经常站在药店门口,他的头发还都是黑的,就是翘鼻子许阿三,都还很年轻,还没有娶女人,他那时常说:

    “像我这样二十来岁的人……”

    那个时候我爹倒是已经死了,我挑着煤一户一户人家送,一个人送了有好几年了。我在街上走着,时常看到那条狗,又瘦又小,张着嘴,舌头挂出来,在街上舔来舔去,身上是湿淋淋的。我时常看到它,所以翘鼻子许阿三把它提过来时,我一眼就认出它来了,许阿三先是叫住我,他和好几个人一起站在他家门口,许阿三说:

    “喂,你想不想娶个女人?”

    我站在路的对面看到他们嘿嘿地笑,我也嘿嘿地笑了几下,他们说:

    “这傻子想要女人,这傻子都笑了……”

    许阿三又说:“你到底想不想娶个女人?”

    我说:“娶个女人做什么?”

    “做什么?”许阿三说,“和你一起过日子……陪你睡觉,陪你吃饭……你要不要?”

    我听许阿三这样说,就点了点头,我一点头,他们就把那条狗提了出来,许阿三接过来递给我,那狗的脖子被捏着,四只脚就蹬来蹬去,汪汪乱叫,许阿三说:

    “喂,你快接过去。”

    他们在一边哈哈笑着,对我说:

    “傻子,接过来,这就是你的女人。”

    我摇摇头说:“它不是女人。”

    许阿三冲着我叫起来:

    “它不是女人?那它是什么?”

    我说:“它是一条狗,是小狗。”

    他们哈哈笑起来说:“这傻子还知道狗……还知道是小狗……”

    “胡说。”许阿三瞪着我说道,“这就是女人,你看看……”

    许阿三提着狗的两条后腿,扯开后让我看,他问我:

    “看清楚了吗?”

    我点点头,他就说:

    “这还不是女人?”

    我还是摇摇头,我说:

    “它不是女人,它是一条雌狗。”

    他们哄哄地笑起来,翘鼻子许阿三笑得蹲到了地上,那条小狗的后腿还被他捏着,头擦着地汪汪叫个不止。我站在他们旁边也笑了,笑了一会,许阿三站起来指着我,对他们说:

    “他还看出了这狗是雌的。”

    说完他蹲下去又吱吱地笑了,笑得就像是知了在叫唤,他的手一松开,那条狗就忽地跑了。

    从那天起,翘鼻子许阿三他们一见到我就要说:

    “喂,你的女人呢……喂,你女人掉到粪坑里去啦……喂,你女人正叉着腿在撒尿……喂,你女人吃了我家的肉……喂,你女人像是怀上了……”

    他们哈哈哈哈笑个不停,我看到他们笑得高兴,也跟着一起笑起来,我知道他们是在说那条狗,他们都盼着有一天我把那条狗当成女人娶回家,让我和那条狗一起过日子。

    他们天天这么说,天天这么看着我哈哈笑,这么下来,我再看到那条狗时,心里就有点怪模怪样的。那条狗还是又瘦又小,还是挂着舌头在街上舔来舔去,我挑着担子走过去,走到它身边就会忍不住站住脚,看着它。有一天我轻声叫了它一下,我说:

    “喂。”

    它听到了我的声音后,对我汪汪叫了好几声,我就给了它半个吃剩下的馒头,它叼起馒头后转身就跑。

    给它吃了半个馒头后,它就记住我了,一见到我就会汪汪叫,它一叫,我又得给它吃馒头。几次下来,我就记住了往自己口袋里多装些吃的,在街上遇着它时也好让它高兴。它啊,一看到我的手往口袋里放,就知道了,两只前腿举起来,对着我又叫又抓的。

    后来,这条狗就天天跟着我了。我在前面挑着担子走,它在后面走得吧嗒吧嗒响,走完了一条街,我回头一看,它还在后面,汪汪叫着对我摇起了尾巴,再走完一条街它就不见了,我也不知道它跑哪儿去了,等过了一些时候,它又会突然蹿出来,又跟着我走了。有时候它这么一跑开后,要到晚上天黑了的时候才回来,我都躺在床上睡觉了,它跑回来了,蹲在我的门口汪汪叫,我还得打开门,把自己给它看看,它才不叫了,对着我摇了一会尾巴后,转身吧嗒吧嗒地在街上走去了。

    我和它在街上一起走,翘鼻子许阿三他们看到了都嘿嘿笑,他们问我:

    “喂,你们夫妻出来散步?喂,你们夫妻回家啦?喂,你们夫妻晚上睡觉谁搂着谁?”

    我说:“我们晚上不在一起。”

    许阿三说:“胡说,夫妻晚上都在一起。”

    我又说:“我们不在一起。”

    他们说:“你这个傻子,夫妻图的就是晚上在一起。”

    许阿三做了个拉灯绳的样子,对我说:

    “咔嗒,这灯一黑,快活就来啦。”

    翘鼻子许阿三他们要我和狗晚上都在一起,我想了想,还是没有和它在一起。这狗一到天黑,就在我门口吧嗒吧嗒走开了,我也不知道它去了什么地方,天一亮,它又回来了,在我的门上一蹭一蹭的,等着我去开门。

    白天,我们就在一起了。我挑着煤,它在一边走着,我把煤送到别人家里去时,它就在近旁跑来跑去跑一会,等我一出来,它马上就跟上我了。

    那么过了些日子,这狗就胖得滚圆起来了,也长大了很多,它在我身边一跑,我都看到它肚子上的肉一抖一抖的,许阿三他们也看到了,他们说:

    “这母狗,你们看,这肥母狗……”

    有一天,他们在街上拦住了我,许阿三沉着脸对我说:

    “喂,你还没分糖呢!”

    他们一拦住我,那狗就对着他们汪汪叫,他们指着路对面的小店对我说:

    “看见了吗?那柜台上面的玻璃瓶,瓶里装着糖果,看见了吗?快去。”

    我说:“去做什么?”

    他们说:“去买糖。”

    我说:“买糖做什么?”

    他们说:“给我们吃。”

    许阿三说:“你他妈的还没给我们吃喜糖呢!喜糖!你懂不懂?我们都是你的大媒人!”

    他们说着把手伸进了我的口袋,摸我口袋里的钱,那狗见了就在边上又叫又跳。许阿三抬脚去踢它,它就叫着逃开了几步,许阿三又上前走了两步,它一下子逃远了。他们摸到了我胸口的钱,全部拿了出来,取了两张两角的钱,把别的钱塞回到我胸口里,他们把我的钱高高举起,笑着跑到了对面的小店里。他们一跑开,那狗就向我跑过来了,它刚跑到我眼前,一看到他们从小店里出来,马上又逃开去了。许阿三他们在我手里塞了几颗糖,说:

    “这是给你们夫妻的。”

    他们嘴里咬着糖,哈哈哈哈地走去了。这时候天快黑了,我手里捏着他们给我的糖往家里走,那条狗在我前面和后面跑来跑去,汪汪乱叫,叫得特别响,它一路跟着我叫到了家,到了家它还汪汪叫,不肯离开,在门前对我仰着脑袋,我就对它说:

    “喂,你别叫了。”

    它还是叫,我又说:

    “你进来吧。”

    它没有动,仍是直着脖子叫唤着,我就向它招招手,我一招手,它不叫了,忽地一下蹿进屋来。

    从这天起,这狗就在我家里住了。我出去给它找了一堆稻草回来,铺在屋角,算是它的床。这天晚上我前前后后想了想,觉得让狗住到自己家里来,和娶个女人回来还真是有点一样,以后自己就有个伴了,就像陈先生说的,他说:

    “娶个女人,就是找个伴。”我对狗说:“他们说我们是夫妻,人和狗是不能做夫妻的,我们最多只能做个伴。”

    我坐到稻草上,和我的伴坐在一起。我的伴对我汪汪叫了两声,我对它笑了笑,我笑出了声音,它听到后又汪汪叫了两声,我又笑了笑,还是笑出了声音,它就又叫上了。我笑着,它叫着,那么过了一会,我想起来口袋里还有糖,就摸出来,我剥着糖纸对它说:

    “这是糖,是喜糖,他们说的……”

    我听到自己说是喜糖,就偷偷地笑了几下,我剥了两颗糖,一颗放到它的嘴里,还有一颗放到自己嘴里,我问它:

    “甜不甜?”

    我听到它咔咔地咬着糖,声音特别响,我也咔咔地咬着糖,声音比它还要响,我们一起咔咔地咬着糖,咬了几下我哈哈地笑出声来了,我一笑,它马上就汪汪叫上了。

    我和狗一起过日子,过了差不多有两年,它每天都和我一起出门,我挑上重担时,它就汪汪叫着在前面跑,等我担子空了,它就跟在后面走得慢吞吞的。镇上的人看到我们都喜欢嘻嘻地笑,他们向我们伸着手指指指点点,他们问我:

    “喂,你们是不是夫妻?”

    我嘴里“嗯”了一下,低着头往前走。

    他们说:“喂,你是不是一条雄狗?”

    我也“嗯”了一下,陈先生说:

    “你好端端的一个人,和狗做什么夫妻?”

    我摇着头说:“人和狗不能做夫妻。”

    陈先生说:“知道就好,以后别人再这么叫你,你就别嗯嗯地答应了……”

    我点点头,“嗯”了一下,陈先生说:

    “你别对着我嗯嗯的,记住我的话就行了。”

    我又点点头“嗯”了一下,陈先生挥挥手说:

    “行啦,行啦,你走吧。”

    我就挑着担子走了开去,狗在前面吧嗒吧嗒地跑着。这狗像是每天都在长肉,我觉得还没过多少日子,它就又壮又大了,这狗一大,心也野起来了,有时候一整天都见不着它,不知道它跑哪儿去了,要到天黑后它才会回来,在门上一蹭一蹭的。我开了门,它溜进来后就在屋角的稻草上趴了下来,狗脑袋搁在地上,眼睛斜着看我。我这时就要对它说:

    “你回来啦,你回来就要睡觉了,我还没有说完话,你就要睡觉了……”

    我还没有说完话,狗眼睛已经闭上了,我想了想,也把自己的眼睛闭上了。

    我的狗大了,也肥肥壮壮了,翘鼻子许阿三他们见了我就说:

    “喂,傻子,什么时候把这狗宰了?”他们吞着口水说,“到下雪的时候,把它宰了,放上水,放上酱油,放上桂皮,放上五香……慢慢地炖上一天,真他妈的香啊……”

    我知道他们想吃我的狗了,就赶紧挑着担子走开去,那狗也跟着我跑去。我记住了他们的话,说下雪的时候要来吃我的狗,我就去问陈先生:

    “什么时候会下雪?”

    陈先生说:“早着呢,你现在还穿着汗衫,等你穿上棉袄的时候才会下雪。”

    陈先生这么说,我就把心放下了,谁知道我还没穿上棉袄,还没下雪,翘鼻子许阿三他们就要吃我的狗了。他们拿着一根骨头,把我的狗骗到许阿三家里,关上门窗,拿起棍子打我的狗,要把我的狗打死,打死后还要在火里炖上一天。

    我的狗也知道他们要打死它,要吃它,它钻到许阿三床下后就不出来了,许阿三他们用棍子捅它,它汪汪乱叫,我在外面走过时就听到了。

    这天上午我走到桥上,回头一看它没有了,到了下午走过许阿三家门口,听到它汪汪叫,我站住脚。我站了一会,许阿三他们走了出来,许阿三他们看到我说:

    “喂,傻子,正要找你……喂,傻子,快去把你的狗叫出来。”

    他们把一个绳套塞到我手里,他们说:

    “把它套到狗脖子上,勒死它。”

    我摇摇头,我把绳套推开,我说:

    “还没有下雪。”

    他们说:“这傻子在说什么?”

    他们说:“他说还没下雪。”

    他们说:“没有下雪是什么意思?”

    他们说:“不知道,知道的话,我也是傻子了。”

    我听到狗还在里面汪汪地叫,还有人用棍子在捅它,许阿三拍拍我的肩膀说:

    “喂,朋友,快去把狗叫出来……”

    他们一把将我拉了过去,他们说:

    “叫他什么朋友……少和他说废话……拿着绳套……去把狗勒死……不去?不去把你勒死……”

    许阿三挡住他们,许阿三对他们说:

    “他是傻子,你再吓唬他,他也不明白,要骗他……”

    他们说:“骗他,他也一样不明白。”

    我看到陈先生走过来了,陈先生的两只手插在袖管里,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了。

    他们说:“干脆把床拆了,看那狗还躲哪儿去!”

    许阿三说:“不能拆床,这狗已经急了,再一急它就要咬人啦。”

    他们对我说:“你这条雄狗,公狗,癞皮狗……我们在叫你,你还不快答应!”

    我低着头“嗯”了两声,陈先生在一边说话了,他说:

    “你们要他帮忙,得叫他真的名字,这么乱叫乱骂的,他肯定不会帮忙,说他是傻子,他有时候还真不傻。”

    许阿三说:“对,叫他真名,谁知道他的真名?他叫什么?这傻子叫什么?”

    他们问:“陈先生知道吗?”

    陈先生说:“我自然知道。”

    许阿三他们围住了陈先生,他们问:

    “陈先生,这傻子叫什么?”

    陈先生说:“他叫来发。”

    我听到陈先生说我叫来发,我心里突然一跳。许阿三走到我面前,搂着我的肩膀,叫我:

    “来发……”

    我心里咚咚跳了起来,许阿三搂着我往他家里走,他边走边说:

    “来发,你我是老朋友了……来发,去把狗叫出来……来发,你只要走到床边上……来发,你只要轻轻叫一声……来发,你只要喂地叫上一声……来发,就看你了。”

    我走到许阿三的屋子里,蹲下来,看到我的狗趴在床底下,身上有很多血,我就轻轻地叫了它一声:

    “喂。”

    它一听到我的声音,忽地一下蹿了出来,扑到我身上来,用头用身体来撞我,它身上的血都擦到我脸上了,它呜呜地叫着,我还从来没有听到它这样呜呜地叫过,叫得我心里很难受。我伸手去抱住它,我刚抱住它,他们就把绳套套到它脖子上了。他们一使劲,把它从我怀里拉了出去。我还没觉察到,我抱着狗的手就空了。我听到它汪地叫了半声,它只叫了半声。我看到它四条腿蹬了几下,就蹬了几下,它就不动了。他们把它从地上拖了出去,我对他们说:

    “还没有下雪呢。”

    他们回头看看我,哈哈哈哈笑着走出屋去了。

    这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狗睡觉的稻草上,一个人想来想去,我知道我的狗已经死了,已经被他们放上了水,放上了酱油,放上了桂皮,放上了五香,他们要把它在火里炖上一天,炖上一天以后,他们就会把它吃掉。

    我一个人想了很久,我知道是我自己把狗害死的,是我自己把它从许阿三的床底下叫出来的,它被他们勒死了。他们叫了我几声来发,叫得我心里咚咚跳,我就把狗从床底下叫出来了。想到这里,我摇起了头,我摇了很长时间的头,摇完了头,我对自己说:以后谁叫我来发,我都不会答应了。

    一九九四年十月五日

    炎热的夏天

    “有男朋友会有很多方便,比如当你想看电影时,就会有人为你买票,还为你准备了话梅、橄榄,多得让你几天都吃不完;要是出去游玩,更少不了他们,吃住的钱他们包了,还得替你背这扛那的……按现在时髦的说法,他们就是赞助商。”

    温红说着眼睛向大街上行走的人望去。

    这是一个夏日之夜,黎萍洗完澡以后穿着睡裙躺在藤榻里,她就躺在屋门外的街上。那条本来就不算宽敞的街道被纳凉的人挤得和走廊一样狭窄,他们将竹床、藤椅什么的应该是放在屋中的家具全搬到外面来了,就是蚊帐也架到了大街上,他们发出嗡嗡的响声,仿佛是油菜花开放时蜜蜂成群而来。这街道上拥挤的景象,很像是一条长满茂盛青草的田埂。黎萍躺在藤榻里,她的长发从枕后披落下来,地上一台电扇仰起吹着她的头发。温红坐在一旁,她说:

    “我看见了一个赞助商。”

    “是谁?”黎萍双手伸到脑后甩了甩长发。

    “李其刚。”温红说道,“把他叫过来?”

    黎萍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她说:“那个傻瓜?”

    温红说:“他看到我们了。”

    黎萍问:“他在走过来?”

    温红点点头:“走过来了。”

    黎萍说:“这傻瓜追求过我。”

    温红压低声音:“也追求过我。”

    两个女人同时高声笑了起来。那个名叫李其刚的男子微笑着走到她们面前,他问:

    “什么事这么高兴?”

    两个女人笑得更响亮了,她们一个弯着腰,另一个在藤榻里抱住了自己的双腿。李其刚很有风度地站在一旁,保持着自己的微笑,他穿着短袖的衬衣,下面是长裤和擦得很亮的皮鞋。他用手背擦着额上的汗,对她们说:

    “他们都在看你们呢。”

    一听这话,两个女人立刻不笑了,她们往四周看了看,看到一些人正朝这里张望。温红挺直了身体,双手托住自己的头发甩了甩,然后看看躺在藤榻里的黎萍,黎萍这时坐起来了,她正将睡裙往膝盖下拉去。李其刚对她们说:

    “你们应该把头发剪短了。”

    两个女人看看他,接着互相看了一眼,李其刚继续说:

    “剪成小男孩式的发型。”

    温红这时开口了,她摸着自己的头发说:

    “我喜欢自己的发型。”

    黎萍说:“我也喜欢你的发型。”

    温红看着黎萍的头发说:

    “你的发型是在哪里做的?”

    黎萍说:“在怡红做的,就是中山路上那家怡红美发厅。”

    “做得真好,眼下欧洲就流行这发型。”温红说。

    黎萍点点头,说道:

    “这发型是在进口画报上看到的,那画报上面没有一个中国字,全是英文,我还看到你这种发型,当时我还真想把头发做成你这样的。你这发型特别适合你的脸。”

    “林静她们也这么说。”温红说着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站在一旁的李其刚看到两个女人互相说着话,谁都不来看他一眼,他就再次插进去说:

    “还是男孩式的发型好看,看上去显得精神,再说夏天那么热,头发长了……”

    李其刚还没有说完,温红就打断他,问他:

    “你穿着长裤热不热?”

    李其刚低头看看自己的长裤,说道:

    “这是毛料的长裤,穿着不热。”

    温红差不多惊叫起来:

    “你穿的是毛料的长裤?”

    李其刚点头说:“百分之九十的毛料。”

    温红看着黎萍说:“还是百分之九十的毛料?”

    两个女人咯咯笑了起来,李其刚微笑着看着她们,黎萍在藤榻里坐起来,问李其刚:

    “你为什么不买百分之一百的纯毛长裤?”

    李其刚就蹲下去解了皮鞋带,然后把左脚从皮鞋里抽了出来,踩到黎萍的藤榻上,指着裤子上熨出的那条笔直的线说:

    “看到这条道路了吗?要是百分之一百的毛料裤子就不会有这么笔直的道路。”

    黎萍说:“你可以熨出来。”

    李其刚点着头说:“是可以熨出来,可是穿到身上十分钟以后,这条道路就没有了。百分之一百的毛料裤子不好。”

    温红这时伸手摸了摸李其刚的裤子,她说:

    “这么厚的裤子,就是百分之九十也热。”

    说完她看着黎萍:“你说呢?”

    黎萍接过来说:“这裤子一看就厚,你刚才走过来时,我还以为你穿着棉裤呢。”

    温红咯咯笑起来,她笑着说:

    “我以为是呢料裤子。”

    李其刚微笑着把那只脚从黎萍的藤榻上拿下来,塞到皮鞋里,弯腰系上了鞋带,然后他说道:

    “当然比起他们来……”

    他指指几个穿着西式短裤走过的年轻人说道:

    “比起他们来是热一些,长裤总比短裤要热。”

    他捏住裤子抖了抖,像是给自己的两条腿扇了扇风似的,他继续说:

    “有些人整个夏天里都穿着短裤,还光着膀子,拖着一双拖鞋到处走,他们没关系,我们就不行了,我们这些机关里的国家干部得讲究个身份,不说是衣冠楚楚,也得是衣冠整洁吧?”

    李其刚说到这里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温红和黎萍相互看了看,她们都偷偷笑了一下,温红问他:

    “你们文化局现在搬到哪里去了?”

    李其刚说:“搬到天宁寺去了。”

    温红叫了起来:“搬到庙里去啦?”

    李其刚点点头,他说:

    “那地方夏天特别凉快。”

    “冬天呢?”黎萍问他。

    “冬天……”李其刚承认道,“冬天很冷。”

    “你们文化局为什么不盖一幢大楼?你看人家财税局、工商局的大楼多气派。”温红说。

    “没钱。”李其刚说,“文化局是最穷的。”

    温红问他:“那你就是机关里最穷的国家干部了?”

    “也不能这样说。”李其刚微笑着说。

    黎萍对温红说:“再穷也是国家干部,国家干部怎么也比我们有身份。”

    黎萍说完问李其刚:“你说是吗?”

    李其刚谦虚地笑了笑,他对两个女人说:

    “不能说是比你们有身份,比起一般的工人来,在机关里工作是体面一些。”

    两个女人这时咯咯笑了起来,李其刚又说到她们的发型上,他再一次建议她们:

    “你们应该把头发剪短了。”

    两个女人笑得更响亮了,李其刚没在意她们的笑,他接着说:

    “剪成红花那种发型。”

    “谁的发型?”温红问他。

    “红花,那个歌星。”李其刚回答。

    两个女人同时“噢”了一声,黎萍这时说:

    “我看不出红花的发型有什么好。”

    温红说:“她的脸太尖了。”

    李其刚微笑地告诉她们:“一个月以后,我要去上海把她接到这里来。”

    两个女人一听这话愣住了,过了一会温红才问:

    “红花要来?”

    “是的。”李其刚矜持地点了点头。

    黎萍问:“是来开演唱会?”

    李其刚点着头说:“最贵的座位票要五十元一张,最便宜的也得三十元。”

    两个女人的眼睛闪闪发亮了,她们对李其刚说:

    “你得替我们买两张票。”

    “没问题。”李其刚说,“整个事都是我在联系,到时买两张票绝对没问题。”

    黎萍说:“你就送给我们两张票吧。”

    温红也说:“就是,你手里肯定有很多票,送我们两张吧。”

    李其刚迟疑了一下,然后说:

    “行,就送给你们两张。”

    两个女人同时笑了起来,黎萍笑着说:

    “你要给我们五十元的票。”

    温红说:“三十元的票,我们不要。”

    黎萍说:“就是,别让我们坐到最后一排座位,红花的脸都看不清楚。”

    李其刚又迟疑了一下,他擦了擦额上的汗,说道:

    “我争取给你们五十元的票。”

    “别说争取。”温红说,“你那么有身份的人说‘争取’多掉价啊。”

    黎萍笑着接过来说:“就是嘛,像你这么有地位、有身份的人拿两张好一点的票,还不是易如反掌。”

    李其刚很认真地想了一会,说道:

    “就这样定了,给你们两张五十元的票。”

    两个女人高兴得叫了起来,李其刚微笑着看看手腕上的表,说他还有事要走了,两个女人就站起来,送了他几步,等李其刚走远后,她们差不多同时低声说了一句:

    “这个傻瓜。”

    接着咯咯笑了起来,笑了一会,温红说:

    “这傻瓜真是傻。”

    黎萍说:“傻瓜有时也有用。”

    两个女人再一次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温红轻声问黎萍:

    “他什么时候追求你的?”

    “去年。”黎萍回答,“你呢?”

    “也是去年。”

    两人又咯咯地笑了一阵,温红问:

    “怎么追求的?”

    “打电话。”黎萍说,“他给我打了个电话,约我到文化局门口见面,说是有个活动,说从上海来了一个交谊舞老师,要教我们跳舞,我就去了……”

    温红说:“你没见到那个交谊舞老师。”

    “你怎么知道?”

    “他也这样约过我。”

    “他也要你陪他散步?”

    “是的。”温红说,“你陪他散步了吗?”

    黎萍说:“走了一会,我问他是不是该去学跳舞了,他说不学跳舞,说约我出来就是一起走走,我问他一起走走是什么意思。”

    温红插进去说:“他是不是说互相了解一下?”

    黎萍点点头,问温红:

    “他也这么对你说?”

    “是的。”温红说,“我问他为什么要互相了解一下。”

    “我也这样问他。”

    “他说他想和我交个朋友,我问他为什么要交朋友。”

    黎萍接过来说:“他就支支吾吾了。”

    “对。”温红说,“他伸手去摸自己的嘴,摸了好一会,才说……”

    黎萍学着李其刚的语气说:“看看我们能不能相爱。”

    两个女人这时大声笑了起来,都笑弯了身体,笑了足足有五六分钟才慢慢直起身体,黎萍说:

    “听他说到什么相爱时,我就毛骨悚然。”

    温红说:“我当时心里就像被猫爪子抓住一样难受。”

    她们又大声笑了,笑了一阵,温红问黎萍:

    “你怎么回答他?”

    “我说我要回家了。”

    “你还真客气。”温红说,“我对他说:‘蛤蟆想吃天鹅肉。’”

    一个多月以后的傍晚,温红来到黎萍家,那时候黎萍正在镜子前打扮自己,她刚刚梳完头发,开始描眉了,手里拿着一支眉笔给温红开了门,温红看到她就问:

    “要出去?”

    黎萍点点头,她坐回到镜子前,说道:

    “去看一场电影。”

    温红警觉地问她:“和谁一起去?”

    黎萍笑而不答,温红就高声叫起来,她说:

    “你有男朋友了……他是谁?”

    黎萍说:“过一会你就会知道。”

    “好啊,”温红打了黎萍一下,“有男朋友了也不告诉我。”

    黎萍说:“这不告诉你了吗?”

    “那我就等着见他吧。”

    温红说着在旁边的沙发里坐了下来,她看着黎萍化妆,黎萍往嘴唇上涂着口红说道:

    “这进口的口红真不错。”

    温红想起了什么,她说:

    “我上午遇到李其刚了,他戴了一根进口的领带,那领带真是漂亮……”

    黎萍说:“是那位大歌星红花送给他的。”

    “对,他告诉我是红花送的。”温红说道,然后有些警觉地问黎萍:

    “你怎么知道的?”

    黎萍双手按摩着自己的脸说:“他告诉我的。”

    温红笑了笑,她说:

    “你知道吗?红花喜欢上李其刚了。”

    温红看到黎萍在镜子里点了点头,她就问:

    “你也知道?”

    “知道。”黎萍回答。

    “是他自己告诉你的?”

    “是啊。”

    “这个李其刚……”温红似有不快地说道,“他让我谁也别说,自己倒去和很多人说了。”

    “他没和很多人说,不就我们两个人知道吗?”黎萍为李其刚辩护道。

    “谁知道呢!”温红说。

    黎萍站起来,开始试穿放在床上的一条裙子,温红看着她穿上,黎萍问她:

    “怎么样?”

    “很不错。”温红说,接着问道:

    “他和你说了多少?”

    “什么?”

    “就是红花追求他的事。”

    “没多少。”黎萍回答。

    温红看着黎萍的身体在镜子里转来转去,她又问:

    “你知道他和红花在饭店的房间里待了一个晚上吗?”

    黎萍一听这话霍地转过身来,看着温红说:

    “他连这些也告诉你了。”

    “是的。”温红有些得意,随即她马上发现了什么,立刻问黎萍:

    “他也告诉你了?”

    黎萍看到温红的神色有些异常,就转过身去,若无其事地说道:

    “是我问他的。”

    温红微微笑了起来,她说:

    “我没问他,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黎萍低着头偷偷一笑,温红将手臂伸开放到沙发的靠背上,她看着黎萍的背影说:

    “这个李其刚还是很有风度的,你说呢?”

    “是啊。”黎萍说,“要不像红花这样漂亮,又这样有名的女人怎么会喜欢他?”

    温红点着头,她将伸开的手臂收回来放到胸前,说:

    “其实红花并不漂亮,远着看她很漂亮,凑近了看她就不是很漂亮。”

    “你什么时候凑近了看过她?”

    “我没有。”温红说,“是李其刚告诉我的。”

    黎萍脸上出现了不快的神色,她问:

    “他怎么对你说的?”

    温红显得很高兴,她说:

    “他说红花没有我漂亮。”

    “没有你漂亮?”

    “没有我们漂亮。”温红补充道。

    “我们?”

    “你和我。”

    “他说到我了吗?”

    “说到了。”

    “可你一开始没这么说。”

    温红有些吃惊地看着黎萍,她说:

    “你不高兴了?”

    “没有。”黎萍赶紧笑了笑,然后转过身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用左手擦了擦眼角。

    温红继续说:“他们两个人在饭店里待了一个晚上,你说会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黎萍说,“他没告诉你?”

    “没有。”温红试探地回答。

    黎萍就说:“可能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温红说,“他们搂抱了。”

    “是红花抱住他的。”黎萍立刻说。

    随后,两个女人都怔住了,她们看着对方,看了一会,黎萍先笑了,温红也笑了笑,黎萍坐到了椅子里,这时有人敲门了,黎萍正要站起来,温红说:

    “我替你去开门。”

    说着温红走了过去,将门打开,她看到衣冠楚楚的李其刚面带笑容站在门外。李其刚显然没有想到是温红开的门,不由一愣,随后他的头偏了偏,向里面走过来的黎萍说:

    “你真漂亮。”

    温红听到黎萍咯咯笑了,黎萍经过她身旁走到了门外,伸手抓住门的把手,等着温红走出来,温红突然明白过来,赶紧走到门外,黎萍关上了门。

    三个人站在街道上了,黎萍挽住李其刚的手臂,李其刚问温红:

    “你有电影票吗?”

    温红摇摇头,她说:

    “没有。”

    这时黎萍挽着李其刚转过身去了,他们走了两步,黎萍回过脸来对温红说:

    “温红,我们走啦,你常来玩。”

    温红点了点头,看着他们往前走,等他们走出了二十来米远,她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走了一会,她低声对自己说:

    “哼。”

    一九九三年四月十八日

    在桥上

    “我们……”

    他说着把脸转过来,阳光在黑色的眼镜架上跳跃着闪亮。她感到他的目光像一把梯子似的架在她的头发上,如同越过了一个草坡,他的眼睛眺望了过去。她的身体离开了桥的栏杆,等着他说:

    “我们回去吧。”

    或者说:“我们该回家了。”

    她站在那里,身体有些绷紧了,右腿向前微微弯曲,渴望着跨出去。可是他没有往下说。

    他依然斜靠在栏杆上,目光飘来飘去,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她放松了绷紧的身体,问他:“你在看什么?”

    他开始咳嗽,不是那种感冒引起的咳嗽,是清理嗓子的咳嗽。他准备说什么?

    她看到他的牙齿爬了上来,将下嘴唇压了下去。一群孩子喊叫着,挥舞着书包涌到桥上,他们像一排栖落在电线上的麻雀,整齐地扑在栏杆上,等一支长长的船队突突响着来到了桥下。

    当柴油机的黑烟在桥上弥漫过后,孩子们的嘴僻僻啪啪地响了起来,白色的唾沫荡着秋千飞向了船队,十多条驳船轮流驶人桥洞,接受孩子们唾沫的沐浴。站在船头的人挥舞着手,就像挡开射来的利箭一样,抵挡着唾沫。他们只能用叫骂来发泄无可奈何的怒气,在这方面,他们豢养的狗做得更为出色,汪汪吼着在船舷上来回奔跑,如同奔跑在大街上,狗的表演使孩子们目瞪口呆,他们忘记了自己的恶作剧,惊奇地咧嘴看着,发出了格格的笑声。

    他又说:“我们……”

    她看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大约有一个星期了,他突然关心起她的例假来了,这对他是从未有过的事。他们的婚姻持续了五年以后,这一天他躺在床上,那是中午的时候,衣服没脱,还穿着鞋,他说不打算认真地睡觉,他抱着被子的一个角斜着躺了下去,打着呵欠说:

    “我就随便睡一下。”

    她坐在靠窗的沙发上,为他织着一条围巾,虽然冬天还远着呢,可是,用她的话说是有备才能无患。秋天的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使她感到脖子上有一股微微发痒的温暖,而且使她的左手显得很明亮。这一切和躺在床上呼呼睡着的丈夫,让她心满意足。

    这时,她的丈夫,那位卡车司机霍地坐了起来,就像卡车高速奔跑中的紧急刹车一样突然,他问:

    “它来了没有?”

    她吓了一跳,问道:“谁来了?”

    他没有戴眼镜的双眼突了出来,焦急地说:

    “例假,月经,就是老朋友。”

    她笑了起来,老朋友是她的说法,她和它已经相处了十多年,这位老朋友每个月都要来问候她,问候的方式就是让她的肚子经常抽搐。她摇摇头,老朋友还没有来。

    “应该来了。”他说着戴上了眼镜。

    “是应该来了。”她同意他的话。

    “可他妈的为什么不来呢?”

    他显得烦躁不安。在这样的一个温和晴朗的中午,他睡得好好的突然跳起来,结果什么事都没有,只是为了问一下她的例假是否来了。她觉得他的样子很滑稽,就笑出了声音。他却是心事重重,坐在床沿上歪着脑袋说道:

    “妈的,你是不是怀上了?”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是这样的表情,即便怀上了孩子也不是什么坏事,他把她娶过来的时候就这样说过:“你要给我生个儿子,我要儿子,不要女儿。”

    她说:“你不是想要一个儿子?”

    “不。”他几乎是喊叫了出来。“不能有孩子,这时候有孩子我就……就不好办了。”

    “什么不好办?”她问,又站起来说。“我们是合法夫妻……我又不是偷偷爬到你床上的,我是你敲锣打鼓迎回家的,有什么不好办?你忘了你还租了两辆轿车,三辆面包车……”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摆手打断她的话。

    “那是什么意思?”

    在后来的一个星期里,他着了魔似的关心着她的那位老朋友,每次出车后回家,如果那时候她在家中的话,就肯定会听到他急促响亮的脚步声,在楼梯上隆重地响过来,其间夹杂着钥匙互相碰撞的清脆之声,所以他能很快地打开屋门,出现在她的面前,眼睛向阳台张望,然后沮丧地问她:

    “你没洗内裤?”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还会以残存的希望再次问她:“它来了吗?”

    “没有。”她干脆地回答他。

    他一下子变得四肢无力了,坐在沙发里叹息道:

    “我现在是最不想做父亲的时候。”

    他的模样让她感到费解,他对她怀孕的害怕使她觉得他不像个正常人,她说:

    “你究竟是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么怕我怀孕?”

    这时候他就会可怜巴巴地看着她,什么话都不说。她心软了,不再去想这些,开始为他着想,安慰他:

    “我才推迟了五天,你忘了,有一次它晚来了十天。”

    他的眼睛在镜片后面一下子闪亮了:“有这样的事?”

    她看到他的脸上出现了天真的笑容,在昨天,他就是这样天真地笑着问她:

    “你用卫生巾了吗?”

    她说:“还没到时候。”

    “你要用。”他说。“你不用卫生巾,它就不会来。”

    “哪有这种事。”她没在意他的话。

    他急了,叫道:“钓鱼不用鱼饵的话,能钓上鱼吗?”

    她用上了卫生巾,他以孩子般的固执让她这么做了。她一想到这是在钓鱼,内裤里夹着的卫生巾,在她丈夫眼中就是鱼饵,她忍不住会笑出声来。要不是他天真的神态,她是绝不会这样做的。有时候她也会想到在过去的五年里,他从来没有这样关心过她的那位老朋友何时来到,就是在一次午睡里突然醒来后,他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没有细想这变化意味着什么,而是感到自己也被这迟迟未到的例假弄得紧张起来。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最多是在肚子抽搐的时候有几声抱怨,现在她必须认真对待了,她开始相信自己有可能怀孕了。

    而且,他也这样认为了,他不再指望卫生巾能让月经上钩。

    “肯定怀上了。”他说,然后笑道。“你得辛苦一下了。”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让冰冷的手术器械插入她的子宫,就是他所说的辛苦一下。她说:

    “我要这个孩子。”

    “你听我说。”他坐到了沙发里,显得很有耐心。“现在要孩子还太早,我们没有足够的钱,你一个月挣的钱只够给保姆的工钱,孩子一个月起码花你两个月的钱。”

    她说:“我们不请保姆。”

    “你想累死我。”他有些烦躁了。

    “不会让你受累的,我自己来照管孩子。”

    “你自己都还是个孩子,一个孩子已经够我受了,要是两个孩子……”他坐到了沙发里,悲哀地说:“我怎么活啊。”

    接着,他站起来挥挥手,表示已经决定了,说道:

    “打掉吧。”

    “又不是你去打胎。”她说:“疼也不会疼着你。”

    “你才二十四岁,我只比你大一岁,你想想……”

    这时候他们两个人正朝医院走去,那是在下午,显然他们已经确定怀上了,他们去医院只是为了最后证实。街上行人不多,他压低了嗓音边走边说:“你想想,现在有了孩子,我们五十岁不到就会有孙子了,你四十岁就做奶奶了,那时候你长相,身材什么的都还没变,在街上一走,别人都还以为你才三十出头,可你做上奶奶了,这多无聊。”

    “我不怕做奶奶。”她扭头说道。

    “可是我怕做爷爷。”他突然吼叫了起来,看到有人向这里望来,他压低声音怒气冲冲地说:“他妈的,这几天我白费口舌了。”

    她微微一笑,看着他铁青的脸说:“那你就什么都别说。”

    他们朝医院走去,他的声音还在她耳边喋喋不休,进行着垂死挣扎,他想用雨滴来敲开石头。她开始感到不安,她的丈夫这样害怕自己的孩子来到,那么她把孩子生下来,她不知道会怎样?她的不安就从这里开始。她站住了脚,觉得肚子里出现了抽搐,她仿佛听到了流动的响声,一股暖流缓缓而下。她知道这是什么,于是松了口气,她不会感到不安了,她丈夫也不会怒气冲冲了。她说:

    “不要去医院了。”

    他还在说服她,听到她的话后,他疲惫地挥挥手,以为她生气了,就说:

    “行啦,我不说啦。”

    她说:“老朋友来了。”

    说完她笑了起来,他瞠目结舌地看着她。然后她向右前方的厕所走去,他站在影剧院的台阶旁等着她。当她微笑着走出来,在远处就向他点头后,他知道那位老朋友确实地来到了。他嘿嘿地笑了起来,这天下午他一直嘿嘿笑着,走到那座桥上才收起笑容。此后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陷入了沉思默想。

    她站在他的身旁,看着那支长长的船队远去,孩子们也叽叽喳喳地离开了。他已经很长时间不说话了,刚才他说:“我们……”,她以为他要回家了,可是他没有抬起脚来。她轻轻笑了一下,她现在知道他想说什么了,他会说:“别回家做饭了,我们去饭店。”他脸上会挂着得意洋洋的笑容,他会说:“我们应该庆祝一下,好好庆祝。”然后他的舌头会伸出来迅速舔一下嘴唇,说道:“我得喝一扎生啤。”他总能找到庆祝的理由,就是在什么理由都没有的时候,他也会说:“今天心情好,该庆祝一下。”

    这时候他一直飘忽不定的目光望到了她的脸上,他深深吸了口气后说:“我们……”

    他停顿了一下,嗓音沙沙地继续说道:

    “我们离婚吧。”

    她呆呆地看着他,像是没有听明白他的话,他将身体转动了半圈,带着尴尬的笑容说:

    “我先走了。”

    她半张着嘴,看着他将双手插在裤袋里仿佛是不慌不忙地走去,风吹过来把他的头发掀起。他的动作如此敏捷,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他已经成功地挤入了下班的人流,而且还掩饰了自己的慌张。他走去时全身绷紧了,两条腿迈出去就像是两根竹竿一样笔直,他感到膝盖那地方不会弯曲了。可是在她眼中,他却是若无其事地走去。

    他的迅速逃跑,使她明白他的话不是一句玩笑,她感到呼吸里出现了沙沙的声响,就像是风吹在贴着纸的墙上那样。

    一九九三年二月十九日

    他们的儿子

    星期六下午五点的时候,三百多名男女工人拥挤在机械厂的大门口,等待着下班铃声响起来,那扇还是紧闭的铁门被前面的人拍得哗啦哗啦响,后面的人嗡嗡地在说话,时而响起几声尖厉的喊叫。这些等待下班的工人就像被圈在栅栏里的牲口,在傍晚暗淡下来的光芒里,无所事事地挤在了一起,挤在冬天呼啸着的风中。他们身后厂房的几排宽大的窗户已经沉浸到了黑暗之中,厂房的四周空空荡荡,几片扬起的灰尘在那里飘荡着。

    今年五十一岁的石志康穿着军大衣站在最前面,正对着两扇铁门合起来以后出现的一条缝,那条缝隙有大拇指一样宽,冬天的寒风从那里吹进来,吹在他的鼻子上,让他觉得自己的鼻子似乎比原先小了一些。

    石志康的身边站着管大门的老头,老头的脑袋上光秃秃的,被寒风吹得微微有些发红,老头穿着很厚的棉衣,棉衣外面裹着一件褪了色的工作服,一把像手那么大的钥匙插在胸前的口袋里,露出半截在外面,很多人嚷嚷着要老头把铁门打开,老头像是没有听到似的,望望这边,看看那里,谁冲着他说话,他就立刻把脸移开。直到下班的铃声响起来,老头才伸手把胸前的钥匙取出来,最前面的人身体都往后靠了靠,给他让出一个宽敞的地方,他走上去,他在将钥匙插进锁孔之前,胳膊肘往后摆了几下,没有碰到什么后才去开锁。

    石志康第一个走出了工厂的大门,他向右疾步走去,他要走上一站路,在那里上电车。其实这一趟电车在工厂大门外就有一站,他往前走上一站,是为了避开和同厂的工人挤在一起。起码有四十多个工人将在那里挤着推着上同一趟电车,而电车到他们厂门口时已经有满满一车人了。

    石志康往前走去时心里想着那四十多个同厂的工人,他不用回头就能想象出他们围在厂门外那个站牌四周的情形,就像刚才挤在工厂大门前那样,这中间有十来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还有十多个是女工,这十多个女工中间有三个是和他同时进厂的,现在她们身上都带着病,一个心脏不好,两个有肾病。

    他这么想着看到了前面的站牌,一辆电车正从更前面的大街上驶过来,他立刻把插在口袋里的两只手拿出来,手甩开以后跑起来快,他和电车差不多同时到了站牌前。

    那里已经站了三堆人了,电车慢慢驶过来,那三堆人就跟着电车的三个车门移过来,电车停下后,三堆人也停下不动了。车门一打开,车上的人像是牙膏似的连成一条紧贴着挤了出来,然后下面的人圆圆一团地挤了进去。

    当电车来到石志康所在工厂的大门口时,他已经挤到电车的中间,他的两条胳膊垂直地贴着身体所留出的缝隙里。电车没有在他工厂的这一站停下,直接驶了过去。

    他看到站牌四周站着的同厂工人已经没有四十来个了,最多只有十五六人,另外还有七八个陌生的人,他心想在这趟车之前起码有一两趟车经过了。那三个体弱的女工显然挤不上刚才经过的车,此刻还站在那里,就站在站牌前,心脏不好的那个在中间,两个有肾病的在两侧,三个人紧挨着,都穿着臃肿的棉大衣,都围着黑毛线织成的围巾,寒风将她们三人的头发吹得胡乱飘起,逐渐黑下来的天色使她们的脸像是烧伤似的模糊不清了。

    电车驶过去时,石志康看到她们三个人的头同时随着电车转了过来,她们是在看着他所乘坐的电车驶去。

    坐了九站以后,石志康下了电车,他往回走了三十多米,来到另一个站牌下,他要改乘公交车了。这时候天色完全黑了,路灯高高在上,灯光照到地面上时已经十分微弱,倒是街两旁商店的灯光很明亮,铺满了人行道,还照到了站牌周围。

    站牌前已经有很多人,最前面的人差不多站到马路中间了,石志康走到了他们中间,一辆中巴驶过来,车门打开后一个胸前挂着帆布包的男子探出头来喊着:

    “两块钱一位,两块钱一位……”

    有两个男的和一个女的上了中巴,那个男子仍然探着头喊叫,“两块钱一位……”

    这时公交车在前面拐角的地方出现了,中巴上喊叫的男子看到公交车来了,立刻缩回了脑袋,关上车门后中巴驶出了等车的人群,公交车隆隆地驶了过来。

    石志康迅速地插到了最前面,然后微微伸开两条胳膊,随着公交车的驶过来而往后使劲退去,在他后面的一些人都被挤到了人行道上,最前面的车门从他身前滑了过去,他判断着车速向前移动着,估计自己会刚好对上中间的车门,结果公交车突然刹车,使他没对上中间的车门,差了有一两米。他从最前面掉了出来,差不多掉到了最外面。

    车门打开后,只下来了三个人。石志康往中间移了两步,将两只手从前面的人缝里插进去,在往车上挤的时候,他使出了一个钳工所应该有的胳膊上的力气,将前面人缝一点点扩大,自己挤进了缝中,然后再继续去扩大前面的人缝。

    石志康用自己全部的力气将前面的人往两侧分开,又借着后面的人所使出的劲,把自己推到了车门口。当他两只脚刚刚跨到车上时,突然背后有人抓住了他的大衣领子,一把将他拉了下来。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头撞在了一个人的腿上,那个人的腿反过来再把他的头给撞了一下。他抬头一看,是一个姑娘,姑娘很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就把眼睛移开了。

    石志康站起来时,公交车的车门关上了,车子开始驶去,一个女人的手提包被车门夹住,露出一个角和一截带子,那一截带子摇摇晃晃地随着公交车离去。

    他转过身来,想知道刚才是谁把他一把拉了下来,他看到两个和他儿子一样年轻的小伙子正冷冷地看着他,他看了看这两个年轻人,又去看另外那些没有挤上车的人,他们有的也正看着他,有的看着别处。他想骂一句什么,转念一想,还是别骂了。

    后来同时来了两辆车,石志康上了后面那一辆。这次他没有在离家最近的那一站下车,而是在前面两站下了车。那里有一个人天天骑着一辆板车,在下午三四点钟来到公交车的站牌下卖豆腐,他的豆腐比别处的豆腐都要香。石志康在纺织厂工作的妻子,要他下班回来时,顺便在那里买两斤豆腐,因为今天是星期六,他们在大学念三年级的儿子将回家来过周末。

    石志康买了豆腐后,不再挤车了,而是走了两站多路回家,他回到家中时,已经快到七点了,他的妻子还没有回来,他心里很不高兴。他妻子四点半就应该下班了,而且回家的路也比他近。要是往常这时候,他妻子饭菜都差不多做好了,现在他只能饿着肚子来到厨房,开始洗菜切肉。

    他妻子李秀兰回来时,手里提了两条鱼,她一进屋看到石志康正在切肉,急忙问他:

    “你洗手了没有?”

    石志康心里有气,就生硬地说:

    “你没看到我手是湿的。”

    李秀兰说:

    “你用肥皂了吗?现在街上流行病毒性感冒,还有肺炎,一回家就得用肥皂洗手。”

    石志康鼻子里哼了一下,说:

    “那你还不早点回家?”

    李秀兰把两条鱼放到水槽里,她告诉石志康,这两条鱼才花了三块钱,她说:

    “是最后两条,他要五块,我硬是给了他三块钱。”

    石志康说:

    “买两条死鱼还要那么长时间?”

    “死了没多久。”

    李秀兰给他看鱼腮:

    “你看,鱼腮还很红。”

    “我是说你。”

    他指指手表,直起嗓子说:

    “都七点多了,你才回来。”

    李秀兰的嗓子也响了起来,她说:

    “怎么啦?我回来晚又怎么啦?你天天回来比我晚,我说过你没有?”

    石志康问她:

    “我下班比你早?我的厂比你的厂近?”

    李秀兰说:

    “我摔了。”

    李秀兰说着将手中的鱼一扔,转身走到房间里去了,她说:

    “我从车上摔下来,我半天都站不起来,我在大街旁坐了有三四十分钟,人都快冻僵了……”

    石志康把正在切肉的刀一放,也走了过去:

    “你摔了?我也摔了一跤,我被人捏住衣领……”

    石志康话说了一半,就不说了,他看到李秀兰裤管卷起来后,膝盖旁有鸡蛋那么大一块乌青,他弯下腰用手摸了摸,问她:

    “怎么摔的?”

    李秀兰说:

    “下车的时候,后面的人太挤,把我撞了下来。”

    这时候他们的儿子回来了,他穿着一件大红的羽绒服,一进屋看到母亲腿上的伤,也像父亲那样弯下腰,关切地问:

    “是摔了一跤?”

    然后边脱着羽绒服边说:

    “你们应该补充钙,现在不仅婴儿要补钙,上了年纪的人也要补钙,你们现在骨质里每天都在大量地流失钙,所以你们容易骨折……要是我从公交车上被推下来,就绝对不会有那么大的一块乌青。”

    他们的儿子说着打开了电视,坐到沙发里,又塞上袖珍收音机的耳机,听起了音乐台的调频节目。

    石志康问他儿子:

    “你这是在看电视呢,还是在听收音机?”

    他儿子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像是没有听清父亲在说些什么,又把脸转了回去。这时他母亲说话了,李秀兰说:“你洗手了没有?”

    他转过脸来,拿下一只耳机问他母亲:

    “你说什么?”

    “你快去洗手。”李秀兰说,“现在正流行病毒性感冒,公交车上最容易传染病毒,你快去洗手,要用肥皂。”

    “我不用洗手。”他们的儿子将耳机塞到耳朵里,然后说,“我是坐出租车回来的。”

    这天晚上,石志康一直没有睡着,他的妻子李秀兰已经有五个月只拿一百多元薪水,他的情况好一些,也就是拿四百来元,两个人加起来还不到六百,可是现在大米已经涨到一元三角一斤了,猪肉每斤十二元,连辣椒都要三元钱一斤。就是这样,他们每个月仍然给儿子三百元生活费,给自己才留下两百多元。然而,他们的儿子在周六回家的时候竟然坐着出租车。

    李秀兰也没有睡着,她看到石志康总是在翻身,就问他:

    “你没睡着?”

    “没有。”石志康回答。

    李秀兰侧过身去问他:

    “儿子坐着出租车回家要花多少钱?”

    “不知道,我没坐过出租车。”

    石志康接着又说:

    “我想最少也要三十元。”

    “三十元?”李秀兰心疼地叫了一声。

    石志康叹息了一声,说道:

    “这可是我们从牙缝里挖出来的钱。”

    两个人不再说什么,过了一会石志康先睡着了,没多久李秀兰也睡了过去。

    第二天上午,他们的儿子和昨天一样戴上两个耳机,听着音乐在看电视,石志康和李秀兰决定和儿子好好谈一次话。李秀兰在儿子身边坐下,石志康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们面前,石志康对儿子说:

    “我和你妈想和你谈一谈。”

    “谈什么?”他们的儿子因为戴着耳机,所以说话响亮。

    石志康说:

    “谈谈家里的一些事。”

    “说吧。”他们的儿子几乎是在喊叫。

    石志康伸手把儿子右边的耳机拿了下来,他说:

    “这几个月里,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本来不想告诉你,怕影响你学习……”

    “家里出了什么事?”他们的儿子取下另一耳机,问道。

    “也没什么,”石志康说,“从这个月开始,我们厂里就没有夜班了,三百多个工人要有一半下岗,我倒不怕,我有技术,厂里还需要我……主要是你妈,你妈现在每个月只拿一百多元钱,她离退休还有四年,如果现在提前退休的话,每个月能拿三百元钱,可以连着拿三年……”

    “提前退休就能多拿钱?”他们的儿子问。

    他们点了点头,他们的儿子就说:

    “那就退休吧。”

    石志康说:

    “我和你妈也是这样想。”

    “退休吧。”

    他们的儿子说着又要把耳机戴上去,石志康看看李秀兰,李秀兰说:

    “儿子,现在家里的经济不如过去了,以后可能还要差……”

    戴上了一只耳机的儿子问:

    “你说什么?”

    石志康说:

    “你妈说家里的经济不如过去了……”

    “没关系。”儿子挥了一下手,“国家的经济也不如过去了。”

    石志康和李秀兰互相看了看,石志康说:

    “我问你,你昨天为什么要坐出租车回来?”

    他们的儿子不解地看着他们,石志康又说:

    “你为什么不坐公交车?”

    儿子说:

    “公交车太挤了。”

    “太挤了?”

    石志康指着李秀兰:

    “我和你妈天天都是挤着公交车回家,你那么年轻,还怕挤?”

    “挤倒是不怕,就是那气味太难闻了。”

    儿子皱着眉继续说:

    “我最怕去闻别人身上的气味,在公交车里,那么多人挤着你,逼着你去闻他们身上的气味,那时候香水味都是臭的,还常有人偷偷放个屁……”

    儿子最后说:

    “每次挤公交车我都想呕吐。”

    “呕吐?”

    李秀兰吃了一惊,然后问:

    “儿子,你是不是病了?”

    “没病。”儿子说。

    李秀兰看着石志康说:

    “会不会是胃病?”

    石志康点了点头,对儿子说:

    “你胃疼吗?”

    “我没病。”儿子有些不耐烦了。

    李秀兰问:

    “你现在每天吃多少?”

    他们的儿子喊叫起来:

    “我没有胃病。”

    石志康继续问:

    “你睡眠好吗?”

    石志康又对李秀兰说:

    “没睡好觉的话,就想呕吐。”

    他们的儿子伸出十个指头:

    “我每天睡十个小时。”

    李秀兰还是不放心:

    “儿子,你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

    “我说过了,我没有病。”

    他们的儿子叫着站了起来,“不就是坐了次出租车吗!我以后不坐出租车了……”

    石志康说:

    “儿子,我们也不是心疼那几个钱,我们是为你好,你马上就要工作了,你自己挣了钱,就会明白钱来得不容易,就会节约……”

    “是啊。”

    李秀兰接过来说:

    “我们也没说不让你坐出租车。”

    “我以后肯定不坐出租车了。”

    他们的儿子说着坐回到沙发里,补充道:

    “我以后坐自己买的车。”

    然后他将两个耳机塞到耳朵里,说道:

    “我们班上很多同学经常坐出租车。”

    李秀兰听了这话对石志康说:

    “他的同学经常坐出租车。”

    看到石志康点了点头,她就说:

    “别人家的儿子能坐出租车,我们的儿子为什么就不能坐?”

    石志康说:

    “我也没说不让他坐出租车。”

    这时候他们的儿子可能听到了一首喜欢的流行歌曲,晃着脑袋也唱了起来。看着儿子摇头晃脑的模样,他们相视而笑了。以后的日子也许会越来越艰难,他们并不为此忧心忡忡,他们看到自己的儿子已经长大了。

    一九九五年一月二十九日

    黄昏里的男孩

    此刻,有一个名叫孙福的人正坐在秋天的中午里,守着一个堆满水果的摊位。明亮的阳光照耀着他,使他年过五十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的双手搁在膝盖上,于是身体就垂在手臂上了。他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灰蒙蒙,就像前面的道路。这是一条宽阔的道路,从远方伸过来,经过了他的身旁以后,又伸向了远方。他在这里已经坐了三年了,在这个长途汽车经常停靠的地方,以贩卖水果为生。一辆汽车从他身旁驶了过去,卷起的尘土像是来到的黑夜一样笼罩了他,接着他和他的水果又像是黎明似的重新出现了。

    他看到一个男孩站在了前面,在那一片尘土过去之后,他看到了这个男孩,黑亮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他看着对面的男孩,这个穿着很脏衣服的男孩,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水果上。他去看男孩的手,指甲又黑又长,指甲碰到了一只红彤彤的苹果,他的手就举起来挥了挥,像是驱赶苍蝇一样,他说:

    “走开。”

    男孩缩回了自己黑乎乎的手,身体摇晃了一下后,走开了。男孩慢慢地向前走去,他的两条手臂闲荡着,他的头颅在瘦小的身体上面显得很大。

    这时候有几个人向水果摊走过来,孙福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不再去看那个走去的男孩。那几个人走到孙福的对面,隔着水果问他:

    “苹果怎么卖……香蕉多少钱一斤……”

    孙福站了起来,拿起秤杆,为他们称苹果和香蕉,又从他们手中接过钱。然后他重新坐下来,重新将双手搁在膝盖上,接着他又看到了刚才的男孩。男孩回来了。这一次男孩没有站在孙福的对面,而是站在一旁,他黑亮的眼睛注视着孙福的苹果和香蕉。孙福也看着他,男孩看了一会水果后,抬起头来看孙福了,他对孙福说:

    “我饿了。”

    孙福看着他没有说话,男孩继续说:

    “我饿了。”

    孙福听到了清脆的声音,他看着这个很脏的男孩,皱着眉说:

    “走开。”

    男孩的身体似乎抖动了一下,孙福响亮地又说:

    “走开。”

    男孩吓了一跳,他的身体迟疑不决地摇晃了几下,然后两条腿挪动了。孙福不再去看他,他的眼睛去注视前面的道路,他听到一辆长途客车停在了道路的另一边,车里的人站了起来。通过车窗玻璃,他看到很多肩膀挤到了一起,向着车门移动,过了一会车上的人从客车的两端流了出来。这时,孙福转过脸来,他看到刚才那个男孩正在飞快地跑去。他看着男孩,心想他为什么跑,他看到了男孩甩动的手,男孩甩动的右手里正抓着什么,正抓着一个很圆的东西,他看清楚了,男孩手里抓着的是一只苹果。于是孙福站了起来,向着男孩跑去的方向追赶。孙福喊叫了起来:

    “抓小偷!抓住前面的小偷……”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男孩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逃跑,他听到了后面的喊叫,他回头望去,看到追来的孙福。他拼命向前跑,他气喘吁吁,两腿发软,他觉得自己快要跑不动了,他再次回头望去,看到挥舞着手喊叫的孙福,他知道孙福就要追上他了,于是他站住了脚,转过身来仰起脸呼哧呼哧地喘气了。他喘着气看着追来的孙福,当孙福追到他面前时,他将苹果举到了嘴里,使劲地咬了一口。

    追上来的孙福挥手打去,打掉了男孩手里的苹果,还打在了男孩的脸上,男孩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倒在地上的男孩双手抱住自己的头,嘴里使劲地咀嚼起来。孙福听到了他咀嚼的声音,就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衣领被捏紧后,男孩没法咀嚼了,他瞪圆了眼睛,两腮被嘴里的苹果鼓了出来。孙福一只手抓住他的衣领,另一只手去卡他的脖子。孙福向他喊叫:

    “吐出来!吐出来!”

    很多人围了上来,孙福对他们说:

    “他还想吃下去!他偷了我的苹果,咬了我的苹果,他还想吃下去!”

    然后孙福挥手给了男孩一巴掌,向他喊道:

    “你给我吐出来!”

    男孩紧闭鼓起的嘴,孙福又去卡他的脖子:

    “吐出来!”

    男孩的嘴张了开来,孙福看到了他嘴里已经咬碎的苹果,就让卡住他脖子的手使了使劲。孙福看到他的眼睛瞪圆了。有一个人对孙福说:

    “孙福,你看他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会把他卡死的。”

    “活该。”孙福说,“卡死了也活该。”

    然后孙福松开卡住男孩的手,指着苍天说道:

    “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小偷……吐出来!”

    男孩开始将嘴里的苹果吐出来了,一点一点地吐了出来,就像是挤牙膏似的,男孩将咬碎的苹果吐在了自己胸前的衣服上。男孩的嘴闭上后,孙福又用手将他的嘴掰开,蹲下身体往里面看了看后说:

    “还有,还没有吐干净。”

    于是男孩继续往外吐,吐出来的全是唾沫,唾沫里夹杂着一些苹果屑。男孩不停地吐着,吐到最后只有干巴巴的声音,连唾沫都没有了。这时候孙福才说:

    “别吐啦。”

    然后孙福看看四周的人,他看到了很多熟悉的脸,他就对他们说:

    “从前我们都是不锁门的,这镇上没有一户人家锁门,是不是?”

    他看到有人在点头,他继续说:

    “现在锁上门以后,还要再加一道锁,为什么?就是因为这些小偷,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小偷。”

    孙福去看那个男孩,男孩正仰着脸看他,他看到男孩的脸上都是泥土,男孩的眼睛出神地望着他,似乎是被他刚才的话吸引了。男孩的表情让孙福兴奋起来了,他说:

    “要是从前的规矩,就该打断他的一只手,哪只手偷的,就打断哪只手……”

    孙福低头对男孩叫了起来:“是哪只手?”

    男孩浑身一抖,很快地将右手放到了背后。孙福一把抓起男孩的右手,给四周的人看,他对他们说:

    “就是这只手,要不他为什么躲得这么快……”

    男孩这时候叫道:“不是这只手。”

    “那就是这只手。”孙福抓起了男孩的左手。

    “不是!”

    男孩叫着,想抽回自己的左手,孙福挥手给了他一巴掌,男孩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孙福又给了他一巴掌,男孩不再动了。孙福揪住他的头发,让他的脸抬起来,冲着他的脸大声喊道:

    “是哪只手?”

    男孩睁大眼睛看着孙福,看了一会后,他将右手伸了出来。孙福抓住他右手的手腕,另一只手将他的中指捏住,然后对四周的人说:

    “要是从前的规矩,就该把他这只手打断,现在不能这样了,现在主要是教育,怎么教育呢?”

    孙福看了看男孩说:“就是这样教育。”

    接着孙福两只手一使劲,“咔”的一声扭断了男孩右手的中指。男孩发出了尖叫,声音就像是匕首一样锋利。然后男孩看到了自己的右手的中指断了,耷拉到了手背上。男孩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

    孙福对四周的人说:“对小偷就要这样,不打断他一条胳膊,也要扭断他的一根手指。”

    说着,孙福伸手把男孩提了起来,他看到男孩因为疼痛而紧闭着眼睛,就向他喊叫:

    “睁开来,把眼睛睁开来。”

    男孩睁开了眼睛,可是疼痛还在继续,他的嘴就歪了过去。孙福踢了踢他的腿,对他说:

    “走!”

    孙福捏住男孩的衣领,推着男孩走到了自己的水果摊前。他从纸箱里找出了一根绳子,将男孩绑了起来,绑在他的水果摊前。他看到有几个人跟了过来,就对男孩说:

    “你喊叫,你就叫‘我是小偷’。”

    男孩看看孙福,没有喊叫。孙福一把抓起了他的左手,捏住他左手的中指,男孩立刻喊叫了:

    “我是小偷。”

    孙福说:“声音轻啦,响一点。”

    男孩看看孙福,然后将头向前伸去,使足了劲喊叫了:

    “我是小偷!”

    孙福看到男孩的血管在脖子上挺了出来,他点点头说:

    “就这样,你就这样喊叫。”

    这天下午,秋天的阳光照耀着这个男孩,他的双手被反绑到了身后,绳子从他的脖子上勒过去,使他没法低下头去,他只能仰着头看着前面的路,他的身旁是他渴望中的水果,可是他现在就是低头望一眼都不可能了,因为他的脖子被勒住了。只要有人过来,就是顺路走过,孙福都要他喊叫:

    “我是小偷。”

    孙福坐在水果摊位的后面,坐在一把有靠背的小椅子里,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个男孩。他不再为自己失去一只苹果而恼怒了,他开始满意自己了,因为他抓住了这个偷他苹果的男孩,也惩罚了这个男孩,而且惩罚还在进行中。他让他喊叫,只要有人走过来,他就让他高声喊叫,正是有了这个男孩的喊叫,他发现水果摊前变得行人不绝了。

    很多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个喊叫中的男孩,这个被捆绑起来的男孩在喊叫“我是小偷”时如此卖力,他们感到好奇。于是孙福就告诉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他偷了他的苹果,他又如何抓住了他,如何惩罚了他,最后孙福对他们说:

    “我也是为他好。”

    孙福这样解释自己的话:“我这是要让他知道,以后再不能偷东西。”

    说到这里,孙福响亮地问男孩:“你以后还偷不偷?”

    男孩使劲地摇起了头,由于他的脖子被勒住了,他摇头的幅度很小,速度却很快。

    “你们都看到了吧?”孙福得意地对他们说。

    这一天的下午,男孩不停地喊叫着,他的嘴唇在阳光里干裂了,他的嗓音也沙哑了。到了黄昏的时候,男孩已经喊叫不出声音了,只有咝咝的摩擦似的声音,可是他仍然在喊叫着:

    “我是小偷。”

    走过的人已经听不清他在喊些什么了,孙福就告诉他们:

    “他是在喊‘我是小偷’。”

    然后,孙福给他解开了绳子。这时候天就要黑了,孙福将所有的水果搬上板车,收拾完以后,给他解开了绳子。孙福将绳子收起来放到了板车上时,听到后面“扑通”一声,他转过身去,看到男孩倒在了地上,他就对男孩说:

    “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偷东西?”

    说着,孙福骑上了板车,沿着宽阔的道路向前骑去了。男孩躺在地上。他饥渴交加,精疲力竭,当孙福给他解开绳子后,他立刻倒在了地上。孙福走后,男孩继续躺在地上,他的眼睛微微张开着,仿佛在看着前面的道路,又仿佛是什么都没有看。男孩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以后,慢慢地爬了起来,又靠着一棵树站了一会,然后他走上了那条道路,向西而去。

    男孩向西而去,他瘦小的身体走在黄昏里,一步一步地微微摇晃着走出了这个小镇。有几个人看到了他的走去,他们知道这个男孩就是在下午被孙福抓住的小偷,但是他们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来自何处,当然更不会知道他会走向何处。他们都注意到了男孩的右手,那中间的手指已经翻了过来,和手背靠在了一起,他们看着他走进了远处的黄昏,然后消失在黄昏里。

    这天晚上,孙福像往常一样,去隔壁的小店打了一斤黄酒,又给自己弄了两样小菜,然后在八仙桌前坐下来。这时,黄昏的光芒从窗外照了进来,使屋内似乎暖和起来了。孙福就坐在窗前的黄昏里,慢慢地喝着黄酒。

    在很多年以前,在这一间屋子里,曾经有一个漂亮的女人,还有一个五岁的男孩,那时候这间屋子里的声音此起彼伏,他和他的妻子,还有他们的儿子,在这间屋子里没完没了地说着话。他经常坐在屋内的椅子里,看着自己的妻子在门外为煤球炉生火,他们的儿子则是寸步不离地抓着母亲的衣服,在外面细声细气地说着什么。

    后来,在一个夏天的中午,几个男孩跑到了这里,喊叫着孙福的名字,告诉他,他的儿子沉入不远处池塘的水中了。他就在那个夏天的中午里狂奔起来,他的妻子在后面凄厉地哭喊着。然后,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儿子了。到了晚上,在炎热的黑暗里,他们相对而坐,呜咽着低泣。

    再后来,他们开始平静下来,像以往一样生活,于是几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到了这一年的冬天,一个剃头匠挑着铺子来到了他们的门外,他的妻子就走了出去,坐在了剃头匠带来的椅子里,在阳光里闭上了眼睛,让剃头匠为她洗发、剪发,又让剃头匠为她掏去耳屎,还让剃头匠给她按摩了肩膀和手臂。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舒展,如同正在消失之中。因此她收拾起了自己的衣服,在天黑以后,离开了孙福,追随剃头匠而去了。

    就这样,孙福独自一人,过去的生活凝聚成了一张已经泛黄了的黑白照片,贴在墙上,他、妻子、儿子在一起。儿子在中间,戴着一顶比脑袋大了很多的棉帽子。妻子在左边,两条辫子垂在两侧的肩上,她微笑着,似乎心满意足。他在右边,一张年轻的脸,看上去生机勃勃。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女人的胜利

    一

    一个名叫林红的女人,在整理一个名叫李汉林的男人的抽屉时,发现一个陈旧的信封叠得十分整齐,她就将信封打开,从里面取出了另一个叠得同样整齐的信封,她再次打开信封,又看到一个叠起来的信封,然后她看到了一把钥匙。

    这把铝制的钥匙毫无奇特之处,为什么要用三个信封保护起来?林红把钥匙放在手上,她看到钥匙微微有些发黑,显然钥匙已经使用了很多岁月。从钥匙的体积上,她判断出这把钥匙不是为了打开门锁的,它要打开的只是抽屉上的锁或者是皮箱上的锁。她站起来,走到写字桌前,将钥匙插进抽屉的锁孔,她无法将抽屉打开;她又将钥匙往皮箱的锁孔里插,她发现插不进去;接下去她寻找到家中所有的锁,这把钥匙都不能将那些锁打开,也就是说这把钥匙与他们这个家庭没有关系,所以……她意识到这把钥匙是一个不速之客。

    这天下午,这位三十五岁的女人陷入了怀疑、不安、害怕和猜想之中,她拿着这把钥匙坐在阳台上,阳光照在她身上,很长时间里她都是一动不动,倒是阳光在她身上移动,她茫然不知所措。后来,电话响了,她才站起来,走过去拿起电话,是她丈夫打来的,此刻她的丈夫正在千里之外的一家旅馆里,她的丈夫在电话里说:

    “林红,我是李汉林,我已经到了,已经住下了,我一切都很好,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她不知道。她站在那里,拿着电话,电话的另一端在叫她:

    “喂,喂,你听到了吗?”

    她这时才说话:“我听到了。”

    电话的另一端说:“那我挂了。”

    电话挂断了,传过来长长的忙音,她也将电话放下,然后走回到阳台上,继续看着那把钥匙。刚才丈夫的电话是例行公事,只是为了告诉她,他还存在着。

    他确实存在着,他换下的衣服还晾在阳台上,他的微笑镶在墙上的镜框里,他掐灭的香烟还躺在烟缸里,他的几个朋友还打来电话,他的朋友不知道他此刻正远在千里,他们在电话里说:

    “什么?他出差了?”

    她看着手中的钥匙。现在,她丈夫的存在全都在这把钥匙上了,这把有些发黑的钥匙向她暗示了什么?一个她非常熟悉的人,向她保留了某一段隐秘,就像是用三个信封将钥匙保护起来那样,这一段隐秘被时间掩藏了,被她认为是幸福的时间所掩藏。现在,她意识到了这一段隐秘正在来到,同时预感到它可能会对自己产生伤害。她听到了一个人的脚步正在走上楼来,一级一级地接近她,来到她的屋门前时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走上去。

    第二天上午,林红来到了李汉林工作的单位,她告诉李汉林的同事,她要在李汉林锁着的抽屉里拿走一些东西。李汉林的那位同事认识她,一位妻子要来拿走丈夫抽屉里的东西,显然是理所当然的,他就指了指一张靠窗的桌子。

    她将那把钥匙插进了李汉林办公桌的锁孔,锁被打开了。就这样,她找到了丈夫的那一段隐秘,放在一个很大的信封里,有两张相片,是同一个女人,一张穿着泳装站在海边的沙滩上,另一张是黑白的头像。这个女人看上去要比她年轻,但是并不比她漂亮。还有五封信件,信尾的署名都是青青,这个名字把她的眼睛都刺疼了。青青,这显然是一个乳名,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女人把自己的乳名给了她的丈夫,她捏住信件的手发抖了。信件里充满了甜言蜜语,这个女人和李汉林经常见面,经常在电话里偷情,就是这样,他们的甜言蜜语仍然挥霍不尽,还要通过信件来蒸发。其中有一封信里,这个女人告诉李汉林,以后联系的电话改成:4014548。

    二

    林红拿起电话,拨出如下七位数字:4014548。电话鸣叫了一会,一个女人拿起了电话:

    “喂。”

    林红说:“我要找青青。”

    电话那边说:“我就是,你是哪位?”

    林红听到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林红拿住电话的手发抖了,她说:

    “我是李汉林的妻子……”

    那边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但是林红听到了她呼吸的声音,她的呼吸长短不一,林红说:

    “你无耻,你卑鄙,你下流,你……”

    接下去林红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只是感到自己全身发抖。这时对方说话了,对方说:

    “这话你应该去对李汉林说。”

    “你无耻!”林红在电话里喊叫起来,“你破坏了我们的家庭,你真是无耻……”

    “我没有破坏你们的家庭,”那边说,“你可以放心,我不会破坏你们的家庭,我和李汉林不会进一步往下走,我们只是到此为止,我并不想嫁给他,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像你一样……”

    然后,那边将电话挂断了。林红浑身发抖地站在那里,她的眼泪因为气愤涌出了眼眶,电话的忙音在她耳边嘟嘟地响着。过了很长时间,林红才放下电话,但她依然站在那里,站了一会后,她又拿起了电话,拨出这样七位号码:5867346。

    电话那一端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喂,喂,是谁?怎么没有声音……”

    她说:“我是林红……”

    “噢,是林红……”那边说,“李汉林回来了吗?”

    “没有。”她说。

    那边说:“他为什么还不回来?他走了有很多天了吧?对了,没有那么久,我三天前还见过他。他这次去干什么?是不是去推销他们的净水器?其实他们的净水器完全是骗人的,他送给了我一个,我试验过,我把从净水器里面流出来的水放在一个玻璃杯里,把直接从水管子里流出来的水放在另一个玻璃杯里,我看不出哪一杯水更清,我又喝了一口,也尝不出哪一杯水更干净……”

    林红打断他的话:“你认识青青吗?”

    “青青?”他说。

    然后那边没有声音了,林红拿着电话等了一会,那边才说:

    “不认识。”

    林红说,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

    “李汉林有外遇了,他背着我在外面找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叫青青,我是今天才知道的,他们经常约会,打电话,还写信,我拿到了那个女人写给李汉林的信,他们的关系已经有一年多了……”

    电话那边这时打断了她的话,那边说:

    “李汉林的事我都知道,我就是不知道这个叫青青的女人,你会不会是误会他们了,他们可能只是一般的朋友……对不起,有人在敲门,你等一下……”

    那边的人放下电话,过了一会,她听到两个男人说着话走近了电话,电话重新被拿起来,那边说:

    “喂。”

    然后没有声音了,她知道他是在等待着她说下去,但是她不想说了,她说:

    “你来客人了,我就不说了。”

    那边说:“那我们以后再说。”

    电话挂断了,林红继续拿着电话,她从电话本上看到了李汉林另一个朋友的电话,号码是:8801946。她把这个号码拨了出来,她听到对方拿起了电话:

    “喂。”

    她说:“我是林红。”

    那边说:“是林红,你好吗?李汉林呢?他在干什么?”

    她沉默了一会后说:“你认识青青吗?”

    那边很长时间里没有声音,她只好继续说:

    “李汉林背着我在外面找了一个女人……”

    “不会吧。”那边这时说话了,那边说,“李汉林不会有这种事,我了解他,你是不是……你可能是多心了……”

    “我有证据,”林红说,“我拿到了那个女人写给他的信,还有送给他的相片,我刚才还给她打了电话……”

    那边说:“这些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那边的声音很冷淡,林红知道他不愿意再说些什么了,她就把电话放下,然后走到阳台上坐下来,她的身体坐下后,眼泪也流了下来。李汉林还有几个朋友,但是她不想再给他们打电话了,他们不会同情她,他们只会为李汉林说话,因为他们是李汉林的朋友。在很久以前,她也有自己的朋友,她们的名字是:赵萍、张丽妮、沈宁。她和李汉林结婚以后,她就和她们疏远了,她把李汉林的朋友作为自己的朋友,她和他们谈笑风生,和他们的妻子一起上街购物。他们结婚以后,他们的妻子替代了赵萍、张丽妮、沈宁。现在,她才发现自己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她不知道赵萍和张丽妮的一点消息,她只有沈宁的电话。沈宁的电话是沈宁一年多前告诉她的。她们在街上偶然相遇,沈宁告诉了她这个电话,她把沈宁的电话记在了本子上,然后就忘记了她的电话。现在她想起来了,她要第一次使用这个电话了。

    接电话的是沈宁的丈夫,他让林红等一会,然后沈宁拿起了电话,沈宁说:

    “喂,你是谁?”

    林红说:“是我,林红。”

    那边发出了欢快的叫声,沈宁在电话里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听到你的声音我太高兴了,我给你打过电话,你们的电话没人接,你还好吗?我们有多久没有见面了,有一年多了吗?我怎么觉得有很多年没见面了,你有赵萍和张丽妮的消息吗?我和她们也有很多年没见面了,你还好吗?”

    “我不好。”林红说。

    沈宁没有了声音,过了一会她才说:

    “你刚才说什么?”

    林红这时泪水涌了出来,她对沈宁说:

    “我丈夫背叛了我,他在外面找了一个女人……”

    林红呜咽着说不下去了,沈宁在电话里问她:

    “是怎么回事?”

    “昨天,”林红说,“昨天我在整理他的抽屉时,发现一个叠起来的信封,我打开一看,里面还有两个信封,他用三个信封包住一把钥匙,我就怀疑了。我去开家里所有的锁,都打不开,我就想可能是开他办公桌抽屉的钥匙。今天上午我去了他的办公室,我在那里找到了那个女人给他的信,还有两张相片……”

    “卑鄙!”沈宁在电话里骂道。

    林红觉得自己终于获得了支持,她充满了内心的委屈、悲伤和气愤可以释放出来了,她说:

    “我把一切都给了他,我从来不想自己应该怎么样,我每时每刻都在替他着想,想着做什么给他吃,想着他应该穿什么衣服。和他结婚以后,我就忘记了还有自己,只有他,我心里只有他,可是他在外面干出了那种事……”

    林红说到这里,哭声代替了语言,这时沈宁问她:

    “你打算怎么办?”

    林红哭泣着说:“我不知道。”

    “我告诉你,”沈宁说:“这时候你不能软弱,也不能善良,你要惩罚他,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再哭了,尤其不能当着他流泪,你要铁青着脸,不要再理睬他,也别给他做饭,别给他洗衣服,什么都别给他做,你别让他再睡在床上了,你让他睡到沙发上,起码让他在沙发里睡上一年时间。他会求你,他甚至会下跪,他还会打自己的耳光,你都不要心软,他会一次次地发誓,男人最喜欢发誓,他们的誓言和狗叫没有什么两样,你不要相信。总之你要让他明白在外面风流带来的代价,要让他天天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要让他觉得不想活了,觉得生不如死……”

    三

    几天以后,李汉林回到了家中,他看到林红坐在阳台上,对他回来无动于衷,他将提包放在沙发上,走到林红面前,把她看了一会,他看到林红呆若木鸡,他就说:

    “出了什么事?”

    林红的眼睛看着地毯,李汉林在她身边等了一会,她始终没有说话。李汉林就走回到沙发旁,将提包打开,把里面的脏衣服取出来扔在沙发上,然后转过脸去看了看林红。林红仍然低着头,他有些不高兴了,他说:

    “你这是在干什么?”

    林红的身体动了一下,她的脸转向了阳台外侧。李汉林继续整理提包,他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取出来,放在沙发上,接着他发火了,他转身向林红走去,他喊叫起来:

    “你他妈的这是在干什么?我刚回家你就铁青着脸,我什么地方又得罪你了?你……”

    李汉林突然没有了声音,他看到林红手里捏着一把钥匙,他脑袋里响起了蜜蜂嗡嗡的叫声,他那么站了一会,然后走到自己的房间,打开抽屉,里面是一叠杂志,他的手从杂志下面摸过去,摸到右边的角落时,没有摸到那个叠得十分整齐的信封。于是,他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李汉林在房间的窗前站了差不多有半个小时,然后他走出房间,脚步很轻地来到林红身旁,他把头低下去,身体也跟着弯了下去,他对林红说:

    “你去过我的办公室了?”

    林红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李汉林看了她一会后,又说:

    “你看到了青青给我的信?”

    林红的肩膀开始颤抖起来,李汉林犹豫了一会,就把自己的左手放到了林红的肩上,林红身体猛地一动,用肩膀甩开了他的手,他的手回到了原处,垂在那里。李汉林把这只手放进了裤子口袋,他说:

    “是这样的,我和青青是在两年前认识的,是在一个朋友的家里,青青是那个朋友的表妹,我经常在朋友的家里见到她,后来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了她,再后来,我就和她经常见面了。她和父母住在一起,我和你住在一起,所以说我们没有条件,我是说,我和她没有发生肉体关系的条件。我和她见面的地方,都是在电影院和公园,还有就是在大街上走路。我和她只是,只是有过接吻……”

    他看到林红流出了眼泪,他插在裤袋里的手就伸了出来,伸向林红的肩膀,可是他看到林红的肩膀一下子缩紧了,他只好把手收回来,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继续说:

    “我和她全部的交往就是这些,就算你没有发现,我和她也不会做进一步的事,我在心里是很珍惜这个家庭的,我不会破坏你和我组成的这个家……”

    林红听到这里猛地站了起来,走进了卧室,然后又猛地将门关上。李汉林站在原处没有动,过了大约五分钟,他走到卧室的门前,伸手轻轻地敲了两下,接着他说:

    “从今天起,我不会再和青青见面了。”

    四

    林红心想:他没有哀求我,没有下跪,没有打自己的耳光,没有信誓旦旦,就是连对不起这样的话,他也没有说。

    不过他睡在了沙发上,沈宁只是这一点说对了。他睡到沙发上之前,在她的床前站了很久,就像是一个斤斤计较的商人那样,站在那里权衡利弊得失,最后他选择了沙发。

    他选择了沙发,也就是选择了沉默不语,也就是选择了与她分居的生活。他将自己的生活与她的生活分离开来,他不再和她谈有关青青的话题,当然他也不再以丈夫自居了,他在这个家中谨慎小心,走动时尽量不发出声响,也不去打开电视,他把自己活动的空间控制在沙发上,不是坐着就是躺着,他开始读书了,这个从来不读书的人开始手不释卷了。

    当她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会立刻放下手中的书,眼睛看着她,一方面他是在察言观色,另一方面他也表白了自己,他并没有沉浸在阅读带来的乐趣里,他仍然在现实里忐忑不安着。

    他的沉默使她愤怒,他让家中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是不是想因此而蒙混过关?问题是她不能忍受,她不能让他有平安的生活。他背叛了她,然后小心翼翼就行了?

    她开始挑衅他,她看到他坐在沙发上,两只脚伸在地上,她就向阳台走去,走到他的脚前时,对准他的脚使劲一踢,仿佛他的脚挡住了她的路。她走到阳台上,等待着他的反应,可是他什么反应都没有,疼痛都不能使他发出声音。她站了一会,只好转身走回到自己的卧室,这一次她看到他的两只脚缩在沙发上了。

    她继续挑衅,在傍晚来到的时候,她走到沙发前,将他的被子,他的衣服,他的书全部扔到地上,然后自己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看了起来。

    这一切发生时,他就坐在沙发上,电视打开后,他才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坐在阳台的地上继续看他的书,他这样做是为了向她表明他的谦虚,他认为自己不配与她坐在一起,不配与她一起看着电视。他一直坐在阳台坚硬的地上,中间有几次站起来活动一会,活动完了以后,坐下来继续读书。直到她起身离开,她回到卧室躺下后,他才回到沙发上,将被她扔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然后躺在沙发上睡觉了。

    他的沉默无边无际,反而使她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所有的挑衅都像是石沉大海一样,得不到回应。到后来,她让出了自己的床,她在沙发上躺下来看电视,她看着电视在沙发上睡着了,而且一觉睡到天亮,虽然这里面包含了她的阴谋,然而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她占据了他睡觉的地方,同时让出了自己的床,她让那张松软的床引诱他,让他粗心大意地睡上去,然后她就获得了与他斗争的机会。可是天亮以后,当她在沙发上醒来时,看到他坐在椅子上,头枕着餐桌而睡。

    他在家中夹着尾巴做人,看上去他似乎已经在惩罚自己了,问题是这样的惩罚连累了她,她有泪不能流,有话不能喊,她怒火满腔,可是只能在胸中燃烧。她已经不指望他会哀求,他会下跪,她的朋友沈宁所说的一切,她都不指望出现了。她现在渴望的是大吵大闹,哪怕是挥拳斗殴,也比这样要好。

    可是他拒绝给她这样的机会,也就是说他拒绝了她所选择的惩罚,他自己判决了自己,而且一丝不苟地服从这样的判决,到头来让她觉得他习惯了这种糟糕的生活,他似乎变得心安理得了,每天早晨,他总是在她前面走出家门,傍晚时又在她后面回到家中,这也无可指责,他工作的单位比她的远得多,以前也是这样,他总是早出晚归。他在单位吃了午饭,晚饭在什么地方吃的,她就不知道了,她是不再给他准备晚饭了。他回来时没有走进厨房,甚至都没向厨房看上一眼,她就知道他已经吃饱了。他坐在沙发上,拿起了一本书。他手中的书一本一本地在更换,她就知道他把那些书都看进去了,他搅乱了她的生活,让她的心理也随之失常,可是他把自己的一切都调节得很好。于是她怒火中烧,她咬牙切齿,然而她不知道如何发泄。

    这一天傍晚的时候,她站在阳台上,突然看到他从楼下的一家饭店里走出来,她开始知道他的晚饭是在什么地方吃了。她气得浑身发抖,她在度日如年,他却是在饭店里进进出出,过着不切实际的奢侈生活。她立刻走下楼去,虽然她已经吃过晚饭了,她还要再去饱吃一顿,她在楼梯上与他擦肩而过,她没有看他一眼,她迅速地走到了楼下,走进了他刚刚出来的那家饭店,她要了几个菜,还要了酒,可是她吃了两口以后,就吃不下去了。

    她在饭店里吃了三顿以后,她心疼那些钱了,她动用了他们在银行的存款,他们的钱本来就不多,他们还有很多必备的东西没有买。这样的想法让她拉住了自己的脚,她的脚跨不进了饭店的大门。她重新站在家中厨房的炉灶前,给自己做起了最为简单的晚餐。

    然而,当她在家中的阳台上继续看到他从下面的饭店里出来后,愤怒使她继续走进了楼下的那家饭店,直到有一次,她与他在饭店里相遇为止。那一次她走进去时,看到他正在吃着一碗面条,她在远离他的一张桌子旁坐下,看着他周围的人都在奢侈地吃着,而他则是寒酸地吃着一碗面条,她心里突然难受起来。

    就这样,后来她在给自己准备晚餐时,也给他做了一份。她把一只空碗放在桌子最显眼的地方,又将一双筷子放在碗上,将饭菜放在一旁,她希望他一进来就能注意到这些。他在这点上没有让她失望,他看到为自己准备的晚餐时,眼睛一下子闪闪发亮了,然后他试探地看了看她,确认这是为他准备的,尽管他已经吃过面条了,他还是坐到了桌前,把她做的晚餐全部吃了下去。

    他吃完时,她已经回到了卧室,并且关上了卧室的门。她躺在床上,听着他打开门,走到床前,他在床前站了一会后,在床沿上坐下来,他对她说:

    “我们能不能谈一谈?”

    她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继续说:

    “我们能不能谈一谈!”

    她还是不说话,可是她希望他能够滔滔不绝地说着,她认为他应该指责自己了,他哪怕不是痛哭流涕,也应该捶胸顿足,他应该像沈宁所说的跪下来,应该信誓旦旦,应该把所有该说的话都说出来,虽然她一样不会理睬他,可是这些他必须做到,然而他只会说:我们能不能谈一谈。

    他在她的床前坐了很久,看到她始终没有说话,就站起来走了出去,她听到他很轻地将门关上,她的泪水立刻涌了出来,他就这样不负责任地走开了。他回到沙发前,他躺下来以后,刚刚出现的进展消失了,一切又都回到了开始的时候。

    五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二十六天,李汉林终于不能忍受了,他告诉林红:他身上所有的关节都在发出疼痛,他的脖子都不能自如地转动了,还有他的胃,因为生活没有规律也一阵阵地疼了,所以……他说:

    “这样的生活应该结束了。”

    他这时候声音洪亮了,他不再小心翼翼,不再蹑手蹑脚,他站在林红的面前挥动着手臂,他显得理直气壮,他说:

    “我已经惩罚了自己,可是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如果我们继续这样下去,不仅是我,你也是一样无法忍受,这样的日子我实在是受够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只能……”

    他停顿了一下:“我们只能离婚了。”

    他说话的时候,林红一直背对着他,当她听到他说出的最后那句话时,猛地转过脸去,她说:

    “你别想和我离婚!你伤害了我,你还没有付出代价,你就想逃跑了,你就想跑到青青那里去,我不会同意的,我要拖住你,我要把你拖到老,拖到死……”

    她看到李汉林脸上出现了微笑,她突然明白过来,实际上他并不反对自己被拖住,哪怕是把他拖到头发花白,拖到死去,他也不会提出丝毫异议。于是她不再往下说了,她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感到泪水流出来了,随着泪水的流出,她感受到了屈辱。那么多受苦的日子过去之后,换来的却是他的微笑,她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忏悔,他对自己的指责,最起码他也应该有一次的痛哭流涕,有一次让她感到他真正悔恨的行为,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反而站到她面前,理直气壮地说:

    “我们只能离婚了。”

    她抬起手,将眼泪擦干净,然后她说:

    “算了,我们还是离婚吧。”

    说完这话,她看到微笑在他脸上转瞬即逝。她转身走入卧室,把门锁上,然后躺到床上和衣而睡了。

    六

    他们走在了街上,他们要去的地方是街道办事处,他们的婚姻就是在那里建立的,现在第二次去那里是为了废除婚姻。他们沿着街边的围墙往前走去,李汉林走在前面,林红走在后面,李汉林走上一会,就会站住脚,等林红走上来以后,再继续往前走去。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李汉林始终是低着头,皱着眉,一副心事沉重的样子。而林红则是仰着脸,让秋风把自己的头发吹起来,她没有表情的脸上有时会出现一丝微笑,她的微笑就像飘落的树叶那样,有着衰败时的凄凉。

    他们走过了很多熟悉的商店,每一个商店他们都共同走进去过几次,他们又走过了很多公交车的车站,他们曾经一起站在这些站牌下等待着……就这样,他们在回忆的道路上走过去,时间也仿佛往回流了。他们来到了一个名叫黄昏的咖啡馆,李汉林站住了脚,等林红走上来以后,他没有继续往前走去,因为他想起来了,几年前他们结婚的时候,也就是他们刚从那个街道办事处登记了他们的婚姻以后,曾经来到这里,坐在临街的窗前,他喝了一杯咖啡,她喝了一杯雪碧。所以他就叫住了她,对她说:

    “我们是不是进去喝一杯?”

    林红这时候已经走过去了,她转过身来,抬头看了看,看到了建在屋檐上的霓虹灯,灯管拼凑出了“黄昏咖啡馆”这样五个字,于是她就接受了他的建议,他们一起走进了咖啡馆。此刻是下午,咖啡馆里没有多少人。他们选择了临街的窗前坐下,他还是要了一杯咖啡,她还是叫了一杯雪碧,然后他们都回忆起来了,几年前为了庆祝他们的结婚,他们在这里各自喝的是什么。

    李汉林首先微笑了,林红也微笑起来,可是他们马上收起了笑容,将自己的脸转向别处,李汉林看着窗外,林红去看咖啡馆里其他的人,她注意到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鲜艳的红颜色,独自坐在他们的右侧,正看着他们。林红感到她的脸上有着古怪的神色,接着林红知道她是谁了,一个名字在林红的脑中闪现了,这个名字是青青。

    林红立刻去看李汉林,李汉林也看到了青青,显然他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上她,所以他的脸上充满了吃惊。当他将脸转回来时,看到林红正看着自己,从林红的目光里,他知道她已经明白了,他对林红苦笑了一下。

    林红说:“是你通知她的。”

    李汉林说:“你说什么?”

    林红说:“你告诉她我们要离婚了,所以她就来了。”

    李汉林说:“不!”

    林红内心涌上了悲伤,她说:

    “其实你不用这么焦急……”

    “不。”李汉林又说,“她什么都不知道。”

    林红使劲地看着李汉林,她看到李汉林脸上的神色十分坚决,她开始有点相信他的话了。她又去看那个年轻的女子,这个叫青青的正看着他们,当林红看到她时,她立刻将目光移开了,林红对李汉林说:

    “她一直在看着你,你还是过去和她说几句吧。”

    “不。”李汉林说。

    林红继续说:“我们马上就要离婚了,你还怕什么?”

    “不。”李汉林还是这样说。

    林红看着李汉林,他坚定不移的态度使她突然感到了温暖。她又去看青青,这一次青青没有看着他们,她正端起杯子喝着饮料,她的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她的动作看上去缺少了应有的自如。林红再去看李汉林,李汉林正看着窗外的街道,他紧锁双眉,表情凝重。林红看了他一会后,对他说:

    “你吻我一下。”

    李汉林转过脸来,吃惊地看着林红,林红继续说,“你吻我一下,以后你不会再吻我了,所以我要你吻我一下。”

    李汉林点点头,将身体探过来,林红说:

    “我要你坐在我身边吻我。”

    于是李汉林立刻起身坐到了林红身边,他将嘴唇贴到了林红的脸颊上,这时林红又说:

    “你抱住我。”

    李汉林就抱住了她,然后他感到她的嘴唇从他脸上擦过来,接住了他的嘴,她的舌头伸进了他的嘴中,她的手也抱住了他。这时候李汉林感受到了如同夜晚一样漫长的接吻,她用手控制了他的身体,用舌头控制了他的嘴,她的热烈通过他的嘴进入他体内,然后无边无际地扩散开来了。

    林红的眼睛始终看着那个叫青青的女子,看着她如何不时地向他们这里张望,如何不安地将那个杯子在桌子上移动,最后又看着她如何站起来,脚步匆匆地走出了这个名叫黄昏的咖啡馆,当她红色的身影在他们身旁闪过去,并且再不会出现以后,林红内心涌上欢乐,她突然觉得自己已经胜利了。经过了二十六个日子的悲伤和愤怒、失眠和空虚之后,她不战而胜了。

    她的手从李汉林身上松开,她的嘴也从李汉林嘴上移开,然后她微笑地对李汉林说:

    “我们回家吧。”

    一九九五年九月九日

    朋友

    大名鼎鼎的昆山走出了家门,他一只手捏着牙签剔牙,另一只手提着一把亮晃晃的菜刀。他扬言要把石刚宰了,他说:就算不取他的性命,也得割下一块带血的肉。至于这肉来自哪个部位,昆山认为取决于石刚的躲闪本领。

    这天下午的时候,昆山走在大街上,嘴里咬着牙签,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小胡子上沾着烟丝。他向前走着,嘴唇向右侧微微歪起,衣服敞开着,露出里面的护腰带,人们一看就知道,昆山又要去打架了。他们跟在昆山后面,不停地打听着:

    “谁呀?昆山,是谁呀?这一次是谁?”

    昆山气宇轩昂地走着,身后的跟随者越来越多。昆山走到那座桥上后,站住了脚,他“呸”的一声将牙签吐向桥下的河水,然后将菜刀放在水泥桥的栏杆上,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大前门香烟,在风中甩了两下,有两根香烟从烟盒里伸了出来,昆山的嘴唇叼出了一根,然后将火柴藏在手掌里划出了火,点燃香烟。他暂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他知道石刚的家应该下了桥向西走,石刚工作的炼油厂则应该向南走,问题是他不知道此刻石刚身在何处。

    昆山吸了一口烟,鼻翼翕动了几下,此后他的眼睛才开始向围观他的人扫去,他阴沉着脸去看那些开朗的脸,他注意到其中一张有眼镜的瘦脸,他就对着那张脸说话了:

    “喂,你是炼油厂的?”

    那张瘦脸迎了上去。

    昆山说:“你应该认识石刚?”

    这个人点了点头说:“我们是一个车间的。”

    随后昆山知道了石刚此刻就在炼油厂。他抬腕看了看手表,已经一点钟了,他知道石刚刚刚下了中班,正向澡堂走去。昆山微微一笑,继续靠在桥栏上,他没有立刻向炼油厂走去,是因为他还没有吸完那根香烟,他吸着烟,那些要宰了石刚和最起码也要割下一块肉的话,昆山就是这时候告诉围观者的。

    当时,我正向炼油厂走去,我那时还是一个十一岁的男孩。这一天午饭以后,我将书包里的课本倒在床上,将干净衣服塞了进去,又塞进去了毛巾和肥皂,然后向母亲要了一角钱,我告诉她:

    “我要去洗澡了。”

    背上书包的我并没有走向镇上收费的公共澡堂,我要将那一角钱留给自己,所以我去了炼油厂的澡堂。那时候已经是春天的四月了,街两旁的梧桐树都长出了宽大的树叶,阳光明亮地照射下来,使街上飞扬的灰尘清晰可见。

    我是十一点四十五分走出家门的。我将时间计算好了,我知道走到炼油厂的大门口应该是十二点整,这正是那个看门的老头坐在传达室里吃饭的时间,他戴着一副镜片上布满圆圈的眼镜,我相信饭菜里蒸发出来的热气会使他什么都看不清楚,更不要说他喜欢埋着头吃饭,我总是在这时候猫着腰从他窗户下溜进去。在十二点半的时候,我应该赤条条地泡在炼油厂的澡堂里了。我独自一人,热水烫得我屁眼里一阵阵发痒,蒸腾的热气塞满了狭窄的澡堂,如同画在墙上似的静止不动。我必须在一点钟来到之前洗完自己,我要在那些油腻腻的工人把腿伸进池水之前先清洗掉身上的肥皂,在他们肩上搭着毛巾走进来的时候,我应该将自己擦干了,因为他们不需要太长的时间,就会将池水弄得像豆浆似的白花花地漂满了肥皂泡。

    可是这一天中午的时候,我走到那座桥上时站住了脚,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炼油厂看门的老头快吃完饭了,那个老头一吃完饭就会背着双手在大门口走来走去,而且没完没了。他会一直这么走着,当澡堂里的热水冰凉了,他才有可能回到屋子里去坐上一会。

    我站在桥上,挤在那些成年人的腰部,看着昆山靠在桥栏上一边吸烟,一边大口吐着痰。昆山使我入迷,他的小胡子长在厚实的嘴上,他说话时让我看到肌肉在脸上像是风中的旗帜一样抖动。我心想这个人腮帮子上都有这么多肌肉,再看看他的胸膛,刺刀都捅不穿的厚胸膛,还有他的腿和胳膊,我心想那个名叫石刚的人肯定是完蛋了。昆山说:

    “他不给我面子。”

    我不知道昆山姓什么,这个镇上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姓,但是我们都知道昆山是谁,昆山就是那个向别人借了钱可以不还的人,他没有香烟的时候就会在街上拦住别人,笑呵呵地伸出两只宽大的手掌拍着他们的口袋,当拍到一盒香烟时,他就会将自己的手伸进别人的口袋,将香烟摸出来,抽出一根递过去,剩下的他就放入自己的口袋。我们这个镇上没有人不认识昆山,连婴儿都知道昆山这两个字所发出的声音和害怕紧密相连。然而我们都喜欢昆山,当我们在街上遇到他时,我们都会高声叫着他的名字,我五岁的时候就会这样叫了,一直叫到那时的十一岁。这就是为什么昆山走在街上的时候总是春风满面。他喜欢别人响亮地叫着他的名字,他总是热情地去答应,他觉得这镇上的人都很给他面子。

    现在,昆山将烟蒂扔进了桥下的河水,他摇着脑袋,遗憾地对我们说:

    “石刚不给我面子。”

    “为什么石刚不给你面子?”

    那个瘦脸上架着眼镜的人突然这样问,昆山的眼睛就盯上他,昆山的手慢慢举起来,对着瘦脸的男人,在空中完成一个打耳光的动作,他说:

    “他打了我老婆一巴掌。”

    我听到了一片唏嘘声,我自己是吓了一跳,我心想这世上还有人敢打昆山的老婆,然后有人说出了我心里正想着的话:

    “他敢打你的老婆?这石刚是什么人?”

    “我不认识他,”昆山伸手指了指我们,“现在我很想认识他。”

    瘦脸的男人说:“可能他不知道打的是你的老婆。”

    昆山摇摇头:“不会。”

    有人说:“管他知道不知道,打了昆山的老婆,昆山当然要让他见血,昆山的老婆能碰吗?”

    昆山对这人说:“你错了,我的老婆该打。”

    然后,昆山看了看那些瞠目结舌的人,继续说:

    “别人不知道我老婆,我能不知道吗?我老婆确实该打,一张臭嘴,到处搬弄是非。她要不是我昆山的老婆,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打她耳光……”

    昆山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可是怎么说她也是我老婆,她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可以来找我,该打耳光的话,我昆山自己会动手。石刚那小子连个招呼都没有,就打了我老婆一耳光,他不给我面子……”

    昆山说着拿起桥栏上的菜刀,微微一笑,“他不给我面子,也就不能怪我昆山心狠手毒了。”

    然后,昆山向我们走来了,我们为他闪出了一条道路,人高马大的昆山在街道上走去时就像河流里一艘马力充足的客轮,而我们这些簇拥在他身旁的人,似乎都是螺旋桨转出来的波涛。我们一起向前走着,我走在了昆山的右边,我得到了一个好位置,昆山手里亮闪闪的菜刀就在我肩膀前摆动,如同秋千似的来回荡着。这是一个让我激动的中午,我第一次走在这么多的成年人中间,他们簇拥着昆山的同时也簇拥着我。我们声音响亮地走着,街上的行人都站住了脚,他们好奇地看着我们,发出好奇的询问。每一次都是我抢先回答了他们,告诉他们昆山要让石刚见血啦,我把“血”字拉得又长又响,我不惜喊破自己的嗓子。我发现昆山注意到了我,他不时地低下头来看我一眼,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微笑。那时候我从心底里希望这条通往炼油厂的街道能够像夜晚一样漫长,因为我不时地遇上了我的同学,他们惊喜地看着我,他们的目光里全是羡慕的颜色。我感到自己出尽了风头。阳光从前面照过来,把我的眼睛照成了一条缝,我抬起头去看昆山,他的眼睛也变成了一条缝。

    我们来到了炼油厂的大门口,很远我就看到了传达室的老头站在那里,这一次他没有背着双手来回踱步,而是像鸟一样地将脑袋伸过来看着我们。我们走到了他的面前,我看到他镜片后面的眼睛看到了我,我突然害怕起来,我心想他很可能走过来一把将我揪出去,就像是我的父亲,我的老师,还有我的哥哥经常做的那样。于是我感到自己的头皮一阵阵地发麻,抬起头去看昆山,我看到昆山的脸被阳光照得通红,然后我胆战心惊地对着前面的老头喊道:

    “他是昆山……”

    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又轻又细,而且还像树叶似的抖动着。在此之前,老头已经站到了一旁,像刚才街道旁的行人那样好奇地看着我们。就这样,我们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这老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阻挡之意,我也走了进去,我心想他原来是这么不堪一击。

    我们走在炼油厂的水泥路上,两旁厂房洞开的门比刚才进来的大门还要宽敞,几个油迹斑斑的男人站在那里看着我们,我听到有人问他们:

    “石刚去澡堂了吗?”

    一个人回答:“去啦。”

    我听到有人对昆山说:“他去澡堂了。”

    昆山说:“去澡堂。”

    我们绕过了厂房,前面就是炼油厂的食堂,旁边是锅炉房高高的烟囱,浓烟正滚滚而出,在明净的天空中扩散着,变成了白云的形状,然后渐渐消失。两个锅炉工手里撑着铁铲,就像撑着拐杖似的看着我们,我们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来到澡堂的门前。已经有人从澡堂里出来了,他们穿着拖鞋抱着换下的衣服,他们的头发都还在滴着水,他们的脸和他们的赤着的脚像是快要煮熟了似的通红。昆山站住了脚,我们都站住了脚,昆山对那个戴眼镜的瘦脸说:

    “你进去看看,石刚在不在里面。”

    戴眼镜的瘦脸走进了澡堂,我们继续站着,更多的人围了过来,那两个锅炉工拖着铁铲也走了过来,其中一个问昆山:

    “昆山,你找谁呀?谁得罪你啦?”

    昆山没有回答,别人替他回答了:

    “是石刚。”

    “石刚怎么了?”

    这一次昆山自己回答了:

    “他不给我面子。”

    然后昆山的手伸进了口袋,摸索了一阵后摸出了一支香烟和一盒火柴,他将香烟叼在了嘴上,又将菜刀夹在胳肢窝里,他点燃了香烟。那个瘦脸的男人出来了,他说:

    “石刚在里面,他正往身上打肥皂……”

    昆山说:“你去告诉他,我昆山来找他了。”

    瘦脸男人说:“我已经说了,他说过一会就出来。”

    有人问:“石刚吓坏了吧?”

    瘦脸的男人摇头:“没有,他正在打肥皂。”

    我看到昆山的脸上出现了遗憾的表情,刚才我在桥上的时候已经看到了这样的表情,刚才是昆山认为没有给他面子,现在昆山的遗憾是因为石刚没有他预想的那样惊慌失措。这时候有人对昆山说:

    “昆山,你进去宰他,他脱光了衣服就像拔光了毛的鸡一样。”

    昆山摇摇头,对瘦脸男人说:

    “你进去告诉他,我给他五分钟时间,过了五分钟我就要进去揪他出来。”

    瘦脸的男人再次走了进去,我听到他们在我的周围议论纷纷,我看到他们所有的嘴都在动着,只有昆山的嘴没有动,一支香烟正塞在他的嘴里,冒出的烟使他的右眼眯了起来。

    瘦脸的男人走了出来,他对昆山说:

    “石刚让你别着急,他说五分钟足够了。”

    我看到有人笑了起来,我知道他们为什么笑,他们人人都盼着石刚出来后和昆山大打出手。我看到昆山的脸铁青了起来,他绷着脸点点头说:

    “好吧,我等他。”

    这时候我离开了昆山,我放弃了自己一路上苦苦维护着的位置,很多次都有人将我从昆山身旁挤开,我历尽了艰险才保住这个位置。可是现在石刚吸引了我,于是我走进了澡堂,走进了蒸腾的热气之中,我看到有十来个人正泡在池水里,另外几个人穿着衣服站在池边,我听到他们说着昆山和石刚。我仔细地看着他们,我不知道他们中间谁是石刚,我想起来瘦脸的男人说石刚正在打肥皂,我就去看那个站在池水中央的人,他正用毛巾洗自己头发上的肥皂,这是一个清瘦的人,他的肩膀很宽,他洗干净了头发上的肥皂后,走到池边坐下,不停地搓起了自己的眼睛,可能是肥皂水进入了他的眼睛,他搓了一会,拧干了毛巾,又用毛巾仔细地去擦自己的眼睛。这时我听到有人叫出了石刚的名字,有人问石刚:

    “要不要我们帮你?”

    “不用。”石刚回答。

    我看到回答的人就是搓自己的眼睛的人,我终于认出了石刚,我激动地看着他站起来,他用毛巾擦着头发向我走了过来,我没有让开,他就撞到了我,他立刻用手扶住了我,像是怕我摔倒。然后他走到了外面的更衣室,我也走进了更衣室,那几个穿着衣服的人也来到了更衣室。我看着石刚擦干了自己的身体,看着他不慌不忙地穿上衬衣和裤子,接下去他坐在了凳子上,穿上鞋开始系鞋带了。这时有人问他:

    “真的不要我们帮忙?”

    “不用。”他摇摇头。

    他站了起来,取下挂在墙上的帆布工作服,他将工作服叠成一条,像是缠绷带似的把工作服缠到了左手的胳膊上,又将脱开的两端塞进了左手使劲地捏住,他的右手伸过去捏了捏左手胳膊上的工作服,然后站了起来,提着毛巾走到了一个水龙头前,打开水龙头将毛巾完全淋湿。

    那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阳光的移动使昆山他们站着的地方成为一片阴影,他们看到了走出来的石刚。石刚站在了阳光下,他的左手胳膊上像是套着一只篮球似的缠着那件帆布工作服,他的右手提着那条水淋淋的毛巾。毛巾垂在那里,像是没有关紧的水龙头一样滴着水,使地上出现了一摊水迹。

    那一刻我就站在石刚的身旁,我看到昆山身旁的人开始往后退去,于是我也退到了一棵树下。这时昆山向前走了两步,他走出了阴影,也站在了阳光里。昆山眯起了眼睛看着石刚,我立刻抬头去看石刚,阳光从后面照亮了石刚,使他的头发闪闪发亮,而他的脸上没有亮光,他没有眯起眼睛,而是皱着眉去看昆山。

    我看到昆山将嘴上叼着的香烟扔到了地上,然后对石刚说:

    “原来你就是石刚。”

    石刚点了点头。

    昆山说:“石兰是不是你姐姐?”

    石刚再次点了点头:“是我姐姐。”

    昆山笑了笑,将右手的菜刀换到左手,又向前走了一步,他说:

    “你现在长成大人啦,你胆子也大啦。”

    昆山说着挥拳向石刚打去,石刚一低头躲过了昆山的拳头。昆山吃惊地看了看石刚,说道:

    “你躲闪倒是不慢。”

    昆山的右脚踢向了石刚的膝盖,石刚这一次跳了开去,昆山的企图再次落空。他脸上出现了惊讶的神色,嘿嘿笑了两声,然后转过脸对围观的我们说:

    “他有两下子。”

    当昆山的脸转回来时,石刚出手了,他将湿淋淋的毛巾抽到了昆山的脸上,我们听到了“啪”的一声巨响,那种比巴掌打在脸上响亮得多的声音。昆山失声惨叫了,他左手的菜刀掉在了地上,他的右手捂住了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石刚后退了两步,重新捏了捏手里的毛巾,然后看着昆山。昆山移开了手,我们看到他的脸上布满了水珠,他的左眼和左脸通红一片。他弯腰捡起了菜刀,现在他将菜刀握在了右手,他左手捂着自己的脸,挥起菜刀劈向了石刚。石刚再次闪开,昆山起脚踢在了石刚腿上,石刚连连向后退去,差一点摔倒在地。等他刚站稳了,昆山的菜刀又劈向了他,无法躲闪的石刚举起了缠着工作服的胳膊。昆山的菜刀劈在了石刚的胳膊上,与此同时石刚的毛巾再次抽在了昆山的脸上。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穷凶极恶的打架,我看到昆山的菜刀一次次劈在了石刚的左胳膊上,而石刚的毛巾一次次地抽在了昆山的脸上。那件缠在胳膊上的帆布工作服成了石刚的盾牌,当石刚无法躲闪时他只能举起胳膊,而昆山抵挡石刚毛巾的盾牌则是他的左手,那条湿淋淋的毛巾抽到昆山脸上时,也抽在了他的手上。在那个下午的阳光的阴影之间,这两个人就像是两只恶斗中的蟋蟀一样跳来跳去,我们不时听到因为疼痛所发出的喊叫,他们“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越来越重,可是他们毫无停下来的意思,他们你死我活地争斗着。这中间我因为膀胱难以承受尿的膨胀,去了一次厕所。我没有找到炼油厂里的厕所,所以我跑到了大街上,我差不多跑到了轮船码头才找到了一个厕所,等我再跑回来时,我忘记了大门口传达室老头的存在,我一下子冲了进去,我似乎听到老头在后面叫骂着,可是我顾不上他了。等到我跑回澡堂前时,谢天谢地,他们仍在不懈地殴斗着。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漫长的打架,也没有见过如此不知疲倦的人,两个人跳来跳去,差不多跳出了马拉松的路程。有些人感到自己难以等到结局的出现,这些失去耐心的人离去了,另外一些来上夜班的人接替了他们,兴致勃勃地站在了视线良好的地方。我两次看到石刚的毛巾都抽干了,抽干了的毛巾挥起来软绵绵的毫无力量,多亏了他的朋友及时递给他重新加湿的毛巾。于是石刚将昆山的胖脸抽打得更胖了。昆山的菜刀则将石刚胳膊上的工作服砍成了做拖把的布条子。这时候隔壁食堂里传来了炒菜的声响,我才注意到很多人手里都拿着饭盒了。

    石刚湿淋淋的毛巾抽在了昆山的右手上,菜刀掉到了地上。这一次昆山站在那里不再动了,他像是发愣似的看着石刚,他的眼睛又红又肿,胜过他红肿的脸,他似乎看不清石刚了。当石刚向右侧走了两步时,他仍然看着刚才的方向,过了一会他撩起了自己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擦起了自己疼痛的眼睛。石刚垂着双手站在一旁,他半张着嘴,喘着气看着昆山,他看了一会后右手不由一松,毛巾掉在了地上,又看了一会后,石刚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十分吃力地将左胳膊上的工作服取下来,那件厚厚的帆布的工作服已经破烂不堪。石刚取下了它,将它扔在了地上。于是我们看到石刚的左胳膊血肉模糊,石刚的右手托住了左胳膊,转身向前走去,他的几个朋友跟在了他的身后。这时昆山放下了自己的衣角,他不断地眨着眼睛,像是在试验着自己的目光。然后,我看到晚霞已经升起来了。

    我亲眼目睹了一条毛巾打败了一把刀,我也知道了一条湿淋淋的毛巾可以威力无穷。在后来的日子里,每次我洗完澡都要将毛巾浸湿了提在手上,当我沿着长长的街道走回家时,我感到自己十分勇猛。我还将湿淋淋的毛巾提到了学校里,我在操扬上走来走去,寻找着挑衅者,我的同学们簇拥着我,就像当时我们簇拥着昆山。如此美好的日子持续着,直到有一天我将毛巾丢掉为止。我完全想不起来为什么会丢掉毛巾,那时候它还在滴着水,我似乎将它挂在了树枝上,我只记得我们围着一只皮球奔跑,后来我们都回家了,于是我的毛巾丢了。我贫穷的母亲给了我一顿臭骂,我同样贫穷的父亲给了我两记耳光,让我的牙齿足足疼痛了一个星期。

    然后我丧魂落魄地走出了家门,我沿着那条河流走,我的手在栏杆上滑过去,我看到河水里漂浮着晚霞,我的心情就像燃烧之后的灰烬,变得和泥土一样冰凉。我走到了桥上,就在这一刻,我看到了昆山,肿胀已经从他脸上消失,他恢复了过去的勃勃生机,横行霸道地走了过来。我突然激动无比,因为我同时看到了石刚,他从另一个方向走来,他曾经受伤的胳膊此刻自在地甩动着,他走向了昆山。

    我感到自己的呼吸正在消失,我的心脏“咚咚”直跳,我心想他们惊心动魄的殴打又要开始了,只是这一次昆山手里没有了菜刀,石刚手里也没有了毛巾,他们都没有了武器,他们只有拳头,还有两只穿着皮鞋的脚和两只穿着球鞋的脚。我看到昆山走到了石刚的面前,他拦住了对方的去路,我听到昆山声音响亮地说:

    “喂,你有香烟吗?”

    石刚没有回答,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盯着昆山。昆山的手开始拍打起石刚的衣袋,然后他的手伸进了石刚的口袋,摸出了石刚的香烟。我知道昆山是在挑衅,可是石刚仍然一动不动。昆山从石刚的香烟里抽出了一根,我心想昆山会将这一根香烟递给石刚,会将剩下的放进自己的口袋。然而我看到的情景却是昆山将那一根香烟叼在了自己嘴上,昆山看着石刚,将剩下的还给了石刚。石刚接过自己的香烟,也从里面抽出一根叼在嘴上。接下去让我吃惊的情形出现了,石刚将剩下的香烟放进了昆山的口袋。我看到昆山笑了起来,他摸出了火柴,先给石刚点燃了香烟,又给自己点燃了。

    这一天傍晚,他们两个人靠在了桥栏上,他们不断地说着什么,同时不断地笑着。我看到晚霞映红了他们的身体,一直看到黑暗笼罩了他们。他们一直靠在桥栏上,他们手里夹着的香烟不时地闪亮起来。这天晚上,我一直站在那里听着他们的声音,可是我什么话都没有听进去。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始终在回忆当初他们吸的是什么牌子的香烟,可是我总是同时回忆出四种牌子的香烟——前门、飞马、利群和西湖。

    一九九八年十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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